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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1 章 第 61 章

    Chapter 61

    顾影仰起脸,听见沈时晔极尽平稳的陈述,“我母亲有一位好友,家里是做生物科技的,很想让我做她家的女婿,可惜她缺一位女儿。你这么聪明孝顺,专业又和他们家的生意相宜,她会很愿意收你做养女。你会改名换姓,成为家世清白的千金小姐,和顾德珍不再有关系。”

    他一定缜密地推敲过这件事可行性,想过很多遍,此时才能轻描淡写说出这种计划——竟然要把她塞到另一个豪门里面。

    豪门里的利益捆绑的确可以不以血缘为纽带,正如古时候和亲边疆的未必是真公主。但沈时晔并没向她深说,假如真的要对方接受一个他指定的女人,他要做出什么样的让步。

    顾影一瞬间只觉得离奇,简”顾影低声嘟呶一声,抱着医药箱在他身边坐下,和他肩贴肩。这间卧室如此之大,他们实在不必坐得这么拥挤,但顾影喜欢这样,这让她想起他们最初相处的时候,在珠岛的小屋,分享一条旧沙发,她感觉到他忍痛时肌肉的紧绷。

    他从来都是一个擅长隐忍的男人,冷静的面具贴在脸上,谁也看不穿。

    “我下午去看了顾德珍。”她冷不丁道。

    “我知道。”

    顾影点着头,“没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她忍不住想,沈时晔是否也知道今天下午的两巴掌?

    “不,我也不知道很多事。比如,你和西泽怎么又和好了?”沈时晔的手指轻微地刮着她的脸,“你们有和前任做朋友的习惯?”

    今天再提起聂西泽,他已经很平静,不像昨天那么动气,顾影天真地放下心来,“我今天和他谈了谈以后的计划……工作上的、生活上的,他同意了。”

    “原来你有一个计划,新鲜。”

    顾影欲言又止,沈时晔用手指封缄了直啼笑皆非,“难道改名换姓,借别人的家庭镀一层金粉,我就不是妓女的女儿了?沈先生,无论你喜不喜欢,在你认识我之前,我就已经是这样子,有一个你们看来肮脏下贱的母亲,没有必要……自欺欺人。”

    沈时晔手指擦过她的脸颊,好冰冷,是因为他现在心肠血液都是冷硬的。

    “我不在乎你是谁的女儿,对我来说,你只是你。”

    顾影接过他的话,“但是你的家庭要在乎,深石埃克森的继承人要在乎。”

    她不笨,甚至偶尔也能将事情看得很通透,知道他在为什么瞻前顾后、粉饰太平。

    安静了一息,顾影抬起视线停在他脸上,“还有顾德珍和你伯父的那个孩子呢?你还没有说,预备将他怎么办。”

    “他不会出生。”沈时晔冷冷而干脆地说,“他会拖累你,也会给我和沈家添麻烦。”

    “什么?”

    沈时晔更直白地告诉她,“我们会安排一场手术。”

    半山别墅内的室温沈时晔的凝神戒备,顾影的僵硬苍白,都无所遁形。

    聂西泽一手夹着烟,形容散漫,“大哥,我也有一个计划,让顾影嫁给我,她可以继续做自己。毕竟,我不必像你一样谨慎、顾虑、投鼠忌器,她原本是什么样,我就喜欢什么样。”

    一段安静过后,顾影听见沈时晔手指的骨骼关节动了动,发出冷厉的弹响。

    好,她和沈时晔彼此压抑了一整晚的脾气,忍耐了这么久的表面平静,聂西泽一来,就要破功。

    她闭了闭眼,眼不见为净。沈时晔抬手将她按在胸膛上面,落在聂西泽身上的目光沉如深冰,“阿泽,大哥大嫂的事,还没有你说话的余地。”

    “沈时晔,看看你怀里的女人,你难道看不出来,她现在在你身边很痛苦吗?你在逼她抛弃前半生的所有,背负两条人命,陪你走一条看不到结局的路。可你连让她快乐都做不到,因为你根本不是她能够安心托付的男人!”

    这之后,室内是一段恐怖到窒息的沉默。

    沈时晔低了低头,微笑着问,“宝贝,你是这样想的吗?你在我身边很不快乐?昨晚做得时候不是还说很舒服很快乐,不许老公出去吗?”

    顾影苍白的脸颊上泛起嫣红,混乱地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想要挣脱他,“沈先生,你别这样。”

    聂西泽看不下去,明显忍下了一句粤语脏话,“你能不能别用这种事要挟人?”

    “不能。”沈时晔头也不抬,“你会这么说,只不过是因为这件事我可以,你却不可以。”

    男人之间,可以彼此看穿道德底线和嫉妒心,更知道怎么踩彼此的痛脚。聂西泽笑了两声,望他枪口上撞,“现在是不可以,但你怎么知道,以后也不可以呢?大哥,到了这个地步,你敢不敢让她选,被放弃的那个人,永远出局。”

    沈时晔冷笑回他,“你不配和我放在同一个天平上。”

    聂西泽往前走了几步,来势汹汹,眼看就要打起来。顾影张口想说什么,却因为情绪激荡而开始剧烈地咳嗽。两个男人同时一顿,沈时晔俯身为她拍背,“别急,慢慢说,我在听。”

    顾影难受地捂着胸口,“……不要吵架。”

    沈时晔黑沉的眼神瞥向聂西泽,聂西泽扭开脸,平平地扯了扯唇角,“好,不吵。”

    顾影站在他们中间,被沈时晔独占地扣着腕心。

    她半垂着脸,慢慢喘匀了气,“你们的人生都很珍贵,要我选,我不敢。

    “但如果这场恋爱一定要谈得这么难看,那我宁愿是我这辈子的最后一场。”

    沈时晔神情微敛,心脏被一阵陡然滑落的失控感攫取,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双手已经先一步捏住她的薄肩,“顾影,别说这种话。”

    她是薄如纸片的一个人,他的手掌裹住她的双肩,还绰绰有余。假如不用力攥在手里,她就会像纸片一样飘走。

    可她也像一捧清水,攥得越是用力,流逝得就越快。

    顾影抬头看喜欢你原本的样子,原来做夫妻不如做情人快乐。

    梦境断断续续,时而跳向更糟糕的平行世界。在那条时间线上,他没有娶她,她做了和顾德珍一样的外室情妇。他娶的太太是好涵养,不骂她,不扇她耳光,只用高贵淡泊的四季如春,24小时保持在恒温状态,顾影却骤然如坠冰窟,掌心攥着沈时晔西服硬质的领口,“顾德珍四十几岁、高龄产妇、怀孕六个月……这是两条人命。你不是认真的对不对?”

    她都没有的床面。一阵冰凉的湿意沁入掌心,她仍没有真实感,怔怔地走着神。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这种梦,更不知道自己为何梦醒之后心慌不能自抑。脑内诸多闪念,最后落在了聂西泽昨晚的那一句——“你根本不是她能够托付的男人。”

    可这明明是她早就知道的事情,在西营盘的那一夜,他就明明白白地问过她,“如果这一切的前提是,我不能爱你呢?”

    是她说没关系,情愿飞蛾扑火。

    他们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关系开始,这两个梦境早有预料,可为什么,真正身临其境时,还是让她心脏坠疼酸涩。

    她早就知道,沈时晔喜欢她,喜欢她的脸和身体,喜欢她的个性,喜欢她天真又妩媚的风情。他这样的人,难得几分纯粹的不掺杂质的快乐。为了他的几分喜欢,和她给他带来这些的欢愉,不到他尽兴时,他不会放她走。

    沈时晔的挽留、他偶尔见为难的表情,约瑟芬项链,且不论它本身的珠宝价值和艺术价值,单论它是拿破仑皇后的新婚礼物这一点历史价值,就很难有珠宝能够超越了。非要说,也只有“茜茜公主”伊丽莎白皇后和法国末代皇后安托瓦内特生前的珠宝能够匹敌,可这些都是有价无市,早已不在市面流通。

    现代珠宝比不过古董珠宝,在古董珠宝这条赛道上约瑟芬项链又无人能及,经理思忖一会,问,“冒昧请问,那位小姐的生日在几月份?”

    沈时晔这才回了回神,眸光像是柔和了些,“四月。”

    四月是璀璨、富有生机的季节。

    天鹅绒展示台上的珠宝撤了下去,换上了一排裸钻,每一颗都有鸽子蛋大小。经理很有诚意地说,“四月的诞生石是钻石,这里展示的裸钻都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好的。先生可以围绕一颗钻石,为小姐特别定制一件首饰。我们会为小姐量身设计一份图纸,那将是独一无二、只属于你们之间的记忆。在此之前,这项服务只向欧洲大陆的王妃和第一夫人们开放,我想只有这样,才能配得上拥有约瑟芬项链的小姐。”

    到这个份上,沈时晔才算有点兴趣,不过还是惜字如金,“可以。”

    经理松了口气,热切地问,“先生想的独占欲,常常给人带来他正在爱着她的错觉,但是每每触及他那双淡漠的眼,她又知道这是肖想。

    沈时晔过着一份贵重而宏大的人生,情爱在他的生命里占据的部分很小,而她在他的情爱里占据的部分也很小。

    她原本不介意这件事的。太多的喜欢会伤人,一点点的喜欢恰如其分。这段关系里只要有一个人在爱着就可以,这样,快乐的时候会有两个人快乐,分手的时候只需要一个人难过。

    顾影在他们有过无数露水情缘的这张大床上,缓缓蜷起身体。此时有一道醒觉的念头,像警钟拉响,正在她的意识里嗡鸣。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贪心了,在梦里因为他不爱她而难过?

    第 62 章 第 62 章

    Chapter 62

    顾影对镜洗了一把脸,好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不那么异样。下到二层空中花园,潘师良正领着佣人布置早餐。

    阳光透过花枝树木斑驳地打在雀眼木的台面上,那里有一只切割的水晶花瓶,浅浅的水里插着一把香槟粉的玫瑰,馥郁的花香压过了周边的所有花朵。

    旁边有一小张卡片,用古董钢笔写了一排典雅的花体字——

    「Apologize to my E着他,缓缓而坚定地从他掌心里挣脱了出来,“那就给我一个体面的结果。明天,可不可以?”

    “我明天有高管会。”沈时晔表现得镇定,只有喉结微不可觉地滚了滚。

    “后天……”

    “后天也没空。”沈时晔截断她的话,用目光锁着她,盖棺定论,“你该休息了,睡一觉,清醒之后再说。”

    走之前,他神色如常地在她唇边印下一个晚安吻。唇瓣吮一吮,再放开,这个吻是例行公事,没有温情缱绻,只觉得冰凉。

    聂西泽在原地站了站,发出一声短促微讽的笑,“看见了吗?他不想听的时候,你连和他谈判的机会也没有。我早就说过,你应该直接跟我走。”

    *

    顾影夜半做梦,梦见自己真的失去了姓名,成了豪门里一个面目模糊的养女。她和他结婚,成了千人羡万人慕的太平山贵妇,光阴一日日消磨在迎来送往、生儿育女、夫人交际、慈善公益事业,她离学术的殿堂越来越远,是削足适履,去穿一对不适合自己的水晶鞋。

    终于有一天,她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浸透了世俗、混杂、名利的眼睛,再也看不到灵气和创造力,再也认不出自己。

    而沈时晔在旁边告诉她:对不起,我还是velyn. Your Alex.」

    用Evelyn玫瑰来缓和关系,似乎已经成为他们之间的一种约定俗成。

    “还行吗?”潘师良含笑问她,“这是少爷亲手修剪的,不过,他可能不太擅长园艺。”

    顾影低头嗅着花香再接近。”

    顾影被茶水猛地呛住,瞳孔震惊,“真的不必……!我们是有一点矛盾,但没有到这个程度!”

    潘师良一脸“我明白”的微笑,心里却在想——

    是有一点矛盾。

    可惜少爷连这个事实也不拒绝承认。

    今早凌晨在香港国际机场,他送沈时晔上了空客A380专机。纽约总部得知他临时过去出差,都很一头雾水——美股市场最近走势不好,但埃克森的几个case都还在稳步推进,账面数字也很漂亮。几位高管猜来猜去,想破头也猜不出是什么惹得太子爷不满,急急忙忙把几个case的文件发了过来。

    沈时晔这一晚上几乎没合眼,去纽约更不是为了公务,平白收到几百页文件,倒是真的做戏做全套地读了进去。他工作状态中一向气场严谨充满压迫感,只有眼底一点淡淡的黛青,出卖了他的坏心情。

    飞机临起飞,他吩咐潘师良返程,替他看顾好顾影。

    顾影一向生活得独立,哪里需要别人照顾。潘师良太了解他,只问,“你们又吵架了?”

    这个“又”字用得灵性。潘师良看着他们这段恋情一路走过来,怎么看不出,他们经历了多少次磨合与分歧。

    似乎每一次分歧,都是以顾影的退让告终。她的宽容像502胶水,将他们之间的裂痕填补得很好。可是如果胶水越用越多,原本的裂缝也会越撑越大啊。

    沈时晔盯着文件回,“没有。”

    她只是被西泽迷惑了,才会产生离开他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所以他给她时间去冷却、去想通。这不是吵架,更不是闹分手,只是女孩子的撒娇和赌气。

    顾影是聪明理智的女孩,时过境迁,她一定会想明白这是意气用事。毕竟她爱着他,爱情是最不讲道理的羁绊,她怎么能说走就走?

    她不能的。

    ……对吗?

    在飞机腾空的失重感中,这一道反问骤然侵入沈时晔的意识。他的眼神里罕见地浮起游移的不确定,按在机要文件上面的指骨,因为下意识的用力,泛起了凝重的青白色。

    *

    顾影完完全全被弄得食不下咽,面无表情灌了两杯茶,终于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她正在经历冷暴力。

    沈时晔风格的冷暴力。

    她不动筷子,脸色也不好看,后厨以为她不满意菜色,席面换了一轮又一轮,最后摆上来一品鲍汁炖海参。顾影的食谱里从来没有这种东西,看见这深褐色粗.长的一条,海鲜味带着霸道的腥甜涌进呼吸里。

    顾影一大早什么也没来得及吃,小鸟胃紧缩成一团,忍了又忍,别过脸阵阵反胃,“唔……”

    潘师良正在给她添汤呢,有条不紊的动作顿了顿,“小姐,要不要叫医生?”

    顾影摇着头,用餐巾捂着唇,“只是胃不太舒服,待一会儿就好了。”

    潘师良看出她完全没理解,不得不点明,“小姐,我是说妇科医生。”

    顾影反应三秒钟,瞳孔地震,“没有这个必要!”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要不然……”

    顾影打算他,斩钉截铁,“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据我所知,你们最近不止一次欠缺保护措施。”

    潘师良极力委婉,表情和语气也很正经,因而并不令人觉得冒犯。可顾影脸上像打翻了一盘胭脂水粉,红得惨不忍睹。

    她拼命安慰自己,作为专业人士,她不应该大惊小怪,繁殖,是她每天在实验室都要进行的工作。

    现在讨论的事情,只不过从细胞,变成人类的受精卵。

    她很冷静地切断潘师良的念想,“那是几天前,从常识上讲,我不会现在就有妊娠反应。”

    不知道为什么,潘师良看起来似乎有点遗憾。

    “小姐,如果有幸,这会是少,沉默一会儿,手指慢慢摩挲着花瓣,“沈先生还在书房吗?我和他约定了今早谈话。”

    潘师良抱歉地摇一摇头,“不巧,他今天飞纽约,凌晨五点就走了。”

    顾影一顿,“他没有说过今天要出门。”

    按照跨国公司的惯例,临近中国新年,纽约总部也快放春假,他本不该在这种时节去北美出差。

    “是临时决定的。”

    “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目前还没决定。”

    “……”顾影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她在餐桌前坐下,握起餐具,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他在躲我?”

