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送别 陛下,娘娘她太苦了啊!
很快便到了入宫那日, 宫里的马车已在相府门前等候多时了。
云羡站在相府门前,望着不远处的马车,微微的有些出神。
“小姐……”紫苏心疼的扯了扯云羡的衣袖,低声呢喃道:“无论如何, 总还有奴婢陪着你。”
云羡正感慨着她即将失去的自由, 听紫苏这样一说,她才发现自己方才的失神在紫苏眼中, 大约有了不同的意义。
紫苏大概觉得, 她是很落寞的。
无论是刘行止、徐慈心还是刘子宁、刘念, 都没有出来送她。许是她未曾选定刘念入宫的事惹怒了他们,也或许,她对于他们来说, 原也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不过无论是哪种, 于云羡而言,都无关紧要。
他们于她的意义也是一样的。
“有你就足够了。”云羡侧头看向紫苏,莞尔一笑。
紫苏认真的点了点头,她不知道小姐孤身一人, 今后除了自己, 还能依傍谁。
她这样想着, 望向云羡的目光便带了淡淡的悲悯之感,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离愁别绪从此而生, 便如未来的路,模糊的令人害怕。
福瑞躬身上前,带着盈盈的笑意, 道:“娘娘,吉时到了。”
云羡点点头,刚要踏出步子, 突觉腰上一软。她伸手去摸,只觉一个滚圆的脑袋低低的埋在她背上,而他的双手正环在她腰间,低低的抽泣道:“姐姐……”
云羡叹了口气,她转过身来,俯下身去捧着他的脑袋,温言道:“不是说了,男子汉不许哭的,对不对?”
刘君泽抬起头来望着她,眼里像是盛满了水,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他本就眸如星子,如今更是满心满眼都是她,干净又纯粹,令人动容。
他吸了吸鼻子,又抬手胡乱蹭了蹭眼睛,郑重道:“我不哭。”
他仿佛是一夕之间便长大了似的,像男人一样承诺道:“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姐姐的倚靠。等着,等着……姐姐能离开的那一天,为姐姐撑起一片天。”
云羡会心的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像大人一样接受了他的承诺,认真的闭了闭眼睛,道:“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的。”
*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马车缓缓拉动起来,云羡靠在窗前,透过竹帘,静静的望着窗外。
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心平气和的看着京城的街景,生平第一次,她感念古代交通的不便,这样车马轻慢的日子,像是载着无限的心事,却在这车马无尽的晃动中,又将这些心事缓缓消散了。
要改变结局,她该怎么做呢?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找到那盒子,可若是找不到,她又要如何?她不能,也不愿将岁月消磨在宫廷之中,她无法接受那沉闷的日子,更无法接受与别的女人分享一个男人,哪怕那个男人是至高无上的帝王。这世上除了真理,原也没有什么真正至高无上的东西。
大约,还是要防着萧叙白罢。
云羡暗暗思量着,她并不想干涉任何人的生活,可若是真的无法离开,她便不得不出手了。
云羡咬了咬唇,猛地听到窗外有人唤她,她心头一跳,几乎咬了舌头。
云羡将帘子掀开,探出头去看着,只见徐思温正骑了马赶来,他向她招招手,露出一抹温暖的笑意,像是五月的风,就那样和煦和毫无保留的包裹着她的心。
云羡亦向他招手,又冲着前面的侍从喊道:“停下!快停下!”
福瑞回身道:“娘娘,街市上不安全,咱们还是快走罢。”
云羡见他不肯,忙探出头来,她顾不得发髻上佩环叮当,只朝着徐思温道:“这里不许停的,不必送了。”
徐思温策马上前,隔着侍卫们的长枪,弯下腰来,含笑望着她,可眼角眉梢,又分明全是不舍与愧疚。
她不懂他为何会有这样的神情,只当是别离的果子太苦,他们都不敢轻尝。
“没事,总有再见的日子。”她浅笑道。
徐思温用力点点头,道:“照顾好自己……若是……”
他本想说,若是有需要,他总在的。可话到嘴边,他还是没说出口。如今云羡是皇后,隔墙有耳的,这种话说出来,只怕会给她带来麻烦。
他转而从包袱里取出那卷轴来,冲着她摇了摇,惊喜道:“画修复的很好,我很喜欢。”
云羡会心一笑,道:“喜欢就好。若是将来你再得了画,我还是一样帮你修好它。”
徐思温很轻的道了声:“好”,他本想说句珍重,可宫墙太高,他所有的担心、不安和嘱咐,都显得多余起来。
他越不过那宫墙去,她大约也出不来。未来的路,只有她自己一步步走下去,再苦再累,都只能咬着牙走下去罢了。
他想着,眼底便染上了一层霜,眉眼虽还含着笑意,却渐渐的有了一丝淡淡的愁绪。
“珍重。”他终于开口。
云羡再忍不住,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可她不喜欢这样的结局。她喜欢笑着,向所有人告别,尤其是徐思温。他拥有这世上最沉稳舒展的笑意啊。
她背过身去,哑声赶人,道:“你也珍重。”
福瑞见状,便嘱咐了车夫,将马车赶了起来。
这次徐思温没再追,他只是立在原地,望着天边的烟紫色朝霞,微微的有些出神。
直到云羡一行人消失在街角,他才略略回过神来,低声道:“对不住,云羡。”
对不住……
这些日子他都不敢来见她,是因为他查到了一件事,那个找了宋平来污蔑云羡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妹妹,徐寄柔。
他说过要为云羡查明真相,可事到如今,他却只能选择包庇那个罪魁祸首。
朋友与妹妹之间,他终归是选错了人。他,终归是太自私了些。
*
宫里没有任何装饰,没有挂红色的灯笼,没有铺红色的地毯,就连来往的宫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喜色。
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大婚的痕迹,更不必说,做好了迎接女主人的准备。
这座宫城仍旧是灰暗而肃穆的,带着历史所沉积下的庄严沉重,伫立在京城的正中央。
“陛下请娘娘住在椒房殿。”福瑞说着,面上亦有些羞赧,道:“陛下已命人细细收拾过了,各处也都洒扫过,添了些必要的东西,娘娘瞧瞧有什么缺的,奴才这便差人去置办。”
云羡略略打量着眼前的宫室,这便是她在古书上无数次读到过的椒房殿了。那些耳熟能详的故事,那些属于古代王朝最尊贵女子的快乐与辛酸,便都埋葬在这里。
若说心中没有触动,是不可能的。
她原也不在乎入宫与否,可此时此刻,她心底还是小小的开出朵微弱的花来,那些透过故纸堆扑面而来的历史沧桑感,使她觉得连这里的空气和砖瓦的泥土味都令人迷醉。
她微微垂眸,道:“没什么缺的。”
无人打扰,就这样静静的沉浸在历史之中,在这短暂的瞬间,她满足到无以复加。
至于什么恩宠,什么权势,本也不在她的人生规划当中。
本来嘛,她一个搞学术的人,要什么自行车?荣华富贵也就算了,没人会和钱过不去,至于什么狗男人,她是一点都不稀罕。
福瑞一怔,愈发的不好意思起来,迟疑道:“要不您再瞧瞧?过些日子再告诉奴才也是使得的。”
云羡急于去研究椒房殿的墙是否真的涂了花椒树的花朵,便随口打发道:“既如此,便多取些红烛来罢。”
有了灯,晚上也好亮堂些。
福瑞一听,看向云羡的目光瞬间带了些悲悯之色,他重重的应了,道:“娘娘放心,奴才一定把内侍省的红烛都搬来。”
言罢,他又啰啰嗦嗦的嘱咐了殿内的宫人们仔细侍奉娘娘,方才缓缓退了下去。
*
福瑞自椒房殿出来,便一路朝着紫宸殿走去。
这个时候,容洵总是在紫宸殿里批阅奏折的。作为帝王,他或许太执着于玩弄权术人心,便显得阴鸷暴戾,可却没人能说,他不是个合格的皇帝。
守在宫门外侍奉的太监见福瑞来了,忙恭顺的将殿门拉开,道:“公公请。”
福瑞低低的“唔”了一声,便躬身走了进去。
“不是自告奋勇去接亲?这么快就回来了?”
容洵头也不抬,只御笔一批,便将那奏折合了起来,轻巧的扔在一边。他很快将下一本奏折拿起来,目光浅浅的扫下去。
见福瑞半晌不说话,他才不耐烦的掀了掀眼皮,冷声道:“哭什么?”
福瑞犹自抽泣着,鼻子一吸一吸的,朝着他看了一眼,又回过头去,像是故意哭给他看的。
容洵抿了抿唇,强压着一口气,将那奏折扔过去,砸在他脚边,道:“干什么?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福瑞呆呆的望向他,张了张口,像是哽住了似的,抽泣着说不出话来。
容洵蹙了蹙眉,刚打算低下头去由得他去哭,便见福瑞猛地哭出声来,道:“陛下,娘娘她太苦了啊!”
43.花烛夜 她要的,只是您与她…………
容洵看着他捶胸顿足的模样, 不觉皱了皱眉。
福瑞平素还算稳重老成,可每次遇到云羡的事,他便蠢钝了许多,全然不似一个在宫里摸爬滚打惯了的老人, 倒像是个无知无畏的孩子。
容洵匀称的指节轻轻叩在极其珍贵的红木雕花案几上, 隐隐的透露着他心底的不耐。他的目光落在窗边的黛紫色软缎帷帐上,上面用金丝银线细细的绣了云纹, 在阳光下微微的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彩, 在这空旷而冷清的大殿之上, 这点子柔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容洵似是忍耐到了极限,猛地抬起眼来,他的瞳仁黑白分明, 犹如千秋明月般温润清冷, 瞬间便吸引了福瑞的目光,只是他那黑色瞳仁如同墨染,深深的沉了下去,连带着福瑞的心亦为之一震。
福瑞熟知他的脾性, 知道他已是忍无可忍, 旋即回道:“今日奴才陪着娘娘一路行至椒房殿, 宫中各处全无大婚景象, 更无半点热闹, 娘娘都默默受了,没有半句不满,奴才实在是惭愧的紧。”
他说着, 低低的埋下头去,无限感慨道:“似娘娘这般贤惠不争的女子,实属难得。”
容洵冷笑一声, 道:“依着朕看,她并非不争,只是不在乎罢了。”
他垂着眼眸,鸦羽般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神色,只是紧抿的薄唇略略的袒露出他心底的思绪。
“娘娘并非不在乎。”福瑞急道:“奴才问娘娘需要添置什么物件,娘娘什么都没要,单要了红烛,陛下您说,这是什么意思?”
容洵将手指拢在袖子中,指腹缓缓摩挲着袖底的银色龙纹,在听到福瑞回话的一瞬间,他的手指微微一颤。
他抿成直线的唇角向上微挑,道:“你问朕?”
福瑞忙低下头去,恭顺道:“奴才不敢。”
容洵“嗯”了一声,幽幽道:“那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福瑞一本正经道:“红烛乃是大婚必备的东西,所谓洞房花烛夜,便缺不得这花烛。娘娘此举,是在念着陛下呐!”
“哦?”
福瑞见容洵不信,忙补充道:“娘娘可以不要大婚的仪式,可以不要什么贵重物件,她要的,只是您与她……”
福瑞迟疑着,打量着他眼底的暗色,不敢再说下去。
“说下去。”容洵端起手边的茶盏,他轻抿了一口,茶却已然凉了。
“圆房……”
福瑞身体紧绷着,哆哆嗦嗦的说了,忙走上前去接过容洵手中的茶盏,跪下道:“奴才万死!竟让陛下喝了凉茶。”
容洵摆了摆手,倒是难得的没有因着茶凉而动怒。
福瑞忙不迭的起身,他一边去添着热茶,一边思忖着容洵的脸色,只是他素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只要他不想让旁人看出他的心绪,便没有人能看得出。即便福瑞在他身边侍奉多年,也是一样的。
“陛下意下如何?”
冷不丁的,大殿的大门被推开,昭阳公主袅袅走了进来。她面容沉静,脸上没有半分笑意,正如她耳侧的白瓷珠钗,只冷眼瞧着,便有种岁月静好之感,可看到深里去,却只觉彻骨寒凉。
容洵并不习惯这样的昭阳公主,不禁神色一凛,道:“阿姐指的是什么?”
昭阳公主杏眼圆瞪,道:“自然是圆房。”
容洵手上一滞,随即从容的打开了手边的奏折,道:“阿姐不该过问这些事的。”
昭阳公主也不恼,只捡起地上那本奏折,随手放在容洵面前的案几上,道:“我是你姐姐,成亲是家事,我自然问得。”
容洵见她认了真,便也不避着,坦然回道:“既如此,朕便告诉阿姐,朕是不会与她圆房的。”
“那你为何选了人家姑娘入宫来?”
“朕与她有过几面之缘,她陷于危机,朕愿意伸手帮她一把,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他说着,浅浅勾了勾唇,道:“阿姐与其在此义愤填膺,倒不如去看看她,说不定她正乐在其中呢。”
“新婚之夜独守空房,能有什么乐的!”昭阳公主一甩衣袖,恨道。
容洵眼眸之中泛起了一丝兴致,道:“阿姐去瞧瞧不就知道了?说不定她就是与众不同呢。”
昭阳公主白了他一眼,深深的叹了口气,言罢,便拂袖而去。
*
翌日一早,福瑞便陪着昭阳公主一道去了椒房殿。
刚到寝殿门前,便见禄子和寿子捧着几支烛台走了出来。
那烛台是黄铜所制,如今却已全然看不出内里金灿灿的颜色,红色的烛泪像是包浆一般,层层叠叠的流下来,将那烛台侵蚀得面目全非,宛如一座座红色的山。
福瑞看着有些心惊,面上也不觉讪讪,道:“娘娘可在里面?”
禄子点点头,嘴朝着里面努了努,道:“在呢。”
昭阳公主看着那烛台直蹙眉,道:“怎么点了这么多蜡烛?”
寿子压低了声音回道:“娘娘一宿没睡呢,一整晚都把这寝殿点的亮堂堂的,您瞧,这不……”
他朝着手里的烛台看了一眼,正要说下去,便见禄子瞪着自己,忙住了口。
禄子与寿子都是福瑞放在身边调教过的,也都叫福瑞一句“师父”,见着福瑞,他们的话也就难免多了些。可与旁人说主子是非是大忌,即便那人是师父,也不能例外。
昭阳公主和福瑞心中明了,也就不再多问,只道了声“去罢”,便打发他们走了。
两人都有些面面相觑,心里有愧,面上也就提不起什么劲头来。
这算什么?新婚之夜便让人家独守空房,点了这么多红烛,不就是垂泪到天明的意思?
昭阳公主叹了声“作孽”,便抬腿走入了寝殿。
福瑞亦是摇了摇头,低低的念了声“阿弥陀佛”,方才跟着走了进来。
*
云羡的确是一夜没睡,她点了一夜的灯烛,将椒房殿的建筑草图画的清清楚楚,连一丛花、一棵树都标的仔细。
所谓考古挖掘,为的就是还原古代最真实的生活面貌,如今有了现成的资料,倒省去了考证的麻烦。
她望着面前的图纸,心满意足的伸了个懒腰。
“云羡……”昭阳公主轻声唤她。
云羡不妨有人来,心里一惊,忙回过头去。
只见昭阳公主正站在门边,秀眉微蹙,眼里满是不忍与疼惜。她似是看到了云羡身前摆着的图纸,眉头便拧得更紧,而眼中便更添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
她声音发颤,走上前来握住云羡的肩头,道:“苦了你了。”
云羡忙站起身来,笑着道:“殿下说的哪里话?这宫里甚好,我住的很舒服。”
她说的是真心话,可落在昭阳公主眼中,便是强颜欢笑。
昭阳公主恨铁不成钢的朝着紫宸殿的方向看了一眼,道:“你能平心静气也是好的,只是宫里日子漫长,靠自己挨,是挨不过去的。”
云羡不解的看着她,不挨日子,难不成要去谋反吗?
昭阳公主见她懵懂着一张脸,半是无奈半是心疼的摇了摇头,低叹道:“你还年轻,自然不懂这情爱也要靠自己去谋算的道理。”
“殿下说的是幸福要掌握在自己手里?我懂。”
昭阳公主浅浅一笑,道:“你懂什么?你如今还唤我殿下呢。你啊,该唤我阿姐才是。”
她说着,拉着云羡一道坐下来,像是闺中絮语一般,言辞亲切而温柔,道:“陛下是我的亲弟弟,他那个人我是知道的,他小时候很是受了些苦,如今又身处高位,不得不去思量、去算计,这才变得阴戾冷漠,若非如此,他也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
“他的心底啊,其实是很柔软的,只是冰封的久了,就连他自己也忘了。若你愿意花时间去捂暖它,你就会知道,他待人多好,多真。”
昭阳公主说着,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淡淡的,却总也散不开的。她吸了吸鼻子,感慨万千道:“你不知道,我有多盼着那一天……”
云羡轻轻的捏了捏她的手,温言道:“会有那一天的。”
只不过,那个捂暖他的心的人并不是我。我自问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兴致。
昭阳公主只当她应了,便略略舒了心,柔声道:“你有什么缺的都和我说,若是闷了,便着人来告诉我,我若是无事,就进来陪你说话。”
云羡笑笑,道:“这宫里的学问多着呢,不会闷的。”
更何况,我还要早点找到七彩琉璃宝盒,也好早日脱身。
“娘娘。”
福瑞轻声唤她,打断了云羡的思绪。他似是有些羞赧,连头也埋得比平日更低些。
昭阳公主看向她,笑着道:“是了,福瑞还有事要找你呢。”
云羡一怔,道:“何事?”
福瑞斟酌着道:“陛下问,那选秀人选的诏书,可还要改么?”
云羡眯了眯眼睛,道:“什么?”
“若是不改,这诏书今日便发下去了……到时,便是覆水难收了。”福瑞好心提醒着她,希望她能将那诏书改上一改,便是弄个椒房独宠,也是好的。
云羡略一思忖,似是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转而大手一挥,爽声道:“不改了,发下去便是。”
“呃……”福瑞看了昭阳公主一眼,见她微微的摇了摇头,只得无可奈何的应了声:“是。”
44.封妃 我可是大楚的皇后。
紫檀木方桌上的青铜牡丹纹香炉内, 浅浅的插了两支线香。紫苏素手点燃它们,没一会子,一缕青烟便自那红色的光点中悄然泄出,宛如满头星尘一般, 幽幽香气瞬间便沾染了整个正殿。
云羡斜躺在贵妃榻上, 一手托着脑袋,一手闲闲的拨弄着一个象牙制的鲁班球, 她只觉清香扑鼻, 没一会子便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间, 只见烟雾缭绕之中,数个美貌女子正站在她面前,齐刷刷的朝她笑着, 她们各个含羞带怯的低下头去, 只露出一双如秋水剪过的双眸,盈盈的望着她。
这么多古装美女……上一次看见这么多美人,还是在看《甄嬛传》的时候……
云羡脑子里涨涨的,几乎不知身在何处, 只胡乱想着, 伸手向前够过去, 只盼着关了电视继续睡。
突地, 她手里一软, 全然不是电视机该有的质感。还有,她这是在书里呢,哪来的电视机?
云羡心中一惊, 梦也醒了大半,只眯缝着眼睛,等眼前渐渐清明, 她的神思也就理的差不多了。
“这是……”
云羡望着一屋子的莺莺燕燕,惊得几乎咬了自己的舌头。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众女子见她醒了,皆齐齐的跪了下去。
福瑞走上前来,堆着一脸的笑意,道:“娘娘,这是新入宫的秀女。陛下的意思,是让她们先来拜见您,至于她们所封位份、所住宫室,也全凭您安排。”
云羡有些为难的看着他,压低了声音,道:“这不好罢?她们是陛下的人,自然要陛下先见过才好。还有,那位份、宫室,还是由陛下见过再定罢。”
福瑞应和着笑笑,道:“陛下政务繁忙,自是顾不得这些,娘娘只凭着心意做主便是。”
云羡无奈的看着他,心里更是把容洵骂了一百遍。这种人事问题,处理的好也就罢了,处理不好可是大矛盾,要被人把八辈祖宗拉出来骂的。
她从前带队去考古挖掘,光是分配宿舍就能花上大半天的时间。什么这个人不和那个人住啦,这个人打呼噜那个人抠脚啦,什么奇里古怪的事都能遇到。要是掰扯不清,影响考古进度是轻,惹出安全问题来才可怕。女生之间扯个头花,男生之间打一架都算是好的,若是遇上哪个心理变态的,杀人放火也是有的。
旁的不说,就说眼前的这些女子,家里哪个不是有权有势的,若是行差踏错,惹得人家家里造了反,她可担不起这个责任。况且现在容洵虽说无妨,可真到了那个时候,恐怕容洵第一个就要拿她问罪。
云羡想着,只觉脖子里股股的冒出些凉风来,她捂紧了身上的单衣,道:“各位先起来罢,都是自家姐妹,不必拘礼了。”
众女子道了声“是”,极恭顺小心的站了起来,各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不小心惹怒了云羡,便也不必在这宫中混了。
她们尚未入宫时便知道,皇后娘娘是与她们不同的。皇后是陛下亲封的、心尖尖上的人,而她们只不过是皇后随手选的,她们之所以能入宫,全凭皇后一句话罢了。
如今进了宫来,见陛下事事以皇后为先。皇后权柄在握,她们连所封位份、所住宫室都要仰仗皇后的心意,自是不敢对皇后不敬的。
云羡没工夫揣摩她们的心思,她的脑子里飞速的运转着,只盼着找一个折衷的法子,保住自己的小命。
她这个皇后做的,当真是窝囊。前面被容洵压榨,后面被妃嫔威胁,说一句高危职业一点也不为过。她现在就盼着自己能早日找到七彩琉璃宝盒,早日脱离苦海。
半晌,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浅笑道:“既如此,便按着各位家中父兄的官职来定各位的位份罢。”
众女子不敢妄言,只相互看看,齐齐的道了声“是”。
云羡知道,她们其中是有人不服的,虽不敢直言,可心思却全挂在脸上。这些女子大多是家里娇宠惯了的,虽有些小聪明,却并没有多深的心思,反而都生出了一颗不肯认输的心。
譬如最左边站着的叶蓁蓁,她是这些女子中容貌最出众的,又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极通书画诗词,可偏生她父亲官职不高,封不得什么好位份。
想来她入宫前觉得凭着自己的美貌才情,能封一个好位份,如今失了算盘,心里便有些不甘。
云羡见她白着一张玉瓷似的小脸,眼眶微微的有些发红,实在是我见犹怜。可规则已定,是绝不可能为她一个人改的。
云羡低低的叹了口气,心底里暗暗啐着容洵作孽,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我知道你们不服,可还是那句话,昨日你们以你们父兄为荣,明日便该你们父兄以你们为荣。”
云羡拿出了校长每年开学典礼时的说辞,接着道:“现在所定下的位份、宫室,都只是一时的,只要你们认真完成本职工作……”
她顿了顿,道:“认真侍奉陛下,赢得陛下宠爱,便不愁有改变现状的机会。我会制定一个完善的考评机制,每半年一考评,考评优秀的嫔妃便可向上晋一晋位份,到时什么贵妃、夫人,还不由得你们去当?”
左右又不是我给你们发工资,只要你们哄得住容洵,别让他管我,自然升职加薪一条龙安排。
云羡心里盘算着,面上便露出了隐隐的笑容。
众女子不明就里,只觉得云羡说的极有道理,又见她浅笑,只当她极爱护她们,全心全意都在为她们着想,便愈发的佩服起来,道:“全凭娘娘做主。”
云羡笑笑,道:“我没什么,只盼着大家尽心尽力侍奉好陛下便是了。”
她说着,侧头看向福瑞,道:“福公公,如此可使得?”
福瑞忙不迭的点头,看向她的眼里满是小星星,赞叹道:“娘娘端庄贤惠,是陛下之福,是大楚之福。”
正说着,便见紫苏走了进来。她脸色凝重,眉头紧绷着,一看便知是出了大事。
云羡旋即打发了众人离开,方询问道:“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紫苏攥紧了帕子,双手紧紧的搅在了一起,嗫嚅道:“娘娘,夫人进宫来了。”
她脚下有些虚浮,圆圆的脸上满是仓皇,仿佛虽稚气未脱,却已懂得了愁苦的孩子,令人心疼。
云羡伸出手去,握住她僵硬到冰凉的手指,灿然一笑,道:“别怕,现在不是在丞相府了。”
紫苏猛地抬起头来,怔忪的望向她。
云羡亦昂着头,卷翘的睫毛在她的瞳孔中投下细密的阴影,便越发显得她眼眸清澈,坚毅笃定。
她眯了眯眼睛,轻声道:“在皇宫里,便再没人能伤害我们。”
即便徐慈心是她母亲,也不能。
紫苏释然一笑,道:“是了,小姐现在是皇后娘娘了,是咱们大楚最尊贵的女人,是这座宫城的女主人。”
丞相夫人,又算什么呢?
*
徐慈心却没这样想。
她着了一身朝服,满头的珠翠,就这样直直的站在云羡面前,若非她眉间隐隐的喷薄而出的怒意,她几乎可以算得上一句雍容华贵了。
周遭是长久的静默,只余她与云羡两两相望,仿佛对峙一般,看谁先败下阵来。
只见云羡气定神闲的歪在贵妃榻上,一边端着茶盏,一边幽幽的打量着她。不时地,云羡垂下眸去,用茶盖撇去茶水中的浮沫,带着上位者特有的散漫与悠闲,轻啜一口茶水,方缓缓抬起头来。
“你……”徐慈心指着云羡的鼻子,手中的帕子抖得不成样子,嗔怒道:“成何体统!”
云羡停下手中的动作,略略坐直了些,掀起薄薄的眼皮,道:“母亲指的,是什么?”
“杳娘在凉州就是这么教你的?还是自以为入了宫做了皇后,便连行礼都浑忘了?”
徐慈心一贯懂得如何扎云羡的软肋。若是刘云羡,听她提起凉州和杳娘,一定如芒刺在背,难过得不能自已。可云羡素来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待她的出身,长在凉州也好,被姨娘养大也好,都没什么可攻讦的。
云羡面色如常,只淡淡道:“该行礼的,恐怕是你罢?”
徐慈心咬了咬唇,全身都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恨道:“我可是你母亲!”
云羡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可是大楚的皇后。”
自古先论君臣,再论父子,她虽是个现代人,却也知道这其中关窍。
紫苏见两人唇枪舌剑,只觉空气里都弥漫着战火的味道,她紧贴了云羡站好,用力攥住自己的裙裾,生怕自己哆嗦起来,败了云羡的气势。
云羡冷笑一声,道:“母亲该不是欺我是凉州来的,不懂规矩罢?还是说,这京城的规矩倒与凉州的格外不同些?若如此,我便着人去问问陛下,看是否有这样的事,咱们大楚的规矩,可得统一了才好。”
“你!”
徐慈心张口结舌,攥紧了帕子,连声音都带上了几分隐怒。可她望着云羡的脸,话语就好像卡在了喉咙里,一句都说不出来。
半晌,她微微的屈下膝来,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道:“娘娘万安。”
45.筹谋 顾好自己,别让容洵占了你的便宜……
“母亲入宫来, 为的就是这个?”
云羡近乎嘲讽的轻笑一声,原来徐慈心一大早赶过来,为的不过是刘念入宫的事。如今诏书已下,新人都已入宫, 算得上是木已成舟, 可她还抱着这点子希望不放,云羡真不知是该说她固执, 还是愚蠢。
徐慈心坐在一旁的圆凳上, 被她这么一笑, 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她轻咳了一声,微微的避过头去,道:“也并非是我的意思, 你父亲也这么想。阿念如今这样子, 入宫才是她最好的出路。你是她姐姐,于情于理,都该帮帮她。”
若是旁的,云羡帮也就帮了, 可这件事关系到整个大楚的命运, 影响着整本书的走向, 更事关她的小命, 她是绝不能答应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 云羡体恤徐慈心待刘念的心意,也就不忍心言辞太激烈,只道:“母亲还是收了这个心思罢。我没有姐妹共事一夫的打算, 现在没有,今后也不会有。”
徐慈心捂着胸口,垂泪道:“你若是因着怪我, 才不肯让阿念入宫,我……”
她刚想说完,触到云羡嫌恶的目光,后半句话便吞在了喉咙里,连哭都忘记了,只怔怔的看着云羡出神。
云羡秀眉微蹙,道:“母亲忘了为何会认我回来了吗?”
“什么?”
“母亲当日肯认我回来,不就是为了让我替刘念入宫么?如今母亲心愿得偿,我不知道,母亲还有什么可哭的。”
云羡说着,缓缓站起身来,她见徐慈心愣在原地,不觉摇了摇头,叹息道:“让刘念远离宫廷纷争,在锦绣富贵里安享一生,不是母亲的夙愿吗?”
她沉着脸,眼皮微微垂下,眼睑幽深一片,越发显得眼底晦暗不明,道:“我还有事,母亲想清楚了,便自去罢。”
言罢,她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紫苏跟在她身后,急急的朝着徐慈心福了福身子,便一路小跑着追了上去。这么可怕的环境,她是一刻也不想呆着了。
*
“她当真这么说的?”
刘行止沉吟一声,黑着一张脸,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是。”徐慈心微缩着身子,道:“一进去就没给我好脸色,想来是恨毒了我了。若老爷去劝劝她,兴许还有转机。”
刘行止冷哼一声,眼底满是阴霾,道:“她是铁了心要阻止阿念入宫,我去劝能有什么用。”
徐慈心忖度着他的神色,低低的道了声“是”。
见他不说话,徐慈心忍不住开口,道:“其实云羡说得也对,阿念性子单纯,入宫只怕要受人欺侮,倒不如……”
“阿念如今这个样子,你让她嫁给谁去?”
徐慈心见刘行止动怒,心中便生了怯意,她咽了一小口唾沫,嘴里阵阵发苦,道:“寒门家的子弟,若是有好的,也不是不行,有老爷帮扶着,不出几年也就起来了。若是世家子弟,就算不在京城,也没什么……有老爷的面子在,想来没人敢欺负阿念的。”
“妇人之见!”刘行止愤愤扔出了四个字,道:“你懂什么?云羡她敢这么做,就是没把我和这个家放在眼里,她根本就不能为我所用,她这颗棋子就算是废了!只有阿念入宫……阿念必须入宫!”
