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顾南译手上的纹身是她设计的。
也是她亲手纹的。
他当时龇着牙说,桑未眠你知道嘛,你特别适合去当杀手,你下手的力道里彰显了你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
她瞪着一双干净的眼睛问他:“很疼吗?”
“您这不废话吗。”
顾南译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会像武侠小说里忍辱负重的侠客一样受了伤牙关一咬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被人知晓,留下一个然而此刻为时已晚,世人得救,但主角逝去的be结局。
有敌人但凡动了要杀他的念头的时候他估计就嚷嚷着让全世界都知道了。
他没耐心、坐不住,也怕无聊。
兴趣广泛,爱好交友,和桑未眠是截然不同的人。
桑未眠觉得他那个时候会和自己这么无聊的人在一起也是一个奇迹。
哦,也可能还是因为他兴趣广泛。
最后纹身在他骂骂咧咧里完成了。
他当时撸着袖子说这仇他记下了。
这人真奇怪,旧事重提是要找她算账吗。
可纹身是他自己要求的。
她本来就说,她是练手的。
他偏说让她拿他练手。
这会子周围的几个太太越坐越靠近的,叽叽喳喳地已经把话题聊远了。
王思爻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了。
一张长桌上只剩桑未眠这个角落里他们两个还坐着。
一个坐的板正,一个随意地靠在椅背上。
身边的人一只手半搭在白色餐桌上,鲸落纹身清晰地再次出现在桑未眠的面前。
那是熟悉也是久违的。
她记得那些个夜里的,她一笔一画描绘线稿,给它上色。
从浅蓝到深蓝再到靛蓝。
她用心做的。
桑未眠轻声说:“我觉得纹的挺好的。”
她嗓子眼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耳边传来一声轻嗤。
桑未眠疑惑的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身边那个人的下颌线。
他端起杯子,没看她,嘴边挂着一抹笑。
他是在质疑她的水平是吗?
桑未眠抬头看了一圈人,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
她日常联系的人少,很快就滑到了顾南译头像边上,全键摁得起飞,发送:
“纹身是可以洗的。”
发完后,她收回手机,继续吃饭。
顾南译放在左边的手机响了响。
他把眼神投过去,见到是桑未眠发的消息后,侧目看了她一眼。
而后敲着屏幕。
顾不过来:【?】
桑未眠继续发送:【你不喜欢你可以洗掉】。
他手机再度亮起,而后他只是一瞥,就把手机放下了,没回。
没回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说她技术不好吗,表示不喜欢嘛。
那幅画她画了那么久,包含了她很多心血,是不该出现在他手臂上,是该洗了。
这是她当年分手还没有处理完的事。
桑未眠想到这儿,也给他回了个【?】
她发完后,他手机亮起。
可他却跟没看见似的,专心吃菜,鸟都不鸟。
桑未眠等了一会,最终决定还是提醒一下他,于是她手指落在他屏幕上,点了点,提醒他:“你有一条消息。”
“吃完饭再回。”他慢条斯理地拿起筷子。
“或许是很重要的事。”桑未眠坚持。
他懒懒地抛过来一个眼神:“桑未眠,很重要的事,一般都面对面说。”
桑未眠拿他没办法,环顾了一圈,后义正言辞地说:“顾南译,你如果不喜欢我做的纹身,你可以去洗掉。”
“哟,这会不叫我哥了。”他两个筷子不知从哪里给它搜罗出来个花生米到自己盘子里。
“我很认真。”她重申一遍。
他听完这话后,终于是把手边的筷子放下来,微微转身,狭长的眼睛全部落在桑未眠身上。
含情桃花眼全部专注过来的时候,桑未眠下意识会屏住呼吸,好像一个不仔细就会被他这样的妖怪勾引着再次出卖自己的灵魂一样。
顾南译:“好啊,那我认真地跟你说。”
顾南译:“这纹身是我前女友纹的,你说是你纹的,你有什么证据吗?”
桑未眠:“我……”
顾南译:“你是我前女友?”
“我不是。”桑未眠下意识否认。
“那不就好了,和你有什么关系。”他收回半侧的身体。
桑未眠一时半会竟然说不过他。
她下意识回避他们的关系,他看得明明白白的,拿捏着她的软处。
桑未眠深吸一口,缓缓地轻声说:“我也不想这样,但事实就是现在这样。”
他身体语言是疏离的,绷着下颌线,滚了滚喉结:“不想怎样?不想过了三年又看到我对吧。”
桑未眠无言以对,眼神落在地面上。
她在面对复杂的问题和冲突的时候会下意识地保持沉默。
“说话。”他点了点她的桌面。
桑未眠张了张嘴,最后说出来的却是:“我以后尽量和你和谐相处,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
行。
他就不该指望她能说出什么好话来的。
他拿起外套,搭在肩上:“那行,往后麻烦您,您走康庄道,我过独木桥,能不见面咱俩就不见面,成不?”
