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半边橘子在手里拿着半天也没送进嘴,林姨问:“怎么瞧着心不在焉的?”
陆淮回过神,咬下一瓣橘子说:“没有,昨晚没睡好。”
说着皱了皱脸,酸。
“怎么没睡好?”林姨凑近瞧了瞧他脸色,“那今天出去玩你别开车了,让汪洋和小段开,你睡一会儿。”
“好。”陆淮点头,又说,“这橘子也忒酸了。”
林姨笑:“昨晚散步买回来的,是太酸了,回头做糖水罐头吃。”
关火,林姨拿了个大碗开始盛面。
生日面大多都是吃阳春面,两把细面,几颗菜心,面汤卧一颗滚圆的荷包蛋,再缀上一点葱花。
看着清汤寡水,实际上汤底林姨昨晚就备上了,整只土鸡熬出来的鸡汤,加上菌菇、茯神、草果和木香慢炖了一个晚上,光闻着就一股子浓郁的清香。
“洗手,吃长寿面。”林姨说。
洗好手,陆淮走到餐桌旁坐下,看着面前的碗说:“每年都是这么一大海碗,我这得活到什么岁数去啊。”
林姨递给他一双筷子:“甭管什么岁数,能活得高兴就行,你们年纪轻轻的,就得每天都开心,成天儿都乐呵。”
“挺开心的。”陆淮说,低头挑了一筷子面送进嘴里。
林姨看着他:“有个人陪估计还能更开心。”
陆淮一口面差点呛着。
“上次那个大学老师,你没联系啊。”林姨说。
陆淮:“没呢。”
林姨有些惋惜:“我前天去买菜还碰见他妈妈了,他妈妈还惦记你呢,说看了那么多,数你最好。”
陆淮笑:“让阿姨别惦记了,我是真……”
他本想说自己是真没想谈,但顿了一下,改口道:“我瞧见老师就犯怵,和他儿子不太合适。”
吃面的时候呛了一口,呛得他吃完面开车去公墓的路上还觉得喉咙不舒服,碰见红灯,他伸手拿水摸出来一个半瓶,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昨晚拿给管馨喝的,估计下车时没带走。
重新拿了一瓶水。
昨晚……
拧开瓶盖。
昨晚……
一口气喝下小半瓶。
昨晚……
陆淮抹一把脸,仰头叹一口气。
昨晚人在医院,脑袋和瞌睡一块儿留家里了。
半路停车去拿订好的花,店主和他熟悉,早早地包好了在等他。
推开门,清脆的风铃声响起,陆淮和店主打了招呼,拿花时注意到旁边的花台。
店主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好看吗?”
陆淮点头,他对花不太懂,认不出是什么花:“好看,我没怎么见过这品种。”
“垂丝茉莉,”店主说,“人人进店看见了都得夸一句,这两天卖出去好多盆呢。”
陆淮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
绿叶枝干上缀着点点纯白花蕊,垂丝茉莉形态极美,高雅,舒展,绰约。
他看得有些久,店主问他:“喜欢就拿一盆?给你算个进价。”
陆淮:“不了,看着就矜贵,怕养不好。”
店主笑着说:“没养过哪知道好不好养,只要给足光照,定期浇水,稍微多点耐心,花能一茬接着一茬的开呢。”
陆淮笑笑,还是摇头,付好钱后抱着两束花出了门。
到了墓园,他擦干净墓碑上的灰尘,摆上鲜花,又换了贡品,林姨还装了两碗饺子让他带来了,说立冬得吃口饺子。
样样忙活好,陆淮在草地上盘腿坐下,也没张口说什么。
今天立冬,抱着花和贡品来墓园里的人不少,陆淮听着他们边忙活边念叨,他当初选位置时特意选在上坡的一块草坪,墓碑后面种满了松柏,他爸妈喜欢清静,他年纪小的时候不喜欢,现在也喜欢了。
坐了一会儿,直到墓园里的风吹在身上有些冷了,他缓缓开口道:“最近一切都好。”