他嘶吼着,眼睛死死的瞪了起来,连带着呼吸也粗重了许多,他大口喘着气,吓得徐慈心几乎噤了声。
他恨云羡的背叛,一如他恨徐慈心的无用。在这世上,他原也没指望过谁,一步步走到现在,靠的便是这股子狠劲。既然一个女儿失了控制,那便用另一个女儿填上,只要他够狠,他便总是赢的那一个。
*
半个月后,皇宫御花园。
“我看他就是想气死我这只小猫咪。”
云羡叉着腰,两个腮帮子鼓得圆圆的,沈让瞧着她,不觉笑出了声。
他好不容易进宫来一次,自是想尽了法子也要来见云羡一面的。
“又要我给嫔妃们定位份,又要我给她们安排住所,得罪人的事全让我干了,他还能落个不好色、尊重妻子的好名声……他那种人还在乎名声?”
云羡数落着容洵的可恨之处,道:“你不知道,我好不容易才想出个嫔妃的考评机制,就盼着理顺她们的升职之路,好让她们把力气都使到职场上去,能让我空出时间来找宝盒。谁知道容洵根本不配合,这么多天了,别说宠幸了,他连一个妃子都没召见过。”
“我本还想了一百种办法劝他雨露均沾,给嫔妃们公平的竞争机会什么的,现在一句也用不上,全吞我肚子里了。这下好了,那些嫔妃们各个都闲得不得了,整日在椒房殿中坐着,我现在别说找宝盒了,连出门都难。”
云羡抱怨着,沈让便静静听着,眼里晶亮晶亮的,没有半分不耐烦的神色,他勾着唇,满心满脸都是笑意,好心在听天下第一好玩的事,怎么都听不厌似的。
御花园里的紫薇开的正艳,像是一团团炽热的火苗,烧在沈让的心上,他只觉周身都酥酥麻麻的,可却并不难受,反而迷醉得紧。
不知为什么,他希望这时间无限的延长下去,哪怕将他们长长久久的困在这里,也是好的。
“你想什么呢?”云羡推了推他,又旋即低下头,拍了拍裙裾上的落花,坦然道:“我这么唠叨,你定是烦了。算了,我们说别的。”
沈让笑笑,道:“我正听得起劲呢,你说的这些,倒比上课时候讲的东西有意思多了。我好不容易等到你喋喋不休的时候,可舍不得打扰你。”
云羡轻哼了一声,磨牙道:“这么说倒是我的不是了,我若是讲课绘声绘色些,咱俩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沈让挠了挠头,拱着手赔罪道:“你看你又误会了不是?云教授讲的课那是一等一的好,听不下去是我的错……是我没品味,有眼不识泰山,好了吧?”
云羡忍不住笑出声来,比划着挤了挤他的眼睛,道:“那你就睁大你的氪金狗眼,等回去了好好上课。”
“一定一定。”沈让忙不迭的应着。
两人说着,一时都有些怅然。
回去,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去了……
“每月第三个休沐日容洵都会召见我,届时我只要得空,便来看你。”沈让突然开口。
“我在这里也没什么,虽不能出去,事情倒也是做不完的,并不觉得闷。容洵此人深不可测,手段更是狠辣,我们两个加起来只怕都不是他的对手,你要当心些。”
云羡随手折了一支紫薇,望着满目粉紫色,微微的有些出神。
“好。你放心。”
沈让应着,见她脸色黯然,又接着道:“找宝盒的事你不要急,我也在外面打探着,等有了线索,你再去找也不迟。”
云羡点点头,道:“我也知道此事急不来,这宝盒多半在容洵手里,我们只能徐徐图之。”
沈让略松了口气,道:“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实在不行,还有最后一步。”
“什么?”
“我带你走。”
他很认真的望着她,语气淡然而坚定,几乎就在这一瞬间,云羡突然觉得沈让长大了,他不再是事事都要寻求她帮助的学生,而是一个男人了。
一个她可以信任,可以与她并肩战斗的男人。
云羡浅浅一笑,道:“好。”
沈让亦是咧嘴一笑,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今日的阳光分外耀眼明媚,在这枯木般煎熬的日子里,照进了一抹春天。
他伸出五指,对着阳光瞧着,微微的眯了眯眼,道:“还有……”
云羡一怔,等着他说出剩下的话。
他回过头来看着她,眉目清朗。
他望着她,眼里满是内疚,而隐藏在他眸底深处的,却是疼惜。这种情绪如同暗流,在他的心里涌动着,平和而不易察觉,他开口嘱咐道:“顾好自己,别让容洵占了你的便宜。”
云羡正要感动,便听得他幽幽说道:“为了个盒子卖身,可不值当啊!”
“去死!”
*
沈让走后,云羡又在御花园逛了小半个时辰,才缓缓朝着椒房殿走去。
一想到回去就要面对满屋子的嫔妃,她只觉心情堪比上坟。
她一个好端端的考古学教授、天才少女,怎么就沦落到了这种地步?简直比居委会大妈还累,而且这工作毫无成就感,人家好歹解决的是民生大事,她呢?费尽心力,管的不过是容洵的个人生活问题,他还懒得理她,这算什么鬼事情?
还没摸到椒房殿的门,紫苏便远远的迎了出来。
她急了一头的汗,挤眉弄眼的朝着椒房殿里努了努嘴,道:“娘娘怎么回来了?千万在外面再避避,等到午膳时候,这些嫔妃们也就该走了。”
云羡无奈的朝里面瞧了瞧,道:“早起不就过来了?还没走吗?”
“还不是叶良娣带的头?她口才可好,说的那些嫔妃们一愣一愣的,便都不肯走了。”
“她说什么了?”
“说她们从前仰仗父兄,如今进了宫,便只能仰仗娘娘,她们定是心不够诚,才换不来娘娘为她们去求陛下。陛下心中最重娘娘,只要娘娘亲自去求了陛下,陛下定会依着娘娘所言,挨个宠幸她们的。”
紫苏叹了口气,道:“娘娘每日为着她们劳心劳力,她们懂些什么?尽在这里胡搅蛮缠,有本事自己去找陛下啊。”
紫苏话还没说完,便见众嫔妃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她们面前,想来是得了云羡回来的消息,因此一窝蜂的涌出来了。
她们各个都是美人,站在云羡面前,她本该觉得赏心悦目的。只可惜她们各个面带愁容,有的甚至哭哭啼啼的,乍一看去,还当是云羡死了在哭丧。
这便不怎么美好了。
云羡揉着脑门,道:“别哭了,都是二八年华的姑娘,整日该笑吟吟的才好。你们这样闷闷不乐的,最容易老。等你们到我这个岁数就知道了,保养啊,得趁年轻。”
众人听了,忙收敛了情绪,可到底还是绷着脸的。
叶良娣便是叶蓁蓁,她不愧是有名的才女,果然比旁人更强些,她很快理清了思路,上前走了一步,行礼道:“臣妾不敢叨扰娘娘,只是心中悲苦万分,在宫里唯有倚靠娘娘,还请娘娘怜惜!”
不就是个男人,何至于悲苦万分……
云羡心疼她们的没见识,扶额道:“你们的要求我都知道,可陛下不愿,我又有什么法子?”
叶良娣不卑不亢,道:“臣妾不敢奢求旁的,只要与陛下见上一面,无论陛下的宠幸是否长久,都各凭本事,再不敢来叨扰娘娘。求娘娘千万怜惜!”
众人一听,都齐齐跪下来,道:“求娘娘千万怜惜!”
我怜惜你们,谁怜惜我啊!
云羡咬了牙,道:“我去试试……说好了,就这一次啊!”
46.侍寝 皇后错了,朕只是你的夫君。
“娘娘, 御膳房已按您说的,将饭菜备好了。”
紫苏说着,指了指手中的食盒,战战兢兢道:“您确定……要去见陛下?”
云羡“唔”了一声, 走上前来将那食盒打开看了看, 道:“再不去,那些嫔妃就要把我生吞活剥了。容洵再可怕, 也比她们强些。”
她将食盒的盖子“啪”的合上, 轻巧的拍拍手, 道:“走罢。”
“是”。紫苏将食盒提着,忙不迭的跟着她走了出去。
两人行至紫宸殿前,云羡方接过紫苏手中的食盒, 道:“你在这里等我罢。”
紫苏长舒了一口气, 她本不放心云羡只身进去,可想着自己一贯毛手毛脚的,万一惹怒了容洵,只怕连小命都保不住了, 便道:“娘娘当心些。”
云羡点点头, 道:“放心。”
*
福瑞远远的便看见云羡来了, 他将拂尘甩在一边, 小跑着走到云羡近前, 接过云羡手中的食盒,笑道:“娘娘怎么得空过来了?”
云羡笑笑,没答他的话, 只道:“陛下可在里面?”
福瑞点头道:“在呢,还没用午膳,娘娘来的正是时候。”
云羡一边向前走着, 一边道:“侍寝的事,陛下考虑的如何了?”
福瑞一听,面上便有些讪讪,道:“娘娘知道的,陛下日理万机,还顾不上这些……”
他见云羡有些失望,便赶忙道:“娘娘说的法子,奴才都是和陛下禀了的,陛下也说了都由娘娘做主,只是每次一到晚间,陛下便忙得脱不开身,这才……”
“一两日也就罢了,都耽误到如今了,还脱不开身吗?”
云羡脚下顿了顿,叹道:“我晓得陛下政务繁忙……这种事,你也没法子的。”
“是。”福瑞躬身说着,道:“多谢娘娘体恤。”
他说着,命人推开大殿的门,陪着云羡一道走了进去。
*
大殿里阴沉沉的,只在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射/进去一缕阳光,门一关上便湮没了。大殿又恢复了往常的肃穆,像一座围城,困住了所有的压抑与不安,再也没有旁的情绪能够进来。
紫檀色的帷帐,玄色的乌木案几,鸦青色的地板,配着暗红色的地毯,沉闷如斯,遮住了所有的生气。
云羡看着这阴间似的配色,只觉得心脏狠狠抽了抽,她长吸了一口气,方鼓起勇气朝着容洵走去。
他就坐在大殿之上,他难得的着了件月白色的常服,脸却比那衣裳还要白上三分,当然,也更冷厉些。
在这大殿之上,他是唯一的亮色。
云羡还未开口,福瑞便先出了声,他将食盒递上去,轻声道:“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云羡眼皮跳了挑,小心翼翼的等着容洵的反应。
可他只是随口“唔”了一声,便自去看那些奏折,连眼皮都没掀。
福瑞有些尴尬的看了云羡一眼,苦涩的勾了勾唇,犹疑着张了张口,却终是没敢出声。
云羡瞧着他的嘴型,似是在唤她。
云羡轻轻抿唇,抱以他一个极近友好的微笑,可容洵气场太强,她离他尚有几丈的距离,便已感受到了丝丝凉意。
云羡心里忍不住的发怵,她虽不怕容洵,可一想到自己要关心人家的生理问题,还是忍不住汗颜,还未开口,便先露了怯。
她心里迅速盘算着,思来想去,众嫔妃加在一起到底也没有容洵难搞些,大不了回去再做几天思想工作,她们终究只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没有什么忽悠不了的。
她主意一定,便松了口气,笑眯眯道:“陛下政务繁忙,臣妾便不叨扰了。”
福瑞见她转身便走,心里一急,险些将案上的烛台碰倒。
烛台微微摇晃着,在案几上打了个旋,方停了下来。
容洵皱了皱眉,轻瞥了福瑞一眼,福瑞便一猛子跪了下去,道:“陛下恕罪!”
容洵没理他,只淡淡道:“回来。”
云羡脚下一顿,回过头来,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陛下在和我说话?”
“不然呢?”容洵抬起头来,眼中带着一如既往的冷漠疏淡,道:“他不算。”
福瑞张了张口,又赶忙低下头去。
云羡迎着他的目光,道:“也没什么要紧事,等陛下得空时再谈也不迟的。”
容洵没说话,只不动声色的合上了面前的奏折,道:“说罢。”
云羡见躲不过去,便一咬牙,道:“臣妾今日来是想问陛下侍寝之事,嫔妃们入宫已半月有余,却连陛下的面都没见过,实在是……”
“什么?”容洵眯了眯眼睛。
“也没什么……就是,不大好。”云羡忖度着容洵的脸色,小心翼翼的斟酌着措辞,道:“嫔妃们都盼着能见陛下一面呢,陛下毕竟是她们的夫君,哪有成亲多日还……”
容洵似有些不耐,硬生生的打断了她的话:“皇后错了,朕只是你的夫君。”
“那她们呢?”
容洵抿了抿唇,侧过脸来看向福瑞,道:“你说呢?”
福瑞赶忙回道:“陛下是她们的主子。”
云羡听了,不觉有些哑然。封建主义虽万恶,却也不带这样不尊重人的。那些小姑娘哪个不是父母手心里呵护着长大的?她们不过十几岁,正是憧憬爱情的年纪,入宫虽是因着家族势力的博弈和考量,可她们心里也仍是期盼夫君纵容宠爱的。
她们被迫与旁人共侍夫君,是制度的悲哀,可若容洵根本不把她们当人看,便是容洵太过冷血了。
云羡心里虽明白,与容洵提什么平等、尊重不过是天方夜谭,可她还是忍不住冷笑一声,目中尽是嘲讽之色,道:“既如此,臣妾与陛下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言罢,她便作势要走。
容洵眼眸一沉,笼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紧,这一次,他没有拦着她。
福瑞见云羡走了,方试探着爬起身来。他见容洵面色不善,亦不敢多言,只静静站在他身侧。
半晌,容洵突然开口,道:“把食盒拿来。”
“是。”福瑞一怔,忙将一旁的食盒拿了过来,他将食盒放在容洵近前,一边把那些碟碗拿出来,一边赔笑道:“这食盒沉得很,想来是娘娘心疼陛下辛苦,特备了午膳给陛下补身子呢……”
话还没说完,福瑞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他抽了抽唇角,急得一头的汗,连握着碟子的手指都有些微微发颤,他觑着容洵的脸色,道:“陛下,这……”
容洵看着满目的壮阳食材,眼眸一寸寸的冷下去,咬牙切齿道:“好,好得很……”
“娘娘她兴许不是那个意思……”福瑞紧张的挫着手,道:“许是担心陛下疲累,无法宠幸妃嫔,这才……”
一记眼刀袭来,福瑞赶忙住了口,他的腿肚子哆嗦的不成样子,饶是他再会哄人,此时也实在说不出什么得体的话来,只能是越描越黑。
阿弥陀佛,皇后娘娘,您这干的是什么事哟!
福瑞叫苦不迭,请罪道:“陛下息怒!”
容洵头偏抬着,周身都带着肃杀之气,他气极反笑,道:“朕的皇后,果然大度的紧。”
“陛下……”
“滚!”
“是……这食盒……”
“一起滚!”
“是!”福瑞擦了擦额角的汗,带着食盒麻利的消失在了容洵面前。
*
云羡趴在贵妃榻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抠着软垫上的织锦纹路,暗自懊恼。
那日,她怎么就那么硬气呢?她怎么会幼稚的认为这些嫔妃容易安抚呢?
她的下颌抵在手臂上,微微的有些发麻,道:“紫苏,她们还没走吗?”
紫苏应声从外面推门走进来,笑着道:“娘娘,您瞧是谁来了?”
云羡偏过头去瞧着,只见昭阳公主正站在门前,她着了一身鹅黄色的衣衫,伴随着朝霞那金红色的光,一道涌了进来。
云羡连忙翻身起来,道:“阿姐怎么来了?”
昭阳公主唇角含着些微的笑意,走到她身边,拉着她一道坐下来,道:“我刚去见了陛下,如今回去还早,便想着来瞧瞧你。没想到你这里这么热闹。”
云羡朝着外面努了努嘴,叹了口气,道:“让阿姐见笑了,原是我没本事,才闹成这样。”
昭阳公主目光温存,道:“这有什么?她们再闹也不相干的,只是你那样去劝陛下,倒会无端伤了你们之间的夫妻情分,这便得不偿失了。”
我和容洵之间可没什么情分。
云羡腹诽着,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只道:“是我太急了,阿姐可有什么好法子?”
昭阳公主笑笑,道:“你这丫头,平日里看着聪明得紧,怎么遇到这种事,却笨成这样?”
云羡仰着一张愿闻其详的脸,昭阳公主便继续讲了下去,道:“世人都说男子喜欢妻子大度,实是骗人的。他若真在乎你,是不喜你如此大度的。”
她见云羡若有所思,目光便更加柔和起来,道:“你只去细细忖度我的话便是了。”
“话是没错,可……可陛下根本不在乎我啊!”
昭阳公主笑而不语,只道:“还有,陛下这个人是吃软不吃硬的。”
“当真?”云羡不信,他不是软硬不吃吗……
“真,比真金还真。”
47.出宫 就那个皇帝,把男二万箭穿心了呢……
云羡在宫中踌躇了七、八日, 才鼓起勇气重新去见容洵。
正是黄昏时候,天边的晚霞美的如同织锦,明明是层层叠叠的颜色,却又融合得如此巧妙, 应和着辉煌的落日, 宛如在这织锦里溶进了金色,便是用足了金线、费尽了绣娘, 也再织造不出这样的璀璨夺目。
云羡站在紫宸殿前的汉白玉阶梯上, 仰天望着天空, 不觉迷惘。
她竟这样轻巧的来到了这里,就像她从前无数次在梦中所期望的,亲眼望着历史从她身边汩汩流淌而过, 可当她真正身在其中, 却又并不是那样简单的一回事了。更何况,还有死亡的利刃时刻悬在她头上,实在不知是劫还是缘。
“娘娘。”
耳边传来福瑞惊喜的声音。
云羡回过头来,果然见他躬身走了过来, 他的目光在她手中的食盒上一扫而过, 眉间便染上了些隐忧。
“娘娘怎么过来了?”他说着, 伸手去接她手中的食盒, 忙不迭的补充道:“陛下已用过晚膳了。”
“我知道。陛下勤谨, 总会看折子看到深夜的,这些东西做宵夜吃正好。”云羡说着,抬脚便向着大殿走去。
福瑞面露难色, 又很快敛了情绪,跟在她身后,赔笑道:“娘娘心疼陛下, 陛下心中定是欢喜的紧。”
“上次我备的菜陛下可喜欢?”云羡随口问道。
福瑞一愣,苦笑道:“还……还行。”
“那便是不喜欢了。”云羡挑了挑眉,道:“真挑食。”
“嗯?”福瑞张了张口。
“你们这么纵着他可不成,这样日日熬夜,又不补身子,等嫔妃们开始侍寝了,可受不住。”云羡一边说着,一边推门走了进去。
她站在门边,见福瑞怔在原地,便随手拿过他手中的食盒,道:“我自己进去便是。”
言罢,也不等福瑞反应,便轻轻的将大门关上了。
*
殿中已掌了灯,灯光昏黄,影影绰绰的,映衬着大殿倒比白日里温暖和煦些。
窗外落霞微卷,窗内灯火微明,轻尘流转,映在容洵如镌刻般的侧颜上,越发显得他俊逸出尘,可他脊背笔挺,举止沉稳,又带了帝王的威严霸道。
这两种特质奇妙而又和谐的融和在他一人身上,云羡瞧着,不觉呼吸一滞。
他似是听到了声响,缓缓抬起头来,露出极清冽的一双眼。
云羡挤出一抹笑来,道:“臣妾担心陛下辛苦,便带了些吃食来,陛下若是晚间累了,不妨用上一些垫饥。”
她说着,便举了举手中的食盒,算是示好。
容洵脸上微不可闻的抽了抽,落在云羡眼中,只当是烛火微动,在他脸上投下了一丝暗影。
他轻咳了一声,淡淡道:“这次带的是什么?羊肉、牛鞭、鹿茸还是虎骨酒?”
云羡面上有些讪讪,道:“这些东西是白天吃的,晚上吃只怕要流鼻血。陛下若是喜欢,我明日再送来,今日陛下便凑合些,用些清粥小菜。”
她说着,将食盒顺手放在案几的一边,回眸望向他。
她面容沉静,眼眸在烛火映照之下,微微的闪动着,容洵望着她,一时间,竟有些默默。
他手指微动,道:“放在那里做什么?既是清粥小菜,这时候用正好。”
“陛下不是用过晚膳了?”云羡有些诧异。
容洵垂下眸去,将奏折收罗在一边,道:“还未用过。”
云羡闻言,忙将食盒打开,把一碗梗米粥和几碟小菜放在他面前,笑着道:“都是刚做好的,比起御膳房准备的晚膳来是简陋多了,可味道是不差的。”
见容洵微微出神,云羡只当他是嫌弃,便催促道:“你尝尝。你不知道,晚上就是吃这些东西才舒服呢。”
容洵端起碗来,极轻的抿了一口粥,眉目微微舒展,道:“嗯。”
云羡知道他这种宫里长大的人定是恪守规矩,食不言寝不语的,便也没在意,只径自取了案几旁的书籍随手翻着。
光晕斜斜的洒在她身上,为她周身都笼上了一层橘黄色的光,周遭是从未有过的安宁,静到只能听到烛火的“哔剥”声和汤匙微微搅动粥碗的声音。
容洵用完膳,一抬头,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他好像有太久,没有这样用过膳了。也太久,没有人陪他用过膳了。
云羡从书页中抬起头来,含笑看着他,连带着睫毛都沾染上了些微笑意。
那笑容又炽热又耀眼,仿佛冬日暖阳砸窗。
容洵轻咳一声,道:“的确不错。”
云羡笑笑,俯下身子,将臂肘支在案几上,一手托着腮,眼睛扑簌簌的眨着,道:“那你能不能考虑一下见嫔妃们的事啦?”
容洵眸光一沉,面上一片淡漠,道:“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云羡有些羞赧,像是被击中了心事,道:“也不全是……”
容洵静静看着她,似乎在耐心等着她说下去。
云羡喉咙滚了滚,咬牙道:“主要是为了给你送东西吃。”
这话着实是恶心了些。
云羡暗暗觑着容洵的脸色,可他的脸上既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他这个人,本也是喜怒不形于色的。
正说着,便见福瑞走了进来。
他满脸都是无可奈何,有一种被迫打扰别人的无助感,他瞥了云羡一眼,正色道:“陛下,丞相府来了人,说是丞相夫人病得厉害,请皇后娘娘千万回去瞧瞧。”
徐慈心病了?云羡不信。分明前几日,她还是好好的。
容洵看了云羡一眼,又看向福瑞,淡淡道:“知道了。”
福瑞犹疑着道:“那奴才如何回他?”
容洵将一边的奏折拿过来,随手打开,垂了眸光,道:“皇后自己决定罢。”
云羡本不想回去,可想着能出宫去透透气也是好的,便道:“我明日一早回去。”
福瑞张了张口,又看了容洵一眼,方低头道了声“是”。
“皇后既要出宫,便先回去歇着罢。”容洵突然开口,道:“让沈让陪你去。”
“沈让?”
“皇后与沈让相谈甚欢,不是吗?”
容洵说着,抬头看向她。他墨眸深邃,仿佛深不见底,让人揣摩不透他的心思。
云羡背上一凉,道:“也就……还行。”
他薄唇微微抿起,弧度冷峻彻骨。云羡还未来得及反应,他便又垂下眸去,之后,便是长久的静默。
云羡知道,他是不愿再谈的了。只得趁着夜色不浓,及早离开。
*
翌日一早,天还蒙蒙亮,云羡便出现在了含凉殿前。
这里是容洵的寝宫,每到夏日,容洵都住在这里。
福瑞得了消息,连忙赶出来迎她,关切道:“娘娘今日不是要出宫去?怎的到这里来了?”
“陛下可起身了?”云羡朝寝殿里看了看,里面宫灯闪烁,有些星星点点的光亮。
“还没有。”福瑞答道:“娘娘可是有什么事?”
云羡低头将手中的食盒递给他,嘱咐道:“我见陛下昨日咳嗽得厉害,想来是着了风寒。我早起熬了一碗冰糖梨子汤,一碗红糖姜汤,你着人温着,等陛下醒了再给他吃。若是他吃着有效,你差人告诉我,我晚上回来再去熬。”
“这……娘娘有心了。”福瑞接过食盒,重重一拜,满眼都是感激。
“这有什么,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云羡浅浅一笑,道:“我先走了,你记得提醒陛下,国事虽要紧,自己的身子也是要当心的,劳逸结合才好。”
“是,谨遵娘娘教诲。”福瑞郑重道。
“不必不必。”云羡摆摆手,便回身离开了。
*
沈让驾着马车,已在宫门口等候多时了。
“车夫呢?”云羡说着,轻轻巧巧的爬上了车。
沈让正想伸手去扶她,见她已坐了上来,便悻悻的收回了手去,道:“我想着我们两人还清净些,便打发车夫走了。”
云羡“哦”了一声,坐到车里去,她掀开帘子,望着沈让的背影,道:“你说,容洵干什么让你陪我去?”
“许是怕相府的人欺侮了你。”他拍了拍腰间的刀,道:“我好歹有个皇城司指挥使的名号,有我在,他们自然不敢造次。”
云羡鼓了鼓腮,似是若有所思,半晌没有说话。
沈让别过头来,道:“怎么?想什么呢?”
云羡叹了口气,道:“没什么,只是昨日容洵突然说你我相谈甚欢,你说,他是不是发现我们两个上次见过面了?”
沈让一惊,猛地拽紧了缰绳,将马车停了下来。
他睁大了眼睛,道:“他真这么说?”
“是啊。”云羡点点头,道:“怎么了?”
沈让提着一颗心,压低了声音,道:“他不会恼羞成怒,要弄死我吧?”
“不至于吧,”云羡眯着眼睛,道:“我觉得他就是在警告我们,让我们不要背着他做事,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中呢。”
“什么不至于,你没看过《东宫》吗?顾小五,就那个皇帝,把男二万箭穿心了呢。”
云羡看着沈让神神叨叨的样子,不觉推了他一把,道:“你乱想什么呢?还顾小五……那是顾小五怀疑男二和女主有一腿,咱俩清清白白的怕什么?”
“也,也是。”沈让挠了挠头,避过她的目光,又将马车继续赶了起来。
他偷偷睨着她的神色,见她神色坦然,唇角不觉溢出一抹苦笑。
48.允诺 二女共事一夫,我竟不知道丞相府……
京城早晨的繁忙倒是可以与现代社会一较高下的。今日是休沐, 不必上朝,来往行人便少了着朝服的官员,大多是贩夫走卒、平头百姓,偶有几个世家子弟, 大约是早起相约去玩的。
人们大多行色匆匆, 赶着做自己的买卖营生,只有街边的小摊上, 才能见到独属于古代人的闲暇生活。人们坐在街边, 或是吃一笼屉包子, 或是吃碗馄饨、胡饼,都是慢悠悠的,仿佛独享这天光似的。
云羡望着窗外, 不觉会心一笑, 诗里所说的车马慢、书信远,大约便该是如此模样了。
两人行至丞相府前,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管家早已候在门前,笑着迎上来, 道:“老爷得了消息, 说娘娘和大人要来府里的, 嘱咐奴才一大早便在这里候着, 万不可误了事。”
云羡扶着沈让的胳膊跳下马车来, 神情疏淡,道:“父亲只嘱咐了你一人在此候着?”
管家一愣,嗫嚅道:“是……”
云羡看了沈让一眼, 冷笑道:“我看我这遭大约是白来了,我们回去罢。”
她说着,作势便要回身上马车。
沈让亦沉下脸来, 道:“皇后娘娘驾到都不知出来相迎,相府好大的架子。”
管家急了一头的汗,赔笑道:“老爷和夫人在用早膳,这才耽搁了……娘娘,大人,这……”
他的眼睛一会看看云羡,一会看看沈让,发现二人都是他所惹不起的,只得苦了一张脸站在原地,劝又劝不得,拉又不敢拉,左右为难。
他还没想好如何是好,云羡一只脚便已踏上了马车。
“站住!”
突然,耳后响起刘行止的声音。那声音分明沾染了几分隐怒,一如他的脸色,阴沉得不成样子。
云羡转过身来,凝眸看着他,不发一言。
刘行止屏着一口气,强压了怒意,向着云羡行礼道:“皇后娘娘。”
他说着,又微微侧身,朝着沈让拱了拱手,道:“劳烦沈大人送小女前来。”
沈让板着一张脸,亦朝着他拱了拱手,道:“职责所在,丞相大人不必客气。”
云羡从马车上跳下来,迎着刘行止的目光,没有半分怯意,道:“父亲安好,怎的未见母亲?”
刘行止沉着一张脸,道:“你母亲病得厉害,不能出来迎驾,还请娘娘恕罪。”
云羡自知这话是诓她,可也没戳穿,只淡淡道:“如此。”
刘行止引着两人一道走进去,亦步亦趋的跟在云羡身侧,在观心堂前,他停下来脚步,看向沈让,道:“还请沈大人在此地稍坐,内子心里惦念娘娘,我带娘娘去她院子里瞧瞧她。”
沈让看了云羡一眼,见云羡微微颔首,便会了意,道:“臣在此地恭候娘娘。”
云羡点了点头,便随着刘行止一道朝着徐慈心的院子里走去。
*
房间的角落里放着只炉子,上面支着个紫铜锅炖了药,“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张嬷嬷守在一边,用芭蕉扇轻轻扇着,见云羡来了,站起身来躬了躬身,便又蹲了下去。
屋子里四处都拉着帷帐,遮蔽了所有的光亮,也隔绝了外面可能吹进来的风。空气是雾蒙蒙的,氤氲了浓的化不开的药味,裹挟着木制家具的陈腐味道和果子的清香,算得上五味杂陈。
徐慈心躺在床上,面容苍白,倒颇有些病入膏肓的意思。想来是刘行止防着容洵,便做戏做足了全套。
云羡蹙了蹙眉,将披风脱了下来挽在手里,道:“如今就我一个,父亲、母亲也不必演戏了。”
“你这孩子……”徐慈心咳嗽了一声,咬着帕子,道:“什么演戏……”
刘行止大步走了进来,将门“砰”的关上,径自走到徐慈心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他理了理身上的衣衫,道:“你不预备坐下来?”
云羡坦然道:“我既不必探病,也就没有坐下的必要罢。”
徐慈心看了刘行止一眼,将身子支了起来,道:“我……”
刘行止似乎并不意外云羡的反应,只压了压嘴角,道:“那我便直说了。”
云羡好整以暇的看着他,稳着语调,道:“父亲请说。”
“我要你帮阿念入宫。”
云羡摆明了没有商量的余地,淡淡道:“此事我早已回过母亲,在此回父亲,答案也是一样。”
刘行止逼视着她,道:“不是和你商量,是命令。”
云羡挺直了腰背,冷笑一声,道:“我还不知道这天下有谁可以命令大楚的皇后。”
刘行止“啪”的拍了桌子,猛地站起身来,粗粗的喘着气。
徐慈心已顾不得演戏,忙站起身来帮他顺着气,嗔道:“你这孩子,你父亲身体不好,你气他做什么?”