桑未眠点点头:“成。”
顾南译半句脏话在嘴边……
我那是疑问句吗!
他觉得再继续待下去要被气过去了。
衣服一甩,走了。
桑未眠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是没有察觉出来他不高兴的。
旧情人见面,要么就是歇斯底里就差把对方杀了,要么就是彼此冷漠恨不得没有这段记忆……比起那些,她已经做的很客气了。
客气地给他敬酒,客气又荒唐地叫他一声哥,客气地和未来继母维持着关系,甚至还要客气地祝福他早日遵循母意觅得良缘。
没有一个前女友可以做到她这个份上的吧。
她要是把这个经历和吴虞人说,虞人说什么也会给她找来投资商以她为原型拍一个狗血大剧的。
桑未眠叹口气,等到人走了后,她身上的细胞才像是得到了喘息一样,但同时,胃开始不舒服了。
她的胃向来奇怪,吃了荤腥就不大舒服,刚刚橙子味压着还好些,现在开始竟然觉得隐隐作痛了。
桑未眠看看时间,也不早了,她给魏叔发了个消息,按照约定,她今天是要回桑家的。
桑未眠准备等那些太太聊得差不多了,她就去道个别,早点回去。
——
等顾婷反应过来捉人的时候,顾南译已经走了。
她打电话给他让他回来送王思爻。
顾婷在那头把电话打得谁都能听见:
“几点了就回去睡了,侬昨夜头做贼骨头去拉?”
大概是被搪塞了几句后,她又气急败坏地挂了电话,嘴里依旧用那吴侬软语说顾南译这个讨债鬼是正宗蜡烛——
点一点,亮一亮的!
“没关系的顾姨,我带司机来了。”王思爻虽然面色一般,但也只能顺着台阶下。
“不好意思啊思爻。”顾婷又切回普通话,又变成温和的样子,“不过这小子开车也是真的不舒服,你家司机我知道的,平常也是送你爸爸专用的,技术肯定比他好多了。”
王思爻得体地给着面子:“没关系的,主要司机叔叔来回都比较熟悉,而且三哥送我还得自己回来,也很不方便的,我自己回去就行。今天谢谢款待,麻烦顾姨了。”
顾婷:“瞧你这孩子说的,以后都是一家人,那么客气干什么。”
“那我走了。”
顾婷:“好,下次来玩啊,路上慢着点,到家了跟我说。”
“好。”
几个人一边挽留一边嘱咐地把王思爻送到门口上了车。
方太太在门口望着王思爻消失的背影,挽上顾婷的手在那儿感叹:“你说说这思爻虽然是独生子女,但是一点大小姐脾气都没有的奥。”
顾婷点点头,带着她往回走:“那是的,王家家教严格,养出来的姑娘也是温温和和的,大家闺秀嘛。”
方太太:“这倒是的,一般呢家庭和美,家境殷实养出来的孩子品行相对来说好的概率更大,要不怎么说原生家庭原生家庭呢。就说桑家那个吧,养在外面这么些年,也不是说不好,一晚上也不见她有说话,就你感觉是不是太孤僻了呀……”
方太太口无遮拦。顾婷却一眼看到了站在他们身后带着相机包来道别的桑未眠。
她忙捏了捏方太太的手心,示意她别说了。
“你捏我干什么,我在和你举例子呀。”
顾婷咳了咳,提高了声音:“方太太,那你就是太绝对了。你看我们家顾南译,也是单亲家庭养出来的孩子呀,你别看他整天放浪形骸的,但是皮实,我说几句骂几句他都受着的,也从不往心里去,虽然看上去嘻嘻哈哈不靠谱的,但也有自己的主见的该有担当的时候就是有的,也优点也有缺点。小孩子嘛,各种性格都有的,没有哪种比哪种好的。”
方太太这会转头一愣,看到桑未眠,忙说:“你说的是对的对的,我瞧着眠眠这个样子安安静静的,办事一定稳妥周到的,也是很好的性格呢!”