“都说三十而立,今年就是我的而立之年了,没什么追求也没什么愿望,现在这样就挺好,希望你们在那边也好。”
“林姨最近总为我和汪洋操心,她一块儿跳舞的小姐妹们都开始抱孙子了,她怕我俩找不着对象要孤独终老。”
“……其实前段时间我有个喜欢的人,挺神奇的,我以前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分不清,但就是觉得挺喜欢他的,莫名其妙就喜欢上了,我自己都差点没明白过来。”
“好像也没有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一点儿也不惊心动魄,挺平淡的,也不是那种没了他就不行,不能和他在一起就想去死。”
“我就是觉得他很好,很舒服,我不仅想对他好,我还想……让他陪着我。”
风吹树叶发出沙沙声响,陆淮拍了拍衣服站起来,把墓前的鲜花扶正:“走了,下次再过来,在那边想起我了就多给我托梦。”
出了墓园,他开车回家,约定好在他家楼下大堂碰面,段远和汪洋知道他今天要干什么一直没给他打电话,他点开手机看了一眼,就快要到约定的时间。
拨了个电话过去,段远接通后说:“和叔叔阿姨说好话了?我这刚进你们小区大堂坐下呢。”
“人到齐了吗?”陆淮问。
“差不多齐了,不过不着急啊,你开车慢点。”
陆淮沉吟片刻,又问:“唐医生来了吗?”
“来了啊,就汪洋还在路上了。”
陆淮挂了电话。
他没想到唐晏之还会来。
从昨晚两个人的对话被涂好药的管馨打断,他就在等。
发消息推拒掉这次的行程也好,反应过来后质问他也好,直接删除好友也好。他以为这些反应他总能等到一个,却又什么都没等到。
昨晚管馨在楼梯间找到他们后唐晏之转身离开,他们之间的对话还停留在那一句有些颤抖的“生日快乐”。
挺好的,陆淮甚至还在心里想,能在这里结尾,还挺好的。
他没想到唐晏之今天会来。
也许是教养使然让唐晏之从没放过人鸽子所以才忍耐着过来,也许是顾忌着作为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不想和他把关系闹得太僵,总之不会再有别的理由。
一入冬,北方的街道就显得有些萧瑟,陆淮盯着两边光秃秃的树干,也许他不知所以的隐秘心思,九曲十八弯的心路历程还有自己都觉得可笑的一场误会,都该在这个冬天结束了。
走进入户大堂,几人远远看见他就走了过来。
“耽搁了,晚了几分钟。”陆淮说。
“没事,我们的时间不值钱。”宋葭摆摆手说,“也就唐医生的时间比较宝贵。”
陆淮目光扫过几人身后站着的唐晏之,他没敢细看,目光只一掠而过。
天冷,唐晏之今天穿着件羊毛大衣和浅色的高领细绒衫,和他第一次在电梯外见到唐晏之时一样,细绒衫的衣领遮住了一点下巴,也圈住了细长脖颈。
陆淮敛下目光一时无声,段远看了他一眼帮忙打圆场:“哎,同样是医生,怎么我就不宝贵了?瞧不起我们看骨头的是不是?”
有段远和宋葭拌着嘴,一行人气氛还算轻松自在地往外走,陆淮今早把他们要的两辆车都开了上来停在大堂外,走到车前,汪洋说:“六个人两辆车,你们小情侣开一辆,我们四个挤一挤吧,不乐意跟你俩后头捡狗粮。”
陆淮还在纠结,江达已经从善如流地应下:“行,正合我们意。”他说着又转头问唐晏之:“唐医生,这样安排成吗?”
唐晏之颔首:“我都可以。”
唐晏之都同意了,陆淮把想要说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汪洋开车,坐到驾驶座上调座椅,听见副驾驶的门被打开的声音他顺口说:“远啊,帮我把包里的墨镜拿给我。”
然后一回头看见陆淮,愣了。
“你不是不爱坐前排吗,怎么今天坐这儿了?”