“孝顺孝顺,没有顺,哪来的孝?你这不孝女!我今天非好好教训你不可!”刘行止作势要打她,可看着她蔑视的目光,到底没敢把手打下去。
云羡顺着他的手看下去,直视着他的目光,道:“我从未说过我会孝顺,这么高的道德标准,父亲还是拿来约束旁人罢。”
她说着,不理刘行止起伏的胸膛,嗤笑道:“二女共事一夫,我竟不知道丞相府已落魄至此了。”
言罢,她便款款回身,推开大门大步踏了出去。
刘行止指着她的背影,颤抖的不成样子,道:“你看见了吧?她根本不堪大用,不让阿念入宫,怎么成?怎么成!”
徐慈心双眼含着泪,抿唇道:“老爷,可云羡这个样子,阿念当真入了宫可怎么得了啊!她斗不过云羡的……”
*
云羡一路朝着观心堂走去,脚下的石子路蜿蜒崎岖,直到到了观心堂近前,才有豁然开朗之感。
沈让见她冷着脸进来,忙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低声道:“没事罢?”
云羡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沈让取过她手里的披风,轻轻披在她身上,道:“走罢。”
云羡点点头,道:“我还想去铺子里瞧瞧,君泽这时候该在那里。”
沈让勾了勾唇,道:“好。你还可以顺便去朱雀大街逛逛,那里有不少新开的铺子,你肯定喜欢。”
云羡松了口气,浅浅一笑,道:“还是小沈同学深得我心。”
沈让站直了身子,绷着笑道:“为云羡同学服务,是我的光荣。”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刚出大门,便见萧叙白走了过来。他依旧是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只是眉间微蹙,再不是那个不沾凡尘的云间公子。
他看见云羡,不觉脚下一顿,可到底没说什么,只垂了眸,极郑重的行了礼。
云羡刚要开口唤他起身,便见刘念远远的跑了出来,她走到萧叙白近前,娇声唤道:“萧哥哥,我……”
她顿了顿,像是突然发现云羡也在这里,不觉有些讪讪。她梗着脖子,不肯向云羡行礼,便是唤她一声也是不愿意的,便低着头站在原地,手指紧紧攥着裙裾,连指尖都微微发白。
云羡也不为难她,只轻轻瞥了她一眼,便转头看向沈让,道:“走罢。”
沈让道了声“是”,便随着她一道走了出去。
萧叙白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走远了,方直起身来,可眼睛的余光仍忍不住朝着外面看了看。
“萧哥哥。”刘念又唤他。
萧叙白回过神来,声音醇厚的像是一潭碧水,道:“阿念。”
这一声久违的名字使刘念顿时红了眼眶,她双眸如剪秋水,含羞带怯的望着他,道:“萧哥哥,你终于肯见我了吗?”
萧叙白眉间隐隐有些不耐,道:“前些日子事忙,并非有意避着你。”
刘念重重的点了点头,可泪水还是忍不住滑了下来,她低着头,轻轻的抵在萧叙白手臂上,道:“萧哥哥,你是一定不肯娶我的了,是不是?”
萧叙白不动声色的将手臂抽了回来,眼神冷漠疏离,道:“父母之命,实难相悖。”
刘念仰起头来看着他,道:“若是为了姐姐,这父母之命便是可以违背的了,对不对?”
萧叙白抿了抿唇,面上淡淡,拢在袖中的手却紧紧攥着,连指甲都嵌入了掌心,道:“不会。”
刘念心中一喜,道:“你已把她忘了?”
萧叙白不语,只是呼吸一滞,道:“阿念,我还有事……”
刘念忙打断了他,道:“那萧哥哥可喜欢寄柔表姐?”
萧叙白迎上她的目光,不知为何,他竟想起了那个雨夜,那个醉酒的雨夜,他苦笑着扯了扯嘴角,自嘲道:“我只喜欢权势。”
只有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势,只有坐上那个位置,才有可能……
刘念怔忪的望着他,仿佛从未见过这样的他,明明茕茕孑立,却又那样孤寂,像是冰封了的寒冰,又像是高耸入云的山峦,直白的让人心疼。
这一瞬间,她突然想起,她是爱他的啊。从小到大,她心里都只有他一个,那样彻骨的爱,那样完美的婚约,她全都失去了,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云羡。她突然出现,然后轻轻巧巧就抢走了属于她的一切。
她恨她。恨不得啖其肉、噬其骨。
“那我便助你得到权势。最至高无上的权势。”刘念倏尔开口,唇角紧紧抿着,浮起一丝冷意。
她眼眸幽暗,只有到那一天,我才能把刘云羡踩在脚底,碾落成泥。
萧叙白避过头去,喉咙上下微微滚动着。
半晌,他抬起头来,望向天边,目光平静而深邃,却再未开口。
49.中秋家宴 你还真是男女主的亲妈啊。
沈让驾着车, 一路朝着朱雀大街奔去。
云羡支肘斜靠在马车上,一边望着窗外,一边回忆着书里的内容。
她记得,书里的徐寄柔, 似乎结局并不好。
从徐寄柔嫁给萧叙白那天, 到萧叙白起兵夺权,她都只是一个工具人, 书里的萧叙白一心只爱刘念, 对于她这个正妻却从未正眼看过一次。
等到萧叙白称帝, 虽封了她做皇后,却也只是拿她堵徐家人的嘴罢了。后来,刘念得了协理六宫之权, 她便更成了个空架子, 连普通太监、宫女也敢给她脸色看。
再后来……
云羡猛地起身,掀开帘子,戳了戳沈让的背,道:“书里徐寄柔的结局是什么?”
沈让被她问的一愣, 他挠了挠头, 仔细思索着, 道:“她就是个不重要的配角, 我给她安排结局了吗?”
云羡翻了个白眼, 道:“我记得……”
“我想起来了!”沈让一拍脑门,道:“她死了。我把所有影响萧叙白和刘念感情线的人都安排的明明白白的,好像最后萧叙白削了徐家的兵权, 灭了徐家的门,她没了利用价值,就被萧叙白赐死在冷宫里了。”
云羡“啧啧”的叹息着, 摇了摇头,道:“你还真是男女主的亲妈啊。”
沈让纠正她,道:“我是亲爹,Father,知道吧?”
云羡没理他,只恨恨的拽下了帘子,再不愿和他多说一个字。
*
大约一炷香的时辰,马车便在古玩铺子门前停了下来。
沈让掀开帘子,堆了一脸的笑,道:“云大小姐,下车吧。”
云羡点点头,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古玩铺子的掌柜见有人来早迎了出来,见来人是云羡,不觉又惊又喜,忙冲着里面的小厮喊道:“快请东家去,有贵人来了。”
云羡眯着眼笑着,道:“什么贵人,不过是来讨杯茶喝。”
掌柜笑着道:“东家日日都盼着小姐来,别说是喝一杯茶,便是把铺子里的茶都喝了,也是使得的。”
话音未落,便见刘君泽冲了出来,他站在门前,轻轻的唤了一声“姐姐”。
几日未见,他已长高了许多,眉目也更加清隽,脸颊也瘦了几分,全然不似一个小孩子,而是一个如玉少年了。
他着了一身石青色杭绸袍子,眼中满是喜色,眉骨高耸,托起浓密的眉毛,鼻子小巧清秀,配着薄而窄的唇,显得矜贵清冷。举手投足间,又带了大人才有的沉稳和是故,云羡不知他是被生意所累,还是在刘家太过艰难,才让他这么快便长大了许多。
云羡不觉微红了眼,她向前走了几步,想把刘君泽揽入怀中,可刘君泽却再不愿向从前一般依靠她了。
他眼眶微红,声音有些发颤,可脸上却带着坦然的笑意,道:“姐姐,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十五了。”
云羡接受了他所期望的距离感,浅笑道:“我们君泽是少年郎了。”
沈让打量着四周,走上前来,道:“进去谈罢。”
云羡点点头,与众人一道走了进去。
*
二楼阳光正好,案上已摆了三盏清茶。
沈让躬身拿了一盏,便径自走到了屋子的角落里坐好,道:“你们聊,不必管我。”
云羡将茶盏捧在手里,一边捂着手,一边低头啜了一口,道:“这些日子,你过得可还好?刘行止……我父亲没有为难你罢?”
刘君泽望着她,眼眸一刻都舍不得离开似的,道:“姐姐放心,他并未为难我。”
云羡见他肩膀瘦削,眼窝也略略有些凹陷,不觉心疼,道:“你日日在铺子里,虽能学些东西,可到底太辛苦了些。你有读书的天分,更不该放弃读书的。等我回去想想法子,送了你去国子监去,可好?”
刘君泽浅浅一笑,温柔清冽至极,道:“姐姐在宫中艰辛,不必顾着我。如今铺子里生意尚好,我养活自己绰绰有余,等我再攒些银子,便另辟了府邸去住,姐姐出宫也就不必去丞相府里,可以直接去我那里了。等将来……”
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微微蜷了蜷握着茶盏的手指。
云羡接过他的话头,道:“等将来我不做这个劳什子皇后了,便靠着你过活,好不好?”
刘君泽眼睛一亮,重重的点了点头,道:“我一定会努力,把姐姐养的白白胖胖的。”
云羡笑笑,道:“我吃的不多,把我养胖很容易的。”
两人又说了会子话,云羡突然开口,道:“君泽,你这些日子可见过思温哥哥?”
刘君泽点点头,道:“他每隔三五日便会来一次的。”
云羡道:“你下次见到他时告诉他,我有要紧事要和他商量,请他务必想法子进宫来见我。”
“姐姐放心,我一定转告他。”
*
宫门下钥之前,云羡已出现在了含凉殿前。
她风尘仆仆,着的仍是民间女子的装束,在繁复华丽的大殿之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殿前只有两个太监守着,并未见到福瑞,想来是容洵给他安排了差事,他便办差去了。
“陛下可在里面?”云羡轻声问道。
守门的太监回道:“陛下一日未出,娘娘请。”
他二人说着,将门缓缓推开,云羡便径自走了进去。
殿内暗得厉害,只在案几旁闲闲的点了一盏宫灯,发出一圈淡淡的光晕。
云羡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脚踩在地毯上,发出些微声响,痒痒的,像是挠在人的心上。
容洵一手抵着额头,靠在案几上。他闭着眼睛,睫羽厚厚的覆盖着,在他的脸上投下斑驳的黑影,他眉间微微蹙着,似是已疲惫至极,只是呼吸绵长,想来是已睡熟了。
云羡屏住呼吸,将她身上的披风缓缓脱下来,盖在他身上。
隔着烛火,容洵的脸也显得影影绰绰,仿佛隔着云端似的。平素里,他总是阴鸷霸道,可如今睡熟了,却是沉静而节制的,宛如涓涓细流,让人无端的便想起“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这八个字来。
云羡想,若是旁人见了他这个样子,大约“云间公子”这个称号便该是他的了。萧叙白与他相比,便像是玉石与明月,虽也清丽明亮,却少了那日月光华,差之毫厘,便谬以千里了。
云羡感慨的摇摇头,正要转身离开,便见他袖中的扇子滑了出来。
“总是贪凉,不生病才怪。”云羡低声吐槽着,躬身将那扇子理好,放在了他手边。
她不放心,又低下头去,趁着烛火的光,在纸上写道:扇子很好,不许再扇了。
她咬着笔头,一个字一个字的斟酌着繁体字的写法,生怕写出个简体字来,被容洵发现疑点。
他那个人,精明的很呢……
她感叹着,猛一抬头,便撞上了一双沉稳内敛的眼睛,琥珀色的瞳仁幽静平和的如同潭水,让人沉迷。
云羡还未看清,只一瞬,他便又恢复了平日里冷厉肃杀的模样,眉间带着帝王所特有的不怒自威,薄唇轻抿,有一种克己复礼的禁欲感。
“你……”云羡心头一惊,哆嗦着将笔扔在了案几上,道:“你怎么醒了?”
容洵没理她,只将案几上的宫灯凑近了些,又将案几上的笔轻轻拾起,递到她手中,道:“这么暗,仔细眼睛疼。”
云羡把笔放在一边,摊手道:“用不着这些,我已经写完了。”
容洵看了她一眼,垂眸去看那纸上的字,只见这字写得歪斜扭曲,一脸嫌弃,道:“字写成这样,的确也用不着宫灯。”
“什么?”
容洵揉了揉眉心,道:“看得分明了,越发觉得辣眼睛。”
云羡张了张口,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怎么?”容洵缓缓开口,像是拨弄着猎物似的,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没什么,你的风寒可好些了?”云羡问着,不觉打了个冷战。
容洵这才发现她只着了件单衣,而她的披风却是好好的披在自己身上。
他不动声色的将那披风扯下来,塞在云羡手里,道:“朕不穿女人的衣服。”
“你……”云羡眉头轻挑,气鼓鼓的看着他,眼中满是愠怒。
“晨起的汤朕喝了,还算可口。”容洵像是没看见她的神色,只自顾自说着,他顿了顿,金口又开:“明日可再送些来。”
云羡懒怠理他,只翻了个白眼,道:“我累了,先回去了。”
她说完,便抱着披风转头朝着门外走去。
身后,容洵突然开口:“中秋家宴。”
“什么?”云羡回眸望向他。
“中秋家宴,朕召见她们。”
“当真?”云羡眼眸一亮。
容洵没说话,只握着那扇坠,幽幽道:“明日朕想喝绿豆百合汤。”
“有有有,要什么汤都有!”云羡笑着道。
直到看不见云羡的背影,容洵才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肩头有些凉意。想来,是夜里起风了。
只是从来凉风习习,最乱人心。
50.扇坠 可既答应了她,便不能言而无信。……
翌日一早, 云羡便照例送了汤来。汤是容洵钦点的,绿豆百合汤。
福瑞送了云羡出去,笑得脸上都生出了许多褶子,道:“娘娘的手艺真是御膳房没有的, 奴才头一次见陛下用了那么多。陛下让奴才转告您, 明日要干姜桂花汤。”
云羡挤出一抹笑来,犹疑着道:“宫中事多, 这汤还是……”
“陛下说了, 中秋家宴, 一定让娘娘满意。”福瑞见她要推脱,忙回道。
云羡咬了咬牙,梗着脖子说了个“好”字。
紫苏候在殿外, 见云羡出来, 忙迎了上来,接过福瑞手中的食盒,道:“公公回去侍奉陛下便是,奴婢陪着娘娘回椒房殿去。”
福瑞将拂尘甩到一边, 笑着道:“紫苏姑娘客气了, 今日陛下派了奴才差事, 要到内库里去挑件东西给福王贺寿呢。”
云羡知道福王是容洵的皇叔, 书中他忠心耿耿, 常年带兵驻守边塞,容洵很是尊重他。算起来,他今年也该有五十岁了。
云羡想着, 突然眼神闪了闪,笑着道:“福公公入宫有多长时间了?”
福瑞倒没想到云羡会问他这个,他心里粗略算了一下, 面上却很是恭谨,道:“奴才自六岁起便入了宫,如今得有十多年了。”
“哦”,云羡微微颔首,道:“这内库可是一直由你管的?”
福瑞有些摸不着头脑,眼底划过一丝诧异,道:“奴才管过一段时间,后来只顾着侍奉陛下,这些事便疏忽了,如今是旁人在管,奴才只偶尔去清点清点东西便是了。”
“那你可见过一个七彩琉璃宝盒?”
福瑞脚下一顿,又赶忙跟上去,低眉道:“奴才并未见过。”
云羡微微阖眼,遮住了眼底失落的光彩,道:“你去忙罢,我四处里走走,晚些再回椒房殿去。”
“是。”福瑞回道。
*
“她当真问你那七彩琉璃宝盒的事?”
容洵紧了紧身上的身上的大氅,眸底有些意味不明,像是藏着什么旁人看不出的情绪。
“千真万确。”福瑞躬身回着,为容洵添了些热茶。
“你怎么回的?”容洵拿起那茶盏来,浅抿了一口,抬眸看向他。
“奴才不敢多言,只推说没见过,娘娘便没再问了。”
福瑞微微抬头,打量着容洵的神色,道:“陛下,您看……”
容洵将茶盏放下,冷沉着一张脸,道:“下去罢,朕自会处置。”
“是。”福瑞将茶壶放下,又道:“关于中秋家宴的事,内侍省着人来问,是否还如往常一般,只备陛下与昭阳公主的晚膳?”
“皇后与众嫔妃的晚膳也一道备着。”
容洵说着,见福瑞有些怔忪,不觉蹙眉,道:“怎么?”
福瑞一愣,旋即赔笑道:“奴才还以为,陛下不喜人多。”
容洵垂眸打开了手里的奏折,语气中隐隐有些无奈,道:“朕是不喜人多,可既答应了她,便不能言而无信。”
正说着,便有太监来报,说是云羡到了。
福瑞赶忙躬身退了下去,偌大的紫宸殿,便只留下容洵与云羡两个人。
云羡默默走到容洵身边,将食盒轻轻的放在案几上,取出熬好的干姜桂花汤,顺势放在他近前,道:“你着了风寒,光吃些汤水是没用的,还是该找个太医来瞧瞧才是正经。”
她见容洵抬眸望着自己,忙解释道:“我不是偷懒不想给你熬汤,实在是看你这几日咳嗽的厉害……”
她话还没说完,便见容洵将扇坠从扇子上解了下来,放在她面前,道:“你喜欢这扇坠吗?”
云羡不解其意,只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便将那扇坠拾起来,仔细端详着,道:“这是紫玉做的?雕工倒是平常,可这玉却是极难得的,色彩浓烈,又通透如烟霞,只怕一座玉山也挑不出几块这样的玉来。”
“送你了。”容洵轻咳一声,淡淡开口。
“啊?”云羡手上一顿,笑着道:“我要这个做什么?还是你自己留着……”
对上容洵寒凉的眼眸,云羡一句话便哽在了喉咙里,她吞了口口水,重重的点了点头,道:“好……”
她说着,胡乱将那扇坠揣起来,可又怕掉了,只怕又是一场风波,思来想去,便将它系在了自己腰间的衿子上。
系了半天,总算系得结实,云羡方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向容洵,道:“多谢了。”
她说着,拍了拍腰间的扇坠,道:“好看吧?”
“嗯。”容洵轻声应着,只咳嗽了一声,便又提笔批阅起奏折来。
云羡见他不肯再谈,只得叹了口气,挎着食盒走了出去。
临近午时,虽入了秋,却也是暖洋洋的。
云羡一边伸手挡住刺眼的阳光,一边皱了眼皮看向福瑞,嘱咐道:“还是得给陛下传个太医来,我不懂医理,这汤也不过是我家乡的土法子,做不得准的。我见陛下咳嗽得厉害,千万别耽搁了。”
福瑞忙不迭的点头,道:“娘娘说的是,只是陛下素来是讳疾忌医的,从前病得再厉害也有,从不肯传太医,只靠自己抗过去。此次陛下愿意喝娘娘做的汤水,奴才已是感恩戴德了。”
“可是……”
“奴才瞧着陛下这些日子已好了许多,只要娘娘坚持送汤水来,相信用不了多久陛下就能痊愈了。”
福瑞说着,深深的低下头去,像是无限虔诚,却堵得云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云羡走后不久,守门的小太监走上前来,凑到福瑞身侧,低声道:“师父,陛下不是早就大好了吗?这些日子奴才守夜,未听见陛下咳嗽啊。”
“闭嘴。”福瑞瞪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道:“当好你的差,旁的不许多问。”
“是。”小太监灰溜溜的退了回去,守在门边站好。
福瑞凝眸望着远方,唇角不觉勾起一抹笑意,悠然道:“铁树也要开花咯!”
*
云羡自紫宸殿回来,没过多少时候,紫苏便急急走了进来,她低着头,像有什么天大的事压着,神神秘秘的将一个纸条塞在了云羡手里,道:“奴婢方才一出门,便有个宫女撞了奴婢一把,奴婢还没反应过来,那宫女就不见了,手里却多了这个。”
她指着那纸条,道:“奴婢不识字,想来这东西是给娘娘的了。”
云羡没说话,只将那纸条打开略扫了一眼,便站起身来,道:“我出去一趟,若是旁人来问,便说我出去走走,不必来寻我。”
紫苏应了声“是”,便见云羡行色匆匆的走了出去。
纸条是徐思温差人送来的,他陪着徐少康一道入了宫,可时间紧迫,为不引起旁人注意,他只有半炷香的时间来见她。
云羡一路小跑,总算赶得及见到他。
她气喘吁吁的出现在徐思温面前,一手扶着墙,一手抚着胸口,大口的呼吸着,她抬眸睨着他,两人目光相对的那一瞬间,都忍不住轻笑起来。
徐思温扶了她起身,温言道:“可觉得好些了?”
云羡点点头,呼吸却还是局促得紧,道:“好多了。”
徐思温满是内疚的望着她,道:“我一听君泽说你要见我,便急急入了宫,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云羡摇摇头,直起身子,面露难色道:“我并没有什么难处,只是有一件事,我知道不该我来说,可还是……”
徐思温诚恳的望着她,目光清澈依旧,道:“你我之间,不必藏着什么。你只管说,旁的都交给我。”
云羡咬了咬牙,壮士断腕似的看着他,道:“萧叙白于寄柔表姐而言,并不是良人。”
“为何这么说?”
“萧叙白心中只有权势,待寄柔表姐并无半点真心,假以时日……”她抿了抿唇,倏尔住了口,书里的结局,除了沈让和她,是没人会信的。
她知道自己这样说很单薄,可还是忍不住要告诉他。她不能看着徐寄柔毁了一辈子的幸福,更不能看着徐家满门忠烈被萧叙白所利用。
“你放心,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准备向父母言明,希望他们做主退了这门亲事的。”
徐思温说着,唇角绽开淡淡的笑容,也从来都是体谅她的。
“为何?”云羡不解。
他笑了笑,似是浑不在意的说道:“因为萧叙白,他本是阿念的未婚夫啊。”
若是寄柔嫁给他,阿念又该如何自处呢?
等到他离开了多时,云羡仍站在原地,一颗心像是被人揉捏过,闷得透不过气来。
他对刘念用情这样深,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他又该如何自处呢?
*
云羡怀揣着心事,跌跌撞撞的从宫墙之后走了出来,猛地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云羡抬起头来,只见萧叙白正站在她面前。
他着了一身朝服,鬓发高高的束在官帽之中,倒与平日里潇洒俊逸的样子相差许多。看样子,他是刚下了朝,只是不知道方才的话他听进去多少。
云羡心里想着,面上不觉有些讪讪。背后说人是非本就够尴尬了,还被人家抓包,简直可以尬到抠出三室一厅了。
她有些不敢看他的神色,只避过身去,从他身侧走了过去。
萧叙白亦是无言,只静静站在那里,由着她自他身侧离开,只是澄澈的眼底渐渐浮上一丝苦涩,像是浓的化不开的雾气,遮蔽了他眼里的光彩。
呵,她说他没有半点真心,可他的真心,分明已经给她了……
51.中秋家宴(二) 不就是要找乐子吗?来……
云羡足足伺候了容洵二十多日, 才等来了他口中的中秋家宴。
她看着自己貌似粗糙了几分的双手,感动的落下了泪来。
二十多日啊,当牛做马的二十多日,总算熬出头了!
紫苏一边为她梳着发髻, 一边看着她对着铜镜又哭又笑, 不觉心疼的摇了摇头。
看看这些日子娘娘都被磋磨成什么样了?
先是被各宫嫔妃围追堵截,后是被陛下威逼利诱, 中间还有老爷、夫人来闹了一次, 便是铁打的人也被累脱一层皮了。
紫苏心里想着, 看向云羡的目光更柔和了几分,她瞥了瞥窗外,那空落落的院子和迷蒙的朝阳, 让人看着便觉受用得紧。
她手中绾着发, 低声道:“今日咱们椒房殿总算安静了一次。奴婢听说各宫的嫔妃们一早便都把自己锁在宫里,连个苍蝇都不肯放出去,说是这妆容、衣裳都说独一份的,怕走漏了消息, 被旁人艳压了下去呢。”
云羡无所谓的笑笑, 体谅道:“她们难得见陛下一次, 自是要抓住这难得的机会的。”
“那娘娘呢?”紫苏望着镜中的云羡, 不觉蹙了眉头。
云羡今日梳的是最简单不过的发髻, 着的衣裳也算不得如何出挑,怎么看都不像是精心准备过的。
“我?”云羡透过镜子看着紫苏的眼睛,道:“我怎么了?”
紫苏咬了咬唇, 道:“娘娘不想把她们比下去么?她们若是受宠了,娘娘可怎么办呢?”
云羡笑着道:“我巴不得她们各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就算不能达到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效果, 也好歹榨干陛下,给我多一点时间完成工作。”
工作?
紫苏眨了眨眼,她只知道夫君的女子的天,除了讨得夫君喜欢,她实在想不出云羡还有什么旁的工作要做。
云羡摇了摇头,望着镜中那个平平无奇的自己,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她就不信,容洵这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能过得了美人关。层层叠叠的美人关。
*
云羡在椒房殿里悠哉游哉的读了大半天的书,又喂了鱼、逗了猫,方才慢悠悠的起身去参加所谓的中秋家宴。
家宴设在湖心亭,掬水月在手,最是赏月的好去处。
宫人们早已在湖边候着了,见有人来,只朝着湖心一招手,便有人划了小舟来。
云羡站在湖边,望着平湖秋月,不禁感慨,古代封建贵族是会享受啊……
她长这么大,从没好好的看过月亮,即便是中秋节,他们考古人也只能弓着背在地里挖啊挖,从来没想过抬头看看天上。
“娘娘仔细脚下。”一旁的太监提醒她。
云羡回过神来,轻轻的,道了声“多谢”。
她踏上小舟,很快朝着湖心亭划去,周遭是一片寂静,只能听到湖水搅动的声音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嬉闹声。她抬头望着远方,不知为何,竟有一种遗世独立之感,便是在这小舟上划一辈子,也是使得的。
她正沉溺于这景色之中,只觉小舟微摇,有人踏了上来。
云羡一回身,只见容洵正站在她身后,他静静的望着她,一双琥珀色的瞳孔中清晰的映着她的样子,连她脸上的仓惶与无奈都映得分明。
“皇后似是不欢迎朕。”他淡淡开口。
云羡迎着他的目光,尽量把背挺得直些,也好看上去理直气壮,道:“怎会?”
他没说话,只是微微垂眸,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浅浅勾了勾唇,道:“答应皇后的事,朕会做到。”
云羡眼睛一亮,笑着道:“陛下今日打算召几个嫔妃侍寝?”
她见容洵眼眸一沉,知道是自己唐突了,忙改口,道:“陛下打算连续几日召嫔妃侍寝?”
容洵拢了拢身上的大氅,脸却已沉了下来,眸中尽是寒凉。
云羡见他不答,只当他没有听见,她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抬起,喊了一声“陛下?”
容洵没说话,只目不斜视的从她身侧走过,拂袖踏上了岸。
云羡的手指虚虚握了握,不甘心的收回了袖中,暗自悔恨自己到底是太急了些,容洵这样面皮薄的人,自然是听不得这样露骨的话的。
她叹了口气,亦踏上了岸。
亭子里布置得极好,地方虽不算大,却并不显得拥挤局促,处处都是协调有序的。
嫔妃们早已到了,见容洵来了,都急急噤了声,各个都显得柔顺乖巧,全然不似在椒房殿时咄咄逼人的模样。
果然,她们都是拣软柿子捏的。而她,就是那个被捏碎的软柿子。
云羡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在容洵身侧坐了下来。
甫一坐下,她便觉得容洵的气场不对。平日里他虽凉薄疏离些,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让人觉得如坠冰窖,连头发丝都是冷的。
云羡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倒是昭阳公主笑着走了过来,在她身边坐下,道:“湖水寒凉,你该多穿些。”
她说着,取了宫女手中的披风,轻轻披在云羡身上,道:“我多带了一件,你若是不嫌弃,便穿着罢。”
云羡笑着道了谢,忙抬手去接,长袖拢起,便露出了衿子上挂着的扇坠。
昭阳公主瞳孔一震,捡起那扇坠仔细瞧着,旋即释然一笑,道:“他竟把这个给了你?”
云羡低下头去看着那扇坠,不明就里,道:“这东西可有什么讲究吗?”
昭阳公主回头看了容洵一眼,见他一脸阴鸷,便又回过头来,温言道:“没什么讲究,只是这扇坠是陛下从不离身的,我还以为他舍不得给别人。”
云羡闻言松了一口气,道:“许是陛下带厌了,这才便宜了我。”
昭阳公主浅浅一笑,并没再说什么,只不动声色的看了容洵一眼,微不可闻的摇了摇头。
*
家宴很快开始了,云羡敢说,这是她吃过的最沉闷尴尬的宴席,就算是他们考古系的年终聚餐,也比这个强些。
虽有丝竹管弦之声,有佳人盈袖在侧,可这饭吃的也太没滋味了些。
容洵坐在高位之上,一言不发,阴沉的脸倒比他身上的大氅还黑些。嫔妃们各个眼眸如剪秋水,枯木逢春似的望着他,可即便望穿秋水,也终是徒然。
因为从头到尾,容洵连眼皮都没抬。
嫔妃们那薄如蝉翼的衣服,精致厚重的妆容,如今看来都像是一个笑话。
约么半炷香的时辰,容洵猛地站起身来,道:“朕已用好了,你们慢用便是。”
言罢,他便拂袖而去,像是全然没看见身后嫔妃们幽怨的眼神。
昭阳公主见他离开,便也没了兴致,她停了箸,与云羡简单道了别,便陪着容洵一道离开了。
云羡目瞪口呆的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涌上来一百个问号:这就是你所谓的召见嫔妃?你眼皮都没抬吧亲!
昭阳公主一走,嫔妃们便如撕下羊皮的狼,纷纷涌了上来,七嘴八舌的哭诉着。
“娘娘,臣妾不依……这怎么能算召见过臣妾了呢?”
“是啊娘娘!”
“难为臣妾提前半月便托人在外面制了这身衣裳头面,陛下却连看都没看呢!”
……
眼见嫔妃们哭个不停,云羡终于忍无可忍:“别哭了!”
云羡揉着太阳穴,道:“不就是个男人,不见就不见了,有什么要紧的?”
叶良娣挺着腰背走上前来,她一贯巧言善辩,云羡一看见她,就觉得眼皮直跳。
“娘娘,臣妾们正值韶华,不得陛下相见,人生还有何乐趣?”
叶良娣质问着,一双美目盈盈似水,我见犹怜。
可是谁见她怜惜都没用,容洵不怜惜啊!
