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季雪寿赶到了那栋大宅子面前。
那是一栋比他想象的还要大得多的宅子。
整栋宅子之上的那片天空也笼罩着黑云，与别处的晴朗万里并不相同，丝丝缕缕的黑气从宅子中溢出来，将宅子包裹住，像一个严丝合缝的蚕茧，处处透露着不详的气息。
“这就是……”
“结界。”
青衣修士走到他的面前。沈昭阳看起来面色紧绷，蹙着眉头，眉眼之间有些疲惫和焦心。她昨晚一听到消息就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现在宅子附近被沈家的卫军包围了起来，一些阵法修士正在研究这古怪的结界。
“我记得今天是藏剑宗的面选，”昭阳看向他，“你是选完了，还是没去？”
“没去。”
季雪寿回答，眼神却没离开面前的宅子。那些修士几乎对这个魔气缭绕的阵法一筹莫展，只有少数还在竭力尝试。
而昭雪，却身处这样可怕的阵法结界之中，独自一人。
“……你也和昭岚那丫头一样啊。”
昭阳扭过头去，“看来我们都没有成为同门的缘份了。”
她看着面前的景象，苦笑了一下：“确实是棘手的阵法，对吧？但是我们应该很快就有办法破解了。”
“什么办法？”
“天星宗划分的剿魔路线中，渝城是他们歇脚的一站。随行的弟子里，有薛城陆家的人。”
“……薛城陆家？”
季雪寿就算再对那些世俗的名望不感兴趣，也听说过这个鼎鼎大名的家族。
这是三宗十六派都要给七分薄面的顶级大家族，以专精阵法而闻名三界九洲。陆家双子中的大哥更是近些年崭露头角的新星剑修，坊间有着“小剑仙”的名号，要不了几年，“天下第一剑仙”的名头恐怕也会被他摘去；而陆家的次子，则完全继承了家族的衣钵，年纪轻轻已是赫赫有名的阵法师，不仅从小天资卓绝，家族的丰沛资源更让他的修炼速度一骑绝尘，不说同龄人难以望其项背，就连一些几百岁老家伙都纷纷直言比不上他。
“恐怕……不会轻易答应吧。”
季雪寿垂下睫毛。这样的名门望族，跟沈家也没什么交情，更不用说这一片渝城区域不是他们负责的辖区，他们没有理由帮忙。
“原本是不会的，但是师兄同意帮忙，他说会亲自上门一趟。”
“剑尊他……”
季雪寿有些惊讶，可是同时又松了一口气。江泠风上门，那些人哪怕是卖个脸面，也必然不会拒绝。
“是。师兄他虽然非常讨厌这些事情，但是他的内心却十分清楚其重要性，不管被困在宅子里面的是谁，相信他都会出面的，更不用说，被困在其中的，不仅仅是昭雪一人。”
昭阳低头看了他一眼，这孩子的表情一览无余。她递给他一摞纸，“这是这些天里，渝城四处张贴的寻人启事。渝城太大，失踪案向来也不少，所以这一次也没人把他们联系到一起去，直到昨夜这座阵法的出现……”
季雪寿潦草地翻了几张，不怎么关心。
“……想去宅子后围看看。”他说。
“嗯。若是看到昭岚，记得叮嘱她小心行事，不可莽撞。”
这是对昭岚说的，也是对季雪寿说的。
季雪寿逃了面选来到这里，沈家必然会与季家交恶，让母亲那边难做人，要是再出点什么事……
昭阳叹了一口气。
季雪寿尚且有自保的能力，现在她更应该关心的，还是昭雪。
昭雪……
昭阳的心捏得紧紧的，她闭上眼睛，按住剑柄。
你可千万不要出事。
-
昭雪在天将亮的时候察觉到身上隐藏气息的术法快消失了。
天边蒙蒙亮，朝阳正在冉冉升起。好在她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在这期间，虽然那妖魔一直在坚持不懈地寻找她，但是始终无法找到她。她就像是一缕烟，悄然无息融入了这栋大宅子里的空气中。
昭雪抹了抹手上的墨迹，把桌上的纸张叠好，连同锈蚀的铁块一起收进口袋里。那里还有一支细细的白瓷瓶，是之前大姐给她的丹药，她吃了两粒，还剩一粒。多亏了这东西，否则她肯定坚持不了一晚上不睡觉还这么高强度集中精神的活动。
都收妥帖之后，她顺着原路返回，来到了自己原先选好的一处偌大的房间内，左右观望了一下，拉开厚重的壁柜们，藏了进去。
这个房间是她在半个时辰搜寻这片大宅子的时候发现的。除了它原本有的四层楼以外，这儿居然还有地下的房间。她趁着那妖魔打开机关的时候，尾随在祂的身后，一同溜进了这里。这房间阴暗且潮湿，家具不多，都落了厚厚一层灰，主人不常来的样子。妖魔在这里只是打坐休息了一会儿就离开了，这里也并没有储存什么重要的东西，看起来，比起宝库，更像是巢穴一类的地方。
昭雪抱着膝盖，呆在黑暗中，努力安抚自己的心情。
天都亮了，家族一定都发现她不在的事情了吧？他们还要多久才能发现她在这里呢，她藏在这里，又能拖多久呢？
昭雪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来。为了制止自己胡思乱想，她开始自己跟自己下棋，在心里分别给自己的左手和右手报棋子的位置，就这样撑着下完了两局。