    天呐,这四个字说出来,她都觉得荒谬。

    沈时晔为了避开她,横跨一个太平洋、整个美洲大陆,不惜去到地球上离香港最远的另一端。

    “我不知道。”潘师良如实道,“少爷他从不回避问题,但是……”

    他执起英式茶壶,给顾影斟了一杯花蜜香气的的大吉岭红茶,“他也许会回避你。”

    *

    嘉宁这两天已经回了深水湾沈家主宅,此时半山没有别的主人,潘师良却保持站在餐桌边观察的习惯,把顾影当成主人来伺候,添茶、端粥、夹点心,都不假人手。

    顾影被和蔼的视线凝视着吃了两口,已经有些受不住,“阿良伯,我这里自己就可以,不用麻烦您。”

    “唔使客气。”潘师良彬彬有礼地朝她一鞠,“何况,少爷没让我跟去纽约而是留在半山,本就是为了陪伴你。”

    顾影在电光火石间破译了潘师良的话里有话。高情商:陪伴。低情商:监视。

    她心绪复杂地咽了一口茶,“不至于,真的不至于。只要还有沟通的余地,我就不会做过激的选择,你不用这么紧张。”

    “并非我们过度紧张,而是家贼难防。”潘师良知道她冰雪聪明,索性将另一件事也一并告诉她,“我们向当局申请了住宅保护令,半山周边的五公里内,西泽少爷都不能爷的第一个孩子。十四年前,少爷刚刚成年的时候,深石的律师团就为这个虚拟的孩子设计好了一组股权和信托文件,它会有继承权,它的母亲也会得到一份相应的财产。可惜,这些文件尘封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机会启用过。”

    顾影侧了侧脸,“在你们家里,私生子也会有继承权?”

    “沈家没有私生子。”潘师良如实告诉她,“就算有,在台面上也要完全消失。”

    *

    纽约二月,全城飞雪。

    晚六点,沈时晔的车驾离开深青巨兽似的埃克森纽约总部,自曼哈顿中城返回他在中央公园东边的公寓。

    高悬路灯下,雪越下越大,鹅毛雪片纷纷打在挡风玻璃上,车辆轮毂越转越慢,最后堵在了第五大道上。

    这是纽约最纸醉金迷的街区,道路两边是成排奢侈精致的橱窗,里面高珠华服、富贵永恒,在风雪中如同一个个光鲜璀璨的礼物盒子。远处洛克菲勒中心处撑起黑伞,顺从君心地为沈时晔递上台阶,“交通看起来一时半会儿缓解不了,先生要不要下来走一走?”

    坐落在第五大道中心的这一家是顶级珠宝行的旗舰店,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宝石原石,履行预约制。Sales不认得沈时晔,但男人贵气从容的气度已经说明一切。所谓预约制是对针对普通富人抬高身价的规则,面对超级富豪时就不用玩弄这种伎俩了,sales乖觉地省略了这些步骤,笑容满面地将客人迎进门。

    沈时晔其实很少有这种“购物”的体验,平时要置办什么东西,会有管家、电话委托、买手一整个团队为他代劳,time is money,他不必浪费宝贵时间。

    不过,这家珠宝行的陈设不像商店,而像博物馆。巨大的展厅内,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些造型立柱,上面的玻璃罩子里摆放着或具有历史印记、或具有名人效应的高阶首饰,这个是某位巨星穿戴过的,那个是为某国废黜王室设计的,在倒台之后被品牌回购。

    Emma落后几步,朝sales递出一张镀金卡片。

    sales也许不认得沈时晔的名字,但一定认得他的姓氏,因为他的母亲是这家品牌的首席vip客人。百年历史的珠宝品牌也是有傲气的,只有财力不足以做到他们的首席,还必须要有品牌认可的品味、见地,因而满打满算起来,全球只有两位数的贵妇能够达到这个级别。

    几分钟后,品牌经理现身,朝沈时晔鞠一鞠躬,“所有的系列都已经在贵宾室陈列好,先生是要现在上楼,还是再看一看展厅?”

    沈时晔抬起脸,“只用看值得买的。”

    经理在曼哈顿岛工作多年,听多了富豪们奇奇怪怪的要求,对“值得买”这个三个字有充分领悟,因而只向他展示了孤品、九位数以上的年度作品、以及刚从拍卖会上流转回来的古董珠宝。

    但这位年轻的客人真的蛮难哄,比他母亲要难伺候得多,任人家从文学历史艺术各个角度将手里的艺术品渲染了个遍,他也保持着寡言,满是心不在焉。珠宝的辉光映着他漆黑眼底,像沉默的雕像,神识飘走了,只剩下一片静穆的光。

    Emma解释,“先生上一次送给女友的是约瑟芬项链,我们的要求是,至少不要比那一次逊色。”

    经理脸上出现罕要做什么首饰?项链、冠冕、手链还是戒指?”

    沈时晔沉默一下,清淡道,“项链已经送过了。”

    经理点着头,“是了,不应当重复。”

    “至于冠冕……我女友很少去那种场合,也许很少有机会用得上。”

    “是的,这么有意个情报更加喧嚣尘上。富豪的女人也不过如此嘛,哪个男人不想咂摸咂摸滋味呢?

    至于她生于沉了一下去,明白沈时晔不接电话,还是在有意冷着她。

    “如果我说今天的事人命关天呢?他也这么无动于衷。”

    潘师良叹了一口气,离开听筒边,隔了一会儿,回来告诉她,“他给你三分钟。”

    他帮顾影转接到埃克森纽约董事办,一段电流声后,是沈时晔清浅的呼吸声。

    “顾影,也许是我上一次说得不够清楚,让你有误解。”

    香港和纽约,一边是暴雨,一边是风雪,衬得他说话的背景音极度冷寂,“实情是,既然你是我的女朋友,就不能和顾德珍这种女人再有什么关系,没有商讨的余地。”

    沈时晔只给她三分钟,顾影没有再和他争辩这件事,也不再说任何无济于事的陈情。

    站在金字塔上俯瞰众生的男人房”受了一惊,但她不知内情,更没有立场来替老板辩解,只能避重就轻,“大夫人是丧子之后精神异常的那种女人……她的话,不能尽信。”

    “疯子也许比别人都更清醒呢。”顾影手指按在眉间揉捏着,仍是云淡风轻的口吻,“哦对了,我还听说,沈先生的母亲和姨母正在为沈先生物色结婚对象,可她们应当都知道我和沈先生还义的珠宝,应该方便小姐时常佩戴。”经理已经有点回过味来,帮他续上接上下面的话,“这么大克拉的钻石也不适合做手链。”

    “那还剩下什么?”沈时晔问。

    “做耳环,短时间恐怕找不出来相同的体量的。做胸针,不那么适合年轻的女孩子。”经理微笑,“那么先生,恐怕您只能选择做戒指了。”

    Emma忍不住抬起眼睛,沈时晔的指骨在台面沉稳地敲了敲,“尽快。”

    经理颔首,朝他一鞠躬,“是,我这就去督促高级工坊,我们随时为您待命。”

    第 63 章 第 63 章

    Chapter 63

    Emma当晚特地熬到东海岸时间的深夜、香港时间的清晨,掐着点给顾影打语音,“Hi,Darling。”

    她东拉西扯一大堆,从纽约最近大雪预警所以埃克森全体员工居家工作,说到老板最近在他中央公园上面华丽冰冷的顶层公寓里独居,她前几天去送文件,竟然看见一整瓶空掉的伏特加!

    顾影反应平淡,“不要紧,反正喝不死人。他能喝酒,我亲眼见过他连喝12杯shot,完全没有问题。”

    “……”

    Emma差点脱口大楼上悬着巨幅海报,上面印着一朵宝石花,下面两行花体字——

    「Crown your Love with Diamond.」

    「Unique Symbols of Love.」

    劳斯莱斯幻影恰好停在巨幕下面,坐在后座矜贵冷淡的男人隔着雪幕凝视了这一行字许久,倒映眼底的深冰积雪似乎融化了些。

    Emma今天负责随行,坐在副驾驶对着后视镜默默地关注了老板许久,听见他问,“我是不是没有给顾影送过珠宝?”

    “有的。”Emma以为他忘记了,“那条约瑟芬项链。”

    沈时晔平淡地否认,“那是交往之前送的,不算数。”

    Emma:“……”

    ……好,上亿的高阶珠宝,你签的支票,凭你高兴,说不算就不算。

    她当然早就顺着沈时晔的视线看见了那副广告,但是,站在资本之巅、深谙消费主义运作机理的男人,也会被什么“钻石为你的爱人加冕”、“爱的专属象征”的口号吸引?

    Emma完全不能理解,但是在纽约高压之下的几天,已经让她深刻领会到,最好顺着老板的心意办事。

    比如,在顾影没有主动联系他的时候,是不可以暗示他去找她的。

    又比如,在这对情侣互相冷暴力彼此的时候,是不可以在中间和稀泥的,否则就会喜提一封停职警告。

    Emma推开副驾驶下车,走到后座而出——

    他都要送你戒指了,你就原谅他吧。

    可是她要保守秘密。

    而且,她逐渐意识到,这一次的分歧并非是她一两句俏皮话就能弥合的,因为顾影不准备对谁妥协。

    她轻描淡写地和Emma讲,“今天早晨我在半山步道上散步,偶然遇见沈先生的伯母,她请我站住,问我怎么敢住在半山?这是沈先生以后的婚房,她问我,是否要和我母亲一样,在未来少夫人的卧室里和沈先生……”

    顾影再说不下去,呼吸紧窒发沉,隔了一会儿,自嘲地笑了笑,“沈先生也怪幽默的,带我来看他的婚房做什么呢?难道是要我以后祝他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时候,眼前更有画面感一点?”

    Emma也为“婚要跟她回内地。顾德珍对她含糊其辞,可是等到这时候,她有什么不明白的?

    顾德珍舍不下沈家的泼天富贵,宁愿吞针也要挤进去。

    不仅如此,顾德珍还在异想天开,着魔地要她做沈家契女,要她“好好把握大少爷”。

    顾影坐在地垫上发了会儿呆,拎起扫帚打扫房间。

    因为无处可去,她又搬回了西营盘。沈时晔大概对她有什么误解,以为她是个没有自尊的小女孩。但她真的没有办法在他的婚房里多待一分钟,每分每秒,看着半山别墅的湖光山色、繁花锦簇,嗅着那里高雅洁净的空气,她都觉得自己像个小偷。

    她不能清醒地做他幸福婚姻生活的小偷。半山的玫瑰园里,会种上和他妻子同名的玫瑰。那个穷奢极欲的衣帽间,应当属于一位真正的公主,被她的华服珠宝填满。

    打扫完房间,她身心俱疲,在张开的沙发床上就地躺倒,一直昏睡到下午,天上下起大雨。

    窗外传来隆隆雨声,乌云遮天蔽日,狭窄的室内只开了一点小窗,照不进光线,几乎像是黑夜里。顾影昏昏沉沉,时而做梦时而沉睡,直到一通循环往复夺命似的电话铃声将她吵醒。

    她头晕脑胀地坐起,按着太阳穴,一脸麻木,“喂。”

    这是个陌生号码,对面也是个陌生女人的声音,“请问是顾影顾小姐吗?”

    “是我。”

    “我是清徽园的员工,平日负责照顾您母亲,上次您来,我为您带过路,也许您还记得我。方才大太太又闯到顾夫人这里来来,也许是因为今天是已故大少爷的生日,太太触景生情,”女人压低声音,“她把顾夫人从床上拖下来,说要带去引产,我们都不敢拦。实在没办法,请您过来劝一劝吧,您是顾夫人的女儿,又是大少爷的女朋友,也只有您才说得上一两句话了。”

    顾影错愕一下,蹙眉问,“沈振霖先生呢?”

    “先生每年这时候都要去大屿山进香,不许别人打扰的。”

    顾影无声地扯了扯嘴角,“哦。”

    沈振霖都不急,她就更不用急了,慢悠悠找着钥匙,“我一会儿到。你们倒是也拦一拦呀,顾夫人的肚子毕竟金贵呢。”

    “小姐,您不知道,自从少爷过世之后,我们大太太这里就不太好。”女人隔空指了指脑子,为难道,“我们要是敢多说一句,她都要喊打喊杀的。顾夫人刚刚叫肚子疼,太太说她是装样子,拿花瓶打她,拿手巾堵着她的嘴,不许她喊出声。刚刚我们挡了一下,手都划伤了。”

    咎由自取。

    这四个字浮上心头时,顾影既觉得顾德珍可悲,又觉得自己冷血。

    她闭了闭眼,语气变正经,“好,我马上到。”

    香港的暴雨天,雨水横着飞,像一个朝向四面八方的洒水机,连雨伞都差点掀翻。

    顾影上的士时,已经淋湿了半边身子,衣角还在水淋淋地向下滴雨。司机小器地撇一撇嘴,“喂,唔好搞邋遢我条坐垫喔靓女。”

    顾影点一点头,并拢双膝坐得很直,免得自己湿透的后背挨上人家的靠垫,“去深水湾,清徽园。”

    司机听见这个地址,立刻触发了大谈豪门八卦的机关。当然他不与那些写花边的小报一般见识,自以为眼界要比别人高得多——一会儿说香港的房地产都怪这家人搞鬼,一会又说香港已经不是亚洲金融中心啦,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沈振膺风光不了多久,再一会儿又说这家的少东长了个奶油小生的样子,被报纸写得多厉害,其实是个花拳绣脚败家子,全靠老窦给力。

    顾影心不在焉地听着,偶尔附和一两声,掌心里紧紧捏着手机。

    因为突降暴雨,沿海公路上堵得水泄不通,原本二十几分钟的车程被无限延长。半路上清徽园又来了电话,语气急得像连珠炮,“顾小姐你到哪了?唉,你快来吧,顾夫人好像有点见红了。”

    过了沿海公路,道路终于畅通起来,司机在后视镜里瞥见年轻女人按耐住焦灼的眉眼,默默地闭上嘴,加了一脚油门。

    到了清徽园附近,的士是进不去的,只能在第一重岗亭外面停下。司机踩下刹车,抬起头时,奇怪地“咦”了一声。

    一列救护车低调地从前面经过,穿过降下的门禁,开进了那条高贵森严的私家道路。只是这些救护车既不亮警示灯,也不鸣笛,看起来十分不同寻常。

    顾影心一沉,拨回那个号码,却已经无人接听。漫长的滴滴提示音,带来无尽不祥的预感。

    她向司机付了钱,快步走到岗亭处。安保当然不放人,因为会被邀请到这个地方的客人非富即贵,没人会走路来的。

    “小姐,我们不接待外宾,也不接受非预约的拍摄。”穿笔挺制服的高大安保微笑道。

    他们看顾影容貌美丽,自然而然把她当成了ins和youtube上面那些刺探豪门宅邸的网红博主。至于这个女孩子为何疏于打扮,看起来如此形容狼狈,则不在他们的关心范围之内。

    顾影仰头看着阿sir,“不,我是你们大少爷,沈时晔沈先生的女朋友。”

    话说出口,她在心底笑了自己一下。明明在冷战期,结果还是要靠他的名头狐假虎威。

    安保笑了一下,“口说无凭,我们不能信的,除非上面有吩咐。”

    顾影顿了顿,干脆说,“我也是顾德珍顾夫人的女儿,我长得很像她,这你们总能看出来吧?”