桑未眠知道顾婷这一番话是对她说的,她在用不尴尬的方式安慰她。
桑未眠假装没听到刚刚这一番话,像是刚来插入话题一样:
“顾姨,方太,我也得走了,晚上要早点回桑家,汲汲晚上到家,奶奶说晚上给我们煮了宵夜,让我也去。”
顾婷上来挽留:“这就要走了啊,晚饭吃饱了吗?”
桑未眠:“吃饱了的。”
顾婷:“阿姨今天太忙了没有照顾到你。”
“没有,您已经照顾我很多了,而且我今天收获很大,很有灵感。”她提了提自己的相机。
“那就好,你怎么回去?”
“魏叔来接我。他就快到了。”
“是这样啊。”顾婷点了点头,随后又说,“那阿姨抱一下。”
分别之际,顾婷不由分说地抱过来。
桑未眠对这个拥抱是没有准备。
她的手还僵硬在那里。
柔软,温暖,像春天的云团。
那样的拥抱好特别,好陌生。
桑未眠觉得自己眼睛有点酸。
胃也不舒服。
好在她很快就松开她:“到家跟我说。”
桑未眠点点头,说了再见。
她从顾家别墅出来,在距离不远的路灯下等了一会。
好在今日回暖,外头的风没有那么刺骨。
但司机魏叔却没有按照约定的时间到。
桑未眠想再打个电话,刚好魏叔这个时候也打电话来。
“桑小姐,抱歉啊,桑家老太太要临时带着二小姐去逛夜里庙会,家里就我一个司机值班……”
桑未眠听到这里明白了,她打断他带着抱歉的解释:“我知道了魏叔,既然汲汲提前回来了,那我今晚可以不回桑家了吧。”
桑家奶奶这顿宵夜也不是特地为她准备的,桑未眠也知道自己的存在不是用来扮演一个家人的存在的。
正好她也胃不舒服,她也不想去。
魏叔支支吾吾,桑未眠最后只是说慢点开车然后就挂了电话。
桑未眠把围巾往脖子间抻了抻,打算一个人沿着小区道路走一会消消食,也打算去外面打个车回到自己的住处。
灯光把她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她缩在黑色大衣里的手微微揉着自己的肚子。
因为不适,一些疲乏的感觉在占有她的思绪。
道路尽头的转角有个凹面镜。
四面车流发射出来的光被吸进去,又被放出来。
世界在镜子里颠倒、褪色、变形,时光也在这种诡异里重叠和交错。
桑未眠在昏黄的灯光下从凹面镜看到自己。
外貌在凹凸镜的光学原理里变得扭曲,她戴着同样的一块白色围巾,和小时候一样茫然地站在路口中央。
春姐收拾完东西坐进那个黑色轿车走了。
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飘起了雪花。
其实方太太说的没有错的,她就是这样无父无母地长成了一个孤僻、敏感、自卑又骄傲的人。
她一直都是被放弃的那个人,出生的时候是这样,春姐要走的时候也是这样。
春姐走后,桑未眠就开始一个人生活了。
老旧的屋子里脱落石灰的墙边因为长久没有照到光沾满霉菌。
硕大不锈钢脸盆里装着邻居老太太从屠宰场上撤下来送她的混肉。
或许是因为卫生问题。
十几岁的她吃了那些东西后,到了后半夜开始呕吐,发烧,浑身发抖。
她生生地熬,差点“死”在那个雪夜。
从此以后,她的胃就坏了。
尤其吃到肉类,她很容易就不消化。
都说胃是情绪器官。
人身上没有比它更脆弱的地方了。
桑未眠有段时间都觉得它取代了自己的大脑去感受情绪。
那些隐隐不安的、患得患失、惊恐害怕的所有负面情绪,都能让它第一时间给出反应。
那在她高考前夕达到顶峰。
直到后来她去了心心念念的美院读书,又在那次误入的聚会里遇到顾南译。
她本来只当他和那些人一样是个嘴上没个正行乱撩小姑娘的花花公子。
他们后来有过几次照面。
他打趣她,她不笑。
他逗弄她,她不恼。
他说要送她回家,她只是摇摇头。
他最后笑着无奈地说,桑未眠,你要我怎么哄你,你才高兴。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透着几分慵懒和没来由的宠溺,她的心突如其来地在那一刻砰砰乱跳,但她不敢接,还是走了。
她说他们不合适。
后来有一次,她为了看一个成色极好的原石答应跟一个收藏家吃一顿和牛。
但原石没看着,和牛吃了不少。
那个收藏家借着比划手链的机会摸她的手。
刚好那个时候顾南译在隔壁跟人吃饭,见状不由分说地把人揍了一顿。
两人因此进了局子。
桑未眠没处理过这样的事情,夜里她只能涨红了脸蹲砸派出所门口等人出来。
她的胃里一阵阵翻腾,疼得她眼尾都红了。
顾南译半夜从里头出来看到蹲成小鸡仔的人,皱皱眉头,试探性问她:“是胃不舒服?”