左手是季雪寿，他是左撇子。右手是自己。昭雪让左手赢了一局，又让右手赢了一局。
“三局两胜。”
昭雪对自己的左手说，“你这笨蛋，能不能偶尔也赢我一次啊？”
求你，赢她一次。
不要让她受的苦都白费。
昭雪攥紧了自己的左手，闭上了眼睛。
这时，一声惊天震地的巨响声平底惊雷般在不远处炸起！
“轰——”
-
季雪寿注意到那些人来之后不久，这个看似固若金汤的结界就如同脆弱的鸡蛋壳一样裂开了。
所有人都捂着耳朵，等待这一阵炸雷声过去。
为首的昭阳神情却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她握住剑柄，压下眉峰：“大家戒备！！”
浓烟尚未散去，黑色的魔物乌鸦便如同潮水一般汇聚着涌来，它们有着巨大的体型、猩红的眼睛，喙之下竟然还露出尖锐的獠牙，形容可怖。
陆家的那群人并未多留。他们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便先行离开。
尽管数量庞大，但这些都是低等级的魔兽，对于带领沈家卫军前来剿魔的昭阳来说还很轻松。
季雪寿不想在这里多耗时间，他一扭头，冲入了宅子里，那滚滚浓烟之中。
在寻找昭雪的过程中，他碰到了昭岚，对方很明显也跟他所想的一样。
“这里都是烟，视野不清晰，宅子内部构造也很复杂，一不小心就会迷路，走回头路更是常事。更别提，这里还有不止一种魔兽……”
昭岚说着，抹了抹脸上脏兮兮的灰，脸色凝重道，“我在来的路上还看到了成群的毒蛇和鬣狗，都是堕魔后的妖兽。一栋宅子，就算再大，哪来的能耐饲养这么多的魔兽？况且……”
她低下头，心惊肉跳，“就怕这栋宅子的主人不简单。昭雪她……”
她一路跌跌撞撞莽过来，身上早已多处挂了彩，脸上灰扑扑的，看起来狼狈极了，季雪寿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
他歪头咳出一口血，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擦掉，心乱如麻，握着剑的手发紧到指节苍白。
“……效率太低。”
他说。
一边的昭岚已经忍不住落起了眼泪：
“我来的路上还碰到了大姐，她告诉我说，这里非常危险，让我快点离开……连大姐那样的人都觉得危险，二姐她……她该不会……”
季雪寿手指颤了颤，心头没忍住一慌，但仅仅是一瞬间，他就摇摇头，呵道：
“闭嘴。”
他闭上眼睛，指腹摸到了自己的额心，那里的十字痕还是一样清晰，在他的皮肉上凹陷下去，似乎还带着她指尖的凉意。
——“就那么想赢吗？还在我面前玩这种把戏，丢不丢人啊你这家伙。”少女挑着眉看向他，素净的手里上上下下抛着那颗被他藏起来的棋子，明眸像是雪夜枝头的一轮月一样清亮。
额头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她忽然从座位上起身，弯腰倾向他，离他离得那么近，好像他一抬头就能挨到她的下颌。
指甲陷进了他的眉心，指腹的温度也轻轻蹭过，他的心跳一时间有点紊乱起来。
昭雪在他的额心掐了一个十字印后才拉开跟他的距离，端详着看了看，满意地笑了：
“这是给你的一点小小的惩罚，季雪寿，下次，凭借真正的本事来赢我吧！”
…
那时，季雪寿是真的很想赢。因为他太想看看她输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是难过、还是不甘心，还是气恼地骂他呢？
现在，季雪寿也很想赢。
因为他输不起。
“分头去找，”
硝烟散去一阵后，季雪寿抓紧时机对昭岚说道，“我们约定这个地点，一刻钟后，在这里汇合，找过的地方和房间都做上自己的标记。”
……是的。
正是这样的标记。
一刻钟后，在灰尘中跌倒的季雪寿掌心不小心抚过在转角墙面上那个十字标记的时候，他的心才会头一次那样颤抖。
原本几近湮灭的希望重燃起来。
“你怎么了？需要我扶你起来吗？”
一旁一筹莫展团团转的昭岚抹了两把汗，走上前，刚想伸出手，就看到少年跪在地上，肩膀微微颤动着，指尖捏得青白。他蜷曲的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的神情。
“……没事。”
他说，声线也在微微颤动着，
“快去通知昭阳他们，带人来。”
“我知道昭雪在哪里了。”
昭岚只愣了半秒钟，就像被火烧了似的蹦了三尺高，一句话没多问，转身跑远了。
季雪寿用脏兮兮的指尖轻轻蹭了蹭那个浅淡而笨拙的印记，吸吸鼻子，忍不住笑起来。
……什么啊，这一次，还不是给他放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