    两个安保还真的居高临下地端详了一会她的脸,对视一笑,“是有点像。”

    那是一种什么笑呢?是男人之间,提起一个可以购买的女人的心照不宣。

    顾德珍,一晚戴套八百,无套一千,每老一岁,价格就要降一点。这个是她过去公开的行情,谁都知道的。沈振霖让她进沈家做了外室,不会让别人闭嘴,只会让这没分手。我不明白,是沈先生真的有立刻必须马上去结婚的压力,所以二位夫人等不及,还是说在他们这个圈子里,一边交女朋友,一边去相亲结婚,是很正常的事情?”

    “Evelyn,先生不会去的。”

    因为他心底只有你。

    Emma再度想到那枚戒指,在心底默念。

    可是没有人能借别人的口告白。先生的情绪总是隐得那么深,他自己不主动吐露的时候,没人能看穿。

    顾影不置可否地一笑,“Emma,请你帮我一个忙。哪天沈先生要去结婚了,请你告诉我,我不想蒙在鼓里做傻子。”

    顾影收了线,才发现在Emma找她的空档,顾德珍又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

    她右滑删除,当作没看见。

    她给顾德珍机会考虑,要不,是永远不会懂尘土中相依为命过的母女,会有什么割舍不掉的感情吧。

    顾影声音提得很大,保证他在雨声中能听到她的声音。

    “我很抱歉,明知你不耐烦上了一辆宾利,一身的污泥血水在昂贵的真皮质沙发上留下拖曳的湿痕,但是来不及计较了,她好累。

    倩姐在车上简单处理了她的伤口,但是路程太短,她的伤口却又多又严重,还没包扎好额头,就到了地方。

    眼前的景象和顾影想象中完全不同。

    她做好最坏的打算,是顾德珍流产,满室血腥,命悬一线。

    可这里是沈家,拥有最好的医疗资源,不至于救不回一个流产的女人,不是吗?

    至于警车,也许是香港本地法律更加严格、铁面无私,连第一豪门的家事纠纷也无例外地介入。

    她设想了很多,唯独想不到这个场景,是在清徽园荷花池的岸边。

    大雾弥漫,凋谢的荷叶高高低低地立在水面。八角凉亭周边人影戳戳,拉上了一圈明黄的警戒线。亭子中间的地面有一具人体,上面覆盖一方白布。旁边有一段拖行的水迹,除此之外都很干净,连血迹也没有。

    警戒线之外有白衣的医生、便衣的警员。沈插手长辈的家务事,还继续用这件事打扰你。但我只有一个很简单的请求,请让我去见顾德珍。”

    她声音发了颤,因为在她等待的三分钟里,又有别的车辆越过了岗亭,前面是两辆警车,后面跟着一辆黑色长轴车,上面盖着黑布。她心脏咚咚直跳,要不停地深呼吸,才能维持基本的镇定。

    “求你,我就忤逆你这一次。之后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听话。我可以一直做你的女朋友,再也不提离开的事。即便在你结婚之后,只要你想继续,我也可以。我会摆正位置,好好陪你恋爱,让你高兴,直到你觉得腻味厌倦我的那一天,好不好?”

    第 64 章 第 64 章

    Chapter 64

    埃克森纽约董事办里,电话是Emma帮忙转接的,她来不及走,猝不及防听了全程。

    她作为外人听了顾影一番话都觉得难过,更不要说沈时晔本人是什么心情。

    他所珍重的、为之铸造钻戒的女孩子,为了求他一件事,把自己低到尘埃里。

    她不只是在求他。

    她低头的同时,也在他们之间划下鸿沟天堑。从此之后,他们之间的可能,只剩下金主与情人这一种。

    她一定会像她承诺的那样,演得尽心尽力,用百分之百的甜美柔顺来报答他。

    折断骄傲之人的风骨,是一件残忍的事情。更残忍的是,这是被她的爱人所迫。

    Emma想,如果她出的女儿,在男人眼里也要连坐。大婊子养出的小婊子,这八百一千的报价,天然地挂在她身上。

    “不过,就算您是顾夫人的女儿也不可以。她不是主人,说话不算数的。”

    顾影按在伞柄上的手指用力到变成青白,她几乎想要转头走了,但是另一通电话唤回了她的神志,“小姐你快来吧,现在过来,还赶得上!”

    顾影张了张唇,对面传来一阵尖叫和哭声,有人低斥“你在做什么!”通话被遽然切断,再拨回去,已经是循环往复的已关机提示。

    她心里沉坠坠地跳,为什么关机,发生了什么事,需要切断对外的消息?顾影不能细想,汗湿的手心捏着手机,给沈时晔拨出电话,但无人接听。

    隔了几分钟,她继续拨打,这一次接通,但很快又被摁断。她想沈时晔也许是有公务,正在忙。

    轻飘飘的雨伞终于不堪重负,被风雨吹到了路边。顾影没管,转去联系潘师良。

    反正打着伞也没用,她身上早就湿透、冻透了。

    潘师良似乎早知她的来意,开口就是规劝她,“顾小姐,清徽园那边的事,你最好还是不要管。振霖先生的家事,少爷作为晚辈也不好插手的。”

    从这一句话里,顾影自欺欺人的心思终是沈时晔,她现在一定会心软。

    但沈时晔就是沈时晔,他有壁立千仞的冷酷,也有毫不留情的魄力,他不会为情乱智、动心忍性。这种品质在商场上是无往不利的武器,可是在情场上,却会成为刺向恋人心脏的刀。

    沈时晔在长久的静默后,只说一句话,“顾影,回半山去,今天的事情和你没关系。”

    三分钟不多不少,切了线。

    Emma张了张唇,“先生……”

    她抬起眼睛,触及面前男人的脸色之后,忽然什么就也不敢说了。他似乎一瞬间卸下了所有冷酷和果决的面具,变得沉默寡言、疲惫已极。

    “我母亲今天是不是在深水湾?”沈时晔捏了捏眉心,“告诉她,儿子不孝,请她走一趟。”

    *

    顾影在雨里站了一会儿,忽然朝门禁冲过去。

    她长得细瘦,安保阻拦不及,还真让她从门禁杆之间的缝隙中穿了过去。

    “站住!”

    顾影充耳不闻,拼命地往前跑。

    “站住,否则使用警棍!”

    顾影只多跑出上蒙了一层水雾,高高低低地震荡,所有声线都远离。

    顾德珍今天早上还在给她打电话呢,她遽然笑出声,“磕头?磕什么头?心肺复苏呢?电除颤呢?”她对着医生问,“为什么不救人?好,你们不做,我来做。”

    警员和医生同时拦住她,一个说,“女士,不要越过黄线。”

    另一个说,“节哀顺变。”

    “我不信。”顾影表情空白,“我要抢救,找AED,做人工呼吸,如果都不行,就切开气管,我是病人家属,我可以签字!”

    “小姐,我们已经尽力了。经过一个小时抢救,死者在下午四点二十分失去生命体征,呼吸、心跳停止,血压持续为零,死因是溺亡。”

    “不可能……不可能。”顾影摇着头,“顾德珍会游泳。”

    顾德珍老家在内陆,天生怕水。但她会游泳,是因为她工作的夜总会从英国引进了美人鱼潜水,她身段姣好,被老板点去学。小城市的客人们几时见过这种上身穿内衣,下身一条修长妩媚鱼尾的玩法,疯狂地洒钞票,铺满了顾德珍的鱼尾。顾影上学的第一份学费,就是这样挣出来的。

    在密闭的玻璃水箱里,即便带着潜水器,也会有濒死的体验。顾德珍每一次下水都很害怕,但是为了女儿的学费,她要克服,要微笑,要美丽动人。

    顾德珍见过的世界不够大,在她短浅的眼界里,只有读书,才是顾影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她见过她服务的那些客人的妻子和女儿,好体面,无忧无虑,像生活在天堂里。她虔诚地相信,只要让顾影读书,她也有机会过上这种生活。

    后来她遗憾地发现书中没有黄金屋,顾影读的生物学,是天坑、是牛马、是清贫奉献一生。读了十几年,是耶鲁剑桥的博士又怎样,只有名头好听,顾德珍一辈子都没能靠女儿过上几天她幻想中的好日子。

    她有什么立场去指责顾德珍贪图沈家的富贵?

    她是个软弱的女儿。

    顾德珍想要钱,那就去挣。

    想要她做沈家的契女,那就去做。

    一点点事情,为什么要和她翻脸?

    如果去年没有和她断绝关系。

    如果在更早之前,她注意到顾德珍得了心病,多花一点时间陪她,不让别的男人趁虚而入。

    如果今天早上,接了她的电话。

    如果她再来的早一点,只用早一点点,就来得及将顾德珍从淤泥里拉起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顾影抬起头,瞳孔黑暗,似乎透不进半点光线,“让我过去,不亲眼看见,我就不相信。”

    函姐目露不忍,拉住她,“小姐……淹死的人,不好看。”

    “让她去吧。”黎宛央轻声,“没有人会害怕母亲。”

    警戒线在顾影面前降下,医生戴着无菌手套,将白布卷折到顾德珍胸口下方。

    顾德珍的眼睛没有闭上,圆睁着。皮肤苍白肿胀,头发之间夹着泥沙和水草。

    函姐低声告诉她,“这方池塘水深很浅,下面的淤泥却很深。顾女士失足落水后,惊慌失措,越挣扎,反而越陷越深。她是被淤泥堵塞住口鼻,窒息而亡。逝者已逝,小姐,请节哀。”

    顾影伸出手,一点点理顺她打结的发丝。耳窍里面流出的污血打湿了指腹,她不嫌脏,一遍遍为顾德珍擦干净。

    天好冷,顾德珍在荷花池底下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很冷?

    所有人静静等着她做完这些,将白布重新合上,为顾德珍落下人生的帷幕。

    她是孤儿了。从此以后,她不再有童年,不再有人为她承载过去的记忆,记得她在世上的第一声哭、一声笑、第一次走路,第一声“妈妈”。

    她不再有来路,要独自去面对未知艰险的人生。

    函姐扶起她,“小姐要保重,顾女士的后事,还需要你来操持……”

    顾影打断她,“后事?你们只是想要立刻抹杀这些证据而已。我不允许。我要报警,调查经过,找出凶手。”

    空气陡然一静,此后只闻凝重雨声。雨滴一颗颗沉重落在池塘里,时而有荷杆折断吱呀声。

    顾影的眼神掠过沈家的主人们,盯着厅堂最深处瑟缩的大太太,一字一句,“要凶手一报还一报,血债血偿。即便你们是沈家,只手遮天,我也会报警、上诉,追究到底!”

    她知道,在沈家人面前说这种话,是大逆不道,是以卵击石、是蚍蜉撼树。

    为什么连救护车都是熄灯噤声的,连警察都是便衣的?

    沈家不容许这件丑闻对外泄露一分一毫。豪门内宅出了命案,既是大凶,不利于风水运势,在社会舆论上,更是无可挽回的打击。尤其对于一个以清正之名立身的家族来说,带来的反噬会是更加可怕的。

    黎宛央身形动了动,由佣人撑着伞,缓步走到顾影面前,“孩子,现在就有警官在场,他们都是港岛总区的高级警司,沈家不会徇私枉法。今天的事情已经盖棺定论,你妈妈是失足落水、意外身亡,并没有一个可以追究的凶手。你做再多的动作,也不会改变结果,反而让你妈妈不得安宁。”

    她弯腰按住顾影瘦削的肩,“对不起,我来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黎宛央陈述的语调,始终那么沉稳平静。她连赶来处置家族丑闻,也维持着高贵从容的风度,头发一丝不苟地绾成法国髻,钻石耳环、宝石胸针、澳白珍珠项链,点缀出她的光彩照人。

    顾影宁愿是在那种最俗套的场景下遇见她,被她开支票离开她儿子,也不想像现在这样,被她悲悯的看着。

    为什么,她的妈妈在污泥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别人的妈妈却可以云淡风轻地站在云端?

    她的恨意无法忽然有一道强光手电筒照进她的眼睛里,“喂,醒醒。”

    她抬起手挡住眼睛,面前的男人让开位置,询问后面的女人,“是找这位小姐吗?”

    顾影被轻柔地扶起来,听见一道温和的声音,“顾小姐,我是小函,沈先生母亲的助手,请您随我走一趟。”

    *

    顾影跟着函姐家的主人们正站在厅堂高高的台阶上,悲天悯人地下视。

    黎宛央挽着披肩,远远地看着顾影,似有还无地叹了一息,“孩子,给你妈妈磕个头吧。”

    *

    顾影耳边好似有嗡鸣,耳膜口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

    盖棺定论、没有凶手,她不可以追究。是吗?

    顾影低笑一声,“沈振霖呢?今天死的是他的女人他的儿子,他怎么不敢现身?”

    “他已经离开香港,毕竟这里触景伤情,是他的伤心地。”

    顾影想起顾德珍信誓旦旦地对她说“振霖是真心的”。她唇边含着一丝讽笑,眼眶里掉下今天的第一颗泪,顺着脸庞,在她沾满血迹与灰尘的侧脸上冲出一道小溪。

    谁都看得出来她不想当众哭的,但人不能一直忍住眼泪啊。

    黎宛央脸上有一瞬间闪过不忍,但她做了三十几年的沈家主母,该果断的时候,她也有不属于丈夫儿子的魄力。

    “这里还有一封协议说话,如果可以,连呼吸也不想。

    沈时晔向乘务长交代完事情,转过脸,看见她的后脑勺。舷窗玻璃上倒影出她半张脸的影子,他看得目不转睛。

    其实他很想抱一抱她,紧紧把她揉进怀抱里面。但他知道,为了抱稳那只骨灰罐,她已经倾尽了所有,不再有力气接受另一个拥抱。

    他只用目光一遍遍描摹顾影。她是真正的巴掌小脸,被宽大的口罩和毛线帽遮着,只有紧闭的双眼露出。沈时晔看着她眼皮表面青色的细小血管,看着这一身压抑的黑,为她喘不过气。

    “这里够暖,外套穿着不舒服。先脱了,下飞机再穿。”他想为她换下衣服。

    手刚挨上她后背,顾影痛得脸色一变,声音提起,“别碰我!”