众人都附和起来,道:“是啊娘娘,臣妾们活着还有何乐趣?倒不如死了。”
云羡只觉得耳朵里“嗡嗡”的响着,她忍无可忍,吼道:“不就是要找乐子吗?来椒房殿,有的是乐子。”
52.交换 这就是个游戏,你是不是玩不起………
容洵与昭阳公主一道行至紫宸殿外, 只见不远处已有轿辇在那里候着了。
容洵停下脚步,看着天边的月色,不动声色的握紧了手中的折扇。他神情淡漠,不知在想些什么, 似是满怀心事, 却又仿佛根本没什么事能落在他心上。
昭阳公主的目光凝在他手中的折扇上,叹息道:“你总不肯丢了这扇子……”
容洵有些默然,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折扇, 半晌, 他喉头微微滚动,道:“不过是个念想。”
昭阳公主点了点头,突然开口:“你肯把扇坠给她, 是动了心罢?”
容洵抿了抿唇, 紧缩着眉,道:“不过是个物件,给了便给了。”
昭阳公主也不恼,只浅笑着道:“云羡与旁的女子不同, 她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我倒是很喜欢她。”
容洵闭了闭眼, 道:“她的心思多着呢, 只是阿姐不知罢了。”
昭阳公主苦笑着摇了摇头, 道:“夫妻之间不该有这么多防备,没有真心就换不来真心,这个道理, 不消我多言,陛下也应该明白。”
容洵没说话,只垂下眸去, 薄唇微启,道:“天色不早了,阿姐该回去了。”
昭阳公主叹了口气,她张了张口,终是没说出什么。
在上轿辇之前,她忍不住回头望向他,只见他长身玉立,在月色之下,却越发显得形单影只。
高处不胜寒,他狠了心去做孤家寡人,她是知道的。可她,偏想拉他去人间,见识过尘世繁华,才不枉活这一遭。
而云羡,便是这漫长的黑暗中,唯一一点希望。
容洵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唇角勾起了一抹冷峻的弧度。
真心……大概是这宫里最奢侈的东西了。
他给不起。
*
容洵见昭阳公主的轿辇渐渐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方才转身朝着紫宸殿的方向走去。
守宫的太监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早回来,忙不迭的提着宫灯迎了出来,远远的,便见数点星光自那偌大的宫殿中涌出,而宫殿便似渐渐黯淡的月亮,他们靠的越近,也就显得那宫殿越发孤冷寂寥。
容洵心思微动,脚下也不觉停了下来,道:“湖心亭那边如何了?”
福瑞一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忙道:“奴才刚得了信儿,说是皇后娘娘带着嫔妃们去椒房殿了,只怕……”
“只怕什么?”
福瑞壮着胆子,道:“只怕此时,皇后娘娘正头疼呢。”
容洵头偏抬,冷目灼灼,虽未开口,福瑞却已知道他要他说下去。
福瑞赶忙回道:“奴才听说陛下离开后,各宫的嫔妃们都翻了天,闹着要皇后娘娘给个说法呢。皇后娘娘担心她们在湖心亭闹得不成样子,这才拉了她们去椒房殿里,想来此时,她们已哭哭啼啼的吵翻了天了。”
他掀起眼皮,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容洵的脸色,感慨道:“也不知皇后娘娘如何安抚得下她们……奴才听说,娘娘带她们走之前说了,要去椒房殿寻乐子,也不知这宫中到底有何乐子可寻……”
福瑞正说着,只见容洵脸色一寒,他望着手中空落落的扇子,沉声道:“走,去瞧瞧。”
“陛下要去哪?”
“椒房殿。”
福瑞一怔,忙扯着嗓子朝前面掌灯的太监喊道:“起驾椒房殿!”
*
“今儿晚上是个平安夜!”
“谁说的?叶良娣死了呢。”
“谢芳仪也死了!”
“依着我说,肯定是张婕妤杀的……”
“什么呀,要我说,定是皇后娘娘杀的……”
……
椒房殿内,隐隐传来女子的嬉闹声,容洵站在宫墙之外,早已面色铁青的不成样子。
福瑞出了一身的冷汗,赔笑道:“真是胡闹,生啊死啊的,也没个避讳。陛下千万息怒,别……”
别一怒之下灭了人家九族……
话还没说完,福瑞便见容洵抬脚走了进去。
福瑞擦了擦额角的汗,提心吊胆的跟了上去。这里是椒房殿,可千万不能出什么岔子,若是吓到了皇后娘娘,可怎么得了哟!
“啪!”里面传来茶盏落地的声音。
“谢芳仪你干什么?冒冒失失的。”
“瞧她吓得那样,活像是见着陛下了呢。”
众人齐齐笑起来,很快,笑容便都僵在了她们脸上。
“怎么,笑不出声了?”容洵阴沉着脸,他本就有残暴冷酷的名声,虽长得风光霁月,可此时他双眸冷厉,眉头紧紧拧着,周身都萦绕着一种不好招惹的气势,使人不敢直视。
嫔妃们都怔在当场,吓得瑟瑟发抖,有些胆子小的,更是几乎哭出声来。
她们在家中大多都听说过容洵的威名,也不过是仗着美貌,才敢去搏一搏他的宠爱,如今见他当真动了怒,各个都吓得魂飞魄散,生怕他一怒之下把她们拖出去砍了,甚至连累家中父母都丢了性命。
还是叶良娣头一个反应过来,猛地跪下去,道:“陛下恕罪!”
众人见状,忙连滚带爬的俯下身去,把头埋得低低的,齐齐哭着请起罪来。
“酒来喽!”
云羡笑着从小厨房走了出来,她手里拿着两个酒壶,甫一抬头,便撞上了一双冷戾阴郁的眼睛。
她心头一跳,结结巴巴道:“陛下?你怎么来了?”
“朕若是不来,只怕想破了头也想不到,皇后还有这种本事。”
他淡淡说着,走上前来,拾起石桌上的卡牌,逼视着云羡的眼睛,居高临下,道:“这是什么?”
云羡走上前来,将酒壶放在石桌上,指着那卡牌,道:“这是狼人杀的牌,我做的。陛下若是想玩……”
“狼人杀……”容洵说着,唇角微微挑起,道:“不知皇后预备让朕怎么死呢?”
“什么?”云羡双眸微睁,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容洵一把捏起她的手腕,咬牙切齿的咬着耳朵,道:“朕都听见了,皇后还装什么呢?”
福瑞赶忙打着圆场,道:“娘娘有所不知,方才陛下与奴才在外面,听各宫娘娘们说谁死了,谁被杀了什么的……这生啊死啊的,可不能乱说啊,实乃大不敬啊!”
云羡听着,释然一笑,解释道:“这就是个游戏,你是不是玩不起……”
“游戏?何以轻言生死?”
容洵将她一把拉近自己,迫使她抬起头来望着他。
云羡知他认了真,连忙斟酌着措辞,道:“此事是我有欠考虑,我不过是想给大家找些乐子,没有想那么多。”
“找乐子……”容洵冷笑一声,道:“皇后预备带她们找什么乐子?若今日朕不管,只怕明日,皇后便敢带着她们上青楼去了。”
云羡赶忙摆手,道:“青楼是糟粕,怎会带她们去……”
话音未落,只见容洵面上一沉,冲着侍卫道:“把她们给朕拖出去!杀!”
“什么!”
云羡一惊,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侍卫已齐齐冲了进来,将嫔妃们团团围住,作势便要将她们拖下去。
嫔妃们吓得花容失色,就连平素最淡定的叶良娣,此时也已惊慌失措,仓惶的说不出话来,连哭都不敢了。
“娘娘!娘娘救救臣妾!”谢芳仪挣扎着爬到云羡脚边,还未抓到云羡的裙裾,便被侍卫抓了回去。
云羡拼命想要从容洵手中挣脱,可他手如铁钳,她根本动弹不得。
“容洵!”云羡忍不住吼道:“此事因我而起,你若是要撒气,要打要杀,都冲着我来!”
“这可是你说的。”容洵嘴角浮起一丝冷意。
“是我说的!”
“好。”他俯下身去,在她耳边低声道:“今夜,你侍寝。”
云羡瞳孔骤然一缩,咬紧了唇角。
“你若不愿,还来得及。”
云羡嘴里一阵发苦,她喉咙一哽,道:“我愿意。”
“如此……”容洵沉/吟着,略一回身,看向众人,低吼道:“滚!”
53.尝试如果被伤害,就杀了她好了。……
椒房殿内又燃起了红色的灯烛, 这不是这里第一次燃红色的灯烛了,可是这一次,云羡的心境却与上一次完全不同。
灯烛摇曳,她望着那红色的火苗, 微微的有些出神。
不是没想到过这一刻, 从她答应入宫,便想过有这一刻了。她虽是母胎单身, 倒也对男女之事并不抗拒, 喜欢也就罢了, 若是不喜欢,只当是被狗咬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事出突然, 直到现在, 她还有些缓不过神来。
她怎么也想不到,不就是带着嫔妃们打个狼人杀,怎么就把自己弄到了这种地步?
“吱呀”一声,寝殿的门被推开了。容洵站在那里, 月色自他头顶上倾泻而下, 宛如月下仙人。
可他分明是个狼灭……
云羡觉得太阳穴“突突”的跳了起来, 她警惕的望着他一步步朝自己走近, 他在她面前站定, 俯下身来。
他只着了件单衣,领口微微敞开着,露出一片如玉的锁骨。
云羡吞了口口水, 目光却一刻都不敢停的追视着他,生怕他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见他抬起手来,云羡条件反射似的猛地将他推开, 站起身来。
她强自镇定,道:“我知道陛下娶我不过是权宜之计,我斗胆,想与陛下做个交易。”
容洵靠在床上,支肘撑起上身,半是慵懒半是散漫的望着她,道:“说来听听。”
云羡挺直了腰背,迎上他的目光,郑重道:“我愿助陛下削相权,平党争,固天下!”
容洵深深望着她的脸,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似的,半晌,他清浅一笑,欣然允诺,道:“有意思……”
他说着,重重的躺了下去,青丝瞬间如瀑布般,泄了满枕,玩味道:“丞相得女若此,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呢……”
*
一整夜,云羡都睡得心惊胆战。她虽睡在容洵身侧,身子却紧紧贴着墙壁,生怕容洵一不小心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什么禽兽之举来。
事实证明,她是想多了。
灯烛摇曳着,发出“噼啪”的轻响,寝殿里却越来越暗,想来是灯烛已经燃烧到了尽头。
她望向他,他早已睡熟了,眼眸紧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他呼吸极轻,均匀绵长,表情是那样的平静安宁,让人几乎忘记了他拥有怎样漂亮夺目的眼眸,也忘记了他醒着时是怎样的阴戾残忍。
她不由得屏住呼吸,连身子也不敢翻动,像是害怕惊扰到他似的。直到困极了,她才终于撑不住渐渐睡去。
终于,灯烛熄灭了。黑暗之中,容洵倏的睁开了眼睛,他偏过头去,静静的凝望着她,她眉头微皱着,手指紧紧的攥着被子,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一般,只露出个脑袋来。
他伸出手来,轻轻抚向她的脸颊,可就在离她咫尺之间的地方,他却停了下来,手指只是虚张了张,便又蜷紧了。
他眼眸凌厉,可望向她的时候,这份凌厉之中却又夹杂了别的东西。
不知为何,他突然很想试一下,试试付出真心是怎样一种感觉,哪怕被伤害……
如果被伤害,就杀了她好了。
容洵自嘲的勾起了唇角,大约,是阿姐的话太有诱惑力了。
*
云羡睡醒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了。
她猛地坐起身来,身旁却早已是空无一人了。她伸手摸过去,床上一点温度都没有,他大约已离开很久了。
不知为何,无端的,她竟有些怅然。
“娘娘,您醒了?”紫苏笑着走过来,手中端着一个铜皮面盆,道:“奴婢见盆中的水凉了,刚去兑了些热水,可巧,您就醒了。”
她将面盆放下,又来扶了云羡起身,脸上虽是笑着,却带了三分怜惜,手上动作也极轻,像是生怕弄疼她似的。
云羡揉了揉迷蒙的眼,径自下了床,道:“什么时辰了?”
紫苏赶忙跟在她身后,道:“已是巳时了,娘娘若是累了,大可多睡一会子的。”
云羡走到脸盆边,捧起水来洗了脸,道:“我没事。”
她抬头望着窗外,太阳穴又“突突”的跳了起来,无奈道:“她们什么时候来的?”
紫苏走到她近前,朝着窗外看了一眼,道:“一早就来了,奴婢告诉她们娘娘还歇着,她们便老老实实的待在院子里,都说不妨等到什么时辰,今日总是要见到娘娘的。”
云羡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道:“你让她们去正殿里候着罢,我马上就到。”
紫苏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脸上并无疲惫之色,方才犹疑着道了声“是”,缓缓走了出去。
半炷香的时辰之后,云羡便出现在了正殿里。她坐在正中央,脸上有些讪讪,连看向诸位嫔妃的目光都显得底气不足。
相反的,各嫔妃都目光灼灼的望着她,仿佛在等她一个解释。
云羡叹了口气,强打着精神,道:“昨日……陛下虽是召了我侍寝,到底也算是个好的转变……你们认真争宠,多一点套路,那些民间流传的话本子可以多少看一点,我相信,用不了多久,陛下便会召幸你们的……”
云羡说完,便自去取手边的茶盏吃。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静,连云羡手中茶盖轻碰茶盏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云羡心里忍不住七上八下起来,连带着呼吸都有些紧促,手指也禁不住的微微颤抖起来。这种感觉,就像是做了坏事被当场抓包,明明说好是为嫔妃们争取侍寝的机会,结果最后侍寝的却是她,虽是非她所愿,却也是解释不清的了。
半晌,云羡放下了茶盏,抬起头来。她见叶良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觉心头一紧,道:“叶良娣,你有什么要说的?”
叶良娣抿了抿唇,站起身来,小心翼翼道:“娘娘,您……还好罢?”
“嗯?”云羡狐疑的看着她。
她咬了咬唇,猛地跪下身来,道:“臣妾谢娘娘救命之恩!”
接着,嫔妃们都齐齐跪了下来,感念道:“臣妾谢娘娘救命之恩!”
“这是……你们快起来。”
云羡赶忙起身去扶她们,道:“昨日的事因我而起,若当真连累了你们的性命,那才是我的不是。”
叶良娣挣扎着不肯起身,道:“娘娘,臣妾自请撤下绿头牌,再不侍寝,只盼终生侍奉娘娘左右!”
“你这是说的什么胡话?”
云羡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嫔妃们都低下头去,郑重道:“臣妾也愿再不侍寝,只终生侍奉娘娘!”
“我用不着这么多人侍候……”云羡扶额道:“你们年纪轻轻的,怎么能因为我就不去侍寝呢?我不是说了?只要你们努力套路陛下,还是很有机会的……”
“娘娘……“叶良娣打断了她。
云羡看向她,心中一喜,道:“你想通了?这就对了,不侍寝怎么行嘛……”
“不是……”叶良娣小心翼翼的开口,道:“臣妾是真的不愿侍寝,臣妾真的害怕陛下,臣妾想活着……”
“是啊娘娘,臣妾再也不想见陛下了!”
“臣妾也是!”
……
云羡看着她们,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容洵这个狗男人,这是造的什么孽哟!
云羡生无可恋的看着她们,道:“你们先回去罢,我想静静。”
叶良娣凑上来,道:“臣妾愿留在椒房殿侍奉娘娘!”
云羡眼看着众嫔妃也要附和起来,忙道:“我知道你们的心了,可你们都是家里娇宠大的姑娘,哪能受得了这个苦呢?”
“那娘娘……我们能留下来玩狼人杀吗?”谢芳仪红了一张脸,抬头忖度着云羡的神色。
“狼人杀?”
“是啊娘娘……”
“我也想留下来……玩一会。”
“我也……”
“娘娘昨天说斗地主也好玩,还没教我们呢……”
……
云羡无奈的看着她们,见她们越说越兴奋,便不忍扰了她们的兴致,只得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道:“行叭……”
“娘娘千岁!”众人呼唤起来。
54.真相 容洵这个混蛋!我杀了他!
将军府。
“思温……”徐夫人低声劝道:“此事已是板上钉钉, 再无更改的余地了,你这样揪着不放,只会让你父亲为难。”
她斜睨了徐少康一眼,见他满面愁容, 便接着道:“当初与萧家定亲, 我与你父亲都是极愿意的,如今却贸然去说退亲的事, 这让你父亲如何张得了口啊?”
“出尔反尔之事, 我不会做!”徐少康冷哼一声, 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徐思温攥紧了拢在袖中的手指,道:“父亲, 这如何是出尔反尔之事?明明是他们萧家不义在先, 毁了与刘家的亲事,这才……”
徐少康打断了他,道:“刘念做出那种没脸的事来,萧家不愿与她结亲也是常事。更何况他们两家本也没正式定亲, 算不上背信弃义。”
“难不成, 父亲为了面子, 便要眼睁睁的看着妹妹坠入这根本不可能幸福的婚姻中去?”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萧家是大楚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 萧叙白无论人品、家世、相貌、能力都是极出挑的, 我不知道,阿柔嫁给他,怎么就会不幸福!”
徐少康一口气不落的说完, 整张脸都憋得有些发紫。
“你别急,好好和孩子说话。”徐夫人劝着,抚着他的胸口为他顺气, 道:“思温说的也有道理,那萧叙白自小便与阿念感情甚笃,做什么都在一处,全京城谁不知道他们两个是要结亲的?如今阿念出了事,他转头便能与阿柔结亲,的确是有些古怪的。”
“古怪什么?”徐少康狠狠瞪着徐思温,道:“大丈夫志在四方,哪能拘泥于儿女之情?我与你母亲未成亲时,也没什么情分,可成了亲,心里自然也就只有她一人了。别说萧叙白与刘念没什么,便是真有什么,他与阿柔成了亲,自然也就收心了。”
“萧叙白与父亲怎么一样?此人只顾着仕途罢了,他今日能抛弃阿念,明日便能抛弃妹妹,若我当初在京城,是绝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徐思温说着,眉头都紧紧的拧了起来。他一贯是温润如玉的,如今却为此事争辩得如此激烈,徐夫人心中不觉有些动摇。
她心里念着女儿的幸福,便也不敢草草应了,只向徐少康道:“此事事关阿柔的终身,老爷千万再斟酌些日子,萧家若是来说成亲的事,我自会找借口拖延些时日的。”
徐少康不忍拂了徐夫人的意,只得点点头,叹息道:“那便听夫人的……”
话音未落,便见门被猛地推开。
徐寄柔站在门口,一双眼睛红彤彤的,像是刚哭过。
“阿柔?你这是怎么了?”徐夫人赶忙起身,将她拉进来,道:“谁欺负你了?”
徐少康亦关切道:“谁敢欺负你,阿爹去打断他的狗腿!”
徐寄柔摇摇头,看向徐思温,哀求道:“哥哥,你别管我的亲事了,好不好?我自小便知道,萧公子将来会是阿念的夫君,即便我再喜欢他,本也是对他死了心的。可如今上天既怜悯我,给了我与他结成夫妇的机会,我便是绝不肯放弃的了。”
“妹妹……”徐思温苦涩的望着她,道:“可是萧叙白待你并非真心……”
“除了哥哥待阿念是一片真心,我竟不知,这世上还有什么真心?”她质问着他,逼视着他的眼睛。
从小到大,徐寄柔都和顺文静,徐思温竟不知道,她会为萧叙白做到这一步。
“妹妹……”徐思温闭了闭眼睛,痛苦道:“此事与阿念无关,我只是不忍你……”
“与阿念无关?”徐寄柔是声音颤抖着,无端的,带了三分讥讽,诘问道:“若不是为了她,哥哥又岂会咄咄相逼,不肯让我嫁给萧公子?”
话说到最后,竟已有些声嘶力竭。
徐寄柔颤抖着,泪水一滴滴从眼眶滑落,道:“在哥哥心里,究竟是阿念重些,还是我这个妹妹更重些?”
徐少康和徐夫人看着面前的兄妹二人,一时感慨万千。他们从未真正审视过他们的子女,本以为他们还是孩子,却没想到,他们已藏了那么多心事。
徐思温用力闭了闭眼睛,解释道:“妹妹,我承认,我的确喜欢阿念,也因此更看不上萧叙白的人品,他能在阿念困境之中抛弃她,若将来你遇到什么难事,他便也一样会抛弃你,这样的男子,又怎能倚重?”
“呵……”徐寄柔冷笑一声,一双眸子水汪汪的,我见犹怜,可此时,她却如同护崽的鹰,是怎么也听不进旁人的话的了。
“又是阿念……是她自己作孽坏了亲事,又哪能怨得了萧公子?”
“她确实做错了事,可只是一时糊涂,这才……”
“一时糊涂?哥哥该不会以为,阿念还如当初一般,只是个骄矜的小姑娘罢?”徐寄柔发了狠,生生的往徐思温的痛点上踩去,道:“哥哥以为,是谁让宋平坏了云羡名声的?”
徐思温不忍的望着她,眼中满是受了创伤的隐痛,道:“阿柔……”
“没错,就是你的阿念让我做的,千真万确!”徐寄柔说着,崩溃大哭了起来,仿佛壮士断腕,有一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悲壮。
“哥哥以为我坏,却没想到,她才是幕后黑手吧!”徐寄柔说完,便转身推开门跑了出去。
门“吱呀呀”的晃动着,发出凄厉的声响,一点一点都剜在徐思温的心上。
他怔在当场,深深的埋下头去,握紧了拳头,只剩下肩膀微微的耸动着,暴露了他的心绪。
他知道,徐寄柔不会说谎。
徐少康和徐夫人都被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惊呆了,许久,徐夫人才轻轻推了推他的手臂,低声道:“思温,这……”
徐思温缓缓抬起头来,挤出一抹温良的笑容,道:“母亲,我没事。”
“你若是真心喜欢阿念,我便去刘家提亲,想来你姑母会同意的。”徐夫人说着,心疼的望着他。
“不必。”徐思温苦笑道:“母亲,不必了。”
*
中秋一过,日子便过得快了起来,今年雨水较往年多了许多,即便已至深秋,也总是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
窗外雨下得极大,想来,今天是不会有人来叨扰了。
云羡百无聊赖的看着腰间的扇坠,微微的有些出神。
“我的云大小姐,陛下都做不到的事,你乱承诺什么呢?削相权,你知不知道刘行止在朝中的势力有多大?”
沈让双手抱臂,斜靠在一旁的博古架上,生无可恋的看着她。
云羡掀了掀眼皮,语气难得的柔软,道:“我这不是没办法么?我若是不这么说,只怕……”
她咬了咬唇,没说下去。
“怕什么?”沈让收敛了方才满不在乎的神情,他微蹙着眉,俯下身来撑在案几上,看着云羡的眼睛,道:“是不是你在宫里遇到什么事了?”
他神色一凛,道:“容洵欺负你了?”
“没有。”云羡赶忙否认,又看向一旁盘着账单的刘君泽,见他似乎没听到他们方才的对话,才松了一口气。
她压低了声音,道:“好不容易出宫来看看君泽,我不想说这些。你只要帮我留意着,刘行止与哪些人过从甚密,看看怎么能掰掉刘行止的爪牙便是了。至于别的事,我会自己想办法。”
“你一个小姑娘,能有什么办法!”
沈让的语气顿时强硬了起来,他站直了身子,周身都透露着阴寒怒气,仿佛已恨到了极致,怒不可遏道:“容洵这个混蛋!我杀了他!”
他作势便要冲出去,云羡急忙挡在他身前,斥道:“你不要命了?”
沈让大口喘着气,道:“那也不能让他这么欺负你!”
他猩红了眼,咬着牙道:“他是不是想强迫你?”
云羡忙否认,道:“没有,我只是担心他让我侍寝,便主动提出了这个法子。”
她背过身去,望着窗边的雨,眼神微微有些神往,安慰道:“不要紧,只要我们找到七彩琉璃宝盒,这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了。就算削不了相权,也没什么大不了……”
话音未落,云羡便撞在了一个怀抱里。
她一惊,用眼角的余光朝后看去,只见沈让用一只臂弯拥着她,双拳攥得死死的,道:“云羡,你信我,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云羡挣扎着推开了他,笑着道:“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们离开这里的。”
“姐姐……”
云羡一回身,只见刘君泽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他戒备的看着沈让,好像担心他会对云羡做什么似的,不动声色的挡在云羡和沈让之间,道:“姐姐,你要去哪里?”
云羡抚着他的肩头,道:“去云游四方,不过,要很久以后了。”
刘君泽扯了扯嘴角,像是祈求一般,语调低到了尘埃里,道:“若有那一天,姐姐带着我一道,可好?”
云羡看了沈让一眼,又看向他,郑重道:“若到了那一天,你愿意随我离开,我便带着你。”
55.千秋节 既是皇后想看,便看看罢。……
饶是云羡乘了马车, 可回到椒房殿的时候,裙摆还是湿透了。
她懊恼的掀起裙摆,踮着脚一路走回正殿里,猛地跳到贵妃榻上跪着, 一边甩了鞋子, 一边冲外面喊道:“紫苏!帮我拿双鞋袜来……”
只听身后有人轻咳了一声,云羡心头一跳, 后面的话便被咽回了肚子里。
她缓缓转过头来, 只见容洵正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 紫苏在一边奉着茶,满脸无奈的看着她。
“陛下?”云羡艰难的转过身来,光着脚踩在地上, 赔笑道:“你怎么在这儿?”
容洵扫视了她一眼, 目光在她的脚上停留了一瞬间,很快又抬起头来,道:“给她瞧瞧。”
福瑞道了声“是”,忙躬身走到云羡面前, 将手中的圣旨递给她, 道:“娘娘, 下个月初九就是陛下的千秋节了, 陛下的意思, 是要您来操办。”
“我?”云羡不可置信的看着他,道:“此事往常不是都由内侍省去做吗?”
福瑞怔了怔,道:“原是内侍省筹备的, 可如今您是皇后,依着规矩,便由您来操办更为合适。”
云羡抿了抿唇, 看向容洵,道:“陛下明鉴,臣妾自小在凉州长大,并不懂这些,千秋节是大事,只怕要闹出笑话来。不若臣妾向陛下举荐一人,叶良娣出身书香门第,颇精通这些礼教之事,做事也很得体,不若由她……”
“你今日见到你弟弟了?”容洵淡淡开口,一双眸子沉沉的望着她,辨不清其中神色。
“是……”云羡不明白他怎会突然问起这个,不觉有些困惑。
“坐下说。”容洵垂了眸子,端起面前的茶盏,浅浅的啜了一口。
云羡不明就里,只得先乖乖坐了下来,脚离开冰凉的地面,瞬间便觉得全身舒畅了许多。她把脚缩回裙裾里,双脚交叠,悄悄的取着暖。
“刘君泽小小年纪便能把铺子经营的有声有色,倒算是个人才。”容洵看向她,仿佛故意挑动着她的情绪似的,可云羡望去,他的眼底却分明只有一片寒凉。
可无论如何,她要为刘君泽争一把。
她迎上他的目光,道:“臣妾有一不情之请。”
容洵不易察觉的舒了口气,道:“说来听听。”
云羡道:“臣妾想求陛下开恩,让君泽去国子监读书。”
她怕容洵不肯,忙解释道:“君泽那孩子极有天分,只是从小没有机会读书,这才耽误了。若是他能去国子监,臣妾相信,不久的将来,他一定会成为大楚的栋梁。”
“如此……”容洵沉吟一声,道:“也未为不可。只是……”
他站起身来,走近了她,双手撑在她两侧,身子微微向前倾着,明明气势迫人,可不知为何,云羡并不觉得害怕,大约是因为他身上隐隐约约带着的寒梅香气。
她身子略略朝后,避开他的鼻息,道:“只是什么?陛下不妨直言。”
容洵的眼中透出些微笑意,像是漫天星子,很快又沉寂下去,他玩味着,道:“朕帮了皇后这样一个大忙,皇后是不是也该为朕做些什么?”
云羡一愣,旋即笑开了,道:“这千秋节的差事,臣妾应下了。”
*
翌日一早,容洵便下旨,让刘君泽入国子监读书,并可以随侍左右,听从议事。
这旨意一下,便是摆明了要提拔刘君泽了。
云羡只觉得自己像被吊了胡萝卜的驴,而容洵就是那个给她吊了胡萝卜的人。
她虽是学考古的,可论到操办千秋节的仪制规矩,她还是两眼一抹黑,不过好在具体的事情都有内侍省承办,她只要盯着些,大体不出纰漏便是了。
很快便到了千秋节当日。
虽是晚宴,从下午时候起,便有大臣携着夫人、子女入宫了。
宴会的地点便定在花萼楼前,临近傍晚,赴宴的群臣已各自落座,云羡独自一人坐在高台之上,百无聊赖的等待着容洵的到来。
他是皇帝,自然要摆足了架子,姗姗来迟也是应该的。
只是旁人看着,便觉得云羡格外寂寥些。
萧叙白坐在徐思温身侧,两人都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耳畔传来妇人们的絮语,“我听说陛下是个不近女色的,这么些日子,便连后宫都不曾去过呢!”
“怎么可能?皇后娘娘那样的美人,陛下得多有定力才能……”
“你瞧瞧,皇后娘娘是不是清瘦了许多?我听说啊,她日日独守空闺,可怜的紧呢!”
“我猜啊,陛下是看不上娘娘的出身,毕竟是凉州来的,就算给她穿上凤袍,她也不像皇后。”
“我也听闻,陛下原本要选的,是刘念小姐。”
……
“够了!”徐思温猛地站起身来,他出身极好,又鲜少疾言吝啬,如今甫一发怒,那些妇人便齐齐噤了声,只瞪了眼睛惊恐万分的看着他。
徐思温没说话,只一推案几,大步走了出去。
徐少康看了徐夫人一眼,低声道:“你去唤他回来,马上就开宴了,若是得罪了陛下,可不是玩的。”
徐夫人忙不迭的应了,正要起身,便见萧叙白站起身来,道:“夫人稍安,我去寻思温兄回来。”
他说着,便朝着徐思温离开的方向追去。
云羡早已察觉到徐思温的异样,她趁着旁人不留神,悄悄的跟在徐思温身后追了出去。
云羡没打算避着人,就在宫墙之外将他唤住了,她走到他近前,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徐思温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里面太吵,我出来透透气。”
他略略避开云羡的目光,像是羞于见她似的,迟疑着道:“你在宫中……过得可还顺意?”
云羡不明就里,笑着道:“衣食倒是不缺,只是太闷了些,比不得宫外自在逍遥。”
“我……”徐思温咬了咬牙,黯然道:“对不住你。”
云羡犹自不解,便见萧叙白走了过来。
今日是容洵的生辰,他自不敢再穿白色的衣衫,只着了朝服,瞧着倒也是极挺拔英俊的。
他拱了拱手,微微垂眸,道:“皇后娘娘。”
云羡缓缓回身,眯了眼睛,道:“萧大人来做什么?”