桑未眠没什么说话的力气:“嗯。”
窸窣的衣料声后,他掏出来一个棒棒糖。
桑未眠抬头到那糖纸,黄澄澄的。
“橙子味的,会好受点。”
桑未眠抱着病急乱投医的态度接受了那个棒棒糖。
她胡乱剥开塞进嘴里的时候,面前的人却轻笑了一声。
她还蹲在地上,奇怪地抬头。
他笑起来,也蹲下来,和她一般高,盈盈地看着她:“傻,让你闻着好受点,谁让你吃了。”
桑未眠以为是他责怪她把他的糖吃掉的意思,木讷地任由那棒棒糖抵着自己的腮帮子问到:“你还要吗?”
“不要了,给你了。”
说完后,他又从自己的兜里掏出来几个剩余的“大方”地塞进她的帆布包里,“都拿着吧。”
他给完他的“所有”,就消失在夜里了。
那个收藏家没再找过桑未眠麻烦了。
而后她和顾南译就有段时间没见了。
他问过她要过联系方式。
她很早就拒绝过。
所以那天他给她棒棒糖的夜里,他们没再次提起这事。
默认世界太大,再见很难。
桑未眠的生活回归正常。
上课、打工。两点一线。
她不住在学校,住在她打工的那个珠宝加工厂的八人宿舍里。
学校寝室学生要交住宿费,工厂宿舍员工却免费。
早春悄然过去,四月就要来临。
在桑未眠忙得日夜颠倒的某个早晨。
早起的工友尖叫一声弹跳到三米远。
而后一群姑娘反应过来,对着桑未眠的床惊叫连连。
桑未眠转过身去,发现她床铺边上躲着一只奄奄一息的老鼠。
她不声不响地套起自己的一次性橡皮手套,捡了那只老鼠丢进楼下的垃圾桶里。
而后收拾自己的床铺,把被子和床单加着84消毒液洗了好几遍。
她最后坐在天台上。
春日融融的风吹起她晒得高高的床单。
她用手挡着太阳,长发荡在水泥地上,眯着眼睛想:
太阳真好。
她喜欢太阳。
她身体往后之际撑起的手掌抵到一个圆形物。
拿出来一看,是那个橙子味的棒棒糖。
她剥开,塞进嘴里,抱着腿在那儿看落日。
她发现她不仅喜欢太阳,她也喜欢橙子的味道。
……
那真是好遥远的事。
桑未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么久之前的事。
她的胃依旧在疼。
她打算蹲下来,捂一会。
按照经验来说,蹲下来捂一会就会好一点。
雪开始在她眼前积成薄薄的一层,甚至落在她的发梢上,融化在她裸露的皮肤温度里。
耳边似乎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最后一双黑色半筒靴子落在她面前。
再就是那好听的,微微上扬的,欠欠的声音:
“搁这演上冰雪奇缘了是吧。”
桑未眠在听到他的声音的那瞬间,肿肿胀胀的心房在那一瞬间像是淤堵许久、经年未愈的伤口裂开,不是疼,而是没来由的酸涩。
她没抬头,她猜想现在表情一定难看又复杂。
“又胃疼?”
他见她没反应,语气改了改。
她猜想他这会可能皱着眉头,依旧有刚刚饭局上的不耐烦。
她没动。
像是画面被按下重播键一样,同样的衣料窸窣声后,他递过来一个橙子味的糖,是他从口袋里掏出来的,她从前常吃的那种。
她抬头。
“走了,送你回去。”
他依旧混不吝,嘴巴里已经塞着一个棒棒糖,含糊不清:“不是说要和谐相处吗?”
她这才缓缓抬起眼眸。
过去和现实重叠。
她茫然地抬头,用那双清冷的眸子看着他,不由地用她那冰冰凉凉的声音,缓缓地叫他一声——
“三哥。”
或许是因为疼痛,让她的嗓音有些颤抖。
这让他蓦然想到那个大雨倾盆的夏夜,她用湿漉漉的眉眼也那样地叫他,把自己单薄的身体镶嵌进他的怀里。
他嘴里被挤到腮帮子边上的棒棒糖在一瞬间被咬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