    她表现得非常应激,声线发颤、身体也发颤。

    沈时晔眼神一黯,退了回去。

    信任一旦坍塌,就需要漫长的时间来重建,他明白这个道理。

    他是个擅长忍耐的男人,他等,需要你签署。”黎宛央示意函姐把封存在公文纸袋里的文件展示给她看,“如果你对上面的价格有意见,我们可以再议。”

    几十页的法律文件,只用钢笔圈出两处重点。

    这是一封保密协议,相对应的封口费,是三亿港币。

    函姐端着文件,“小姐,如果你需要律师协助你阅读……”

    顾影打断她,“不用了,我看得懂。”

    她看得懂,这三个亿,是买断一条命,要一位女儿不再谈论她的母亲。

    第 65 章 第 65 章

    Chapter 65

    埃克森纽约董事办连夜申请航线,召集机组,完成检修,一共只用了三个小时。A380专机凌晨自纽约JFK机场起飞,跨越十五个小时的航程回到香港,马不停蹄也就是这样。

    沈时晔在机上不眠不休,电话一个又一个地接,酒一瓶接一瓶地喝。空乘间隔几小时进来一次,默默端走分毫未动的餐点水果料理,撤下旧瓶,换上新瓶。六十度,近乎生吞酒精。

    他和顾影的联络还停留消解,在胸了两步,就被击倒在地上。安保没有因为她是女人就手下留情。警棍由坚硬的合金制成,带有电击,一棍打在后背,一棍打在膝弯。

    她直挺挺向前倒去,额头磕在坚硬的花岗岩地面,有那么几分钟,她感知不到任何疼痛,听不见任何声音,眼前一片漆黑,只有头脑的嗡鸣。

    血液顺着她的额头和膝盖淌下,淹没在地面的积雨里。安保将她双手向后牵起,用手铐拷牢,将这个浑浑噩噩的女人送进旁边的保卫室。

    他们试图做笔录,但很快发现到她已经部分失去意识,只好作罢。

    “不会脑震荡了吧?”

    “不应该啊……”

    房间灯光暗下,一串脚步声远去。

    顾影靠在墙角,身上每一根骨头都在痛。额头、双膝、手肘、后背,都有剧烈撞击带来的淤青和伤口,额头上温热的血一点点下滴,很快在地面汇集出小小的一泊。

    在黑暗中待了不知道多久,在昨天那一通电话,那时不曾细看,来自她十二条未接来电,拨回去已经是“通话中”。

    专机驶过东太平洋上空时,他接到了黎宛央的电话。她并非来商量什么,而是通知他事情的结果,告诉他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黎宛央说,“她已经签了保密协议,唯一的要求,是让她送母亲落叶归根,我同意了。”

    沈时晔高大身形陷在电动沙发里,手指用力按着酒瓶,上面凹凸的浮雕花纹压进指腹,浮起一道鲜明的痛意。

    他忍耐着心底深处的心烦意乱,“您不该让她签这个。”

    黎宛央浅浅叹了一息,“我也不想,可是,人有时候就是要做正确的事情,哪怕要为此牺牲。阿晔,妈妈很庆幸可以代替你去做这些,至少不是由你去伤她的心。”

    沈时晔沉默一会,“您替我留一留她,等我回来,陪她一起送顾德珍。”

    电话那端,黎宛央忍了又忍,眼泪从眼眶里滑下。

    她是做母亲的,怎么听不懂沈时晔的意思。他是要以女婿的身份,为顾德珍抬棺、扶灵。

    如果这样能够算得上一点点补偿。

    黎宛央深呼吸两次,不让儿子听出声音里的异样,“阿晔,不要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顾影反复跟我说,她不怪你。你为什么要这样自苦?”

    “她这样说?”沈来,“她老家在黄河边上,一个叫余家寨的地方。我在地图上找,竟然找不到。后来才知道,十年前黄河修大坝,把那个地方淹了。”

    顾德珍二十几年前背井离乡南下广东,买的是单程票,她想去投奔厂里的老乡,却不想,当年的广东小城,对女人来说更发达的是风俗业,失足像呼吸一样自然。

    大多数女人就那样在异乡的土地上枯萎了下去,稍稍幸运些的,用卖身钱回老家盖了房子。不知道,顾德珍是否也做过这种衣锦还乡的美梦?

    黄河边的小城至今也无直达的航班,必须从北京中转,再去往最近的省会城市。那里的机场跑道条件不足以支持A380这种庞然大物的起降,沈时晔只能陪顾影乘坐民航。

    她登机时仍抱着骨灰罐,虽然这不在违禁物品之列,但显然也不合规矩。深石在这家航司有股份,空乘早从旅客名单上得知这两位头等舱客人的身份,但职责使然,冒着真感情的,正因为这样,你才要到此为止。今后你在她面前的每一秒钟,都会反复提醒她母亲的死,让她沉湎在过去无法释怀。如果有一天,你发现爱人的眼睛里只剩下仇恨,你能接受得了吗?”黎宛央劝道,“让她走吧。”

    沈时晔知道,黎宛央说的“走”不是仅指这一次,是放手,永永远远。

    他双手用力撑在台面边缘沈先生,别这样,这不像你。你以前不在乎这种小情小爱的,一个女人走了,还有下一个,多的是名媛千金抢着来爱你,她们个个家世显赫高贵美丽,不像我和我的家庭,会败坏你的令名。到那时候,沈先生身在百花深处,享六宫粉黛,拥无限江山,还会在乎一个微小平凡的我爱不爱你吗?”

    一口血腥气从咽喉处直冲而起,不知是因为太冷,还是太痛。沈时晔艰涩地吞咽下去,“你的爱是不一样的。”

    顾影一怔,有些自嘲,又有些释然地笑了笑。是啊,名分地位金钱,她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索求。这样的恋爱,当然令他们这种男人觉得轻松。

    其实,沈时晔想说的是——

    你是不一样的。

    但是这句话到了舌尖,就像被施了什么禁咒,变成扭曲的意思。

    他依然是一个无法把爱说得罪老板的风险,她还是蹲下身,轻声提醒,并提出可以帮她放到后仓。

    顾影黑白分明的眼珠动了动,还没吭声,沈时晔已经抬手制止住空乘。他脱下西服外套,裹在瓷罐外面,然后招来乘务长,拿出钢笔低声吩咐,此行机上的所有乘客一律赠送十倍的免费飞行里程。

    顾影没听他在说什么,脸拧向背对沈时晔的一侧,额角抵着电动沙发的一侧,沉重而倦怠地合上眼皮。

    她身上的伤口依然很严重,即便出发前找医生要了止痛药,但只要闭上眼,就能感觉到皮肉下面血管弹动的巨痛。

    刚才,为了在沈时晔面前表现如常,她忍痛,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心力。

    因为是去往寒冷的北方,她提前戴上了针织毛线帽和夹绒的挡风口罩和手套。沈时晔并不知道,在严严实实的衣物下面,她的额头、手心、四肢与后背遍布淤青与擦伤。她实在不耐烦、也没有精力再向他解释这些伤口的来龙去脉。

    她不想动,不想得起。

    他们还有一千天、一万天,时间的沙漏落尽的一天,飞走的花瓣总会重新落回他的手心。

    *

    六个小时的辗转旅程,一路无话。到了地方,一辆库里南接上他们,后面跟着一辆加长林肯改制的灵车,车厢里填满了淡绿色的满天星,顾影将瓷罐放进中间。

    也算“衣锦还乡”。

    黄河沿岸的土俗,是将人葬在近河的高地上。车辆开到了山脚便不能再往上,必须徒步上山。村庄里最德高望重的一位老人在前面为他们引路,半眯着浑浊的眼珠望了望天际,“要下雪咯。走吧,快走!”

    天际是一片混沌的深青色,裸露的黄土地也被映得发暗,北风刮着耳际,的确是要下雪的模样。

    这样的风景是沈时晔陌生的。他并非没见过乡村,少年在英国时,他常常到郊外徒步。但英格兰的乡村,是田园牧歌,是鹅卵石小径、茅草屋顶、小花点缀的石墙、中世纪教堂、海滨的浪花声、热闹的茶室和酒吧。

    而这中国西北内陆,望去只有千沟万壑,荒凉而贫瘠。不知道,这里的人们究竟要怎样生活。

    老人手里抓着茅草,气喘吁吁爬着黄土坡,按照习俗,口中为顾德珍盖棺定论,“苦啊,苦啊……”

    老人自然而然将沈时晔当作死者的女婿,让他持纸幡,带死者过桥。

    “走吧,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忘记苦痛,往生去吧!”老人直起腰,向空中洒了一把白纸做的花。

    白纸漫天,纷纷落地时,夹着新雪。雪粒像慢镜头,点点染白他们的黑色大衣。

    墓碑前,由顾影落下最后一捧土,然后是依次磕头。

    四个磕头,代表人的过去,现在,未来和往生。沈时晔没有澄清两个人的关系,在顾影之后,同样端端正正地执了礼。

    顾影抬手抚着墓碑上的刻字,那里写着——

    「一个女人,一位女儿,一位母亲。」

    她低声对地下的人说话,“前几天,我回到以前的家,看见小时候的一张照片,在河边,你和我都笑得好开心。原来我们也有过那么开怀大笑的时候啊,我好想知道那天我们为什么笑,可是没有人再回答我。”

    “你送我去纽黑,手背紧绷出青筋,暗影之下的面容没有表情,“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

    他再次重复了一遍,指尖伸入口袋,紧紧捏着里面镂空的天鹅绒盒子,以此抵御那股心慌意乱。

    *

    A380的机长是空军退役、战机驾驶员出身,心知他的雇主此行是归心似箭、心急如焚,一路风驰电掣,在雷雨云层中穿行,顶着火花闪电和倾盆大雨,提前落地香港国际机场。

    出公务机航站楼,沈时晔脚步不停,赶往登机口。

    从香港出发前往中国内地的旅客多是公务差旅,因为时值内地的寒假,也多出了很多家庭旅游团。小孩子在候机厅的座椅的周边跑跑跳跳,一片热闹点缀着顾影的寂寥伶仃。

    她一身黑色大衣、黑色毛线帽、黑色口罩,裹得密不透风。坐在玻璃幕墙旁边,很安静,不知沉在什么思绪里,像白泥胎捏的人偶,一动不动,要过上很久,才会眨一眨眼皮。

    有一个青花纹的瓷罐被她抱在怀里,一般人经过只会以为那是什么工艺品,只有家里做过白事的人才会认出那是什么,略觉晦气地绕过她走过去。

    沈时晔心里骤痛,站在远处深呼吸很久,竟然迈不出脚步,不敢走到她面前。

    他一生中从未有过这种挣扎、犹豫、近乡更情怯的时刻。

    隔着来来往往的匆匆过客,反而是顾影先看见了他。

    “沈先生。”她语气如常。

    她太平静了,反而让沈时晔措手不及。

    他做好了一切设想,冷淡、怨怼、质问、嚎啕大哭、甚至扇一耳光,他会全盘照收。唯独没想过,她会这么平静,像一方平静深寂的池塘。

    他怕她是哀莫大于心死了,闭了闭眼,缓步走到她面前,“顾影,想哭就哭吧。”

    “为什么哭?”顾影抱着骨灰罐微笑起来,手指抚着那上面的花纹,“今天是带妈妈回家,我还没有去过她的家乡,应该高兴。”

    她像对沈时晔不计前嫌了,闲聊起交相辉映,互相折射着光线,称得粉钻更加流光溢彩。

    ——三石戒指,镶嵌三颗宝石,分别代表爱,承诺,和永恒,是订婚戒指当中最郑重的一种。

    顾影平静地垂着眼,漆黑的瞳仁像湖面,连无机质宝石的光彩也无法透过。

    “顾影。”

    沈时晔心疼她心疼到全身发烫,呼吸紧涩着,喉结微不可觉地连连吞咽,“你还有我,不会是一个人。”

    他怕她不要,紧紧按着顾影的手指,不让她摘下,“以后,你的开心,你的难过,都有我为你记住,好不好?”

    顾影看也不看他,眼睛只看着墓碑,轻“嗯”了一声。

    很敷衍,但也算同意。说完这一句,她转身下山。

    沈时晔一怔,他以为她会刁难,会要他更多让步和承诺,未料这一关过得如此轻易。

    太轻易了,反而令人不知所措。

    他压下心底难耐,至顾影捞起顾影戴着戒指的手,十指相扣。

    这一次,顾影没有抗拒他的接近。沈时晔稍稍放下心。

    至少她没有再说离开。

    *

    到了山脚下,雪已经下得很大。道路被新雪覆盖,只有几道长长的车辙。

    一辆越野车无声无息滑了过来,驾驶座上的男人下车,远远朝他们看过来,挺拔的身影如北地白杨。

    沈时晔眯了眯眼,气息一瞬间已不可察觉地变了,充满戒备与占有欲,“西泽,你不该在这里。”

    下一秒,顾影挣开他的手,“沈先生,我就不和你一起回去了。还有这个——也一并还给你。”

    她不知何时已褪下了那枚戒指,捏在拇指与食指之间。

    沈时晔猝不及防,冰冷的血液在身体里面倒流。

    他一瞬从高山跌入低谷。

    “你在做什么?”他轻微地吞咽一下,看起来尚且很冷静,按着她的手指,强行将戒圈重新套进她的无名指,“订婚戒指,戴上就没有摘下来的道理。”

    “沈先生,我们之间隔着一条人命,我怎么能收你的戒指?”顾影古怪地看他一眼,像是讶异他的自欺欺人。

    沈时晔微笑,“可是刚刚在你妈妈面前,不是已经见证、答应过了吗?宝贝,别的事情,你怎么赌气都可以,但不要拿这件事开玩笑,好不好?”

    “我在墓前戴上这枚戒指,只不过是因为我妈妈生前的最后一个愿望,是看见我做沈家主母,我想,这样大约也算满足。”顾影看着他的眼睛,很平静,“多谢你愿意陪我演这最后一场戏。”

    “演-戏。”沈时晔一字一句重复,眼底晦暗不清,“你是这样认为的?”

    顾影笑了一下,“你觉得不是就不是吧。反正无论是真是假,都要尘埃落定。”

    “我不同意。”

    他的声音像一枚沉重黑色的巨石跌进雪地里,泛起沉闷的回响。随行的人都站得离他们很远,不敢听老板的分手现场。就连聂西泽也只是懒散靠在车门边,遥远地听着,因为感情的事,解铃还须系铃人,而且他十分清楚,他光是出现在这里,就已经足够给沈时晔添堵。

    雪下得很急,很快淹没了脚踝。这种天气,穿再多御寒的衣物也会冷。沈时晔全身上下如同泡在冰水里,其实有失温的风险,只是他现在对自己没有知觉。

    风雪吹散他理由是——我后悔爱你了。”

    沈时晔如坠冰窟,在他意识到之前,“后悔”两个字已经彻底击穿了他的心脏,带来难以遏制的剧痛。

    他猛然用手指挡住她的唇,“别说这种赌气的话。”他着了魔地重复着,“你不是认真的,只是想要我痛,想要我伤心,对不对?那我现在痛了、伤心了,你高兴了没有?”