“就站在旁边,顺手开了车门。”陆淮说。
“哦。”汪洋点点头,又说,“我妈说你昨晚没睡好,开到地方还早,你在车上眯一会儿吧。”
虽然是关心,但陆淮此刻恨死了汪洋的话痨,在这一瞬间决定了他今年的生日愿望是希望汪洋赶紧闭上嘴。
可事实让他绝望。
“昨晚那小姑娘没什么事吧?”
“没事。”
“你几点回家的?”
“十二点。”
“那也不算太晚啊。”
“嗯。”
“那你怎么还没睡好……”
“汪洋。”
“我在呢。”
“闭嘴,看路开车。”
“我看着呢。”汪洋对着寿星倒是好脾气,说完这句后没再说话了。
车内终于安静下来,陆淮刚松了口气闭上眼,汪洋看了眼后视镜:“欸,唐医生也没休息好?瞧着你脸色不太好。”
下意识想回头,侧脸却碰到副驾驶的靠背,陆淮愣一下,恍若无事发生地重新闭上了眼。
后排,唐晏之说:“可能昨晚值班有些累。”
二院的医生,一晚上连着做几台手术是家常便饭,值班对他们来讲都算是休息了。
这话一出,唐晏之嘴角抿成一道直线,段远在旁边打哈哈:“成年人哪有脸色瞧着好的,大家都一样半死不活……呸,都差不多,汪洋,开你的车。”
一路沉默着开到目的地,他们订的这家度假山庄在郊外,四周是连绵的青山和云海,风吹树林,哗哗作响。
嘴上没提寿星,但实际上都是按着陆淮的喜好来的,虽然花得也是他的钱。
一下车,山间清新湿润的空气迎面而来。
宋葭张开双臂仰着头:“啊,我的心灵好像得到了洗涤。”
洗涤的洗涤,开后备箱拿行李的拿行李,陆淮打开车门下了车,借着车门的遮挡看向唐晏之,眼睛边缘微微发红,眼下透着些青色,确实瞧着脸色不太好。
想到这八成是因为自己,他指骨用劲关上车门,动作间衣角摆动,带起一阵冰凉的风。
订的是山顶的别墅,从山脚上去有一段路程,酒店给安排了观光车。
观光车后面放行李,前面是三排座位,一排能坐下两个人。
宋葭和江达最先坐上去,随即段远也上去了,他都坐实了才想起来什么,刚不太自然地扭过头要对着陆淮招手,汪洋就一屁股挨着他坐下了。
段远放下了手。
“怎么了?”汪洋纳闷。
“……没什么。”段远还想再为兄弟挣扎一下,“我想和唐医生一起坐来着。”
“咦,”段远鄙夷道,“你是什么唐医生的舔狗吗,坐个座也要挨一块儿,人唐医生说不定不稀得和你坐呢。”
段远忍气吞声。
观光车旁就剩下最后一排座位还空着,酒店的工作人员搬好行李,双手交叠在身前,对不知道为什么还站着的两位客人说:“行李都已经放置好,两位先生可以上车了。”
唐晏之站在车边,听见这话转身先上了车。
“先生?”工作人员继续问陆淮。
陆淮低低地“嗯”了一声,抬腿也坐了上去。
座位窄,又是秋冬,衣服穿得厚重,陆淮甫一上车,手臂就和唐晏之的贴在了一起。
他高中知识忘得差不多,这时候很想拍拍段远的肩膀问问他,体温难道是隔着几层衣服也能传播的吗?又或者不摩擦也能凭空生热?
相触的那块地方的温度升得那么高,像是要沿着手臂烧进他心里。
山上的风景很美,云涧溪谷和竹林。
宋葭带了部相机,一路上惊叹着拍照。
前面两排氛围无比轻快,最后一排陆淮和唐晏之贴在一起,一言未发。
山路转弯,司机扭转方向盘向右拐,朝后面喊了一句:“抓紧扶手,前面要拐弯了。”
话音刚落,整个车向□□斜,重力使然,唐晏之整个人朝陆淮歪了过来,几乎半靠进陆淮的怀里。
熟悉的淡淡的香气,和山间冷冽的寒风融在一起,像走在被白雪覆盖着的冰天雪地。
可怀里的温度又是真实的,温暖的,甚至陆淮一低头,就能看见唐晏之被细绒衫包裹得严实的脖颈。
转弯过去,唐晏之直起身,沉默几秒后,他低着头说:“不好意思,没压到你吧。”
“没有。”陆淮说。
怀里陡然一空,温度也逐渐散去,陆淮转头看向一旁的山景,嗅着空气中残存的最后一丝清冽香气,他搭在膝上的那只手长指半弯,指腹轻轻摩挲。
别墅在山顶,背靠树林很安静,一楼后院和二楼都有私汤,视野很好,像是抬手就可以碰到云,可以俯瞰整片山的风景。
提着行李进了别墅,段远问:“房间怎么分配?”