萧叙白不疾不徐,道:“臣来找思温兄。”
云羡看了徐思温一眼,见他微微颔首,便坦然道:“如此,那你们细谈便是。”
她说着便要离开,一转身,她腰间坠着的扇坠便撞在了萧叙白眼里。
他瞳孔一紧,只觉一阵寒意自他背脊上蹿了上来,直撞得耳朵“嗡嗡”作响,连手脚都是冰凉的。
这扇坠他是见过的,容洵从不离身的东西,竟给了她,而她,便这样坦然的坠在腰间……
这算什么?
他的付出与真心,又算什么?
他强自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使他听上去如往常一般冷漠淡薄,道:“娘娘与陛下,当真是感情甚笃,臣羡艳不已。”
云羡脚下顿了顿,道:“萧大人与未来的夫人也应如是。”
她言罢,也不理萧叙白作何反应,便大步离开了。
徐思温不解的看着萧叙白,道:“萧兄……你这是?”
萧叙白没说话,只望着云羡离去的背影,攥紧了衣袖,指尖都捏得发白。
刘云羡,你说我没有真心,那你说,江山和美人,陛下又会选哪个呢?
半晌,他重重的闭了闭眼睛,道:“思温兄,我们回去罢。”
徐思温紧蹙了眉,不安的看了他一眼,道:“好。”
*
云羡落座不久,便见容洵姗姗而来。他脸色晦暗,一双剑眉微微蹙着,薄唇紧抿,显得意味不明。
福瑞跟在他身后,意味深长的朝着宾客们看了一眼,便又匆匆低下头去。
众人齐齐站起身来,躬身道:“陛下康乐宜年,福寿绵长!”
容洵极轻的“嗯”了一声,在云羡身侧坐了下来,他端起酒盏,玩味似的扫视着眼前的宾客,许久,唇角浮上一抹阴鸷的笑意,道:“都坐下,开宴罢。”
乐声随之而起,舞姬们随着音乐徐徐入殿,翩若惊鸿。
酒过三巡,刘行止站起身来,朝着容洵举起酒盏,堆了一脸的笑意,道:“陛下,臣女阿念为了今日,特向胡姬学了霓裳羽衣舞,她苦练多日,盼着能呈给陛下、娘娘一观。”
容洵疏离的笑笑,亦举起酒盏与刘行止对饮了,看向刘念,道:“妻妹有心了。”
刘念此时已有些薄醉,眼眸更胜秋水,两颊红红的,双唇像是擦了胭脂,艳丽得惊心。
她站起身来,柔若无骨的盈盈一拜,道:“多谢陛下。”
她刚想走出位置去献舞,便见容洵幽幽望向云羡,道:“只是朕素来不喜歌舞,不知皇后意下如何?”
云羡似是未曾想到容洵会突然点到自己,她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又很快恢复如初,道:“臣妾未曾见过霓裳羽衣舞,倒是很愿意看看的。”
这霓裳羽衣舞被史学家吹的神乎其神,可到底未亲眼见过,没想到在这里竟有了机会,云羡自是不想放过。
至于是谁跳,她倒并不在乎。
容洵眸子暗了暗,连唇角的笑意都冷了几分,他手指攥紧了酒盏,道:“既是皇后想看,便看看罢。”
56.献舞 臣女想请娘娘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的……
丝竹管弦之声响起, 刘念着了羽衣,踮着脚尖翩然而入。
她本就生得绝美,如今带了醉意,更添了几许风情, 便当得起一句美不胜收。身上的羽衣是用百种鸟儿的羽毛制成, 底色是鹤羽的白,再加上孔雀、翠鸟、鹦鹉等鸟的尾羽, 不必费心去染色, 便是熠熠生辉的。
月光之下, 她周身宛如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便说是月中嫦娥,也是有人信的。
美人曼舞, 本就引入遐想, 若是这美人本就带了旁的心思,那只怕是没有一个男人能抵挡得住的。
宾客们都目不转睛的望着她,无论是美丽的脸庞、曼妙的舞姿,还是纤细的腰肢、赤着的脚背, 都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一刻也不忍离开她。
霓裳羽衣舞本是壮丽的, 可落在刘念手中, 便多了几分清丽婉约和欲拒还迎的味道。
她的前襟微微袒露着, 素白的身子就这样呈现在容洵面前,像是迫不及待的要把自己呈给他似的,美得通透而大胆。
她微微屈膝, 跪在容洵面前,低眉一笑,带着无限风情, 道:“臣女舞艺不精,恐污了陛下的眼,还请陛下恕罪。”
乐声渐渐停下来,宾客们都好整以暇的看着眼前的一幕,连推杯换盏都忘了。
刘行止和徐慈心含笑看着眼前的一幕,眼中满是笃定与自信,他们知道,刘念这一舞,定会名动天下。别的或许不够,可勾引男人是足够了。
刘子宁不安的望着台上的刘念,她丰腴的胳膊露在风中,微微的有些发寒。
容洵没说话,只看向云羡,道:“皇后以为如何?”
云羡想了想,很诚实的评价道:“舞得极好。”
刘念一喜,道:“不知臣女可能向陛下和娘娘讨两个赏赐?”
容洵垂眸看着自己的酒盏,道:“说来听听。”
刘念含羞带怯的看着他,浅浅的勾了勾唇,道:“第一个赏赐,臣女想请陛下赐酒一盏。”
容洵冷笑一声,道:“这有何难?”
他微微向福瑞示意,福瑞躬身走上前来,捧着一个大酒壶放在刘念面前,道:“小姐不必客气,这酒啊,管够。”
刘念媚眼如丝,盈盈一拜,道:“多谢陛下。”
“第二个赏赐……”刘念咬着唇,看向云羡,道:“臣女想请娘娘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的份上,让我入宫侍奉陛下和姐姐。”
话音一出,宾客们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刘念这是什么意思,只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勾引自家姐夫到这个份上,也是没谁了。
刘子宁猛地看向徐慈心,嗫嚅道:“母亲……”
徐慈心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刘子宁看着一旁刘行止成竹在胸的模样,便瞬间明白了。
“你……”
云羡一惊,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她说今日刘念为何好心好意的跳舞给她看,原来在这等着呢……当真是好算计。
云羡本想直接拒绝,可又怕容洵被她迷惑了,万一她驳了容洵的面子,倒是不好。
可若是让她入宫……那不是又走回书里的老路了?
云羡犹自纠结着,便听身边容洵的声音响起,他明明声音阴厉,可不知为何,她竟从中听出了些许笑意。
“想伺候朕么?”
刘念蓦然抬起头来,眼里满是喜色,道:“臣女愿意。”
容洵微微俯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神情淡漠,道:“可惜……你不配。”
“什么……”刘念咬着唇,眼睛圆瞪,盈盈的闪着水光,似是不敢相信。
云羡心里松了一口气,刚要开口,便听刘念接着道:“陛下不肯要我,可是因为怕姐姐吃醋?可我并不期望做什么妃嫔,只要做个宫女便心满意足了。”
叶良娣听不下去,率先站起身来,道:“刘小姐,此事与皇后娘娘有什么相关?可不能胡乱攀扯。”
谢芳仪等人忙附和道:“就是啊,皇后娘娘宽宏大量,我们可都是小肚鸡肠的,看不惯旁人这样说娘娘。”
福瑞见容洵已心生厌烦,忙走上前来想拉刘念起身,道:“风凉了,小姐穿得单薄,还是先回去罢。”
刘念挣扎着不肯起来,她还想再说,便听到容洵看向侍卫,声音彻骨幽寒,道:“没看够吗?还不把这女人拖下去!杖责五十大板!”
侍卫们一拥而上,将刘念按在了地上,向外拖拽着。一路上,都能听见刘念凄厉的哭声。
刘行止和徐慈心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从万人瞩目到万人鄙夷,似乎就发生在一瞬间,形势便急转直下了。
“陛下……”刘行止战战兢兢的站起身来,求情道:“臣女自幼体弱,只怕受不住五十大板,求陛下开恩呐!”
容洵冷凝着一双眼,脸色阴鸷得不成样子,道:“朕未治丞相个教女无方之罪,已是看皇后的面子了。若丞相觉得朕处事不公,大可告老还乡。”
容洵头偏抬着,狭长的眸子瞥着刘行止的脸,全然是一副睥睨天下的模样,直看得刘行止脑门上的青筋直跳。
他几乎没有迟疑,只重重的拜下去,道:“臣不敢。”
刘行止还算坐得住,徐慈心却已面色灰败,憔悴的不成样子了。她不敢向容洵求情,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怔怔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如刀绞。
五十大板可不是玩的,基本上就是生死由命了。
刘子宁忍不住,刚要起身便被徐慈心死死的攥住了,她朝着他摇了摇头,眼中盈着一汪泪。
“可是妹妹……”
刘子宁一句话没说完,便已看到了刘行止不耐的神色。于他而言,无论是多疼爱的女儿,到了必要的时候,也都是可以舍弃的。
而徐慈心,大约也认为没有什么比老爷的官职更要紧。
他恨恨的握了握拳头,终是没有起身。
云羡抬头望着刘念一路被侍卫拉出去,身上的羽衣被滚得满是脏污,只怕是再也不能穿了。
刘念是自作孽不可活,那衣服倒是白白糟践了。
云羡抿了抿唇,她收回目光,无意间瞥见徐思温,他直直的望着刘念离去的方向,眼中是难以言喻的隐痛,想来,是他怎么也想不通,他心爱的姑娘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从前明明是很单纯、很骄傲的。
云羡叹了口气,轻轻的摇了摇头。
人们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似的,满堂都是饮酒谈笑之声,仿佛那只是个不重要的插曲,仍是宾主尽欢的。
临近尾声,宾客们开始依次向容洵敬酒祝寿。
云羡瞧着络绎不绝的来人,他们脸上都带着盈盈的笑意,只有徐思温紧绷着脸坐在原地,他只是不住的喝酒,一盏酒一盏酒的灌下去,好像拼命要喝醉似的。
容洵端着酒盏,有人来敬酒,便抬头浅酌一口,到后来,便连头都不抬了,想来是有些乏了。
云羡坐在他身侧,悄悄的把他酒盏中的酒换成了桂花茶,趁着没人,她低声在他耳边道:“这宴席没意思,待会酒席散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容洵听着,微微侧目看向她,她正浅浅笑着,眸光温柔而赤诚,他好像有很多年,都未曾见到这样好看的笑容了。
云羡在他的眸光里看出了一抹不可置信,正要开口,便见刘行止走了过来。
云羡懒怠见他,便避过头去,自顾自的喝着茶。
容洵眼中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杀意,道:“丞相好贪的心,家中出了一个皇后还不够,还想再出一个贵妃。假以时日,只怕这天下,丞相也要置喙了。”
刘行止忙请罪,道:“臣知错!臣教女不严,竟教出这样胆大包天的蠢东西,还请陛下责罚!”
容洵眸色一冷,只把玩着手中的酒盏,不置可否。
刘行止跪在地上,只觉周身都冷得彻骨,却不敢抬头,只深深的把头埋下去。
“王景行、顾忠、崔言!”容洵猛地唤道。
这三人皆是一惊,顾忠胆子小,几乎把一整杯酒都泼到了袍子上。
他们战战兢兢的走出来,跪在容洵面前,极谦恭的喊道:“陛下!”
容洵掀了掀眼皮,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声音不疾不徐,道:“你们三个成婚多久了?”
三人一怔,相互对视了一眼,王景行率先回道:“臣成婚十三年有余了。”
“臣……臣成婚八年。”顾忠抖得不成样子,还是崔言看不下去,虚扶了他一把。
崔言吞了口口水,道:“臣成婚七年了。”
“如此……”容洵勾了勾唇,道:“休妻,你们可愿意?”
“什……”顾忠张了张口,道:“不知贱内犯了何事……”
容洵笑笑,拍了拍顾忠的脸,道:“如此说来,顾爱卿是不愿意的了。”
“不……不是……”顾忠的舌头打了结,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了。
“来人!即日起,这三个妇人流放凉州,永不许踏入京城一步!”容洵说着,看了沈让一眼,道:“沈指挥使,你亲自派人送她们去凉州,若是敢跑,便打断她们的腿,死活不论!”
“是!”沈让站起身来郑重应了,只一眼,便有皇城司的人拥上来,押着那三个妇人走了。
女子流放即便在大楚也是极少见的,这一去路途遥远,虽不是死罪,也差不多了。若是侥幸活下来,只怕也要剥层皮。
这三个女子都是高官之妻,从来都是养尊处优的,只怕是遭不住。
宾客们皆在心底感叹着,却大气都不敢出,只静静看着。
崔言大着胆子,道:“不知贱内所犯何事?还请陛下开恩哪!”
容洵冷嗤一声,道:“崔大人倒是个重情重义的,你既心疼爱妻,不若你同她换换?”
“这……”崔言深深的低下头去,道:“臣失言,还请陛下恕罪!”
他的妻子本来存了一线希望,如今一见,只觉心头一空,绝望到了极点,忍不住的恸哭起来。
其余两个女子一听,也都哭号着,骂自己的丈夫无情无义,不算男人。
沈让唯恐惊扰了容洵,冲着皇城司的人比划了一下,他们便捂住了那三个女子的嘴,饶是她们天大的本事,也哭不出来了。
福王是容洵的皇叔,常年驻扎在边境的,为了给容洵过寿才特意赶了回来,他皱着眉,道:“陛下,今日是陛下的寿辰,如此行事,是否不吉?”
容洵浑不在意的笑笑,道:“皇叔思虑的是,朕也是顾及这个,才没让人将她们杖毙,也好多积些福德。”
福王怔了怔,颇有些无奈的回道:“陛下宅心仁厚,实乃大楚之福。”
容洵知他说的是反话,也并不恼,只看向刘行止,声调一沉,道:“丞相起身罢,朕福薄,此生有皇后一人,便足矣了。”
云羡眸子倏的睁大,她这才反应过来,容洵惩处的那三个妇人,便是方才嚼她舌根的人。
她望向他,心里一时有种说不出的意味,像是心底深处在翻涌着,连带着整个身子都微微发麻。
刘行止若有所思的看了云羡一眼,重重的道了声:“是。”
57.生辰 那盒子,朕已经给你了。
曲终人散。
与刚开始人们看向云羡的充满同情的目光不同, 如今他们看向云羡的目光变成了敬畏和羡艳,经此一事,谁不知道云羡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呢?
刘念貌若神女,又贵为丞相之女、皇后之妹, 不过动了些勾引姐夫的心思, 便被容洵罚的没脸,命能不能保住不知道, 就算是没事, 只怕这辈子也抬不起头来了。至于那几个妇人, 便更是可怜,不过是议论了几句,便丢了锦衣玉食的生活, 连性命都可能不保。
宾客们很快散尽, 想来明日一早,此事便会传遍整个京城,不过于云羡和容洵而言,这些倒是最无关紧要的事。他们俩原本就没有什么好名声, 再加上旁的名声也是无妨的。
周遭很快寂静下来, 寂寥的仿佛方才根本没有热闹过似的。
宫灯应和着月光, 将整个院子照的明如白昼,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浓醇的酒味和浅淡的脂粉气, 宫人们都侍立在侧,高台之上只余容洵和云羡两人,这院子还是显得太大了些。
凉风袭来, 容洵看了云羡一眼,站起身来,道:“皇后辛苦了, 早些回去歇息罢。”
云羡伸了个懒腰,笑着站起身来,道:“陛下可觉意犹未尽?”
容洵眸光晦暗,淡淡道:“年年都是如此,朕糊弄着他们,他们糊弄着朕,虚与委蛇而已。”
云羡笑笑,道:“我也觉得这生辰过得无聊的紧。”
她一把攥住容洵的衣袖,道:“陛下可敢随我疯一次?”
容洵淡淡掀起眼皮,意味不明的望着她,半晌,他轻笑着摇摇头,道:“这世上,还有谁比朕更疯?”
云羡捕捉住他眼中的些微光亮,只浅浅一笑,便拉着他冲了出去。
*
他们跑得那样快,像是携着风,连衣袂都远远的卷在身后,与如瀑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像是两个没长大的孩子,可他们也只是在今夜才拥有没长大的特权而已,因此,也就格外疯魔些。
云羡拉着他一路跑到御花园的山顶上,这里其实并不算很高,可俯瞰整个宫廷却是足够了。
云羡喘着气,看着眼前的景色,大口的呼吸着,道:“好久没运动了,这两步路就不行了,我从前跑个半马都不带喘的。”
容洵的呼吸倒是平稳得紧,他只是脱下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身上,道:“仔细着凉。”
云羡弓着身子,一手叉着腰,一手抚着胸口,侧头看向他,赞叹道:“你可以啊,穿着这么繁复的衣裳还能跑这么快,我可是专业训练过的,没想到你还真有两下子。”
容洵望向她,两人目光相撞,都忍不住笑起来。
刚开始只是轻笑,后面便变成了大笑,他们笑得那样放肆,好像多少年的积郁都在这一刻释放了似的,没有半点保留。
许久,他们笑累了,终于停了下来。
云羡从身后的石头后面好一顿翻找,拎着两个酒囊走了出来,她扔给容洵一个,又低头拿了一个食盒,这才走了出来。
两人并肩坐下来,云羡将那食盒打开,取出几碟子小菜和一个发面糕,道:“在我们那地方……不,在凉州,我们过生辰是要吃生日蛋糕的。”
她在发面糕上插了一只蜡烛,道:“京城没有,就用这个凑合吧。”
容洵微蹙了眉,低低的应了一声。
她用火折子点燃了那蜡烛,双手捧着,道:“许三个愿望吧。”
“什么?”
“就是对着这根蜡烛许愿,许完了吹灭它,将来这些愿望都能实现的。”云羡哄孩子似的说着,轻轻催促道:“来吧,闭上眼睛。”
容洵嗤笑一声,摇摇头,道:“朕不信这蜡烛能成全朕什么心愿。”
他看着自己的手掌,眸色一沉,道:“朕只相信自己。”
云羡无奈,道:“那你闭上眼睛,我唱生日歌给你听。”
他看着她,半晌没有动静。
云羡忍不住推了他一把,挑眉道:“快点,待会风吹灭了蜡烛就不吉利了。”
容洵一怔,似是从未有人敢推他,可他也不恼,只深深的望了云羡一眼,便紧紧的闭上了眼睛。
“祝你生日快乐……”
云羡低低的吟唱起来,容洵平日里未曾觉得,可今日却觉得她的声音好听极了,偶尔的,带着些微的细喘,有些中气不足,想来是方才累着了,还没缓过劲来。
不知为何,听着这歌声,他竟觉得安宁。久违的安宁。
这歌词明明没什么营养,调子也算不上华丽,可他还是觉得这歌好听的紧。
他忍不住去想,若那根蜡烛当真可以完成他的心愿,他倒希望这首歌可以唱的长一些,又或者,这样的夜晚能多一些。
他这样想着,歌声却已走到了尽头。
“吹蜡烛。”云羡笑着催促他。
容洵缓缓睁开眼睛,云羡的笑容就这样坦率的呈现在他面前,连带着他也忍不住勾了勾唇。
他凑上前去,很轻易的吹灭了那蜡烛,道:“朕许愿了。”
“什么?”
他看着她惊诧的模样,将那蜡烛拔了,道:“朕便信这蜡烛一次。”
云羡笑笑,道:“它不会辜负你的。”
她说着,仰头喝了一口酒,道:“这是我托人从外面买来的烧刀子,可比宫里的温吞酒带劲许多。你尝尝。”
容洵浅酌了一口,道:“这酒辛辣,你少喝些,当心醉了。”
云羡的两颊红扑扑的,宛如两坨薄薄的胭脂,道:“你不懂,这人生啊,就是要醉上几次的。一直这么清醒,太累了。”
容洵大口喝了一口酒,抿了抿唇,道:“习惯了。”
“唔?”云羡看向他。
容洵苦笑着摇摇头,没有接她的话茬,只是问道:“你找那七彩琉璃宝盒做什么?”
云羡喝了口酒,道:“回家。”
她记得曾经在生死存亡之际告诉过他,她要那盒子,是为了回家。
她知道他不信,便没再说下去,只将那发面糕掰开,分给他一块。
“你若是要去凉州,不必这样麻烦。”容洵喝着酒,接过她手中的发面糕,道:“等空了,朕陪你回去,你想待多久都行。”
他说着,目光辽远而寂寥,像是零落成泥的星子,再也回不去天边。
“不是凉州。”她苦涩的笑笑,道:“是更远的地方。”
她知道他只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便补充道:“马车去不了的。”
容洵没说话,只静静的喝着酒,眸光静如潭水,可眼底分明有浮光掠过,半晌,他突然开口:“那盒子,朕已经给你了。”
“什么?”
云羡瞬间便酒醒了一半,她看向他,激动得无以复加,连身子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容洵垂了眸,目光轻轻落在她腰间的扇坠上,道:“将来你会明白的,带好它。”
云羡不解的望着他,食指指腹反复摩挲着那扇坠,久久都不肯离开,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似的。
原本,这也是她最后的希望。
“一定”。
她郑重承诺着,朝着容洵粲然一笑。
容洵亦看向她,轻轻的勾了勾唇。
无端的,她就这样相信他,而他,竟也是懂得她的信任的。
*
直到太阳初升,福瑞来请容洵上朝,两人才不舍的放下手中的酒囊。喝了一夜,其实酒囊早就空了,可这晚上太过美好静谧,他们都舍不得离开,哪怕是装装样子也是好的。
酒不醉人,人自醉。
容洵站起身来,将蜡烛和小半块发面糕递给她,道:“朕只许了一个愿望,还有两个,送给你罢。”
“愿望还有送人的?”云羡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容洵神情淡漠,语气却不容置疑,道:“朕说可以,就可以。”
云羡无奈的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手中的蜡烛,虔诚道:“那就请蜡烛仙人保佑,我们都能快快乐乐的。”
“还有一个。”容洵淡淡开口,他蜷紧了拢在袖中的五指,道:“给你自己的。”
云羡闭上眼睛,认真把双手合十,道:“蜡烛仙人,我这个愿望很重要,一定要实现……我要我们都长命百岁,活到寿终正寝的时候。”
容洵似是松了一口气,连手指都虚张开来,他眼底流淌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情绪,道:“不改了?”
云羡笑笑,道:“不改了。”
她要活着,在这本书里,活到结局。不,是比结局更久的地方。
容洵看了她一眼,道:“会实现的。”
他以为,她的愿望会是离开这里,回她所谓的“家”去,可她没有。
这一次,他信了那蜡烛仙人。
58.天机 陛下,你要防着些萧叙白。……
云羡独自一人站在山上吹着风, 直到看不见容洵等人的踪迹,才缓缓往山下走去。
喝了一夜的酒,又一宿未眠,她只觉脑袋有些懵懵的, 吹了风, 身上也寒凉起来。她用力钻到大氅里面,只露出个红扑扑的眼睛来, 可回到椒房殿的时候, 她还是感觉到自己已经发烧了。
刘云羡这具身子果然不大行, 不仅跑两步就喘,连宿醉都会发烧。想她自己的身子,别说是在山上喝一夜酒, 就算是在泡在水里刨一晚上沙子, 第二天照样是精神抖擞的。
云羡想着,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周遭隐隐传来紫苏的惊叫声和啼哭声,她想伸手去安慰她,却已经是办不到了。
*
入夜, 云羡烧的晕晕沉沉的, 只觉得口干舌燥, 身上冷得厉害, 她紧闭着眼, 喃喃道:“冷……冷……”
紫苏坐在床边,一口一口的将热水喂给她,急得眼睛眉毛都皱在了一起, 她偏头看了一旁的宫女一眼,道:“禄子可回来了?”
那宫女摇摇头,道:“禄子说陛下还在紫宸殿议事呢, 他还没找到机会禀告陛下。”
紫苏道:“你让他去找福瑞公公帮个忙,好歹先让陛下知道,咱们才能定心。”
“禄子说福瑞公公一早便出宫去了,说是过些日子陛下要祭祖,他要先去皇陵那边准备着…….”那宫女忖度着紫苏的神色,接着道:“守门的两个公公都不敢进去通报,说是怕陛下动怒……”
“行了,我知道了。”紫苏不耐烦的打断了她的话头,她望着床上的云羡,只觉回到了当初在丞相府的时候,那时,云羡病得半条命都没了,她就这样握着云羡的手,看着她一点点的虚弱苍白下去,无助又绝望。
她放下手中的碗,将云羡的额头上的毛巾取下来,在热水中拧干了,方才又给她敷上去。
“你好好守着娘娘,我自己去紫宸殿见陛下。”紫苏咬了咬牙,站起身来,还未走出门,便见容洵一行人已远远的赶了过来。
前后都有太监提着宫灯,容洵站在中间,腰背挺得笔直,一瞬间,积石如松便有了具象。
紫苏看不清他的脸,只知他眉头紧拧着,脚下走得飞快,风吹起他的衣衫,裹挟着他的袍子,绕在身后打着转,发出“噗噗”的声响。
“陛下……”紫苏还未躬下身去,便被容洵的扇子挡在了面前。
他居高临下的望着她,眼里满是急切,道:“皇后如何了?”
紫苏赶忙起身,一边跟在他身后,一边飞快的汇报着:“娘娘的额头还是烫的厉害,太医来看过了,说是风邪所侵,吃些药便会好的。可奴婢瞧着娘娘实在难过得紧,这才……”
话语未落,便见容洵大步跨入了云羡的寝殿,门倏尔关上,将一干人等都关在了门外。
容洵不理跪了一屋子的人,径直走到床边,轻轻拉起帷幔,凝望着云羡的脸。
只是一日未见,她却像是整个瘦了一圈,连下颌都尖了几分。她的脸颊微微发红,眼底深深的凹陷下去,明明已经捂了几层被子,可她还是不住的打着冷颤,全然不似昨日神采飞扬的模样。
容洵伸出手去,擦了擦她额角的冷汗,又把手探进被子里,摸了摸她的手,还好,她手指温热,并不是冰凉的。
他略略放下心来,道:“朕在这里,你们都退下罢。”
言罢,他便在床边坐了下来。
紫苏见他衣袍宽大,唇浅浅抿着,怎么看也不像是会照顾人的模样,不觉担心,道:“陛下,不若奴婢……”
“退下!”容洵冷冷的丢给她两个字。
“是!”紫苏一吓,急忙应了,跟在众人身后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出去。
*
寝殿里很快安静下来,连外面人们琐碎的脚步声也渐渐消失了。
借着昏黄的烛光,容洵将云羡头上的毛巾换了又换,又沾湿了帕子,轻轻点在她的嘴唇上,见她神情平静下来,他才松了口气。
她眉头略松了些,小嘴微微张着,呼吸倒还算是均匀绵长,他皱眉看着她,道:“怎么这么容易就病了?笨。”
云羡似是听见了他的嫌弃,嘤/咛着翻了个身,额头上的毛巾也就掉在了地上。
容洵无奈的摇摇头,伸手去试她额头的温度,他的手背刚触到她的额头,便见她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正怔怔的看着他,像是没缓过神来。
“你醒了?”
“唔……嗯……”云羡挣扎着想要起身,可全身都酸痛得厉害,像是被锤子捶过一般,她龇牙咧嘴的问道:“陛下如何在这里?”
容洵神情疏离淡漠,可还是伸了手来扶她,道:“你病了,朕来瞧瞧。”
“哦。”云羡点点头,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道:“天不早了,陛下回去罢,紫苏侍候我就是了。”
“紫苏笨手笨脚的,朕让她下去了。”他说着,端了碗来给她喝水。
云羡就着碗喝了一口,才发现容洵的袖子早已湿透了,她仔细打量着他,只见他身上到处是水渍和药渍,想来是替她拧毛巾时弄湿的。
也不知谁笨手笨脚……
云羡叹了口气,道:“那真是……多谢陛下了。”
容洵“嗯”了一声,理直气壮的受了她的感谢,道:“朕还是生平第一次照顾旁人,你福分不浅。”
“是,是吧?”云羡苦笑着,低头把碗里的热水都喝了个干净。
云羡用眼角的余光瞥着他,他那样金尊玉贵的一个人,竟会来照顾自己,又送了那样珍贵的扇坠给她,怎么看都好像不太对劲……
万一……
云羡拼命摇了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他那样的人,怎么会动心呢?她真是太高看自己了。
想来,是他感念自己为他庆祝生辰,这才以礼相待。
可无论如何,自己也不能白白受人家这么大的人情……
她咬着碗边,挣扎着缓缓抬起头来,道:“陛下,你要防着些萧叙白。”
“怎么突然想到说这个?”容洵接过她手中的碗,微微的蹙了蹙眉。
“还有,千万不能让刘念进宫……还得想法子,收回徐家的兵权。”云羡一口气说完,方才看向他,道:“你一定要照我说的去做,不然追悔莫及。”
容洵不置可否的笑笑,道:“这就是你想出的削相权的法子?”
云羡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总不能告诉他,这是剧透吧……
陛下,其实你不是人,你只是个三流小说里的角色……
这种话云羡说不出来,便只得应了。
“萧叙白……”容洵口齿之间碾着他的名字,道:“他是有些才干,也的确与刘行止走得很近,可若论防着他,只怕他还不配。”
那你恐怕不知道作者会给他开多大的金手指……
云羡见他不信,忙道:“他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他……”
她见容洵目光之中带了一丝冷意,不觉住了口,道:“怎么了?”
容洵眼眸一眯,似笑非笑的望着她,像是请君入瓮,道:“你如何会知道,他不简单?”
“我……”
“难不成,你与他很是相熟?”
“自然不是!”云羡忙不迭的否认,道:“他常与我父亲来往,又是我父亲的学生,他性情如何,我自然是知道几分的。”
她见容洵半信半疑的看着自己,便避过头去,道:“你记着我说的话便是了。”
她说着,回身看向他,意味深长的说道:“若是不听,后果自负。”
容洵沉着眼眸,深深望着她,半晌,突然开口,道:“你说得这样斩钉截铁,倒像是早已知晓了未来似的。”
云羡被戳中了心事,不觉红了脸,道:“怎……怎会……”
“莫不是,你懂得观星?”
“不懂……”云羡咬了咬唇,像是下定了决心,道:“你这么理解也行,只要照我说着做便是了。”
容洵点了点头,思索着道:“朕是不会让刘念入宫的,至于徐家的兵权,如今徐少康还算老实,朝中正是用人之际,便再留上一留。”
他顿了顿,看向她的眼睛,目光冷厉森然,道:“萧叙白……他有多大的能耐?谋朝篡位?”
云羡刚想说一句“对”,又生生的把这句话压了下去。
若是容洵知道他将来会谋逆,只怕现在就会把他拖下去砍了吧?