    顾影目光定定地看着他,“文的时候,说你已经为我的毕业典礼选好了新衣服。我回家找了,不知道是哪一件。是那件绿裙子吗?你喜欢绿色。”

    “你真不是个好妈妈。所以,若是人有轮回,下一次记得来找我,换你做女儿,我做妈妈。”

    沉重落下的手,再度抬起时,纤细无名指上多了一枚熠熠生辉的戒指。

    铂金圈纤细,嵌满毛茸茸的细碎小方钻,戒托镂空雕刻,如轻盈舒张的白鹭羽,正中三颗钻石一字排开,一颗硕大夺目的粉钻为主石,两侧点缀两颗稍小的白钻,三颗钻时晔轻飘飘笑了声,平静道,“我以为她要恨死我了。”

    黎宛央为他这一句话沉沉地痛心和自责起来。因为她要维持自己的骄傲和自尊,所以她的一双儿女都并未在有爱的家庭里长大。一个未被爱意充分包裹过的人,要怎么去面对浓度更深的怨恨?即便他是沈时晔,他在爱人面前也是赤手空拳,做不到刀枪不入。

    “她对你是有出口的男人。

    他的爱是黑暗而沉重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内心深处的樊笼里,究竟住着一个什么样的怪物。他不知道,顾影是否能够承受。

    雪粒落在沈时晔的眉间心上,他企图用最初的记忆来软化她,“如果我们从两年前就在一起,如果我们有更多时间,是不是就不会……”

    顾影打断他,“一段气数已尽的梦,重来再多遍都没有用。如果你一定要说“如果”,那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

    她猛然抬起眼睛,眸色比风雪里的青黑天气更暗。永远明净、澄澈、纯白色的灵魂里终于出现了一道丑陋的深渊裂痕,那道深渊不是对着沈时晔,而是对着她自己。

    如果可以,她最不情愿头时,被沈时晔用力托抱起,撞在他的胸膛上。她吃痛,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在震颤。

    “谁打了你?”沈时晔死死按着她的腰肢,嗓音沉得可怕,“告诉我。”

    顾影头脑一嗡,“是我咎由自取——放开我!”

    她知道自己露馅了。

    身上的伤口养了几天,已经结痂,她就没再费心遮掩。毕竟近来都是春寒料峭的天气,大衣穿得厚实,她又是裹围巾又是戴帽子,旁人若不仔细去看,是看不出她一身伤痕累累的。

    但沈时晔明察秋毫体察入微,这一切蛛丝马迹,怎么可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沈时晔看她的眼神完全不对劲,像他们分手那天的暴风雪,又黑,又深,无边的寂冷。

    顾影不肯说,他沉着脸色,直接动手剥开她的大衣。杏色的衣带落在地面,露出白皙的皮肉,沈时晔猝不及防就看见了她双手、肩上浓重的淤青和擦伤,被惊痛和愤怒掀起的巨浪打了一头一脸。

    露在毛衣外面的伤口已经如此触目惊的事情就是伤害爱过的人。可是今天,他们必须有个了断啊。

    “如果有后悔药,可以让我回到两年前,我不会再救你。”

    她在说谎。

    重来一百遍,她也会救他。可是重来一百遍,他们也没有出路。因为早在他们遇见之前,他已经是一个壁立千仞的男人,要越过千重水万重山,才能走进他的心里,而她已经吃过人生里的很多苦,没有更多力气去接受他的试炼和考验了。

    顾影闭了闭眼,声嘶力竭地再次说了一遍,“我不会再救你。因为你根本不值得我去爱!”

    第 66 章 第 66 章

    Chapter 66

    因为暴雪,助理原本是安排了他们今晚在省会城市过夜的。何况,两人都多日没有休息,谁都能看出他们的疲惫。

    但沈时晔要求立刻回程,于是这中国西北大地的盛大雪景还没看上几眼,他们又坐上了返程的飞机。

    今天负责随行的助理摊上了一项苦差事,不知道是否是头等舱的冷气开得太大,总觉得气氛冷得像千里冰封北国飘雪。一时间,只能听见升起遮光板、降下遮光板、倒水、轻微的脚步声,两尊大佛一左一右,中间隔着天堑,仿佛看不见对方。

    算了,还是看得见的的声音,在空气中飘渺着,“为什么?”

    他明知道答案的,但还是执着要问这一句为什么。

    顾影目光投向远方,高高山头上的青冢处,“我们之间有这样的恩怨,到了这种地步,还要怎么勉强在一起?沈先生,我还没有贱到那种程度,要踩着母亲的骨血,去乞求你的垂怜,高攀你家的泼天富贵。”

    沈时晔凝视着她,坚冰似的眸光破碎,像庞大的冰川倾倒融化。

    他忍耐着胸口里填满的艰涩,低声开口,“顾影,我没有动你的母亲。之前说过一次,只是想逼出你的真心话。”

    过去,即便对外被误解、被非议,他只用结果和数字说话。这是人生里的第一次,他开口为自己辩解。

    “我知道,你不会动手的。我母亲这样的人,你是不屑于亲自对付的。”顾影深深地吸气,“但是,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沈先生你位高权重,又善于操纵人心,只要你一个动念,就有人为你铲除一切你的眼中钉。你难道敢说,你伯母有胆量下手,完完全全不是因为你的暗示?”

    沈时晔目光遥远而黯然地看着她,“因为一个动念,你就要判我死刑?”

    顾影摇着头,“当然不是。更重要的。那是在空乘送上餐点的时候,谁都是一天没进食,但谁也没动筷子,只有沈时晔要了杯红酒,吃了两枚佐酒的酿樱桃。

    他忽然问对面裹成一枚蚕茧的女人,“你不吃?”

    “守丧要吃素。”

    “你不是因为看着我食不下咽?”

    “……”

    沈时晔放下红酒杯,怀着对自己的残忍,冷淡地陈述一遍结论,“我已经是你厌烦的人,所以让你倒尽胃口。”

    很久,两个人都无话可说,直到飞机落地。半小时后,直升机回到半山,潘师良在湖上停机坪等着他们,短短几天,他也像老了一岁。顾德珍下葬的诸多抽烟,竟然什么也不肯说。

    落地玻璃打开,露台外面是湖水,远处是维多利亚港。即使在这样不得安宁的日子里,湖水依旧平静澄澈,似一面倒映出灵魂的镜子。

    沈时晔指间的香烟燃烧着,散发出酷烈的烟雾。他身边是一个白玛瑙圆盘,里面盛着清水和白沙石,正是熄灭香烟用的。他一言不发,只是吸烟,一根接着一根,转眼之间,白玛瑙盘子中的烟蒂已经装满,气氛连同阴雨中散不开的尼古丁味道一般,压抑到极点。

    顾影在经过露台下面时,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伸手将一样东西交给了阿良,“潘先生,请帮我把这枚戒指物归原主。”

    戒指十分之有分量,阿良有些猝不及防,手心颤巍巍地接住,低头看见钻石的流光溢彩。

    他是知道这枚戒指的底细的,少爷在纽约什么事也不做,日日到人家珠宝行的工作坊监工。戒指完工时,珠宝集团的总裁都调侃他,这样的大手笔,以后足够用来做传家宝了。

    这枚戒指,阿良是不敢让它在自己手里多留一秒钟,快步走到沈时晔面前,递给了他。

    露台很高,沈时晔站在上面,看起来依然高高在上疏离冷淡。只有他自己知道,手里那枚灼灼燃烧的烟条,已经烫伤了他的指腹。

    顾影转身离去之际,听见他沉冷的声音。

    “半山的这道门,你今日出去,下次进来的就是别的女人。我会用千亿聘礼、明媒正娶迎她进门,和她生儿育女琴瑟和鸣。半山的玫瑰园会换上她喜欢的花,她是未来沈家的主母,这片风景、我这个人,全部都会属于她。”沈时晔侧过脸,将冷硬紧咬的下颌角隐在顾影看不见的暗处。

    “你不要后悔。”

    “我求之不得。”顾影双眼眨也未眨,“待到沈先生大婚那一天,我和西泽一起为大哥大嫂敬酒,祝你们花好月圆、百年好合。”

    沈时晔隔着遥远的距离冷意森森地盯了她一眼,忽然反手将戒指扔出了露台外面。铂金与钻石在空中折射着绚烂绮丽的光彩,如烟花般转瞬即逝,咚地一声落进了深不见底的湖里。

    “少爷!”阿良受了惊,想要阻止,但已来不及。

    他陪伴了沈时晔三十二年。这是人生里的第一次,少爷要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来逼自己做了断。

    他心中巨恸,叫来厅外的所有佣人,“去找,都去找!”

    虽然心里很明白,湖水千丈深,这枚戒指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直到顾影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聂西泽的宝蓝色轿跑驶上那条种满鲜花的主干道路。她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是不情不愿,被连哄带骗地要挟过来。他用热烈的火焰鸢尾迎接她,那时他们正在热恋中。而今她离开,沿途已经换上粉白色的洋桔梗。

    洋桔梗的花语是双重的谜语,一面是“永恒的爱”,另一面是“无望的爱”。在谜底解开之前,猜谜的人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他们的谜语已经解尽了,顾影要去解下一个谜语,他留在原地,握着谜面,两手空空。

    花道很长,但再长的路也有尽头,轿跑在盘山公路上拐过一个弯,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

    阿良默默陪在一旁,按下遗憾的念头,正想劝诫他进室内,别在外面吹风。只是还未开口,却见沈时晔双手撑在栏杆边缘,一瞬间翻出了露台,从两层楼上纵身跳进了湖水里面。露台边,只剩西服和领带在风中飘荡。

    楼上楼下的客,环境清幽,青竹修长,几无人声。沈时晔走进茶室时,清隽的身影被斜阳在地面拉得很长,脸色消瘦而苍白,似玉像被蒙上了一层暗色的雾。

    打了照面,聂东煜才惊觉,传闻竟然是真的。那个女人拿了三个亿离他而去,而他大病一场。

    聂东煜觉得很不该事宜都是他远程安排的,顾影走过去向他道谢,又问潘师良,是否可以帮她找个箱子,好方便她打包东西。

    潘师良为难地看了眼沈时晔,他已经一言不发走上了露台,背影看上去冷淡而疲惫。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衣帽间那些高珠和礼服她不会带走,更衣室衣柜里只有各种薄纱丝绸半透明的睡裙和内衣,拉开床头柜,里面扔着半盒没用完的套。

    合上抽屉时,她没控制住力气,“砰”地一声,在清冷空旷的卧室里沉闷地回响。

    ……没有哪对正常的男女朋友是这样。

    最后她只带了一箱书走,珍贵的手稿、存了重要数据的笔记本小心翼翼夹在手肘间。聂西泽来接她,因为不被允许接近,车子停在了半山外面的桥上。路太远,阿良吩咐佣人帮她把书箱搬出去。

    傍晚的半山又开始下雨。

    也许年纪大了,见不得离别,阿良伤感起来,“雨天路滑,影影小姐,你慢慢地走啊。”

    他抬起半皱的眼皮,看向高台之上的男人,心里存着一线期待,希望他能说点什么。两个人就算不能走到最后,到底也共享过一段好时光,哪怕只说一句“前程似锦”,也算体面了。

    可沈时晔站在露台上,不说话不挽留,只是蹙着眉,那种女人多得是,有什么好留恋的?提壶为沈时晔蘸了茶,他问他要不要见一见这里的粤剧首席?

    “据说是红线女的徒孙,你若是喜欢傲气的、清高的,那这种阳春白雪的艺术家,比谁都合适。”

    沈时晔面容沉默,只在聂东煜有意无意地影射了顾影的时候,眼神有了微微的波动。

    港媒总说他喜欢捧角作消遣,其实只是黎宛央爱听戏,他尽孝作陪而已,不知怎么以讹传讹传成了那样,连聂东煜都信以为真。

    换做平时,他一定已经动了怒,不许别人说顾影一句不好。可是

    “东煜,我不如你运气好。”他一只手用力按在聂东煜肩上,力道大得不像个抱病之人,只是嗓音倦哑,“所以你这个被上天眷顾之人,是没有立场劝我的。”

    聂东煜尚且不知自己有个儿子在骆诗曼肚子里,真真切切地迷惑不解起来,追在后面问,“你在说什么?”

    *

    沈时晔出门对着竹林抽烟,他本是酒瘾烟瘾都控制得严密的人,却在一夕之间沉疴入骨,谁都劝不住。

    潘师良这几日从心痛、惊怒再到破罐破摔,已经被迫接受了他家少爷的颓然不振。老人家被气得赌咒发誓,再也不管他的事,此时却站在沈时晔身侧,满目怆凉惊痛。

    沈时晔弹了弹烟灰,“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少爷,我刚刚在这儿遇见了顾小姐。”

    沈时晔怔然,在意识到之前,指间一松,香烟夹着红星簌簌落进了竹林下方湿润的泥土里。

    近来在他身边服侍的人都知道,顾影的名字提不得。半山的别墅一重一重落了锁,谁也不许进去。阿良不知是老糊涂了,还是有意为之,一开口,就触及了他心底的禁忌之地。

    沈时晔疲倦地用指骨抵了抵眉心,语气听不出是关心还是不关心,“她还好?”