“三间房,一楼一间,二楼两间。”江达说。
陆淮愣了:“只有三间?”
“是,”江达点头,“这边的套房最多只有三个房间,但二楼有一间家庭房,空间很大。”
陆淮道:“把刚才路过的那套下面点的别墅也订下来吧。”
汪洋闻言插嘴:“出来玩还分着住啊,那多没意思,你又不是没和我睡过,甭这么瞎讲究。”
眼角余光扫到一旁搬行李的唐晏之有些讶异地朝这边看过来,陆淮扶着额道:“你说话能不能说清楚,那是睡高低床。”
汪洋无辜眨眼,不懂有什么区别。
宋葭是女生,为了方便和江达住了一楼的房间。
另外四个人提着行李上楼,二楼两间房,一间正常的双人房,一间家庭房是一张大床带着小床。
段远看着身旁沉默且尴尬的两个人,脑袋飞速旋转后说:“这样,唐医生住双人房吧,我们仨住这间大房,我和汪洋晚上睡觉打呼,怕吵着你睡不好,陆淮没事,他已经习惯了。”说完还自己肯定自己:“我觉得这样安排挺合理,你们觉得呢?”
合理个屁,陆淮叹气。
明明正常人这时候只会安排他和唐晏之睡一间房吧。
明知是欲盖弥彰,但此情此景,他只能点头:“挺好的,就这样吧。”
等他们收拾好行李下楼,跟在他们后面出发的酒店的工作人员也已经到了,正在别墅的院子里和宋葭他们做介绍:“私汤,水疗,足疗,酒吧,钓鱼,影厅……这些项目我们山庄都提供,想要体验的话几位可以骑行下山,也可以打电话给前台我们派观光车上来接几位下山,山下还有农家乐,可以自己烧烤……”
“那太好了,”汪洋高兴道,“我们今晚下山去烤全羊。”
“那我这边帮您预约,让厨房提前准备好食材。”
众人喜滋滋地订下晚饭,酒店的工作人员交代好事项转身准备要走的时候,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的唐晏之犹豫再三,开口问了一句:“既然是生日,不用让酒店提前准备蛋糕吗?”
众人闻言同时转头望过来,怔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是他在主动说话。
工作人员反应很快:“今晚是生日宴会吗?那我立刻让后厨甜点师准备,还是几位有指定的蛋糕品牌,我们下山去采购。”
段远有些呆滞地看看唐晏之,又看看陆淮,最后才看向工作人员说:“不,不用,寿星不爱吃蛋糕。”
“麻烦帮忙准备一个吧。”陆淮突然开口。
唐晏之一顿,没忍住看向他。
两人的视线今天第一次相撞,不再是你瞥我我扫你,是实实在在地四目相对。
陆淮定定地看着唐晏之,突然后悔了,后悔没把那盆垂丝茉莉带回家。
店主说得对,没养过怎么知道好不好养,事情好像远没有他想的那样糟糕,也许他多点耐心,垂丝茉莉也愿意为他开花。
唐晏之敏锐地察觉到陆淮身上某种微妙地变化,就在刚刚,就在那一瞬间。
仿佛神情都跟着远处的青山云海一起舒展开,就像湖面被微风荡起了涟漪,陆淮眼中不再藏着纠缠难抑的情绪,只是含笑。
他说:“唐医生,谢谢你的生日快乐。”
这句话旁边的人听不懂,唐晏之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