让一个人死于他未做的事,她做不到。
“就凭他?”容洵嗤笑一声,不屑的摇摇头。
“你……”云羡恨铁不成钢的叹息了一声,她现在总算知道历史上那些君王是怎么死的了,一个个都是自大死的。
容洵突然凑近了她,只觉他的鼻息都与自己的交缠在了一起,云羡一愣,还未反应过来,他便已经离开了她。
他难得的笑了笑,道:“烧退了。”
59.得宠 陛下留宿椒房殿,与娘娘……
“恭喜娘娘!”
“恭喜娘娘!”
翌日一早, 云羡甫一出门,遇到的所有宫人都屈膝向她道贺。云羡一头雾水,她实在不知自己何喜之有,若说是大病初愈, 倒也是件好事, 可这样普天同庆的架势,倒也大可不必。
云羡伸了个懒腰, 眯着眼道:“紫苏, 什么时辰了?”
紫苏端着盆热水走到她近旁, 道:“卯时了,奴婢这便侍奉娘娘梳洗,待会各宫嫔妃便该过来给娘娘请安了。”
云羡点点头, 一手揉着颈椎, 一手扶着门框,慢慢走了进来。
*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只见众嫔妃穿得灯红柳绿,活像一副要过年的模样,一个个脸上都带着让人难以忽视的喜色, 直直的表露在云羡面前, 只笑得她脑仁疼。
云羡捂着自己受了审美伤害的眼睛, 道:“怎么一个个的都说要恭喜我, 我倒不知道, 我有什么喜事?”
叶良娣抿唇笑着,道:“人家说,当局者迷, 旁观者清,果然是这样了。”
周淑媛走上前来,赔笑道:“可不是?娘娘如今啊就是这个当局者, 咱们都看清了,娘娘还云里雾里呢。”
她们二人一唱一和,众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云羡只觉脑子云里来雾里去的,都不会转了,她无奈的看着她们,道:“你们两个别打哑谜了,就直说吧。”
叶良娣笑着道:“臣妾也不好说的。”
“有什么不好说的?”云羡不解,她胆子那么大,都敢逼着她让皇帝宠幸她去,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就是……”叶良娣红了脸,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看着她,道:“阖宫上下都知道了,昨日陛下留宿椒房殿,与娘娘……”
“与我什么?我们什么都没干啊!”云羡急道。
这误会大了!
“这孤男寡女,干柴烈火,臣妾都省得的。”谢芳仪忍不住插嘴道。
云羡只觉一个头两个大,道:“你省得什么?我昨日病得那个样子,能……能干什么?”
“病有什么打紧?人家说采阴补阳,娘娘昨日还病着,今日便生龙活虎的了,可见此言非虚。”
张婕妤笑着,道:“若非陛下、娘娘早已情根深种,陛下又怎会在千秋节上如此袒护娘娘?”
“你还懂采阴补阳,成日都看得什么书……”云羡忍不住吐槽道。
张婕妤眼眸晶亮,道:“臣妾出身书香世家,自是什么书都有涉猎的。”
云羡扶额,眼见着此事不仅解释不清,还越扯越远,只觉耳朵里“嗡嗡”的响了起来。
她倒不是怕旁的,误会了也没什么,她又不是靠贞节牌坊活着,只是自古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她们因此心里不平衡又闹起来,只怕又是一场风波。
她正想着,便听叶良娣敛了笑意,郑重道:“娘娘,经上次一事,臣妾们是当真对陛下绝了心思,也当真知道娘娘心里爱护臣妾们,臣妾们是真心盼着娘娘好的。陛下与娘娘琴瑟相和,臣妾们都是打心眼里高兴的。”
“是啊娘娘,陛下与您郎才女貌,多般配啊!”
“臣妾们都希望娘娘与陛下长长久久的在一起,真的没有半点不甘心。”
……
众嫔妃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云羡望着她们真诚的面庞,忍不住感动起来。
她们都是些十几岁的小姑娘,却这样懂得为别人着想,她不过滴水之恩,她们便如此感念她,甚至不惜牺牲自己一辈子的幸福,都要成全她。
叶良娣觉察她神色凝重,忙道:“娘娘放心,臣妾们原本就是为家族所迫才入宫的,对陛下并无半点感情,却得到了娘娘照拂,已是万般感念了。若得娘娘怜惜,他日有机会,放了我们出宫去便是了,若是没机会,便在宫中与姐妹们玩乐到老,也是肯的。”
“是啊!”众人纷纷应和道。
云羡眸光微明,道:“你们放心,有朝一日,我一定想法子让你们出宫,让你们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
三日后,紫宸殿。
“朕让你在皇陵待着,怎么就回来了?”容洵掀了眼皮,看着一路风尘仆仆的福瑞,神情凝肃。
福瑞笑着奉上茶来,道:“奴才去皇陵瞧过了,守陵的那几个太监还算勤谨,并没有什么要格外添置的。奴才教训了他们几句,又命他们这些日子仔细打扫收拾了,便自行回来了。”
他说着,腼腆一笑,道:“奴才实在是不放心这几个毛猴子侍奉陛下。”
“你就是猴子王,还不放心旁人。那几个人哪个不是你带出来的?”
福瑞见容洵眼中含着些许笑意,不觉有些惊诧,他表面不动声色,只将茶盏放在他近前,回话道:“陛下说的是。”
容洵拿起茶盏来浅浅啜了一口,还未开口,便听福瑞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奴才有件事,不知当不当问……可若是不问,只怕奴才这心里,总是堵得慌的。”
容洵瞥了他一眼,道:“那就堵着。”
“奴才倒没什么,只是此事是事关皇后娘娘……”
“讲。”容洵淡淡道。
“是!”福瑞忙应了,道:“奴才听底下人嚼舌根,说陛下已宠幸过娘娘了?还,还是在娘娘病中……”
“你从哪听的这些混账话!”容洵重重的放下茶盏。
福瑞忙跪下请罪,道:“奴才该死!这宫里都传遍了,奴才才忍不住问问,照理说,陛下是决计不可能在娘娘病中……可他们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说娘娘第二日便容光焕发,更是动了要遣散后宫的心思,要一心一意的与陛下在一处……奴才思忖着,此事既不是陛下传出去的,想来,便是皇后娘娘着人去传的了……”
容洵听着,唇角微不可闻的勾了勾,道:“既是皇后说的,自然所言非虚。”
福瑞张了张口,目瞪口呆的望着他,又是哭又是笑的,道:“陛下,奴才可以将此事告诉公主殿下吗?”
“不必告诉了,我已经知道了。”
昭阳公主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了福瑞身后,她着了一身明丽的鹅黄色衣衫,鬓发上依旧簪着那支白瓷珠钗。
她看着福瑞,神情怜悯,道:“我已问过皇后了,陛下那日只是照顾了她一晚上,并无旁的事发生,你啊,只怕是白高兴了一场。”
她说着,略一闪身,便露出了身后的云羡。
云羡看向容洵,讪讪一笑,道:“臣妾也是怕陛下误会,今日特来澄清的。这些谣言是臣妾宫里的宫人胡乱揣摩着传出去的,臣妾已教训过他们了,保证没有下次,还请陛下恕罪。”
容洵冷目灼灼,唇角浅淡的笑意不知何时已僵在了脸上,很快又消失不见了。他望着云羡,道:“如此,那真是有劳皇后了。”
云羡应和着笑笑,道:“不算怎样劳烦,我说开了,也就不怕陛下误会了。”
“哦?”他眯了眯眼睛,周身的空气都变得冷凝起来,他迫视着她,道:“是怕朕误会,还是怕天下人误会?”
他顿了顿,气势凛然,道:“不知皇后是否要将此事昭告天下呢?”
云羡觉察出他的不悦,只是方才他还是很高兴的,也不知她怎么这么倒霉,一来就撞上他心情不好的时候。
她喉头一滚,道:“倒也不必……”
“嗯?”
她咬咬牙,道:“陛下与我原也是夫妻,这种事没必要向外人解释。”
“如此。”容洵似乎听到了什么顺耳的字眼,眼眸里的寒意略略收敛了些,道:“那便听皇后的罢。”
昭阳公主在一旁看着,早已是心知肚明,她笑着走到云羡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朝着容洵努了努嘴,道:“别理他,他啊,最是口是心非。”
云羡赔笑着道:“皇姐说的是。”
昭阳公主拉着她一道坐下来,由福瑞侍奉着给她们上了茶。云羡自知昭阳公主和容洵感情甚笃,也就只静静听着,径自去喝她的茶。
“今年先帝忌日,朕会亲自去皇陵祭拜。”容洵突然开口。
“什么?”
昭阳公主一惊,手上不稳,茶盏都几乎扣在地上,她稳了稳心神,道:“陛下不是从不肯去的吗?怎么今年……”
容洵不动声色的看了云羡一眼,道:“日子久了,倒也想去看看。”
昭阳公主握紧了手中的茶盏,点了点头,道:“也好。他既已作古,当初种种,便该过去了。”
“朕已派福瑞去打点过了,下月初一便启程,约么三五日,便可回来了。”
昭阳公主沉吟一声,道:“我与你同去。”
“皇后也去。”容洵看向云羡,说的却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显然,他并没有征求云羡的意见。
云羡抬起头来,双眼被热茶熏得湿漉漉的,可目光却坚定而坦然,没有一丝不安,道:“好。”
她也正想去瞧瞧书中的皇陵是什么样。
皇帝带着她逛皇陵,这回去说起来,可够一辈子吹嘘的。
60.皇陵 所以,是还是不是?
日子一天天的冷了起来, 转眼便摸到了冬日里去。去皇陵祭拜的日子,也很近了。
云羡与沈让走在宫中的甬道里,二人一前一后走着,仿佛只是寻常遇到了一般, 并未刻意避着人。
北风呼啸, 在这甬道之中感觉格外明显,连空气都是凛冽的, 呼吸到鼻子里, 有一种吃了薄荷糖似的通透感, 而吹到人身上,则有种透骨的凄寒。
云羡将身上的雪狐披风捂得更紧了些,露出一双灵气逼人的眼睛, 睫毛上像是夹了霜雪, 带着隐隐的水汽,衬得眼睛也水汪汪的。
她微微侧头看向沈让,低声道:“容洵说,他已经把七彩琉璃宝盒给我了, 可我并未见到那盒子, 想来他的话是有些深意的, 我还未参透。无论如何, 此事终于有了点眉目了。”
沈让脚下微顿, 又急忙跟上来,可他脚下的步伐却已乱了。
云羡放慢了脚步,道:“怎么, 欢喜疯了?连路都不会走了?”
她浅浅一笑,道:“沉住气啊,少年。这才哪到哪呢。”
“不是……”沈让急急跟上来, 连与她保持一丈的距离都忘了。
云羡停下步子,回身看向他,见他眉头紧皱着,心头不觉涌起一丝不安,道:“怎么了?”
沈让神情凝肃,甚至可以算得上是紧张,他抿了抿唇,道:“他怎会突然给你这个?该不会,是你真的使了美人计吧?”
“哈?”云羡有些哭笑不得,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沈让道:“这些日子宫中本就传言你与容洵……感情甚笃……我原是不信的,可他却肯把先帝的宝贝给你,这不是逼着人往坏处上想吗?”
云羡笑笑,道:“宫里传言倒也并非全是虚言,不过还是夸大其实了。”
“这么说,你真的……”
沈让不自觉的握住了她的双臂,道:“以后不许了,知道吗?”
云羡忙推开他的手,无奈道:“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过这些日子我与容洵走得近了些,发现他并不像世人所说的那般不可理喻,他性子的确冷厉,可若你待他三分好,他也总会回给你五分的。”
沈让眸光有些晦暗,他明明听到了他想听的,可不知为何,心底却是空落落的,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闷得他呼不上气来。
半晌,他不安的望向她,道:“你……”
“干什么吞吞吐吐的,不像你啊。”云羡挑了挑眉,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他的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连握着刀的手指也有些微微发颤,他鼓起勇气,猛地抬头看向她,唇齿干涸,道:“你是不是对他动心了?”
“谁?”云羡一愣,道:“容洵?”
沈让艰难的点了点头,道:“云羡,你别怕,正视问题咱们就还有办法。”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像是抓学生早恋似的。”云羡白了他一眼,道:“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所以,是还是不是?”沈让突然认真起来。
云羡倒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对容洵,似乎总是格外的有耐心一点,她一直以为,这种耐心来自于他的绝对强权和她对他颜值的偏好,如今听沈让提起,一时间,她竟有些踟蹰起来。
从最初的惊鸿一瞥,到后来的肌肤之亲,再到一起喝酒、一起被迫承受谣言的情分,若说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只怕也太假了。
可若说动心……她不知道,这一切是否已经达到了动心的程度。
她犹自估量着,沈让却已懂得了几分。
他眼中的光一寸寸的暗下去,到后来,甚至有些颓败之感。
“大概不是的。”云羡思考着,很诚实的答道,“我虽未谈过恋爱,却也从书上看到过。不过有没有动心本身也不重要,等拿到了盒子,我们就穿回去,这才是头等大事。你放心,我是个理智的人,控制得住自己。”
沈让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重重的点了点头,他眼里浮动着微弱的光亮,附和道:“穿回去,我们一定能穿回去。”
云羡打量着他,只觉今日反常得很,也不知是不是近日事情太多,他有些累了。毕竟容洵去皇陵祭拜,首先要劳动的便是皇城司,而沈让作为皇城司指挥使,自然的当仁不让的了。
她心里盘算着,只推说自己有事,便早早打发了他回去休息了。
左右过些日子便可出京城的,到时见面就容易多了。
不远处的高台之上,冷风吹的容洵的大氅“噼啪”作响,他微蹙着眉,下颌干净利落,只一双眸子冷得发寒,静静的望着甬道的方向,显得高压诡谲、锐利洞隐。
很快,他收回了目光,一声不吭便转身走了下去。
福瑞跟在他身后,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身边北风呼啸,可容洵周身的气场倒比这冬日里更冷些,便是严冬,只怕也没这么冷寂沉重。
半晌,他停下了脚步,望着前方,头也不回道:“去告诉沈让,若是他的爪子不想要了,朕不介意帮他卸下来!”
“是!”福瑞忙应了,他见容洵不作声,急忙补充道:“奴才这就去办。”
福瑞向后退了几步,方才快步朝着宫外走去。
这也就是沈大人,与陛下有着十几年的情分在,若是别人,只怕此时已血溅当场了。
福瑞摇摇头,若不是今日他陪着容洵到处走走,只怕再难发现一贯精明的沈大人竟有这样蠢的心思……
哎,色字头上一把刀呐!
*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的早,云羡一行人出发至皇陵这日,天上下了漫天的飞雪,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地上,像是天地在编织一场绮丽的梦。
只是容洵似乎并不喜欢下雪,一路上,他的脸色都深沉得像是要去上坟……当然,他原本也是要去上坟的。
云羡跪在车窗前,双手扒着车窗,用眼睛的余光看着他,只见他正闭着眼睛,像是在养神,可眉头分明是蹙着的,只怕有一脑袋的愁思,精神是再难养的了。
她实在不知这些日子他是怎么了,明明前些天还好好的,突然就……
也许男人一个月也有那么七八天不开心叭……
云羡想着,又将帘栊掀开了些,望着外面的雪景啧啧赞叹起来。
此次前往皇陵祭祀的队伍很是悠长,不仅有皇亲胄贵、天子近臣,更有皇城司的人、禁军、侍卫和宫人随行,一路浩浩荡荡,夹着风雪,颇有些铁马金戈的肃杀之感。
云羡望着雪花落在车驾两旁禁军的铠甲上,不觉有些痴了。
身后,容洵微微睁开眼睛,不知为何,他的目光很自然的便落在了她的背影上,她趴在那里,歪着的脑袋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的来回看着,唇角微微上翘,阳光模糊了她的侧颜,像是为她镀了一层金色的光晕,于她,便越显娇憨可爱。
他心头微动,像是冬日暖阳砸窗,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和安恬,连唇角都会抑制不住的上扬的。
云羡猛地转过身来,撞上了他似笑非笑的眼眸,她见他瞬间敛了笑意,似乎又准备闭上眼睛,把自己锁到那参禅悟道的世界里去,忙轻声唤道:“你笑什么?”
容洵崩着唇,道:“你看错了。”
云羡凑上来,眼波流转,带着三分慧黠,肯定道:“你在偷看我。”
容洵耳朵顿时便红了,像是发烧,嘴上却斩钉截铁的否认道:“朕没有。”
“我都看见了。”云羡嘻笑着,又凑近了些,道:“你也想看雪,对不对?但是又不好意思,抹不开面子,对不对?”
“不是。”
他的气息有些不稳,像是乱了心神。
云羡越发觉得是自己看穿了他的心思,便一把拉起他的手,将他拉到车窗前。
她的力气其实并不大,可不知为何,他竟没有拒绝——不想拒绝。
她双手掀开帘拢,满脸喜色的看着他,像一个向同伴展示宝贝的孩子,兴奋道:“你看罢!外面人看不见你的。”
容洵原对这雪景分毫不感兴趣,可不知为何,他竟鬼使神差的凑上去了些。
外面是一片白茫茫,着实没什么可看的,可马车中燃着的寒梅香气与车外的雪景竟异常的相合,虽是赏雪,他有一种赏梅之感。
她的气息萦绕在他身侧,裹挟着雪的味道,直直扑进他的怀里。
他拢着袖子的手指微动,不觉看向她,极浅的勾了勾唇。
“好看吗?”她望着窗外,含笑问他。
“好看。”
他答的真心实意。
车外,福瑞微微掀起帘子,低声道:“陛下,沈指挥使过来了。”
容洵闻言,剑眉一蹙,猛地将云羡拉了过来,那帘拢应声而下,紧紧的阖了起来。
他望着她有些惊慌的眼眸,声音低沉而有磁性,道:“不过不许再看了。”
云羡微微抬眸,他的眼底清晰的倒映着她的轮廓,平白的,让她生出一种他眼里只有她的感觉,随之而来的,是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她分不清,这是她的心跳声,还是他的。
她咬了咬唇,推开了他,径自走到车窗边待着,道:“好了好了,我不看了。”
她没敢去看他的神色,她只知道,她是要离开这里的,不能沉沦,绝对不能沉沦于情爱之中。
61.皇陵(二) 皇后娘娘,你好大的威风啊……
皇陵在京城以西二十多公里的地方, 古时车马虽慢,一天一夜也足够了。
翌日一早,云羡随着容洵祭拜了列祖列宗,便在皇陵旁的行宫里歇了下来。
据说, 这行宫是先帝在位时建的, 他老人家吃不了苦,也不愿意委屈自己, 便命人在皇陵东侧建了座行宫, 以便他祭祀时居住。
此处虽比不上宫里华贵讲究, 却也差不多了。布局虽小,却别有一番风致。类似于圆明园与故宫,自然是各有千秋的。
云羡顶着一脑袋的珠翠, 着了十几斤重的朝服站了一上午, 自然是累的腰酸背痛,她换了常服,坐在寝殿门口的石阶上,疼得龇牙咧嘴的。
紫苏为她揉着肩膀, 道:“娘娘忍着些, 奴婢这手艺是祖传的, 包管明日一早您就好了。”
云羡点点头, 道:“你该用多大力气就用多大力气, 争取让我下午就动起来。”
“好嘞!”紫苏得了令,越发的使劲起来。
云羡当即便疼出了一头冷汗,连眼睛都死死皱着, 用起力来。
“表少爷……”
云羡只觉紫苏手上力道一轻,她睁开眼睛,只见徐思温正站在她面前。
多日不见, 他仿佛清瘦了许多,连一双肩膀都单薄了些,眼窝深深的凹着,眼里虽仍有神采,也依然当得起清俊洒脱四个字,却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变了一些。可哪里变了,她又说不上来。
云羡怔了怔,道:“思温表哥,你怎么来了?”
徐思温笑了笑,道:“我随父亲一道来的,见你闲着,便来瞧瞧你。顺便,来向你辞行。”
“辞行?”云羡坐直了身子,有些吃惊的看着他,道:“你要去哪里?”
“边境。”徐思温开口说着,在她身旁坐下来,全然不在乎坐在冰凉的石阶上,举手投足仍是优雅好看的不成样子。
“看惯了京城的繁华,我倒想去边塞走走,大漠孤烟,定然另有一番景致。我已托父亲与守将福王说了,让我入军中历练历练。”
“纪重山也在那里,我与他自小交好,去了有他陪我喝酒,是不会闷的。”他说着,看向她,会心一笑,道:“放心便是。”
云羡释然的笑笑,道:“你都已做了万全的打算,我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云羡这才想起来,书中,徐思温也是去了边境的。当时刘念被强纳入宫,他心如死灰,便自请戍边。
而现在,刘念虽未入宫,他却还是走到了原本既定的轨迹上去。
云羡的努力仿佛改变了一切,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平安回来。”她叮嘱道。
“一定。”徐思温重重应了她。
紫苏不知何时已退下去了,偌大的院子,便只剩下云羡和徐思温,就着热茶,望着冬日里有些阴沉的天,两人都有些寂寂无言,他们各有各的想法,可心里却是无比畅快的。
半晌,徐思温迟疑着开口,道:“我没能劝下阿柔,对不住……”
云羡虽早知会是这个结果,可还是忍不住有些失望,道:“寄柔表姐……她还是执意要嫁给萧叙白吗?”
“阿柔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她认定的人,再难更改的,便是知道要撞了南墙,也心甘情愿去撞一撞的。”
“你们徐家人,都痴心的很。”云羡看向他,苦笑着勾了勾唇,道:“我明白。”
徐思温正要开口,便见刘子宁冲了进来。
他着了一身朝服,气喘吁吁的看着他们,神色凝重得不成样子,道:“表哥,我有事找你。”
徐思温垂下眸去,语气少有的冷淡,道:“若是那件事,便不必再提了。”
刘子宁急道:“此事事关阿念的终身,如何能不再提?”
他冲到徐思温近前,蹲下身来,诘问道:“你不是和阿念说过,无论她遇到什么,总有你在吗?如今她当真遇到了事,你又为何当起了缩头乌龟?”
云羡不知出了何事,却见徐思温略略避过头去,眼睛微微的泛着猩红色。
她看向刘子宁,道:“怎么了?”
刘子宁看了她一眼,道:“你在正好,帮我一起劝劝他。”
“劝他什么?”
“让他娶阿念。”刘子宁像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态度倨傲,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直看得云羡气不打一处来。
云羡冷笑一声,道:“刘念想嫁谁,谁就一定要娶她吗?”
刘子宁一愣,察觉到云羡语气不善,登时便来了火,道:“怎么,你不许她入宫,还不许她嫁人了?刘云羡,你以为你是谁?做了皇后就了不起了?”
云羡无奈道:“我何时不许她嫁人了?可她嫁人的前提是人家愿意娶她,既然思温表哥不愿,你们便该另找旁人去,哪有逼着他娶她的?”
刘子宁恨道:“你以为我们想这样?若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害她丢脸出丑,我们又何必走到这一步?你明不明白,若是阿念不嫁他,整个京城便没谁会娶阿念了!到时候,你让她嫁到哪儿去?”
他咬牙切齿,道:“是不是她嫁到凉州去,你就得偿所愿了?”
“你!”
云羡猛地将他推倒在地上,道:“你给我说话注意点!”
刘子宁将右脸伸过来,指着自己的脸,道:“怎么,你还想打我吗?皇后娘娘,你好大的威风啊!”
云羡“啪”的一声打在他脸上,恨道:“我就是好大的威风,你能奈我何!”
刘子宁站起身来,眼看着就要扑到云羡身上去,徐思温急忙闪身挡在云羡身前,态度凛然,道:“你够了!”
“我够了?”刘子宁指着自己的鼻子,又指向云羡,道:“你知不知道,她有多恶毒?自从她来了,我们家就没一天好。阿念,阿念以前多单纯,多快乐,你看看现在被她逼成什么样了?好好的一个大小姐,被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名声全毁了,整天在家以泪洗面,你有没有想过她?啊?”
“刘念她是咎由自取!”徐思温硬声道。
他垂着眸,面上隐有不忍,道:“若不是她想要的太多,事情根本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她要什么了?女孩家要强,想进宫有什么错?萧叙白发神经不要她了,她还不能自己找条路走了?”
“她走的那是歪门邪道!”徐思温忍无可忍。
“什么是正道?什么是歪门邪道?她刘云羡命好,自然可以走正道,我们阿念命不好,只能去走歪门邪道。你知不知道,若是刘云羡当初帮阿念一把,帮她入宫,事情根本就不会变成这样!”
刘子宁气的五官横飞,看着云羡的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好像恨不得食她的肉,喝她的血似的。
云羡嗤笑道:“姐妹共侍一夫,这就是你们家的道?”
刘子宁摆摆手,扯着嗓子道:“我不管什么侍不侍一夫,只要阿念要走,我便陪她走!”
徐思温失望道:“刘子宁,你还有没有什么是非观念?”
“没有!我只知道,阿念她是我妹妹!”
“云羡也是你妹妹!”徐思温看向他。
“我说过,我这辈子,都只认阿念一个妹妹!”刘子宁看着他,眼中有壮士断腕的决绝。
云羡走上前来,道:“思温表哥,你无须和他争什么,我原本也没想当他妹妹。”
徐思温眼中似有隐痛,道:“我早说过,你当我妹妹,也是一样。”
“是。”云羡倒吸了一口气,勾了勾唇,道:“比当他妹妹强多了。”
刘子宁看着二人一唱一和,几乎气得发起抖来,他指着徐思温的鼻子,道:“好,你真好,徐思温,若是阿念出了事,我饶不了你!”
言罢,他便一甩衣袖,大步走了出去。
刘子宁一走,徐思温顿时像松了吊着的那口气似的,颓然的坐了下来。
他苦涩的笑着,绷着下巴,无奈的摇了摇头。
云羡望着他,眼神也不觉柔软下来,温言道:“他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徐思温摆了摆手,自嘲道:“我不是笑他,我是在笑我自己……事到如今,我竟还是放不下她……我自诩洒脱,在这件事上,却只能画地为牢,囚住自己罢了。云羡,我是不是恨很可笑?”
云羡此时才知道,他要去边境,也许不过是为了躲开京城的纷扰罢了。
她在他身侧坐下来,道:“情之一字,从来都是不知所起,却一往情深的。在这件事上,没谁能笑话谁,也没谁能真正帮的了谁。你只听凭自己的内心便是了。”
徐思温回味着她的话,半晌,他缓缓站起身来,道:“闹了这么些时候,你也累了,早些歇息罢。”
云羡抬头望着他,只觉他神情萧索,可心事根本无人能真正开解他,他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罢了。
她点点头,冲着他微微一笑,道:“好。”
*
闹了这么一场,云羡也再没了出去考察行宫的心思,只缩在寝殿里烤着火,早早便躺在床上睡着了。
夜很快沉了下来,黑暗之中,只隐隐听得到炉火燃烧的声响。
不知睡了多久,耳边传来细细簌簌的声响,像是布料摩擦的声音,那声音由远及近,很快便到了云羡枕边。
云羡睡眠一向浅,她警醒的睁开眼睛,猛地朝那人扑过去,用头上的簪子将他抵在墙上,冷声道:“什么人!”
那人似是轻笑,道:“你猜。”
62.皇陵(三) 这墓室,她竟觉得如此熟悉……
那气息很熟悉, 带着隐隐的寒梅香气,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会有这样的味道。
云羡手上一松,利落的将簪子簪在自己头上, 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抱臂道:“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忽明忽暗的火光照在他的侧颜上, 越发显得他芝兰玉树, 精致如镌刻。
他俯下身子, 在她耳边道:“可要去找那盒子?”
他带着蛊惑,眼角眉梢都有着隐隐的笑意,生动得让人移不开眼。
云羡别过头去, 避开他的目光, 嘴上却忙不迭的应了,道:“要去!”
容洵低低一笑,伸手握起她的手腕,向外走了出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 宫人们早已去歇着了, 只有四个守夜的宫人跪在门边, 噤若寒蝉, 眼看着容洵将云羡带出去, 却一个字都不敢多问。
月黑风高,两人一路从行宫里走出去,顺着蜿蜒的小路, 向皇陵的方向走去。
像是担心云羡会害怕,容洵一路上都握着她的手腕,不肯松开一丝一毫, 而云羡因为太过惊喜,连同感官的触觉都已消失殆尽,整个人都沉浸在即将拿到宝盒的快乐之中,也就任由他握了一路,好像这原本就是很自然的事似的。
等到容洵松开手,她才发现周围的空气凉的刺骨,而手腕上的那一抹温热,也随着寒冷的来袭,显得格外分明。
微微的,有些发烫。
她不自觉的转了转自己的手腕,望着面前雄壮的皇陵和起伏连绵的山峦,困惑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大半夜的,在坟墓边站着,虽算不上恐怖,却多少有些诡异。
容洵没有看她,他只眯着眼,望着眼前的皇陵,牵起唇角,道:“你不是要找那盒子?”
他顿了顿,眸底一黯,沉声道:“它就在里面。”
“什么?”云羡吃惊的望向他,不可置信道:“你说,那七彩琉璃宝盒被埋在皇陵之中?”
容洵微微垂眸,娓娓道来:“它是先帝的爱物,先帝驾崩之前亲口说了,要那盒子做陪葬品。”
他喉咙有些干涩,目光却越发的辽远清冷,道:“朕虽恨他,这点子要求,倒也没什么不满足他的。这盒子,还是朕亲手放在先帝陵寝之中的。”
云羡怔了怔,她自然知道开坟掘墓对于古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更何况,这坟墓还是他父亲的,而那盒子,也是他父亲点名要陪葬的。
她体谅的望向他,本着死者为大的心,木然道:“既然如此,便依着先帝所愿,让那盒子陪着他罢。”
她嘴上虽大度的说了,心底却有一种不真实的痛感,钝钝的,虽不似刀割般凌厉,却足够让人停止思考。一种如海潮般的绝望感涌上她的心头,这种绝望来自她对未来的迷茫和对得而复失的巨大落差。
容洵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道:“怎么?害怕了?”
“不是……”这是她的老本行,怎么会怕?
云羡斟酌着道:“毕竟是你父亲的陵寝,古人说得好,死者为大,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
容洵极浅淡的一笑,语气凉薄,道:“他算什么父亲?”
“可……”逼着人家儿子挖人家老爸的坟,总是……怪怪的。
他低头望向她,道:“再者说,朕答应过你的,那盒子,朕会给你。”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拾起她腰间的扇坠,迟疑着道:“你若是害怕,便在这里等着,朕去去就来。”
容洵说着,转身便向那墓碑走去。
云羡一愣,忙跟了上去,坚定道:“我随你一起。”
“你不怕了?”他的眼眸如星子般明亮好看,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慧黠的笑意。
云羡笑笑,道:“开玩笑,我会怕这个?”