    “她……”阿良欲言又止,“要不,你去看一眼吧。”

    *

    聂西泽今日宴请一位和他合作多年的德国教授,因对方表示对中国传统文化很感兴趣,便特意定在了这处茶楼。

    顾影在家里闷了几天,被聂西泽三令五申带出来透气,顺便也帮他打下手。她去前台和总厨确认了菜单,走回包厢时,竹影斑驳,映在她白皙的侧脸上。

    春光正好,她走在美丽的光彩中,不知有人正带着满身萧瑟风霜,一步步逼近她。

    “顾影。”

    她愕然,回过心,蔓延至身体深处的,不知道还有多少。

    沈时晔一寸寸地看着她的身体,如同自虐。按在她细瘦肩膀上的双手,不可遏制地一阵阵发颤,一股锥心之痛瞬间穿透了心脏。

    他不能想象,顾影是被他家里人虐待过了,又带着这一身的伤为她的母亲下葬。

    痛意循环往复,他难以呼吸,一阵窒息感铺天盖地。

    他一直以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送走旧人,迎来新人,他总有好起来的那一天,如今才知,是他低估了情之一字。

    沈时晔深深地吸气,缓慢地呼气,心脏变成了一枚腐烂的果实,萎缩着、蜷曲着,连接神经末梢,再也舒张不开。

    他是爱神的病人,沉疴入骨,再也好不起来了。

    辜负了她,天父要罚他用一生来赎罪。

    顾影恼恨得气喘吁吁,眼眶、鼻尖通红,恨沈时晔连最后一丝体面都不给她留。她用双手不停地推搡着他,脚尖膝盖踢着他,拳打脚踢,在他永远笔挺的西裤上留下一道道神,拜托,这种冰凉的枕衾坐起,大口喘着气,掌心死死按住急遽跳动的心脏,告诉自己,那只是梦。

    可是丽然提醒他了,这不是梦,在别人眼里,她和西泽就是天作之合,像一棵枝干上的花,永远生长在一起。

    他缓了很久的呼吸和心悸,久到丽然都觉得古怪,才说,“好。”

    分别时,丽然给他留了地址,邀请他得空时来生物所做实地考察。

    于是他得到她的新地址。

    几天后,顾影收到一只包裹。她以为是器械之类的东西,举着剪刀三下两下拆了外面的牛皮纸,掀开木盒,打开旧报纸,猝不及防地看见一支手表。

    是那只跟了他很多年的百达翡丽星空天文表,在半山,他扣在她的手腕上,指骨根根圈紧,不让她摘下。

    【五千万,你要还到下辈子。】

    【记住时间,钟表走到尽头,就是下辈子。】

    他在提醒她呢。别忘了约定,下辈子,要再灰尘,泫泫欲泣,“放开我,放开我……”

    话没说完,她被男人猛然扣住后脑,死死按进他的肩窝里。

    是错觉吗?一滴潮湿的热意落在她的耳后,顺着她的脖颈流进心口,是酸咸苦涩的。

    “我答应你,分手,现在就答应你,对不起,男朋友这个身份,我做得太糟糕。”

    第 67 章 第 67 章

    Chapter 67

    深石—埃克森的周一早晨向来繁忙,左一个例会右一个面谈,更何况中国新年将近,有很多case的资料都要赶在放假之前file出去。Emma六点起床,在集团大楼的健身房里做了例行的力量训练,冲过澡,换上全套杏色职业装束,掐着时间点乘电梯上到董事办所在的一百零六层。

    电梯上行的间隔,她见缝插针地过了一遍沈时晔今天的时间表——顾影已经和老板分手,那么她白拿双份工资的好日子就已经过去了,本职工作更要上心。

    进了董事办,下面的职员却不像平时坐在工位各司其职,而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表情都很茫然。

    “都在做什么?”Emma人不约而同惊呼,“先生!”“少爷!”

    沈时晔水性绝佳,可这二月份的湖水,最是寒意刺骨。

    一分钟。

    两分钟。

    三分钟。

    湖面上只有雾气与涟漪,不见人影。

    阿良方寸大乱,皮鞋踩进了岸边雨后湿黏的泥土里,又惊又痛地叫他名字,“阿晔——”

    几秒钟后,沈时晔猛地破水而出,大口大口喘着气,两手空空。

    他鬓发湿透,湿淋淋地向下滴水,衬衫半透明地贴在身上,透出下面苍白的肌肉线条。

    “我找不到了。”沈时晔的呼吸一次比一次更紧,一只手按在心脏的位置,目光茫然而空旷地看向潘师良。

    “阿良,我找不到了。只是丢了一枚戒指而已,为什么会……这么痛?”

    潘师良看着他,为他心痛不可遏制。

    自十四岁,他的母亲难产生下妹妹之后,他就逐渐变成合格的长子、兄长、领袖,再也没有露出过这种茫然的眼神,直到今天。

    *

    聂东煜年前回国,途径香港,特意将沈时晔约到茶楼喝茶听戏。

    因为骆诗曼出走,聂东煜终于下定决心退婚。他未婚妻子出身南洋华人首富,和沈家是世交,这桩退婚要怎么办得漂亮且不伤筋动骨,他不得不仔细斟酌着,和沈时晔商量。

    这家茶楼是老字号,只接待预约的贵丢下包,对手底下的几位秘书抬了抬下巴,“九点半有常务会议,先生九点到,会场布置好了吗?”

    几个秘书瞬间噤声,年纪最小的那个嗫嚅一会儿,小声问她,“不是吧Emma姐,我们真的不会被炒鱿鱼吗?”

    Emma挑一挑眉,“你们还在这里干站着不做事的话,也许就要被炒了。”

    秘书迟疑一会,蓦地懂了,“Emma姐,你是不是还没看到邮件?”

    Emma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脸色平淡地打开电脑显示屏,在她上次查看内部邮箱的十五分钟间隔内,她收到两封新邮件,一封是深石埃克森的一周新闻,另一封是集团内部公告。

    【敬告全体员工书】,来自沈时晔。

    Emma看到标题的一瞬间,扶在鼠标上面的手不受控地颤抖起来。

    沈时晔在邮件里写,因为健康原因,他即日起辞去他本人在集团里的一切职务:包括埃克森集团全球董事会主席、深石—埃克森集团执行董事、深石控股集团董事。以上决定,已经得到深石—埃克森集团董事会的决议批准。

    同时,在找到接替鬼话,谁信啊?

    且不提沈时晔上次公开露面还是容光焕发英姿勃勃的样子,综观商业史,可从来没有哪位商业领袖因为健康原因就辞职的。乔布斯到了癌症晚期,也仅仅辞去了CEO职务,董事会主席职务则一直保留着,以确保大权在握。

    沈时晔却一番常态,不但辞职辞得一干二净,还与家族股权做了彻底的切割,要说这里面没有猫腻,谁都不能信。

    猜来猜去,最后连主流媒体都在写,沈振膺废了皇太子,是要为受宠的私生女让路。恰巧沈嘉臻最近调任深石能源集团助理总裁,的确是有青云直上的势头。

    沈振膺被凭白泼了脏水,有苦说不出。他是对私生女有点偏心没错,但他不是昏君!

    第二天起来读早报,沈振膺看见港媒写他是“枭雄末路,晚年昏聩,偏听则暗”,气得连骂了几声逆子,问秘书,“他现在人在哪里?”

    秘书低眉顺眼,“大少爷去了内地,偶尔在北京,大部分时候在西北地区。”

    至于是西北地区的哪里,那个地方太穷乡僻壤,连秘书也一时无法精确说出地名。

    沈振膺冷笑,“他是去做情圣了!人家都甩他了,他还眼巴巴地跟过去,还有没有底线?有没有出息?”

    秘书跟了他很久了,有些话也敢直说,“大少爷连股权都不要,这些身外之物,更不值一提了。”

    “……”

    沈振膺岂不知,他是为那个女人在沈家受了罪,那么一点点皮肉之苦,就犯了他的底线,不惜与家族切割得干干净净。深耕十年的心血,千亿的金山银山,他说不要就不要——他是情深似海了,人家女孩子却在另一片天地自在逍遥,也不知道他的一片果决是献给了谁看。

    不值啊,真是不值得,沈振膺想得心脏疼。

    “算了。”沈振膺甩开报纸,颓唐地揉着眉心,不停地心理建设,“为了女人连江山都不要,这种继承人,不要也罢。”

    *

    圣诞假之后,小师妹丽然没再回剑桥。在聂西泽宣布回国空降top1生科院院长、顾影在他手下做PI之后,丽然特意到北京拜访他们。

    被顾影带着逛了一圈新落地的实验室,丽然得出结论——top1就是top1 ,比剑桥好多快破产的实验室都要有排面得多,诺奖得主的课题组都倒欠了学校几万镑,真是别提了。

    她心里的最后一点犹豫落了地,正式地向顾影提出转学。

    北京的二月寒意砭骨,顾影从温暖的香港过来待了两星期,仍旧很不习惯。她举起手指在嘴唇前面呵着气取暖,“你确定?人家都是往外跑,你要反其道而行之?”

    丽然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师姐,我不是在选平台,是在选你呀。”

    因为快过年了,实验室没有正式开工。丽然到院所报告过后,被派的第一个活儿是去见投资人。

    聂西泽交代完毕,叫丽然看好家,就拍拍手,带顾影去西山度假去了。

    丽然两眼一黑,有两位心太宽老板的后果就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给孩子派了个多么可怕的活儿啊啊啊啊啊!

    科研需要金主,这从科学诞生开始就是如此。即使是理论数学,理论物理这些可以没有经费的,也需要场地,以供讨论和生活。

    而非理论科学的研究,自古以来都要靠忽悠金主以获得投资。十八世纪的祖师爷达尔文背靠几个王公贵族,现代的他们则靠着某些有理想有信念慷慨大方的富商。非纯理论科学家就是一个顶级的研发人员,做思路、做预算、拉经费,既是基本功,也是一个研究者能否飞升成神的关键因素。

    幸好,丽然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问题。聂西泽是学术明星,本身又背景深厚,希望通过他向聂家卖个好的人数不胜数。因此,他们的问题并不是去哪里拉投资,而是在多如牛毛的候选人中选出最有诚意的几位。

    意即,由丽然来“面试”投资人。

    在堆积成山的offer中,丽然首先注意到的是一位叫“A先生”的神秘投资人。不仅因为他是这堆offer里唯一匿名的一位,还因为他的简介背面附的那张商务照,着实帅得令人心一颤。

    丽然按着自己对商务精英们的认知,定在了五道口最贵的咖啡店。只是等人到了才发现,还是辱没对方了。

    午后,一身深色考究西装的男人推开这家小店的玻璃门。他身形清隽修长,被满室的斜阳辉光映着侧脸轮廓,像一个诞生在太阳光里的梦境。走近了,才发现他面容沉郁,浑身黑压压的气场,让人喘不过气。

    不是太阳,而是太阳的阴暗面。

    丽然双手双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一上来就是一个九十度鞠躬,“那个……您请坐。”

    “请坐。”沈时晔不由笑了笑,觉得她的师妹着实也有些像她。

    男人主导的控场性太强,今天本该是丽然考校他,最后却变成他问她答,问他们的实验室架构、研究方向、发展前景,最后自然而然谈到了他们的PI。

    “其实,”沈时晔轻描淡写地说,“我关注顾老师很久了。”

    丽然,“啊?”

    她顿时有些警惕,师姐长得招人稀罕,就是会有很多别有用心的男人来打听她。

    “在剑桥时难讲。

    虽然母亲去世了,但顾影如常生活、如常工作,传递给身边人的,仍是温和而积极的信号。

    可丽然就是觉得,她和以前不一样了,她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叫她一声,要过上很久,她才会反应过来,对别人笑一笑。

    但这些事情,不足为外人道也。

    丽然微笑道,“她很好啊,只是最近实在是太忙,如果我们达成合作意向的话,师姐和聂老师一定会亲自招待您的。”

    她和西泽。

    沈时晔沉静的面容上划过一道怔忪,因为掩饰得太好,没人看得出来那瞬间他心痛难遏。

    他已经习惯与痛意做伴了。每晚梦境里循环的景象,都是她和西泽走进圣洁的礼堂,花瓣漫天之下,她着白纱,交换戒指,纯粹喜悦地对西泽说“我愿意”。而他被禁锢在观礼席,一动不能动,成了她爱情里的路人。

    他总是会惊醒,撑着他的合适人选之前,由深石—埃克森集团全球董事会主席沈振膺暂代他的以上职务,由埃克森全球CEO拉伦夫交接他手头未竟的实体工作。以及,他在深石—埃克森体系下面拥有的所有股权及信托,即日起转移到他妹妹沈嘉宁小姐名下。他在深石埃克森集团原有的董事席位,将由他的母亲黎宛央女士代为行使表决权。

    他最后写道,“在深石—埃克森供职的十年,是香港经济最繁荣的十年,也是我人生当中急剧变化的十年,因为社会进步、市场开拓的时代机遇,我有幸和各位员工见证了深石最为高速发展的十年。尤其是四年前接任埃克森全球董事会主席以来,正是因为全体员工对我的信任、支持和包容,我才能在这个职位上倾尽全力投入至今。能够你们所有人共事,是我的荣幸。曲终人不散,不必为我辞行,再会。”

    Emma目光定定读了两遍,忽然捂住脸,泣不成声。

    *

    这种高度的人事调动,要经过董事会、股东大会曾曾决议,并通过政府监管者向全世界公告。不到一天时间,这场时间深石内部的地震就已经传导到了外部市场,深石埃克森在港股、美股和欧洲市场的股价全线波动,整个事件中,唯一收益的人也许是沈嘉宁。因为得到了哥哥名下的股权,她原地飞升亚洲女首豪、30岁以下全球女富豪榜首。

    深石的新闻发言人在一天之内开了五个发布会,顶住了财经记者们重重追问,一口咬死沈时晔辞职是出于“健康原因”。

    记者们各个交换眼去找他。

    顾影安静地一动不动,闭上眼,半垂下脸时,右眼眶里落下一滴泪。直到聂西泽走过来,按着她的手,不由分说将木盒扔出了门外。

    他用了十成十的力道,木盒狠狠砸上白墙,什么下脚步,眼睛看着漆黑夜色中的教堂,刚刚又有一对新人从花朵修剪出的拱门下面走出,新娘把简易的白纱抛向半空,“happy wedding day!”

    在拉斯维加斯,一切都很自由,很戏谑,连结婚手续都可以办得很轻易。无论来自哪个国家,只要是两个成年人,就可以拿着护照走进教堂,填一份表格,拿到一份结婚证书,去找牧师接受祝福,由牧师在上面签字,周围的热心群众帮忙撒花,恭喜,你们这就喜结连理啦。

    这种时候,聂西泽又想起沈时晔教他的另一句话,应对没有硝烟的战争,手段要快、狠、准、稳,哪怕十分卑鄙。他们家里盛产天生会伪装的商人,对外显得清贵端庄文质彬彬,但是能挣大钱,其实都不是善茬。

    他今天想起沈时晔的次数委实有些多,但是,他教过他的事情的确都很有用。

    聂西泽舔了舔嘴角。

    sorry, brother.

    “没错,是在买蛋挞。你想要吗?”聂西泽轻柔地问,“去排队?”

    顾影眼睛都没睁开,就说“好”。她全程都很昏沉,只在聂西泽要她掏护照的时候,小小质疑了一下,“买蛋挞也要护照呀?”

    聂西泽睁眼胡说八道,带着顾影的右手在登记表上刷刷打勾,“人家限量的,一份证件只能买一盒。”

    顾影信以为真,主动掏了钱,对桌子钻石蓝宝珐琅的表壳表带、什么珍稀工艺的星空盘、什么巧夺天工的机芯,全都分崩离析,变成一地烂破碎。

    几个路过的学生受了惊,站在玻璃门外,进来也不是,出去也不是。

    聂西泽视而不见,冰凉的手指捧起顾影的脸,捏着她消瘦的下巴尖,一字一句,“顾影,如果到了这里,你还忘不了他,那我不介意带你去更远的地方。”

    第 68 章 第 68 章

    Chapter 68

    绕赤道半圈的电子霓虹灯,画下特别的城市天际线,更远处是酷热的室外沙漠。这一座既梦幻又荒芜的城市,是拉斯维加斯。

    冷气环绕的室内赌场中,尽是酒精与香水的味道。低矮的天花板,昏暗的灯光,以及错综复杂的走廊,这些都是经过有意设计的,只为让人在其中沉浸迷失。

    浓妆艳抹的金发女侍者端着托盘四处游走,顾影要了一杯百利甜酒,牛奶里兑上一点点百利酒,甜丝丝的,是给baby喝的酒。她眼神迷离地靠回聂西泽身边,看他手里的牌面。

    聂西泽先换了两万,我和她在筹款晚宴上有过一面之缘。”

    他精确说出了顾影的最新研究,这是还没有公开发表的主题,的确是和顾影面对面谈过话的人,才能如此了解。

    丽然放松下来,“原来是这样。”

    那场晚宴她知道,顾影那天打扮得太漂亮,被好事者拍下来,传到了ins上面,天价珠宝配顶级美貌,再加上名校tag,小小火了一把。

    但丽然不知道,那天顾影正是当了面前男人的女伴。

    在旁观者的视角里,她和聂西泽从来没有分开过,聂西泽家世显赫,要找到那么一条珠宝也不算太难办。

    “顾老师很有才华,也很耐得住寂寞。”

    丽然笑了,喜欢听别人夸师姐,“是啊,她是我们当中最棒的。”

    沈时晔执起咖啡杯,顺理成章地问,“她最近还好?”

    师姐最近好不好?

    这件事很美元的筹码,坐在实木的台面前和别人玩着梭哈。他有些漫不经心,手边放着一杯威士忌,和顾影耳语一两句,赢一点点,到下一局,又输了一点点。

    顾影带着点醉意问他,“你的牌技是谁教的?”

    聂西泽,“……”

    他不会蠢到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

    隔了一会,顾影对他说,“你要输了。”

    在赌场这个地方,顾影有着言出法随的超能力。

    果然,当荷官请客人翻看底牌时,聂西泽手里是一把毫无悬念的杂牌。

    聂西泽另换了一些筹码,云淡风轻地继续。但他今天运气很糟糕,前后不过半小时,就输掉了十万美元。

    在这个空挡,顾影已经趁机喝掉了一杯威士忌一杯白兰地,晃一晃脑袋,漂亮的脑壳里盛的全是酒精。目光落在空荡荡的筹码盒上,她有些懵又有些怀疑,“我们今天是不是要睡大街了?”

    聂西泽吓唬她,翻了一翻。

    都醉成这样了,她真的还有算牌的能力。或许应该说,整个牌局的节奏,都是被她的意志所掌控,她可以决定自己在哪一局输,哪一局赢。在赌场里,欲望是海啸,理智才是罗盘。庄家被这种恐怖如斯的脑力压迫着,额头微微冒汗。

    聂西泽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妈的,顾影这个女人应该被抓去做大脑切片,好好研究一下她的构造。

    他只顾着感叹,却忘记了沈时晔教过他的一条黑色潜规则。

    赌场不可能让他们活着带走二十万美金。

    不知是什么时候,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

    一身黑色西服的赌场经理站在他们面前,背后是四个荷枪实弹的保镖。

    “先生,小姐,例行检查,请你们出示护照。”

    顾影一个激灵醒过来,和聂西泽对视一眼,同时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一个字——跑!

    顾影是醉了,但还没丧失基本的观察力,大声喊,“去西边!”

    西边是红灯区,穿着亮片低胸装的女郎伸出雪白的大腿揽客,顾影在她手上放了一打钞票,“两位。”

    嗯?

    女郎懵了一下,“我不做女人的生意……”

    一错眼,这一对漂亮的男女已经手牵手闯入她的房间。回过头时,房间里已经没有人,窗户大开,风从外面吹进来,呼呼地卷着窗帘。

    急促地一阵小跑,到拉斯维加斯大道上,著名的金色大圆球旁边,谁也跑不动了,不得不停下来喘气。

    顾影抚着心脏小口小口吸气,听见聂西泽问她,“今天开心吗?”

    顾影用力地点头,“开心!”

    聂西泽今天很大度,不但带她在拉斯维加斯到处撒钱,还准许她去看肌肉猛男的脱衣舞秀,允许她往舞台上扔钞票。不像他的哥哥,总是看她那么紧,只要出现有一个男人出现在她方圆十里,就表现得很警惕。

    太小气的男人要不得。

    ——诶,等等,聂西泽的哥哥是谁来着?

    顾影甩了甩脑袋,但思维转得很慢,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算了,喝酒,拉斯维加斯充满了自由的空气,连酒水似乎都比别处的更加甜美。

    她抬起明亮澄澈的眼睛,虔诚地向聂西泽许愿,“如果还有酒喝的话,会更开心!”

    聂西泽,“……”

    他很疑心,是否是沈时晔把她带坏了,养出了一个女酒鬼。

    不过,vegas最不缺的就是赌场和酒吧,拦是拦不住的,聂西泽选择摆烂,在后面慢吞吞地跟着。顾影走在前,娴熟地穿过一片灯红酒绿至吧台旁边,脚步轻快得不像个喝醉了的女人。

    精致巴掌脸的亚裔女孩,身体丰腴又纤细,恰好对了周围一众白人的胃口。顾影还没开口,就有好几个男士抢着请她喝酒。

    还没来得及掏钱夹的聂西泽:……

    磨了磨后槽牙,他想沈时晔那么严防死守果然不是全无道理。

    不过顾影是个不中用的,只喝了一杯马天尼,就软绵绵地倒在了桌面上,后面排着队等着请她喝酒的男士们只好遗憾地作鸟雀状散。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酒吧,意识清醒一点时,正被聂西泽托在背上。夜风轻柔吹得舒适,顾影半眯眼,瘦削的下巴搁在聂西泽肩头。

    “酒醒了?”聂西泽偏过脸,对她怨气很大,但又不能和酒鬼置气。

    “那里是什么?”顾影指了指前面一所白色尖顶房子,那里灯火通明,有很多男男女女手牵手,排成一条长龙。

    “教堂。”

    顾影又有些困了,根本没听他说了什么,“他们在排队,是不是在买蛋挞?”

    她可讨厌排队了,但是在香港的时候,为了买到刚出炉的蛋挞,她倒是很愿意等上一小时。

    聂西泽停后面的工作人员甜丝丝地说,“要双份,谢谢。”

    工作人员咚一声盖了章,“不可以的哟女士,在vegas重婚是犯罪!请出门左转找牧师,happy wedding day——下一位!!”

    第二天早晨,顾影顶着了那封喜帖,拿给沈时晔看。聂家的作风一向低调而朴素,那喜帖上只有一行小楷字:很高兴宣布二公子聂西泽同顾影小姐即将结婚的喜讯。

    喜帖落款是两天之前,正式的婚宴则在一个月之后,冰雪消融、春暖花开的时节。

    备忘录里又写,由于双方都是低调的科学家,仪式一切从简,只邀请近亲出席,请各位亲朋好友谅解。

    再下面,附了两个人的订婚照。不是那种穿着礼服高珠端端正正坐好的摆拍,而是随手抓拍的生活照,甚至有那么一点不聚焦,嘉宁仔仔细细看了又看,却莫名感叹了声,“好甜。”

    那是在聂家什刹海1号的宅子里,在红墙之下,顾影踩着洁净的积雪,仰脸看着墙角青白渐变色的腊梅,玉捏似的脸被雪光衬得莹莹动人。聂西泽的目光柔和地落在她身上,一只手臂半抬,似乎在问她,想要这枝还是那枝?

    京城春光无限,正是好时节。澄澈天光下,即便隔着略模糊的镜头,聂西泽左手无名指上朴素的订婚戒,也被照得晃眼。

    香港的午后,室内阳光充沛,暖风吹拂,沈时晔却觉得浑身发冷,心脏像被谁的手穿进胸膛里捏住,酸一阵,疼一阵。

    他眼眸黑沉,透不进一点光线。思绪凌乱着,一头凌乱的长卷发爬起来,人还没从宿醉中清醒,聂西泽就将一封嵌在相框里的结婚证书甩到她面前。

    嗯?

    顾影两眼发直地看着上面的文字,签字生效的,受美利坚合众国法律保护的。

    再下面一行歪歪斜斜的两个名字,Goo&Nie,正是她醉醺醺签下的笔迹。

    “下个月办婚礼,我父母已经同意了。婚宴场地是你昨晚抓阄选的,定在天坛,违约金五千万,你要是拒绝的话——”

    聂西泽气定神闲地拍拍她已然麻木的脸,“那恐怕只能你自己赔到死了。”

    第 69 章 第 69 章

    Chapter 69

    习惯了过去的高压工作,骤然空闲下来,沈时晔其实很不习惯。

    时间表是大片的空白,心里也是空的,每晚噩梦缠身,分手两个月,顾影已经在他梦里和聂西泽结了一百六十遍婚。

    潘师良实事求是地劝他,“她和西泽少爷未必会结婚,毕竟她已经拒绝过他一次。”

    “你不觉得,”沈时晔冷静地回,“在经历过我之后,她会更珍惜眼前人吗?”

    潘师良:“……”

    沈时晔继续说,“我就是他们真爱的那个反派角色,让他们的爱情经过高山险阻之后,更显得弥足珍贵。”

    潘师良辩不过他,“睡大街?你这种小姑娘一出门就会被别人抬走。”

    顾影立刻抿起淡粉地唇瓣,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不要。”

    耳边混杂着输家的叹息、赢家的尖叫,她左右看看,朝聂西泽不客气地伸手,“没用的东西,把筹码全部给我!”

    在他们的正对面,是“抓飞钞”的机器,数以千计的美钞放在巨大玻璃盒中,被电动扇吹散,围观的赌客买号抽签,中签的人进入玻璃盒内限时抓钞。乘风飞舞的钞票,正是赌场飞金流银的象征,但顾影视而不见,从玻璃盒旁边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她走过了俄罗斯大转盘,走过了客人疯狂按着按钮,大呼“下一局、下一局”的老虎机,最后停在了“21点”的牌桌前面。

    这是规则简单的纸牌游戏,牌面加起来的点数不能超过21,在此之下,数字大的人获胜。

    顾影是玩21点的好手,因为存在一个数学模型,可以计算出牌的概率。通过强大的记牌能力和计算力,赢率可以提高3%。正是这一点点赢率提升,就可以赢过庄家。

    放在平时,聂西泽毫不怀疑顾影能够大杀四方,但是今天……他忍不住看了顾影几眼,圈住她的手,“你已经醉了,不可以。”

    “我没有!”顾影睁大眼睛,力图自己还清醒。水晶灯下,她的瞳孔看起来比猫还圆,数手指给他听,“这是一,这是二。”

    “……”聂西泽拿她没任何办法,给她换了筹码,放她到牌桌旁边。

    反正,也不过是再输十万美元,他付得起。

    顾影打牌是没有规律的,时赢时输,但如果有心人去算她的筹码,便会发现她的总和总是保持在嬴的状态,不到一个小时,她已经把聂西泽输掉的全部赢了回来,而且还将筹码索性不劝了,由得他日复一日地阴郁下去。

    他知道少爷不是走不出,他是固步自封,不愿走出。

    沈时晔开始见心理医生,每周两次。

    第一次面谈时,医生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和我说一说她吧。”

    沈时晔,“你怎么知道是因为一个“她”?”

    医生笑了,“先生,您付我一个小时两万欧元的咨询费,理应如此。”

    沈时晔沉默半晌,“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和别人分享我和她的记忆。”

    他是个太警惕也太聪明的病人,医生花了很长时间去撬开他的口,一开始他只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譬如他们在埃及的雨林小岛里探险、在香港的街头探小店。医生大部分时候都只充当一个聆听者,直到有一天下雨,他突然说起了两年前的一场雨、一道枪伤、两个向死而生的人。

    “其实从那天开始,我就知我的欲壑难平。

    “可是,我都没有对她说一次我爱你。从来没有。”

    沈时晔的声音戛然停下来,静谧的咨询室里,一时只有他紧涩的呼吸。他高大身躯陷在沙发里,一只手握成拳抵在眉前,隔绝所有视线交流,深深地吸气,缓缓地吐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失态。

    隔了很久,医生才问了他第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思考过,除了父母子女这种天然的血亲,是否真的有人,可以经受住只有给予、没有回报的感情?”

    沈时晔闭了闭眼,“我想过,但我太固执的相信,在爱情的领域里,她就是神明,可以无所不能。现在我知道了,是不能的。因为她也是肉体凡胎,她的心是美丽而脆弱的琉璃,她给世界、给别人多高浓度的爱,留给自己的就是多么深重的伤。她对我,是割肉喂鹰,舍身饲虎。”

    医生第一次遇到对自己剖析得这么冷静而彻底的病人,似乎轻叹了一息,“先生,其实你已经把自己剖析得很清楚了,不必来找我的。”

    沈时晔勾了下唇,“上一次,你让我谈谈最近的梦,我没有说。那是因为我每一天的梦境都在循环我和她,梦里种种推演,如果我早一点接纳她的母亲、如果我没有去纽约、如果我一直陪在她身边……结局会不会不同?——答案是不会。每一天,我都在她和别人的婚礼中惊醒。我们是注定要走到陌路的,即便不因为她母亲的死,也会有别的导火索。我对“她爱我”这件事的执着,早就走火入魔,超过了对她本人情感的关心,即便重来一百遍,彼时彼刻的我,都会亲手扼杀这段感情。

    “可我不甘心,难道在梦境里,我和她也不能圆满一次?对失恋者的心理诊疗,最终的目的是让他们走出过往,但我并不想走出来。我对你的问题是,要怎样做,才能永远记住被她爱过的感觉?”

    医生定定看了沈时晔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这个男人不是没有病,而是已经病入膏肓了。他对往日的沉溺已经完全侵蚀了理智,和他的逻辑形成一种无懈可击的闭环,他自我剖析得越自洽,就从清醒的道路偏离得越远,连明察秋毫的医师也险些被他骗了过去。

    “我不会告诉你的。”医生道,“这不是在治疗,而是自欺欺人。”

    沈时晔肉眼可见地变得意兴阑珊起来,“那你就不是我要找的心理咨询师。”

    “如果心理咨询可以给人创造美梦,就不是一项科学,而是巫术和玄学。”

    医生看着面前的男人,明白他不会再来这间诊疗室了。而且,面对这样一个违背常理的男人,心理医师的专业技能也很难再发挥什么作用。医生在桌面上为他留下一支录音笔,“先生,如果你不想讲给别人听,就讲给机器、讲给电子芯片听。也许有一天,你会从千万种推演中,找到圆满的那一种。”

    *

    沈嘉宁最近过得相当如履薄冰,千亿的股权从天而降,在别人眼里是天大的喜事,在她这里却是飞来横祸。天老爷,她才刚刚成年不久,只想躺在信托上面做个无忧无虑的细妹仔!

    哥哥好狠心,让公主下凡,去公司上班,做这种脏活累活。

    她生气,被mommy按在书桌前面学什么董事会股东会表决规则,真是无聊透顶,又敢怒不敢言。

    快过年,深水湾庄园里面属于沈时晔的那一片别墅又有了人气,周边的花园也修剪一新。沈嘉宁猜到沈时晔是回来陪母亲过除夕了,装肚子疼糊弄掉自己的金融学老师,踩着缎面芭蕾鞋轻手轻脚地潜进沈时晔的屋子。

    沈时晔正坐在一张日式茶几旁边,半阖着眼睛,桌面立着一支录音笔,上面运行的绿灯荧荧地亮着,不知在录着什么。

    毕竟,室内只有凉风拂动窗帘的沙沙声,还有远处海鸟的鸣叫。

    地上还点了个香炉,里面烧着沉香木做的线香,并非不好闻,只是沈时晔以前从来不用这些仙风道骨的器物的。

    他是正统的剑桥绅士,衣食住行,细微到贴身用得的香水,都有定例。可他现在的样子,简直是清心寡欲四大皆空,下一秒就可以原地出家了。

    沈嘉宁在他面前盘腿坐下,唇角苦大仇深地向下撇着,“哥哥,你在做什么呢!”