容洵不置可否的笑笑,伸出手来,像是想要揉揉她的发顶,可他的手指虚张了张,终究还是将手指拢了回来,道:“你若害怕,便抓紧朕。”
“不需要。”云羡斩钉截铁的回道,在专业面前,她有足够的自信。
她说着,便朝着那皇陵走过去,微微躬身,极专业的将那皇陵环视了一周,寻找着适合打盗洞的地方。
容洵望着她的背影,微微的有些出神。
这种超出他掌控的自信与笃定,令他着迷,也令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好像她随时都会离开他,而他却根本没有留住她的砝码。
容洵不禁蹙了眉,正想着,便见福瑞远远的跑了过来,他一边跑着,一边压着嗓子,不住的喊道:“陛下,陛下……”
容洵的眉头拧得更深,瞥向他的目光也带着隐隐的不耐,他淡淡道:“你来做什么?”
福瑞将背上背着的铲子、铁锹等工具一股脑的卸下来,丢在地上,大口喘着气,道:“奴才知道陛下今日要带娘娘来……怕陛下手边没有趁手的家伙,便偷偷从行宫里偷了这些……也不知能不能派上用场。陛下放心,奴才下手时很是谨慎,并无人发觉的。”
“胡闹!”
“奴才担心陛下龙体,这么冷的天,徒手刨可不成啊!”福瑞战战兢兢的说着,指了指皇陵上覆盖的厚厚的土层,拜倒下去,道:“这就是找十个庄稼汉来,也挖不动的。陛下金尊玉贵,如何能做这些?陛下三思啊!”
云羡站起身来,躬身在福瑞脚边的工具里翻弄着,又捡起那铲子来瞧了瞧,道:“你放心,有我在,用不着你家陛下动手。”
容洵极不屑的瞥了他们俩一眼,宛如看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
他唇角下压,径自略过他们俩身边,走到墓碑旁,将那扇坠扣在墓碑下方的凹槽里,只听“咯哒”一声,宛如钟表上弦的似的,墓碑便在三人面前缓缓打开了。
容洵犹自泰然自若,云羡和福瑞却早已看得目瞪口呆了,饶是云羡做了这么多年考古,挖了这么多皇陵墓葬,也从未见过这样的设计。
这是什么操作?我家大门常打开?!
她眨了眨眼,生怕待会会有两个小人钻出来,说一句“欢迎光临”。
本来嘛,古人一旦下葬,就是为了墓室永远不被打开,谁会去做这样的东西呢?又不是做景点,弄成这样轻易便能开启的样子,也太奇葩了些。
福瑞显然被吓得不轻,他攥紧了云羡的裙角,脑袋恨不能贴到云羡腿上去,两眼发直,娇怯怯的出声道:“娘娘,奴才害怕……”
云羡还未应声,便见容洵冷着一张脸走了过来,握紧云羡的手,冲着福瑞道:“害怕就滚回去!”
“奴……奴才守着陛下和娘娘!”福瑞手上一松,只觉得心底都拔凉拔凉的,他忙跟在他们身后,哆哆嗦嗦的朝着墓碑走去。
这大半夜的,留他一个人可要了他老命了!
容洵也不理他,只拉着云羡朝前走着。
云羡仔细瞧着,那墓碑已不在原本的位置上了,它原本所在的地方如今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借着月光,可以看到里面隐隐的铺着些台阶,像是能直通到皇陵里面去。
容洵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像是在无声的告诉她,即将发生什么。
云羡朝着他微微一笑,使她尽可能看上去平静安然,好让他放心。
她知道,任何一个正常的小姑娘面对此情此景,都该是有些害怕的。即便她再怎样声明自己没事,他也只会认为自己是在强撑。
容洵略颔了颔首,便点燃了一个火折子,侧身踏上了台阶。
初时,因为有月光,台阶还算清晰可辨,可随着他们越来越往深处走去,四周便渐渐暗了下去,最后,变成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世界,所能依凭的,也就只有容洵手中的火折子而已。
三人都没有说话,精神都有些紧张起来。隐隐的,能听到三人鞋底落地的声音和福瑞低低的喘息声。
而容洵的手,只是握得她更紧。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到了台阶的尽头。
“到了。”容洵淡淡开口,他犹疑了片刻,轻轻的松开了云羡的手,道:“别怕,朕去点灯。”
云羡点了点头,又意识到他也许看不见她的动作,便低低出声,道:“好。”
也许是长久没有开口,她的声音显得有些不自然,像是感冒了似的,带着浓重的鼻音。
容洵离开了她,不知去往何处,只能看见那火折子影影绰绰的,带着微末的光亮,脆弱的好像随时都可能熄灭似的。
福瑞又贴紧了她,浑身上下都是颤抖的,他屏着呼吸,紧张兮兮的注视着周围的环境,可他分明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娘娘,奴才替陛下保护您。”他说着,牙齿险些咬了舌头。
云羡安慰道:“这里面没什么危险,放心罢。”
福瑞腻了一鼻子的汗,小声道:“奴才听闻,这种地方……是可能诈尸的。”
云羡苦笑着摇摇头,道:“仔细你家陛下听见了,又要骂你。”
福瑞缩了缩脖子,赶忙住了口,道:“奴才不说了,娘娘别告诉陛下。”
“别告诉朕什么?”
不知何时,容洵已走到了他们近旁,而周遭也应声一点点明亮了起来。
云羡这才发现,他们身处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墓室,而这墓室,她竟觉得如此熟悉……
63.祸根 咱们先试试看,能不能回去。……
是了, 她穿书前挖掘的最后一个古墓,不就是长这样!
云羡心头一颤,连带着呼吸都停了几拍。
当时,他们一致认为那古墓的建制异常奇特, 其风格与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都不同, 如此看来,那古墓竟是现代社会和这本书的交叉点, 或许, 正是她无意间动了那个盒子, 或是触动了什么机关,才导致时空穿越的出现。
容洵见云羡微蹙着眉,一言不发, 只当她是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便没有打扰她,只冷冷看了福瑞一眼,道:“守着娘娘。”
“是!”福瑞忙不迭的应了,生怕容洵一生气会赶他出去, 只要容洵不和他计较刚才的事, 便是让他开棺, 他都是肯的(不是)。
云羡总算稳住了心神, 不去想那些空间折叠的事, 而观察起面前的墓室。
这墓室簇新,到处都繁复而华丽,没有了时光的洗礼, 显得尤为不真实,与其说这是一座墓,倒不如说, 这是一座宫殿。
永远沉睡的宫殿。
陵墓全部由砖石砌成,墓室顶部为叠涩状,整个墓室呈现为方形,设计算是中规中矩,像是一座无梁殿。
墓室正中放着棺椁,两旁则是各种陪葬品,有金银玉器、桌椅、陶器等,应有尽有。不过古代皇帝大多穷奢极欲,对于死后的世界,更是尤为看重,这里布置的虽算不错,却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只是……
云羡走上前去,细细瞧着那棺椁,古代帝王的棺椁,大多用料考究,就算不用金丝楠木,也至少该用个差不多的,可眼前这棺木,一看便是下等的柳木,这种木头最易腐烂,是古人最忌讳的,便是穷苦人家,也不会用这种材料。
而且,周利中记载,“君里棺用朱绿,用杂金错,大夫里棺用玄绿,用牛骨鐟”,可眼前这棺椁,分明是用了玄绿,生生的给先帝降了一级。
云羡满腹狐疑,正要开口,便听容洵唤道:“福瑞!”
“奴才在!”福瑞摸着黑跑到他身边。
“将这棺椁打开。”容洵声音冷厉。
“不……”巨大的恐惧感迫使福瑞生平第一次说了“不”字,他眼巴巴的望着容洵,难受的都快哭出来了,扭捏道:“陛下,奴才不敢,奴才害怕。”
“无用。”容洵丢下两个字,便自去开那棺椁。
“奴才没用,奴才是废物……”福瑞一边说着,一边捂着眼,哆哆嗦嗦的找了墙角蹲着,生怕看到什么吓人的东西。
云羡将袖子一挽,走到容洵近前,道:“我帮你。”
她眉目舒展,手脚利落,仿佛要打开的根本不是棺椁,而是最普通不过的东西。
容洵手上一顿,道:“你若是怕……”
云羡斩钉截铁的打断了他,冲着他自信一笑,道:“我不怕,我可是信仰马克思的。”
“马……”容洵双目犀利的望着她,仿佛能透过她的眼睛,看到那个隐藏在她内心深处,名叫“云羡”的灵魂似的。
云羡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她躲闪着低下头去,专注于打开面前的棺椁。
容洵敛声屏息,亦俯下身去,帮她寻找其中诀窍。
因着棺椁原本就没被封死,材质又轻,打开并不怎么难。
云羡向后退了几步,双手合十,道:“此番取物实是不得已,还请您老人家大人大量,原谅则个。”
她话还没说完,便见容洵已将那七彩琉璃宝盒递到了她手里。
昏暗的烛火照着他的脸庞,越发显出他轮廓的好看来,只见他剑眉星目,鼻子高挺,薄唇紧紧抿着,而肩背却宽阔而结实,弧线匀称得宜。
他喉结微滚,淡淡道:“不必这么麻烦。”
云羡自然知道这些不过是做个样子,可古人大多迂腐,能像容洵这么通透,实在是难能可贵。
她不禁啧啧感叹,道:“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就破除了迷信,孺子可教也。”
容洵挑了挑眉,只看了她一眼,便走到棺椁边,极不屑的看着里面躺着的人,轻佻一笑,道:“用此物换你往后的太平,便宜你了。”
他说完,便重重的将那棺木阖上,又仔细擦了擦手,方看向云羡,道:“走罢。”
云羡心愿得偿,自是他说什么都肯听的了。再者说,这毕竟是人家的安息之地,待得久了,也总是别扭的。
容洵朝着她伸出手来,她很自然的握上去,笑着道:“走罢。”
容洵瞳孔一缩,旋即又恢复了往常的淡漠神情,拉着她一道朝着台阶走去。
福瑞见状,忙不迭的跟上来,道:“陛下,可要吹灭那些蜡烛?”
“不必。”容洵脚下没停,只是话语中带了三分戏谑之意,道:“或者,你去熄了它。”
“那……那就不用了。奴才听说,这叫长明灯,是好的。”福瑞赔笑着道。
容洵极低的轻笑了一声,又继续朝上走去。
福瑞不禁多看了他一眼,今日的容洵,心情似乎格外好些。难不成,陛下的特殊癖好,竟是开棺?开先帝的棺?
他不敢细想,更不敢多问,只老老实实的跟在他们身后走了上去。
*
外面天虽未大亮,却已泛起鱼肚白了,只是太阳仍隐在厚厚的云层之后,想来,今日是个阴沉的天。
天空飘起鹅毛大雪来,在深蓝色的背景中,显得尤为明显。
云羡手中捧着那七彩琉璃宝盒,松开握着容洵的那只手,微微伸展,很快,手上便积了一层薄雪。
她抬头看向容洵,粲然一笑。
容洵勾了勾唇,也伸出手来,接着那落下的雪花,手心冰冰凉凉的,可他的心底,却从来没有这样暖过。
两人相携着,一步一步,缓缓朝着行宫走去。虽未开口,可他们脸上都洋溢着难以忽略的璀璨笑容,像是一对真正的夫妻,在雪中,留下一串脚印,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脚印。
*
容洵陪着云羡回到寝殿,便匆匆离开了。云羡知道,他虽身在行宫,可仍有如山的政务要等着处理,是一点都耽误不得的。
世人虽说容洵是个暴君,可却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勤政的君王,而他除了手段狠厉,也再挑不出别的错处来,甚至可以算得上雄才大略。
只是,他对先帝的态度,不似父子,倒更像是仇敌。古人大多看重死多过生,他却只肯给先帝用下等棺木,想必是恨他恨到了极点了。
云羡想着,望着窗外的雪色,竟一点困意都没有了。
她抖擞着精神,看向紫苏,道:“你去瞧瞧沈大人在哪里,若是他不忙,便请他过来一趟。”
顿了顿,她又嘱咐道:“不必避着人。”
紫苏点点头,将一碗牛乳粥放在她面前,道:“奴婢这便去,娘娘一夜未眠,多少歇歇才是。”
云羡扯着嘴笑笑,只望着手中的七彩琉璃宝盒出神。
这样日思夜想的东西到了手里,除了刚开始的兴奋,平静下来,倒也并未觉得有多开心,一种说不出的苦涩在云羡心中流淌着,直冲得她的舌根也有些淡淡酸涩。
她不懂这是为什么,更不知这种情绪从何而起,她就要离开了,该很高兴才是啊。
云羡犹自出神,便见沈让走了进来,他显然是赶着来的,额头上都沁出了一层薄汗,他见到云羡,微微的松了一口气,紧握着刀柄的手指也略松快了些,道:“你找我?”
云羡回过神来,将手中的七彩琉璃宝盒放在他面前,道:“不算什么急事,只是……我找到了这个!”
“七彩……”沈让的舌头有些打结,他目不转睛的看着那盒子,俯身坐下来,道:“从哪来的?”
云羡望着那盒子,道:“容洵给我的。”
沈让不动声色的看了她一眼,唇角却抿得更紧,他微微垂眸,再次抬眼时,眸色便深沉如墨染,道:“你可打开瞧过了?”
云羡摇摇头,玩笑道:“我不知这东西有何诀窍,总想着你来了一起研究,万一我先穿回去了,把你留在这里,你岂不是要恨我一辈子?”
沈让怔了怔,讳莫如深,道:“是啊,我可是要赖你一辈子的。”
云羡不以为意,只将那盒子打开,道:“咦?”
“怎么了?”沈让凑近了些。
“我记得当时打开这盒子,里面是有一封信的……”
云羡说着,仔细翻看着,可里面什么都没有。
沈让接过那盒子瞧着,道:“有没有信的不重要,咱们先试试看,能不能回去。”
云羡点点头,又突然抬头,道:“回去了可再回不来了,你有没有要带的东西?或者,有没有舍不下的人?”
沈让看着她,轻笑一声,道:“我带上你就够了。”
云羡白了他一眼,道:“你看看你,就没有学术觉悟。”
她说着,从手边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本子,道:“我得带上这个。”
两人准备就绪,便回忆着穿书前他们在考古现场的举动,两人握着七彩琉璃宝盒站定,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64.吃醋 这一次,终究是他输了。
“云……云教授, 你看这是什么?”
“这盒子形制特别,历朝历代,似乎没有与它相仿的东西……”
“这古墓处处透着诡异,该不会……”
“没什么诡异的, 考古原本就是要发现未曾出现的东西, 推翻现已知晓的东西。”
“啊!”
沈让模仿着当初的惊恐神情,大声一喊。
两人忙屏住呼吸, 紧张兮兮的等着穿越时刻的到来, 手指攥紧了七彩琉璃宝盒的一角, 力道大的几乎要把那宝盒的一角掰下来。
“你们在干什么!”耳边赫然响起一个冷厉至极的声音,裹挟着透骨的寒意,连空气都凝固了几分。
云羡一个哆嗦, 差点把那盒子甩在地上, 她睁开眼,只见容洵正站在她面前,眸光阴沉得像是能杀人。
他一把推开沈让,气息铺天盖地的压下来, 瞬间便将她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中, 他捏起她的下颌, 黑瞳深深的凝视着她, 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幽幽道:“你问朕要这盒子,是为了他?”
他捏着她下颌的手指其实并未用力,可不知为何, 云羡却觉得动弹不得,她被迫望向他,眼眸之中有流光闪过, 道:“不是……”
容洵极轻的一笑,说不上的苦涩还是自嘲,他逼视着她,唇角微微下压,侵略的意味十足,而捏着她下颌的手指却无比轻柔,像是生怕弄疼了她似的。
这两种极端的情绪复杂的交织着,将他和云羡全都裹挟其中,谁也无法抽身。
半晌,他突然放开了捏着她下颌的手,像是给她最后的机会,也给自己最后的机会,道:“那你们方才,是在做什么?”
他面上一片淡漠,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只是眼底的墨色更浓,仿佛化不开的夜,带着彻骨幽寒。
沈让重重跪下,道:“陛下,此事与娘娘无关,是臣……”
“住口!”
容洵打断了他,他欺身上前,一把攥住沈让的领口,咬牙道:“你以为,朕会放过你吗?”
他气势迫人,巍峨若玉山之将崩,压得沈让喘不过气来。饶是沈让在古代历练了这么久,连杀人放火的事也干了不少,此刻,他还是抑制不住的冒起了冷汗。
沈让撑在地上的手掌微微颤抖着,唇齿相碰,道:“臣不敢。”
一时间,云羡全然忘记了她与容洵不过是契约婚姻,容洵这种对待“捉奸”一般的审问,原是小题大做了。
她脸色煞白,连指尖都泛着青白色,走到容洵身前,鼓起勇气,道:“我是想研究这盒子有何关窍,才请了沈大人来与我参详的。”
容洵冷笑一声,眼底透着一丝绝望,像是怪她说谎都不会找个好借口,道:“是么……那皇后为何,偏偏找了他?”
“一来沈大人刚好空着,二来,我入宫之前便与沈大人熟识,请他帮忙,也是水到渠成。”
话一旦说开,云羡便没那么慌张了。
她挺直了腰背,从容不迫的与他对视着,阐述着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本来嘛,沈让与她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熟识……”容洵说着,像是要在唇齿之间碾碎这两个字似的,冷硬着嗓音,道:“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朋友。”云羡淡淡开口。
“那你呢?”他看向沈让,道:“你与皇后,是什么关系?”
他的声音又狠又冷的砸过来,沈让额头上的冷汗大滴大滴的掉下来,落在地毯上,变成一个个斑驳的黑影。
他紧锁着眉,太阳穴隐隐作痛,只觉得脑容量都有些跟不上来,斟酌道:“娘娘是君,臣是臣,臣不配,也不敢做娘娘的朋友……”
容洵剑眉微挑,鹰隼般的眸子逼视着他,嗤笑道:“朕倒觉得,你是胆大包天。”
容洵顿了顿,敛了笑意,反手拍着沈让的脸,拧紧了眉心,沉声道:“你喜欢她,对不对?”
沈让猛地抬起头来,像被人戳中了心事,一时间,竟有些怔忪。
他回过神来,拼命掩饰着眼底的黯然,道:“臣的确心悦娘娘,只是,娘娘并无此意……”
他望向云羡,猩红了一双眼,苦笑道:“若娘娘有此意,臣便是拼了性命,也会带娘娘离开的。”
云羡只当他是为了糊弄容洵在演戏,可这戏演的用力过猛,只怕是要赔上性命的。
她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倒坦诚。”容洵幽幽说着,目光缓缓移到云羡脸上。
云羡咧了咧嘴,赔笑着道:“这个……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容洵眼底闪着寒光,他凑近了她,清冽的气息自她头顶沉沉的压下来,与她鼻息交缠,连呼吸都灼烫起来。
她的心砰然跳动着,险险避过他的目光,手足无措的攥紧了裙裾。
“若有下次……”他将她圈在墙角,俯身在她耳边说道:“朕定会杀了他。”
云羡猝然抬头,不可置信的望着他,目光盈盈,如倾泻的湖水。
“正常来往也不成吗?”云羡咬了咬唇。
他浅浅一笑,语气却显得寒凉:“皇后大可以试试。”
“那陛下不若杀了我,倒省了这许多麻烦。”云羡忽然生出些绝望,硬声道。
他悲悯的望着她,可他目之所及,又仿佛早已穿透了她,而是在悲悯的望着他自己,哑然道:“你以为朕不敢?”
云羡冷声道:“陛下自然没什么不敢的。”
可是朕,舍不得。
他在心里默默说着,嘴上却冷得发寒,凛然道:“皇后自是不怕死,可也要问问,旁人怕不怕。”
“陛下?”福瑞小心翼翼的走进来,道:“丞相和诸位大人已在殿内候了许久了。”
“知道了。”
容洵不耐的皱了皱眉,又极不屑的瞥了沈让一眼,叱道:“滚回皇城司去,自去领一百杖!今后非召不得入宫!”
“是!”沈让干脆的应了,不敢说半个不字。
容洵又看了云羡一眼,方拂袖而去。
那目光刺痛了沈让,他将头深深的埋着,久久都没有再抬起来。
云羡见容洵走了,忙走到沈让身边,扶着他起身,关切道:“没事罢?”
沈让摇了摇头,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有些木然的望着她,道:“你放心,他现在能信任的人不多,不会轻易动我……”
云羡点点头,道:“我知道,可一百杖也不是玩的,你……”
沈让颓然的望着她,自嘲道:“云羡,我是不是很没用?”
“你说的什么话?”云羡抿了抿唇,道:“他掌握生死之权,你害怕也是正常的。而且你方才急智,演了那么一出,果然骗过了他,光凭这一点,已经很厉害了。”
“我方才不是演的……”他说着,突然住了口,苦笑着摇了摇头。
“你说什么?”云羡不解的望着他。
“没什么。”沈让眼中有些让人看不懂的情绪,他咬了咬牙,喃喃道:“总有一天……总有一天的。”
*
经此一事,沈让和云羡都觉得心有余悸,再没了研究那七彩琉璃宝盒的兴致。
对于这么容易就穿回现代,云羡本来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因此倒也不算十分灰心。
云羡递了盏茶给他,自己则双手捧着茶,贪婪的吸收着茶盏的温热,道:“穿书这件事只怕没我们想的那么简单,光有这盒子并不够,大约还得天时地利人和才行。等回了宫,我去找钦天监问问,咱们穿过来那日可有什么异象,到时找个差不多的日子再试试。”
“而且,咱们穿过来时,那盒子分明有封信,我想,这其中恐怕还缺点东西。”
云羡说着,偏头看向他。
他平素是话最多的,可今日却沉闷的紧,只默默望着手中的茶盏出神,一句话都没有。
“怎么不喝茶?还是惊魂未定吗?”云羡温言道。
沈让没说话,只是站起身来,攥紧了腰间的刀,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可……”
沈让没听她说下去,只微微躬身将茶盏放下来,又意味不明的看了云羡一眼,便大步离开了。
云羡亦跟着他站起身来,望着他萧索的背影,低低的叹了口气。
*
在行宫住了两三日,便到了该动身回京的时候。
因着上次的事,云羡心底隐隐的在生容洵的气,回京时,她便找了托词,蹭在了昭阳公主的马车里。
容洵站在原地,目光一直追随着云羡的背影,直到她与昭阳公主亲亲热热的上了马车,才转身向前走去。
福瑞跟在他身后,眼见着他眼底划过一丝黯然,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却也足够让人心疼了。
容洵走到自己的马车旁,只略一旋身,便踏了上去。
车帘放下的一瞬间,容洵终于有些疲惫的拧了拧眉心,他眼中冷霜褪尽,如今,只剩下浓浓的疲惫。
“陛下……”车外传来福瑞战战兢兢的声音。
容洵强打着精神,冷声道:“何事?”
福瑞掀开帘栊,将一个锦盒奉了上来,道:“娘娘命人拿过来的,说是……”
“什么?”容洵不耐烦的睁开了眼睛。
“说是物归原主。”福瑞说着,头低低的埋了下去,屏气凝神,生怕冲撞了容洵似的。
容洵没说话,只伸手将那锦盒拿了上来,放在膝上。
他长舒了口气,“砰”的将那锦盒打开,他瞳孔微震,脸色猛地一僵,面上瞬间便覆上了一层淡淡的寒霜。
果然,那锦盒里静静的躺着他的扇坠。他给她的扇坠。
他重重的将那锦盒盖上,随手扔在案几上,嘴角扯出一抹讽刺的笑意。
半晌,他深深的闭上了眼睛,像是已经累到了极点。
这一次,终究是他输了。
他赢不了,他早知道的。
65.往事 她是那样轻易的,辜负了他的心。……
“你和陛下吵架啦?”
昭阳公主笑得如春花般绚烂, 仿佛这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就像是东家买了萝卜,西家买了白菜一般,没什么好惊讶的。
她说着, 一边递了果子给云羡, 一边又张罗着烹茶。她这间马车外面看着虽不大,里面却是雅致得紧, 案几、铜炉、炭火、软毯一样不少, 座位又用软垫细细包裹了, 便是在里面住上几日,也是使得的。
“没有。”云羡否认道,“陛下高高在上, 我自是不配与他吵架的。”
昭阳公主笑着摇摇头, 将手中的果皮丢到炭火里去,霎那间,车厢里便氤氲起果子的清香来,甘甜可口, 沁人心脾。
“你是皇后, 是他的妻子, 若说旁人, 或许配不上, 可你却是顶配得上的了,别说是吵架,就是你动手打了他, 阿姐也是站在你这边的。”
昭阳公主拍了拍她的手,将剥好的果子丢到茶里煮着,又抬头望向她, 眼里带着淡淡的怜惜,轻声安慰道:“陛下脾气不好,你受委屈了。”
“算不上委屈。”云羡长叹了口气,道:“我没输……起码气势上没输。”
她勾了勾唇,算是一笑,可那笑却分明没有笑到心底里去的。
昭阳公主并不戳穿她,只应和着点点头,抿唇轻笑道:“那就好。”
似是担心云羡无意多谈,昭阳公主便没再追问下去,只是低下头去,认真调配着茶香与果香的比例,仿佛沉湎其中,根本没有什么能影响到她。
云羡望向窗外,手里紧紧的攥着那果子,微微的有些出神。
雪早已停了,路上的积雪被宫人们细细洒扫过,除却远处山峦上一簇簇的白色,便再也找不出雪存在过的痕迹了。
“砰”的一声,果子滚到了地上。
云羡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怔忪了许久了。她赶忙回神,将地上的果子拾起来,朝着昭阳公主尴尬的笑笑,羞赧道:“对不住,阿姐。”
昭阳公主浑不在意的摇摇头,道:“人总要有时间去处理心事的。我明白。”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从前我想心事的时间还要多,日子久了,便能自己与自己和解了。”
云羡似懂非懂的望着她,突然想起什么事似的,凑近了她,迟疑着道:“阿姐,陛下他……和先帝的关系是不是不大好?”
昭阳公主听着,手上停了下来,道:“不是不大好,可以说,世上再没有旁的父子,会像他们一样。”
她转过头来,将烹好的茶递给云羡,苦涩一笑,道:“虽不是仇敌,却也差不多了。”
云羡捧着那茶盏,里面茶水滚烫,温度透过白瓷传导出来,灼得她的手也刺痛起来,她却顾不得这些,只怔怔的望着淡黄色的茶汤出神。
昭阳公主眸光渐渐黯了下来,自顾自的说着:“生在帝王家,其实是天下第一的苦差事。百姓的苦,是吃不饱、穿不暖,而我们,却是在锦衣玉食里挣扎着、猜忌着,日日有刀剑悬在头上的隐忧,生怕有一天醒来,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连性命都没了。”
“我父皇是个最不能容人的人,可陛下偏偏生了一副惹眼的相貌,又聪慧异常,处处都踩在他的逆鳞上,便是想躲都躲不开的。”
“我母亲生来懦弱,为着讨好父皇,便再不敢对陛下好一分,刚开始只是漠不关心,到后面,心硬了,便连和颜悦色的说句话也不曾有。自己的母亲避自己如同瘟神,自己的父亲看自己如同仇敌,兄弟们都想置他于死地,宫中就连最卑贱的宫人都敢折辱他,陛下小时候,真的过得很苦。”
云羡咬了咬唇,道:“还好,他有阿姐。”
昭阳公主唇角溢出一抹苦涩,道:“我当时也是自顾不暇罢了。女儿对于父皇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的花,高兴了便似逗猫逗狗似的逗一逗,不高兴了便连奴婢都不如的。大多数时候,还是陛下帮着我多些。”
“日子久了,再热的人也被磋磨得冷下来了。这宫中弱肉强食,宫外党争伐异,世人都说陛下行事狠厉毒辣,可人们不知道,他若不这样,早就被人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又怎能坐得稳身下的位置呢?”
昭阳公主叹息着,望向她,道:“其实陛下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云羡想起他对沈让的态度,不觉摇了摇头。他们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在,可也没什么用处,说打就打,说罚就罚的……
昭阳公主知她不信,便接着说道:“你的那枚扇坠……就是陛下送你的那枚,其实是陛下乳娘留给他的东西。她待他好,他就念了她一辈子。当年,他乳娘为了护着他,生生的被父皇剥了皮,做成了人皮灯笼,陛下痛不欲生,便把她留下的扇坠当宝贝似的带着,他愿意把那扇坠给了你,我便知道,他是真的对你动了心的。”
云羡胸口一滞,心里翻江倒海的,像是五脏六腑都皱到了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滋味。
那扇坠……
她本是赌气,可如今却带了深深的愧疚,她是那样轻易的,辜负了他的心。可她终究是要走的,长痛不如短痛,这样也许对他更好。
昭阳公主笑笑,道:“他不许我说的,他一向把什么事都闷在心里,我却是憋不住话的,你别见怪。”
云羡沉浸在窘迫之中,只微微的勾了勾唇,道:“不会。”
*
转眼间,云羡回到京城也有半个月之久了。这些日子,容洵忙着前朝的事,是一刻也不得闲的,云羡也就乐得清闲,日日除了与嫔妃们聊天,倒也没什么要紧事可做,只写写田野调查的日志也就罢了。
她在这里的每一日,都算是沉浸式生活,是旁人再没有的学术机会,都是值得记录的。
“娘娘,外头来了信儿,说表小姐三日后便要出阁了,您可要出宫去瞧瞧?”紫苏说着,将茶盏放在她手边,笑着道:“您不是最喜欢热闹了吗?只要您去向陛下求个恩典,陛下一定会准的。”
云羡神情有些落寞,她虽想亲眼见见这里的婚礼,可一想到要见容洵,便有些头皮发麻,她到底是要回现代社会去的,和古人的来往还是越简单越好,付出感情不可取,而获得人家的感情便更是要挨千刀了。
她心里盘算着,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道:“我与徐寄柔虽是亲戚,却并不算熟识,你只去库房里选个礼物送去便是了。”
紫苏有些诧异的望着她,道:“是。”
云羡又嘱咐道:“选个贵重些的。”
到底是徐思温的妹妹,总要替她撑撑面子才好。
正说着,便见一个少年笑着走了进来,他着了一袭青色的长衫,清瘦得厉害,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肉,可眼睛却极有神采,双颊也带着淡淡的绯红,像是兴奋至极。
“姐姐。”他轻声唤她。
云羡一愣,眯着眼睛打量着他,迟疑着开口:“君泽?”
“是我。”刘君泽笑着走到她近前,道:“多日未见,姐姐认不出我了?”
云羡又惊又喜,拉着他瞧了半天,才从他脸上看出些过去的影子来。
十几岁的男孩子果然是长得快的,几个月没见,他便变了许多,如今瞧着,倒完全不像个小孩子,而是个大人了。
“个子高了许多,人却瘦了不少。是不是读书太累了?在国子监待着可还适应?”云羡一口气问了他许多问题,像是生怕没机会说似的。
刘君泽嘴角噙着一抹笑,可神情却瞧着持重端庄,道:“姐姐放心,我一切都好。陛下已准了我可随时入宫,只要课业不忙,我便进宫来看姐姐,陪姐姐说话。”
云羡笑笑,感慨万千的望着他,道:“陪我说话有什么要紧的,你照顾好自己才是。有空了便多读读书,不必顾着我。”
刘君泽在她身边坐下来,语气带着克制的轻柔,道:“我读书本也是为了姐姐,能陪着姐姐,于我才是天下第一的要紧事。”
云羡知道他是个重情重义的,顾念着她当初施予他的一点点恩德,他便记到了现在,然而她其实做的很是有限,也实在是惭愧的紧,便劝道:“你这是什么话?哪有男子日日跟着姐姐转的?你好好读书,将来谋个好仕途才是正理。”
刘君泽不易察觉的深吸了口气,道:“陛下说了,等再过些日子,便会带我去他身边历练。”
云羡抿了抿唇,眼底不觉染上了一抹黯然。她这样避着容洵,他却事事都为着她,连这件事也想在了她前面。
她长舒了口气,声音哑然,道:“这很好。”
“姐姐觉得好,便一定是很好的。”
他会心一笑,见云羡蹙着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心里也不觉一沉。
他抿了抿唇,深深的望着她,带着少年人所特有的蓬勃朝气,连静默无言时,都有一种淡淡的清苦之感,这种感觉萦绕在他周身,连他眼中也染上了一抹愁绪,却更加氤氲流光。
紫苏奉了茶给君泽,笑着道:“娘娘,让君泽少爷去送贺礼好不好?倒省得奴婢找人去送,还要担心他们毛手毛脚的出岔子。”
云羡略一沉吟,看向刘君泽,道:“徐寄柔出嫁,你可会过去吃席?”
刘君泽笑得温柔清冽,道:“自是要去的,陛下方才嘱咐了我,要陪着姐姐一道去瞧瞧呢。”
“陛下他……还说什么了?”云羡心底略微一颤。
“陛下还说,要我护着姐姐,不能让姐姐受半点委屈。”
66.失德 他酒后失德……
三日后, 便是徐寄柔出嫁的日子。
依着大楚的规矩,帝后大过天,云羡若是来了,这拜高堂便得改成拜她了。云羡受不得这种大礼, 怕是要遭雷劈, 便和刘君泽商量着,等拜过了天地再来。
左右是体验民俗, 婚庆之事, 只要看个大概便能窥见全貌了。
徐家和萧家都是世家大族, 一个是掌握军政大权的朝廷重臣,一个是桃李天下的簪缨世家,萧家孙辈的嫡长子娶了徐家的嫡长女, 他们联姻所办的婚礼, 自然是繁复华丽无比的。
两家虽都在京城,隔得却也不算远了,红毯自萧家一路铺到了徐家,延绵数里, 连带着半个京城的人也跟着沾了喜气。
据说, 萧家的彩礼足有三四十箱, 人们虽未见里面的东西, 却也知道萧家对这门亲事是极看重的了。
而今日徐家的陪嫁亦连绵了半条街, 世人常说十里红妆,往日里从未亲眼见过,今日倒是开了眼了。
萧叙白着了一身红衣, 骑在棕红色的汗血马上,神情一如既往的清冷凝肃。
身后,是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 徐寄柔坐在八抬大轿之中,浅浅的勾了勾唇。她想着盼着,生怕会出什么岔子,如今,总算是心愿得偿了。
她攥紧了手中的喜帕,殷红色的指甲鲜艳如血,越发显得手指青白。
“映月。”她低声唤道。
轿外的丫鬟忙应了,道:“奴婢在。”
“哥哥呢?”
“大少爷在后面跟着,可要奴婢请他过来?”
徐寄柔绷着唇,迟疑片刻,道:“好。”
轿外没了动静,只听见唢呐、锣鼓吹打的声音,那声音宛若嘶鸣,像是恨不得把这天大的喜事传到天上去。
而盖头之下,徐寄柔的眼前却只有一片迷蒙的红色和微微摇动的珠翠,她用力闭了闭眼睛,长出了一口气,直到耳边响起徐思温的声音,她一颗吊着的心才落了下去。
“哥哥。”她轻声道。
“我在。”徐思温的声音宽厚低沉,令人心生安稳。
“你还生我的气吗?”徐寄柔怯生生的问着,嗓子里“咕噜咕噜”的响着,不觉便带了些哭腔。
徐思温眉目微沉,望着前面不远处萧叙白的背影,一种对于未来的不安感瞬间便席卷了他。
他的眼神幽深而空旷,略顿了顿,认命似的叹息道:“我从未生过你的气。”
徐寄柔眼睛一亮,道:“你能来送亲,我很欢喜。”
徐思温的心底泛开一片酸涩,他能送她的,也就只有这一程而已。
他勉强扯出一抹笑意,道:“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本就是该欢喜的。哥哥希望,你能一直这样,欢欢喜喜的过日子。”
“我会的,哥哥。”徐寄柔沉湎于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幻想之中,不觉浅浅一笑,连目光也缱绻温柔,道:“能嫁给萧公子,我这辈子便都是欢喜的了。”
徐思温没说话,只是垂了眸光,敛去了所有的笑意。
他是男人,自然比任何人都明白,萧叙白看向徐寄柔的目光意味着什么。他的眸色深不见底,有算计,有估量,却偏偏没有感情。
用家世和权势来稳固一段婚姻,自然是足够了,只是可怜了徐寄柔待他的一片心。若是她当真认命也就罢了,若是她还贪恋那点子温柔,只怕日子久了,便要生出怨怼来。
徐思温想着,伸手轻轻触了触那轿子,上面雕刻得繁花似锦,好像只要花团锦簇,便能过出烈火烹油般的日子来。可到头来,也只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
队伍很快便在萧府门前停了下来,徐寄柔被扶着与萧叙白行了礼,而徐思温只是坐在一边,静静的喝着酒。
刘行止、徐慈心与刘子宁正坐在他对面,三人说着话,不时的看他一眼,好像全然忘记了萧叙白与刘念的前尘往事。
刘念自从上次被容洵当众训斥之后,便不再露面了,一来是她自己觉得没脸,二来是刘行止担心她影响到刘家的脸面,倒不如装作没这个女儿。
“皇后娘娘驾到!”
门外传来太监尖锐的喊声。
众人一愣,忙敛了衣装,齐齐跪了下去,道:“皇后娘娘万安!”
云羡与刘君泽一道走了进来,她脸上都带着盈盈的笑意,上前扶了萧叙白的祖父起身,道:“恭喜萧老,喜得佳媳。”
萧叙白的祖父忙拱了拱手,笑着道:“多谢娘娘。”
云羡又命众人起身,方走到萧叙白和徐寄柔身前,望向徐寄柔,道:“表姐成亲,我于情于理都是要来贺上一贺的。”
她说着,将一对八宝攒珠的赤金镯子戴在徐寄柔手上,道:“这不算什么贵重东西,只是上面的花纹还算别致,希望表姐喜欢。”
徐寄柔原本便对云羡有些歉意,如今便更添了几分愧疚之感,她哑着嗓子,道:“多谢娘娘。”
云羡拍了拍她的手,笑着道:“那便祝二位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萧叙白面上一片淡漠,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来,只是眼角微微有些猩红,在云羡向他道贺的瞬间,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似的,瞳孔一缩,话语却还算平静,道:“借娘娘吉言。”
云羡点点头,便依着萧叙白祖父的引导,径自寻了上首坐着,刘君泽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他的眼眸扫过萧叙白,又不动声色的在刘行止等人身上转了一圈,才收回了目光。
“可是有什么不妥的?”云羡递了茶给他,压低了声音问道。
“没什么。”刘君泽笑笑,道:“姐姐放心。”
*
席间热闹非凡,不时有人来向云羡敬酒,云羡刚开始都干脆的喝了,后面便渐渐有些不胜酒意。
云羡支着脑袋,道:“我假装睡一会,养养精神。”
刘君泽点点头,道:“姐姐安心睡便是,我替姐姐把这婚礼细节都记下来,等回去了写出来,下次进宫时带给姐姐。”
云羡脸上带了些许酡红,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道:“乖。”
她闭上眼睛,脑袋里一阵阵的发沉,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眼前一黑。
她挣扎着睁开眼,只见萧叙白正站在她面前,虽着了一袭红衣,脸色却沉得吓人,他的唇紧抿着,没有半分笑意,只蹙眉望着她。
“何事?”云羡咬着牙,尽量使自己看上去清醒些。
萧叙白没说话,只将手中的披风递给刘君泽,淡淡道:“酒醉易伤风。”
刘君泽略一迟疑,他便已将那披风放了下去,干干脆脆的转身离开了。
刘君泽眯了眯眼,伸手将那披风从案几上捡起来,披在云羡肩上,道:“他这人着实别扭得紧,心思倒是细的。”
云羡见那披风是女式的,虽是旧的,却浆洗得很干净,想来是萧府女眷的东西,便没拒绝,只由着它披在身上,挡住些寒气。
她身上本热得发烫,如今披了这披风,倒略略清醒了几分,道:“这酒喝上去甜甜的,没想到劲头这么大。”
刘君泽笑笑,道:“这种果子酒是这样的,我瞧着思温哥哥独自在那里喝了很不少,方才离了席,想来也是喝多了,找地方去歇着呢。”
“今日是他妹妹的好日子,他心里高兴,多喝几杯也是有的。”云羡说着,朝着徐思温的座位上看了一眼,那里横七竖八的摆了几个酒壶,桌上的菜却没吃几口,空腹喝酒是大忌,饶是他再大的酒量,想来也是要醉的。
她摇了摇头,唤了紫苏来,道:“你嘱咐徐家的小厮去瞧瞧,思温喝多了酒,总要有个人跟着才行。”
紫苏点头应了,正要出去,便见不远处有人喊了起来,虽听不真切,可依稀有“徐思温”的名字。
云羡心头一跳,忙站起身来,道:“出了何事?”
登时便有人扑在她面前,禀告道:“回娘娘,是徐家少爷……”
“他怎么了?”
“他……他酒后失德……睡了……”
云羡见那人吞吞吐吐的说不清楚,心里一急,便匆匆朝着人群聚集的方向走了过去。
刘君泽担心她出事,忙陪在她身边,一道走了过去。
离那里还有不少距离,便可隐隐听到人们议论的声音。
“果然是纨绔子弟,我以前只当他是性子顽劣了些,却没想到他竟在自己妹子成亲的日子做下这种事,真是作孽哟!”
“我瞧着徐将军脸都青了……他将来可是要袭爵的。”
“能不青吗?我要是生出这种儿子,都恨不得打死他,偏偏徐家就他一个独苗,打又打不得……”
“若是睡了个丫鬟也就罢了,可偏偏是……”
云羡听着,脸色一点点苍白起来,手指都忍不住的颤抖起来。
刘君泽低声安慰道:“姐姐别慌,思温哥哥一定不会有事的,他并无功名在身上,不过是酒后失德,算不得什么大错处。”
云羡耳边“嗡嗡”的响着,酒醉夹杂着不安,使她什么都听不清,什么都看不真切。
她只是机械的点了点头,道:“我没事。”
不远处的院子外面已围了许多人,云羡大略瞧着,只怕一大半的宾客都跑到了这里。萧叙白和刘子宁站在外面,劝大家回去,可却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肯听他的劝,大多数人还是挤着脑袋朝里看着,生怕错过什么桃色新闻。
“让开!让开!”
刘君泽努力挤出一条路来,咬牙拥着云羡走了进去。
67.失德(二) 眼前是一片旖旎之色。……
眼前是一片旖旎之色。
刘行止和徐少康面色铁青, 都是一副怒气腾腾的模样。
徐思温站在徐少康身侧,衣着还算整齐,只是发髻微微有些凌乱,他脸上分明有个掌印, 想来是徐少康气极了打的。
徐夫人和徐慈心拥着一个女子, 她虽穿了一身枣红色的衣衫,脸色却白的没有血色, 眼神也空洞得厉害, 活像是一个假人脑袋, 虚虚的安在那衣服上面。
那女子身上裹着件不合体的大氅,她的领口微微敞开,隐隐可以看见里面衣衫已扯得不成样子, 一条素白的脖颈就那样袒露着, 直直延申到里面去,如玉的锁骨用大氅松松垮垮的包裹着,上面有些红色,饶是云羡再蠢, 也可以想到方才发生了怎样不堪的事。
云羡只觉头疼得厉害, 连站都有些站不稳。
还是那女子率先看见了云羡, 顾不得衣衫不整, 跌跌撞撞的跑过来, 一猛子跪倒在她面前,从大氅中伸出条白净的胳膊来,攥着云羡的裙裾, 哭喊道:“姐姐,求姐姐给我做主啊!”
云羡一惊,酒顿时醒了三分, 她迷蒙着一双眼低头看去,只见那女子的脸渐渐清晰起来。
“刘念?”云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是没来吗?
刘念点点头,缩在大氅里哭着,肩头不停的耸动着,道:“我本是一时贪玩,便扮作丫鬟跟了来,谁知表哥喝醉了酒,竟……”
刘子宁不知何时赶了进来,拽着刘念死活把她拉起来,冷哼一声,道:“你求她做什么?她和徐思温倒更近些,哪里还记得有你这个妹妹?”
刘念顺势哭着靠在刘子宁肩头,捂着脸道:“哥哥,我已然是没脸了,你不必管我,便由着我去死罢!”
刘子宁偏头看着徐思温,恨道:“徐思温做下这种龌龊事,便是押,我也押着他娶了你!”
云羡自是不信徐思温会酒后失德至此,可众口铄金,只怕不到明日,徐思温与刘念的事便会传遍京城,到时碍于两家的脸面,徐思温便是再不愿,也得娶了她。
她正想着,便听徐慈心拉着徐夫人哭道:“此事的确是阿念顽皮,她着了丫鬟装束,想来思温是弄错了……可如今事已至此,嫂嫂也是从小看阿念长大的,只盼着哥哥、嫂嫂顾念着这点子情分,做主让阿念嫁入府里罢。”
徐夫人为难的看了徐思温一眼,又看向徐慈心,道:“慈心,此事还未查明,如今便谈及嫁娶之事,只怕太早了。”
“嫂嫂怎能如此说?这生米都煮成了熟饭,还有什么可查的?思温是男子,自然不怕,可我们家阿念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你让她怎么活呢?”
徐慈心说着,便抽抽嗒嗒的哭起来,仿佛全然不怕旁人看笑话似的,怎么造作怎么来。
徐思温皱了眉,墨眸深邃,全然不见一丝意乱情迷的意思,想来,这酒是全醒了。他看着徐慈心,又看向刘念,突然,大声的笑了起来,那笑容畅快无比,却听得人心里发毛。
倏尔,他停了下来,迫视着刘念的眼睛,冷峻一笑,半是失望半是无奈的说道:“阿念,多日未见,你变得多了。”
他还是第一次和刘念这样疾言厉色的说话,虽未说什么重话,刘念脸上却已有些挂不住了。
她泪水盈盈的在眼眶里打着转,道:“表哥,这件事都是我的错,你别生气……”
周遭的宾客们听着,只觉徐家欺人太甚,刘念一个女子受了如此的委屈,已然是不易,又这样委曲求全,实在是难得。
有人起了怜香惜玉之心,便凑趣道:“思温兄,无论如何刘小姐也是丞相之女,又生得天姿国色,不算埋没了你,你还是娶了她罢。”
刘君泽看了云羡一眼,低声道:“姐姐,此事十有八九是刘家的算计,思温哥哥虽冤枉,却也是难以脱身的了。”
云羡没有回应他,只是死死的望着眼前的一切,她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清醒的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却也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哪怕拼着皇后的尊严不要,只怕也挡不住这悠悠众口。
“等一下。”她缓缓开口。
周遭瞬间安静下来,众人齐齐望向她,连刘念和徐慈心也停了下来,含泪抬起头来。
“方才徐夫人说,此事尚未查明,那么,我便来查上一查,也好让诸位安心。”
云羡说着,神色一凛,目光坚毅有力,道:“紫苏,命人将徐思温今日用过的酒菜都带回去,着太医细细察看了,再做定夺。”
紫苏道了声“是”,忙退了下去。
“君泽,命人将府中小厮、丫鬟带回去,着人细细查问,看可有知情的。”
刘君泽微微颔首,道:“我这就去办。”
刘行止黑着一张脸,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要把你妹妹往绝路上逼吗?”
云羡哂笑一声,不屑道:“父亲这话,我倒是不明白了。”
刘行止眸子一沉,道:“你这样查,是不相信阿念的为人吗?”
徐慈心忙附和道:“是啊,你虽素来不喜欢阿念,却也不能这样怀疑人的。阿念一个女儿家,她便是再怎样,也不会拿自己的名节开玩笑的。”
云羡目光平静,唇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幽幽道:“我自然不相信此事是阿念故意设计的,只是徐家表哥素来为人端方,人们自然不信他会做出这种糊涂事来,我若是查实了,他便是辩无可辩了,到时,他便是不想对阿念负责都不成了。”
她勾了勾唇,道:“难道父亲、母亲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徐慈心一怔,求助似的看向刘行止,道:“这……”
刘子宁见母亲被她糊弄得哑口无言,忙挺身而出,道:“父亲、母亲不过是觉得没这个必要罢了。”
他指着徐思温的鼻子,恨道:“他徐思温做出这种事,还有什么可查的,自然是他鬼迷了心窍了。依着我说,今日便该将这亲事定下来,省的闹起来大家都没脸!”
徐思温上前一步,迎着刘子宁的目光,不卑不亢道:“你也不必拦着,我徐思温在此承诺,若是娘娘查出此事皆是我一时意乱,我自会八抬大轿娶了刘念回去,绝无二话;可若是娘娘查出这背后另有牵扯……”
“你待如何?”刘子宁扯着嗓子喊道。
“那刘家也就没脸咄咄相逼了。”
徐思温腰背挺得笔直,任凭谁瞧了,也不由觉得此事另有隐情。
众人的眼神在徐思温和刘念身上来回觑着,一个说得斩钉截铁,一个哭得梨花带雨,实在拿不定主意该相信谁。
云羡见徐思温说着,心中便有了计较,她顺着他的话接下去,道:“那今日本宫就做个见证,若此事是徐思温有错在先,徐家便务必对刘念负责,迎娶她进门,可若此事是有人算计……”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刘念脸上,忖度着她的神色,只见她的脸上瞬间便没了血色,倒比墙上糊着的白泥还惨败些。
“本宫定不轻饶!”这种时候,还是自称本宫带感!
云羡言罢,便收回了目光,拂袖而去。
众人忙让出一条路来,齐声道:“恭送娘娘!”
不远处,萧叙白亦微微躬身,他垂着眸,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只是望向云羡的那一瞥,多少透露了些他的心思,显得有些意味不明。
*
入夜,喜宴的欢闹已接近了尾声,宾客们渐渐散去,脸上都挂着满意而真挚的笑容,仿佛他们都不记得今日发生过怎样不堪的事,又仿佛他们都打心眼里认为这是一场再完美不过的婚礼。
趁着宾客纷乱,萧叙白避着人,一路朝着暗处走去。
后门外停着一辆马车,他见四下无人,便利落的上了车,重重的甩下了帘子。
“你放心,车夫是我的心腹,他会盯着街上的动静的。”刘子宁说着,将帘栊都拉了下来,压低了声音,道:“阿念的事,你有何打算?那药是我从西域弄来的,说是无色无味,太医应该查不出什么端倪,你们萧家的小厮、丫鬟可靠得住?”
萧叙白没说话,只垂着眸,看着手中的镯子出神。
那是他从徐寄柔那里要来的,说是一人一只,便可定情。徐寄柔自是兴高采烈的给了他,再不疑有他的。
刘子宁推了他一把,脸上显露着不耐,道:“阿念可是听你的才闹到如今这地步的,你若是想撒手不管,我饶不了你!”
因着萧叙白与刘念退亲的事,他本就不大看得上他,可无奈刘念铁了心要听萧叙白的话,他这个做哥哥的,也只有成全她而已。
萧叙白抬起头来,眼里像是凝了寒霜,道:“你与其担心我府中的下人,倒不如让恩师和师母去求徐少康。”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叙白将那镯子不动声色的拢在袖中,淡淡道:“我的意思,是甥舅一家亲,打断骨头连着筋。”
刘子宁眼睛亮了亮,道:“你……”
刚一开口,他便触到了萧叙白的眼神,那眸色漆黑如墨,深不见底,那眼中毫不掩饰的凌厉,压迫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刘子宁一怔,后半句话便哽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了。
68.联姻 这里没人,只有朕一个。
“娘娘, 已查明了,表少爷所饮的酒中被掺了……春药。”
紫苏说着,脸上一红,道:“太医说, 这东西药性极烈, 是大楚没有的东西,想来是有人花了大价钱, 从胡人手里买的。”
云羡的目光清冷幽寒, 道:“萧家的下人可招了?”
“有个小厮说, 他一直在那屋子附近当差,并未听见里面有挣扎声和喊叫声。还有人说曾见过二小姐,她进了萧府后便径直进了那屋子, 并未去瞧表小姐。”
紫苏说着, 看向云羡,秀眉轻挑,道:“娘娘,如此看来, 表少爷当真是被人设计的了。您可得还了他清白才行。”
云羡眯了眯眼, 道:“这件事只怕后面牵涉甚广, 要查得清清楚楚, 才能还他清白。”
紫苏点点头, 崇拜的看着云羡,道:“有娘娘在,自是万事无虞的。”
云羡苦笑着摇摇头, 正要开口,便见有宫女走了进来,禀道:“娘娘, 徐夫人求见。”
云羡忙坐直了身子,道:“快请她进来。”
紫苏笑笑,道:“定是徐夫人心中不安,这才进宫来探探消息的。”
云羡心里盘算着,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你们都退下罢。”
紫苏道了声“是”,便带着宫人们齐齐退了下去。
偌大的宫室,瞬间便只剩下了云羡和徐夫人两个人。
云羡扶了她坐下,又斟了茶放在她近前,方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笑道:“舅母怎么来了?思温表哥可还好?”
徐夫人叹了口气,眼角微微凹陷着,想来是多日未休息好了,她疲惫的望向云羡,道:“多谢娘娘惦念,思温他……还好。”
遇到这种事,怎么会好呢?
云羡眼眸一黯,郑重道:“舅母放心,此事我已查了个七七八八了,再过些许时日,定能还思温表哥清白。”
徐夫人眼里满是憔悴,只这一瞬间,便又苍老了许多,她伸手握住云羡的手,道:“娘娘已为思温做得够多了,我们徐家上下,都不知该如何感谢娘娘。只是,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云羡柔声道:“舅母只管开口便是。”
徐夫人犹疑着,半晌,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咬牙道:“我想请娘娘,不要再追究此事了。”
“什么?”云羡不解的看着她。
徐夫人闭了闭眼睛,泪水在她眼角里打着转,道:“是老爷的意思,徐家与刘家是亲戚,出了这样的事,只有两家联姻,才能堵住世人的嘴……阿念毕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老爷心疼她,也是有的。”
她抽出帕子,死死的捂着自己的嘴,道:“只是可怜我的思温……他被人算计,却要和算计他的人共度一生,他冤枉啊!”
云羡来不及安慰她,只迫切道:“舅母,此事事关重大,如何能感情用事?若表哥当真娶了刘念,便是坐实了他酒后乱性,将来,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啊。”
徐夫人再顾不得什么体面,道:“你母亲在老爷门前跪了三天,老爷也是被逼无奈……”
她吸了吸鼻子,望向云羡,道:“左右思温无心仕途,名声不过是身外之物,倒也罢了。我只是心疼他,娶了阿念那样狠心的女子,两个人心不在一处,这日子又如何能过得好呢?”
云羡紧蹙了眉,道:“此事,表哥是如何说的?”
徐夫人长长的叹息着,道:“老爷拉了脸来求他,思温孝顺,总是不愿老爷为难的……”
徐夫人说着,连茶也喝不下去,只胡乱抿了一口,便站起身来,道:“婚期便定在三日之后,一切从简,也不请什么亲朋故旧,只抬了人进来便是了。”
她苦着一张脸,略微挤出一抹笑来,道:“我也是实在忍不住,才和娘娘说了。还请娘娘体恤,千万不要再追查此事了。”
云羡站在原地,直到徐夫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中,她才颓然的坐了下去。
“紫苏。”她无力的唤着,太阳穴突突的跳着,让她几乎无法思考什么。
“娘娘。”紫苏笑着走了进来。
“把萧家那些人都放了,告诉太医院的人,此事不许和任何人提起。”
“咱们不查了?”紫苏瞪大了眼睛。
云羡摆摆手,道:“不查了。”
*
翌日一早,云羡便听闻徐少康因着教子无方,被陛下扣了一年的饷银。
云羡心里发沉,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紫宸殿前,她顺着汉白玉的阶梯走上去,直走到大殿门前,道:“陛下可在里面?”
“在是在……”守门的太监恭敬的回着,还未说完,便见云羡推门走了进去。
那好吧……
守门的太监相对而望,谁都没胆子去拦她,便只当没看见,老老实实低头去守自己的门。
大殿里站着七、八个大臣,见大门“吱呀”被推开,都不由转头朝着大门的方向望了过来。
正在议事的大臣本是自顾自的说着,将容洵神色一凛,也忙不迭的住了口。
这样的事还是第一次遇到,谁人不知,陛下素来是最讨厌旁人打扰的,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闯进来,只怕即便是皇后,也逃不掉一顿责罚。
大臣们都屏气凝神,生怕喘息的声音略大了些惊扰到容洵,若是赶上他心情不好,这种细微的小错处,也是能要命的。
云羡脚下一顿,似是全然没想到里面会有这么多人,她有些困窘的抿了抿唇,道:“对不住,我不知道陛下在议事……”
“朕没在议事。”容洵淡淡开口。
云羡一愣,和大臣们面面相觑,这架势不是在议事,是在干嘛?
倒是为首的大臣年纪大些,看出了些端倪,他用眼神向其余的大臣传达着消息,陛下如此说,明显是被皇后扰了心情,在说反话呢!过不了多久,只怕皇后就要完蛋了!咱们别掺和,快把头低下去。
众大臣见他分析得有理,便纷纷低下头去。
“我不知道这里有这么多人,我这就走。”云羡忙道。
“这里没人,只有朕一个。”容洵金口又开。
云羡只当是自己眼花了,她揉了揉眼睛,面前分明站着七八个人,容洵这个人,明显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她正要开口,便见容洵眉头微蹙,轻咳了一声。
瞬间,大臣们心领神会,齐齐退了出去,没有半分犹豫。
要死了,陛下要单独处置皇后了,这不是咱们能看的,快走!
只听“砰”的一声,大门被紧紧的关上了,偌大的宫殿,转眼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连蚊子、苍蝇都在容洵的气场威逼之下跑得干干净净。
云羡无奈的看着他,道:“我晚些再来也没什么,你们议的是要紧事,自是耽误不得的。”
容洵望着她,将手中的奏折一把阖起来,道:“算不得什么要紧事。”
没你要紧。
他喉咙滚了滚,强压着心底的情绪,道:“你来找朕,所为何事?”
云羡咬了咬唇,迎上他的目光,道:“徐思温之事确有隐情,陛下不该如此处置徐少康。”
容洵似是有些失落,勉强冲她勾了勾唇,语气尽是无奈,道:“你来找朕,就为了这么点小事?”
“不是小事。”云羡挑了挑眉,道:“此事事关徐思温的清白,我不能……”
“你说的隐情,朕都知道。”容洵打断了她,眼底有着淡淡的嫣色,像是开在冬日里的梅花,混合着白雪的氤氲之气,越发得寒凉起来。
“陛下既然知道,又为何……”云羡攥紧了手指,诘问道。
“那些所谓隐情,只是旁人想让你看到的。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此事根本是徐家和刘家共同做的局?徐少康知道朕忌讳党派之争,更不希望军权和相权混在一起,便出此下策,使徐思温有了不得不娶刘念的理由……”
“我不知道徐少康会不会,可徐思温一定不会!”
“徐思温是徐少康的儿子,徐少康会,便等同于徐思温会。如今他们两家联了姻,你说,当真出了事,那徐思温是向着自己的岳丈,还是向着朕这个皇帝?”
容洵的话语掷地有声,他唇角微寒,道:“朕不过是敲打他一二,算不得什么。”
他凑近了她,在她耳边低声道:“不是你告诉朕,要削了徐家的兵权?怎么,如今只是第一步,就舍不得了?”
云羡后退了一小步,不动声色的避开了他,坦然道:“削徐家兵权我没意见,可此事事关徐思温的名声,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冤枉至此。”
容洵冷笑一声,道:“他徐少康都不在乎自己儿子的名声,朕为何要在乎?”
“你……”
云羡有些哑然,她只是读过几本书,可离真正的政治、朝堂,还差得远呢。她从来都无意干涉容洵的治国手段,可事关徐思温,她不能就这样看着他蒙受冤屈。
她闭了闭眼睛,认命道:“陛下要如何做,本不是我该过问的,陛下要敲打徐少康,多的是法子,何必定要拿着此事做文章?如此一来,岂不是将此事昭告天下?世人最重名声,日后徐思温还如何在京中立足?”
容洵望着她痛苦的模样,心里不觉有些内疚,云羡一贯重情重义,又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性子,自然受不了徐思温平白担了这样的名声。
他绷着唇,许久,方无不残忍的说道:“朕很想成全你,只可惜,君无戏言。”
云羡眼中划过一抹失望,语气也沾染上了淡淡的绝望,道:“于你而言,这或许只是小事,可此事落在旁人身上,便是一座山,足以压垮人的。”
容洵望着她,一时间有些失神,于他而言,天下不过是棋局,世人不过是棋子,他从未想过,那些棋子的感受。
他攥紧了手中的扇坠,只觉得它明明温润如玉,如今却是滚烫灼人,半晌,他终于开口:“你放心,等徐思温在边境建了功勋,便不会有人记得此事了。”
云羡没说话,只是倨傲的望向窗外,下颌微微抬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是个聪明人,大概很快便能想通这个道理的。
容洵想着,缓缓垂了眸,打开了手中的奏折,可心却是悬着的,久久不能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