    “嘘。”沈时晔的眼睑轻微地动了动,“我在想她。”

    “她?”

    “我们去海边,她在捡贝壳和海星,我在后面追赶她,可是她很狡猾,游进了海水里,游到夜幕降临,海水变黑,我追不上她。”

    说实话,沈嘉宁被他事无巨细的描述弄得有些毛骨悚然,不知道他说的那些是真的,还是他幻想里面的。她往沈时晔面前凑了凑,痛心疾首地说,“你这么想大嫂的话,就去把她追回来嘛!”

    快点把人追回来,然后回去好好做他的董事局主席,不要把什么奇奇怪怪的家族责任都压到她肩上!

    沈嘉宁想当然地认为,大哥大嫂之间只是闹了点点别扭而已。毕竟她哥哥又帅又有钱,除了性格冷冰冰,不是那么讨女孩子喜欢,还能有什么毛病?

    “你哄一哄她嘛,有诚意一点,嫂嫂心一软,说不定就回心转意了。”

    “她不会回来了。”沈时晔面无表情拨开嘉宁的手。

    沈嘉宁被他指尖凉意冻得心一颤,也许是兄妹连心,她似乎共情了哥哥心底那片无边无际、如暗黑之雾的钝痛。

    哥哥他以前从来不这样的。他会告诉她事在人为,很多看起来不可能的事情,只不过是因为她一叶障目,站的视野不够高。

    她突然想起什么,“哥哥,你知不知道影姐姐已经和二哥订婚了?那是二哥,二哥诶!全家人都觉得他要孤独终老的,可是连他都要结婚了,所以,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

    沈嘉宁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件喜事会让沈时晔振作起来,低头急切地在手机上翻找着那条订婚的消息,因而错过了沈时晔那一瞬间茫然而破碎的眸光。

    “你说……什么?”他嗓音紧哑地开口,咽喉处涌上一阵铜锈的血腥气。

    沈嘉宁调出最后落在了一个念头上,

    骗子。

    骗子气,顾影在一片花香中醒来,骆诗曼将一把花瓣从空中高高撒到她头顶,“happy wedding day!”

    她还挺着五个月的肚子呢,为了来见证小姐妹的婚礼,她顶风作案,从香港潜回了聂东煜的鼻息之下。在黎宛瑜的浅水湾别墅闷了几个月,今天有热闹可以看,她看起来比顾影这个新娘本人还要兴奋。

    顾影不但不兴奋,还十分摆烂,醒后的第一句话是,“我害怕。”

    骆诗曼一巴掌拍在她后背上,让她清醒点,“证都领了,说什么胡话呢?”

    顾影反思过了,今天这场婚礼能办起来,完全就是因为她被那张结婚证绑架了。

    她当然没有被聂西泽什么五千万的鬼话母亲吗?给我生个孩子,以后沈家的继承人,千秋万代,年年都要到外祖母坟前烧纸磕头,这样够不够?”沈时晔的虎口卡着她的下颌,手指极尽亲昵贪恋地揉着她的脸颊和耳肉,“你点头,我们今晚就要,先要一个女儿,最好长得像你。”

    顾影震惊又惊恐地看着他,终于意识到,她和面前这个男人,已经没有道理可讲。

    她动都不敢动,怕他把她的哪个小。

    明明说好,要过十年、二十年,她才可能日久生情爱上他。怎么现在才过了一个月、两个月,她就已经变了心?

    只两个月,她怎么就敢新人换旧人,住进了新宅院,穿上了新衣服,用爱他的样子,一模一样地去爱别人。

    沈嘉宁终于发现沈时晔的表情僵冷,看起来全然不对劲。她被吓到,一动不敢动,“哥哥,你怎么了?”

    沈时晔转过脸,体内正有暴戾的因子在涌动,表情却是不动声色的,和嘉宁轻柔打着商量,“等过了年,我们就去把你嫂嫂接回来,好不好?”

    第 70 章 第 70 章

    Chapter 70

    婚礼的前一天,聂西泽依着习俗,随母亲黎宛瑜去西山祭祖。

    他今天一套深色西装,长身玉立,黎宛瑜一时百感交集,伸手为早已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小儿子理了理衣领,“好孩子,几个兄弟里面,竟然是你最先结婚了。”

    谁能想到呢?

    两个孩子在美国胡闹似地领了证,黎宛喻起初是很不高兴。但没隔几天,沈振膺亲自联系聂家,给顾影做背书,“是个样样齐全的女孩子,没什么不好的。”

    黎宛瑜怎么道自己是站在阴沟里看月亮。在我的世界里,所有的感情都是有条件的,我没见过这种近乎理想主义的爱,可那是存在于她和西泽之间的,月亮的光辉,只是恰好地照到了我。一开始我告诉自己,月亮在天上,远远看几眼就足矣,这是审美性质的。可是当我发现她和西泽隔着一道错位的时候,我再也克制不住,像穷人见了金山银山,狂喜,贪婪,想要据为己有。”

    医生在纸上记录的铅笔沙沙作响,沈时晔停了停,继续平静地陈述,“我们决定在一起,只花了十二个小时,是一时冲动、感情用事,但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像完全抛弃理智来办事。我打碎了她和西泽之间的感情,以为她多多少少会恨我。我想要补偿,可是她什么也不要,我起初恼怒,后来释怀。她对我说‘我已经得到了你’,我像被施了咒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是的,她的慷慨仁慈,已经超出我的认知范围之外。我不敢相信,是真的吗,她已经被我私有了吗?我像吝啬鬼葛朗台,夜夜走进库房里抚摸每一根金条,否则无法安枕。我不停试探她的底线,想要确认,即便我是个卑鄙无耻一无是处的男人,她也依然爱我。

    “我们在一起,一共八十六天。每一天,她都在经历我的考验,我把情场当战场,对她冷淡、要挟、阴晴不定、道德绑架、服从性测试,一样一样手段地试她。她心里都吓到,可是聂西泽那时抓着她的手,“我们家里没有离婚的先例,你别让我输,好不好?”

    这之后,备婚的进程像被按了加速键。黎宛瑜带她飞到巴黎试礼服,订菜单,确认宾客名单,喜帖发遍大江南北。

    顾影听说喜帖也发到了香港,对聂西泽瞳孔地震,“男人都要面子的,我和他分手没几天就和你结婚,你是他弟弟,他不会拿你怎么样,但他可能会杀了我。”

    聂西泽是持证上岗,所以有恃无恐极了,“婚姻神圣不可侵犯,我们是受到法律保护的关系。他在外面有头有脸,干不出这种践踏法律的事。”

    结婚要赶吉时,由不得新娘慢悠悠地来。

    顾影被造型团队打仗一样伺候着,换上一身金银褂皇,等接亲队伍过来接她去什刹海1号。那是她和聂西泽的婚房,三进的四合院,空间足够大,为了省事,今天的婚宴也一并在那里办了。

    其他人按惯例到外面堵门,顾影一个人坐床上等着,金红色的裙摆像大牡丹花铺开。一早上兵荒马乱,这会儿安静下来,她才迟钝地感觉到饥肠辘辘。

    大家都默认新娘要保持身材穿婚纱,谁也没顾得上给她喂口吃的。顾影忍了又忍,怕自己饿晕过去,推开套房内间的木门,想让外面的人帮忙弄些茶点进来。

    外面客厅静悄悄,地上洒满金粉和花瓣,一切人声似乎都远离了。顾影有些奇怪,难道迎亲是在外面吗,没结过婚,真搞不懂流程。

    在客厅里转了一圈,也找不到能吃的东西。她走到最外面的玄关,双手扶在厚重的扶手上,向外推开木门。

    她不设防,开门的一刹那,被外面酷烈的烟味扑了一头一脸。八十多天的耳鬓厮磨,足够这道烟味铭刻进她的嗅觉里。

    顾影意识到外面不是没有人,而是有很多人。黑色制服的高大保镖无声无息地控制了整条走廊、以及套房外面的平台花园,只为了门外这个男人,可以在这大喜之日,从容地对着新娘的闺房抽烟。

    他看起来在这里待了有一阵了,烟头积满了手边的烟灰缸。

    顾影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像小鹿遇到猛兽,血液倒流,心跳疾驰。

    她小步小步缩回门后,企图关上门,但她的小动作没能成功,沈时晔掐了烟,砰一声推开门,一步跨进房间,逼近她。

    他今天的打扮隆重得出奇,连平时去什么世界级的论坛,都未必有如此上心。一身暗金线的深色西服比新郎的礼服还要贵重,连额发也仔仔细细打理过,灯光下五官立体深刻,看起来有种陌生的英俊。

    顾影奇怪而警惕地看着他,扶着门框的手心冒了汗。他想做什么呢?

    沈时晔的目光亦停留在她身上,那道目光又迷离又阴冷,看不见什么实质,像一口黑洞,无尽头地吸收着周围的一片喜气。

    顾影一身龙凤褂皇,纤秾合度,流光溢彩地勾出她沙漏般的曲线。露在外面的小脸、颈项、双手,全都凝白如玉。皮相与骨相都美到极致,连她惶恐不安的神情,都显得动人。

    身后的房间贴满了“囍”字,门帘上挂着小巧的红玛瑙珠串,在这样金红的光线之下,她看起来更美了,喜气洋洋,红气养人。

    可是这样的美丽的她,是去做别人的新娘。

    “刚刚出门,想去做什么?”沈时晔询问她的口吻是柔和的,眼神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重如千钧,压得人喘不上气。

    顾影咽了咽口水,顶着压力挺直了后背,“去结婚。”

    “你怀他孩子了?”

    这句话问得太冒犯,顾影抿紧红唇瞥他一眼。

    “没怀孕。没怀孕你急着结什么婚?我们分手才两个月。”他一步步逼近她,用眼神和气场侵犯着她的身体。

    顾影脚步错乱地后退,后背砰地撞上小型吧台,上面的水晶酒杯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再往后退,就是床了。

    顾影紧张地吞咽着,眼神去瞄墙上的钟,迎亲的吉时快到了,聂西泽什么时候才来解救她??

    她乱飞的眼神被沈时晔捕捉到,他敏锐地一眯眼,明知故问,“你在等谁?”

    “我等……西泽。”顾影怕他怕得身体都软了,偏偏还有顶撞他的犟脾气,“我老——”

    老公的“公”字还没说出口,她的舌尖就被勾住咬住,堵得密不透风。

    他滚烫的唇舌长驱直入,顾影被凶得站不住,险些向后直挺挺倒去,被他一条铁臂锁住,紧紧按在他的胸膛前面。

    龙凤褂勾勒出的腰身,被他吻得后倾,弯折出惊心动魄的弧度。

    “你……混蛋……”顾影推他打他,眼圈已经被欺负红了。

    “这场婚,你是不是一定要结?”沈时晔嗓音性感暗哑,难.耐地咽动喉结,两个月没有吻过她,他已经忍耐不住。

    “沈先生,你让我别后悔的。”顾影被他浑身上下牵着心脏都在疼,眼睫毛湿漉漉,可怜地抽噎一下,“没道理我跟你谈过一场恋爱,就不能结婚了。”

    “只是想结婚的话,”沈时晔冷静地抬起她的下巴,手指按进唇内,反反复复地亵.玩她水红的舌尖,“那新郎是谁,想必不要紧吧。”

    顾影一听这话就觉得大事不妙,使劲推搡着沈时晔,一边将脸从他的钳制中逃开,“胡说……我老公……只有一个……啊——!”

    龙凤褂的裙门被悍然撕开了,她的曲线妖.娆处,被他粗.暴地甩了一巴掌,浮起绯红色的五指印痕。

    “没错,你老公只能有一个,那就是我。”他理所当然地掐她的腰,字字阴冷低沉。

    顾影被打得泪水涟涟,双眼通红而怨恨地看着他,“我的老公,我的丈夫,今天和我结婚的人,以后会和我白头偕老的人,百年以后,骨灰和我埋在一起的人,是西泽,只有西泽!”

    第二个我还请他做伴郎呢。”

    “他肯?”

    “他肯不肯又有什么关系呢?”聂西泽脸上的倨傲写的明明白白,他就是去恶心人的。

    黎宛喻笑起来,抬手敲了敲他的后背,“阿晔对你是有养育之恩的,你别太过分。你和小影领了证,她就是你媳妇儿了,你们两个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

    第二天是很好的天动作曲解成点头肯定,在旁边那张床上把她就地办.了。

    沈时晔像抚摸艺术品一样抚着她莹白细腻的腿肉,顾影发起抖,像变成了一汪水,呻吟死死咬在舌根,细声细气地叫他,“待会儿……会有人……过来……你清醒点……”

    “宝贝,今天会是我人了,“这是……唔……什么?”

    喉咙里不由自主溢出了一些很糟糕的声音,她立刻咬住唇瓣,神情慌张又迷乱。

    “感觉到了是吗?”沈时晔轻柔地抚着她,她还是像一条慷慨的溪水,像以前一样。如果不是位置不方便,他会顺便为她口。但现在毕竟是在人来人往的闹市区,他便只用了手,“以前,顾忌你生嫩,不能用什么技巧,以后我们可以一点一点试……”

    顾影耳边嗡鸣,瘫软在座位上,宛如一具艳尸。

    “给女人下药……你算什么男人?”她有气无力。

    沈时晔不生气,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语气冰冷而气息滚烫,“宝贝,待会就让你想起来,我是不是男人。”

    *

    有晶莹的水滴从轿跑座椅上一颗一颗滚落,洇入洁白的地垫。

    顾影咬着自己的右手指骨,即便如此,齿间仍旧溢出细碎的呻吟。

    她是神志不清了,否则就会发现,随着轿跑的疾驰,周边景致变化,是到了什刹海1号。

    安保认得沈大少爷的车驾,虽然奇怪这车头怎么撞成了这样,但也不敢盘问,直接放行进去。

    到了内院,沈时晔用大衣裹起她,横抱在怀里。一路上遇见许多聂家过来帮忙准备婚宴的帮佣,没人怀疑他什么,都以为他是来观礼的,竟然由得他长驱直入,进了顾影和聂西泽的婚房。

    门栓上了三道锁,沈时晔等不及带她上床,就将她按在门边。

    顾影一口气还没吸上来,就被绝望的窒息感弄得说不出话,瞬间泄了气。

    沈时晔不急着继续,观察着生当中最清醒的一天。”沈时晔笑了笑,手臂甩开一件黑色的大衣,将顾影兜头兜脑地裹住。

    “唔!”

    下一秒,顾影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被扛上他宽厚地肩膀。

    是的,沈时晔今天清醒的要死,所以带着一群疑似雇佣兵的男人抢劫新娘。

    顾影头晕目眩地攀着他的肩,唯一庆幸的事情,就是他理智尚存,没有留在这接亲的现场。

    她又怎么猜到,这是因为,沈时晔所酝酿的事情,比她的想象更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