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归秦-1
荆轲被她这幅模样弄得一头雾水:“你为何做出这副表情?”
姜珂扯了扯嘴角, 露出一丝苦笑:“没……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一件很好笑的事。”
“什么事?”
姜珂:“引狼入室。”
她又不死心地问荆轲:“那如果我现在想要解除咱们俩之间的约定呢?”
“不行!”荆轲回答得十分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那日你对我说的话尚且言犹在耳, 久久不能忘怀,其言必信,行必果,姜珂, 你要知道, 我荆轲从来不是那种背信弃义之人。”
姜珂:……
行吧,她暗中下定决心, 既然无法摆脱, 那我一定要让你死心塌地跟着我,不做刺秦这种蠢事。
最好能把你从《史记·刺客列传》中移出来, 塞进《史记·侍卫列传》里。
姜珂心里酝酿片刻,随即开始忽悠荆轲:“自那日在集市上看了你的剑术, 可真称得上……”
一剑霜寒十四州下一句是啥来着?姜珂脑袋一下子没转过来,忘词了, 但她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尴尬的神色, 反而选择瞎编。
“可真称得上是一剑霜寒十四州,两刀劈开全宇宙啊,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荆轲弯起嘴角,轻笑道:“你一个小娃娃,哪里懂得识人之术?”
姜珂道:“你坚守道义,怀揣着特立独行的君子的操守, 这难道不是很好辨识出来吗?”
像荆轲这种怀才不遇, 职场失意的人,最需要的就是一个懂他才能的人, 跟他说上两句心灵鸡汤,虽然姜珂觉得他没啥政治才能,但夸两句又不会少块肉。
“荆卿雄姿英发,不为外撼,不为物移,算是人间第一流的君子,姜珂年纪虽小,但却很愿意结交您这样的奇士,与您意气相期。”
可能现代人听到这些话会觉得很肉麻,但先秦时期,尤其对于是“重义轻利”的游侠来说,将会是绝杀。
这个时代的游侠们把名声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荀子曾对姜珂讲过,在二百年前,韩国有位名叫聂政的屠夫,只因为严仲子赏识他的勇敢,就单枪匹马一个人带着宝剑,穿过重重护卫去刺杀韩国相邦,杀了几十个人后又自残身体,自毁容貌,死掉了。
聂政自毁容貌是为了不连累他那还没有出嫁的姐姐,结果她姐聂荣也是个狠人,为了给自己弟弟留下个英勇的名声,直接呕血而亡,死在聂政的尸体旁边。
听起来虽然挺悲壮的,不过韩非却对此嗤之以鼻,并在版牍上写出了“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的千古名言。
荆轲此时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正是斗志昂扬,热血上头的年纪,被姜珂这么一夸,心里的失意之感顿时消去大半。
他心想,姜珂八岁就能发现我的才能,而你卫公不赏识我是你自己的损失,天地之大,哪里没有我荆轲的容身之处!?
想到此处,荆轲感觉这些日子以来笼罩在心头上的那股雾气一下子散了,只觉得天也蓝了,树也美了,心旷神怡,如饮美酒。
不过,他还有个疑问。
“阿珂,这天下一共分为九洲,哪里来的十四州啊?”
姜珂:“在海的那边还有几个洲,以后应该都归秦国管。”
什么非洲,欧洲,大洋洲之类的啦。
荆轲刚想说秦国虎狼之心,太过暴戾,结果姜珂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说道:“六国,菜,就多练。”
一句话沉默了荆轲。
感觉她说得好像也对……?
姜珂:……呵,小小荆轲,拿来吧你。
……
秦使到达邯郸时正是深秋时节,又因公务在邯郸耽搁了一些时日。
所谓公务,和赵王城内贵族们的交际应酬只是个流于表面的幌子,最重要的还是去和潜伏在邯郸城市井各巷中的秦谍交换资料。
等办完这些事情时,已经到了初冬,温度愈发寒冷,途中山林众多,地势难行,一路上冰天雪地的,这种天气对于那些常年在外奔波的秦国使臣来说倒不算什么。可赵姬是个妇人,嬴政又是九岁小孩,他们二人身份尊贵,秦使怕路上出现意外,于是在询问过嬴政和赵姬的意见后,将归国日期延后到次年开春。
这日清晨,邯郸城的守城人还未打开大门,就看见一条车队浩浩汤汤地朝着城门这边走来,残存的困意一下子全部消散了,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例行公事,战战兢兢地从秦国使臣手中拿过符节,仔细检查一遍,确认无误后,命令两旁士兵打开大门,放人通行。
此次从秦国来的使臣名为姚贾,很年轻,才二十几岁,长了一张“申”字脸,眼睛细长,身量不高,头戴结缨之冠,齐膝长襦外套犀牛皮甲,脚上齐头方口履,手持宝剑,腰间悬着用来放置印绥的鞶带。
姚贾原是魏国人,其父是魏国负责看管城门的一位监门卒,虽能勉强温饱,但地位低下,不受人尊敬,姚贾口才好,又思维灵活,眼见自己在魏国没有出头之日,干脆收拾行囊离开家去赵国打拼,结果赵王并不重视他,于是再次收拾行囊来到了秦国,果然秦国是个人才大舞台,才短短数年时间,他在秦国便从没有爵位的白身奋斗到如今的公乘爵位。
公乘爵,是秦国二十级爵位中的第八级,因为出入可以乘坐官府给分配的公车,所以叫做“公乘”爵,这一级爵位已经是他这种没有家世,没有背景的平民“臣邦人”所能达到的最高爵位,除非立下过人之功,否则就没有再往上升的机会了。
他不甘心自己的仕途就此止步,便将目光放在了此次来邯郸接太子妇及太子长子回国的任务,朝中别的官员都嫌此去赵国山高水远,危险重重,还要面对那些恨不得对秦人磨牙吮血的赵人,躲还来不及呢,只有他意识到了其中巨大的利益。
嬴政虽不受重视,可毕竟是太子长子,若回到咸阳后,被立为太子继承人,那他便是从龙之功,功不可没。
带着这份冒险的心思,姚贾在嬴异人的示意下,来到了邯郸。见到嬴政,与其交谈过后,姚贾发现嬴政年纪虽小,但却头脑机灵,言谈举止间的那股气魄,颇有其曾祖昭襄王风范,不由得心中暗喜,喜他未来仕途定会更近一层。
车队中有很多人和物,秦国使团,赵国派出护送嬴政等人的护卫分别列在前后两方。
这个时代的马车和姜珂在电视剧中看到的马车相差甚多,这时的马车是由四匹马行驶的,其中两匹马被固定在中间的横梁上,叫做服马,另外两匹马分列两边,左右分别叫做骖马和騑马,御者坐在车中间,手执能控制四马的缰绳,驾驶车马。
姜珂心里默默吐槽,这个时代的“驾照”应该很不好考,现代考驾照只需要熟练一个刹车和油门,这时候却要控制四个“活的”油门和刹车。
嬴政和赵姬位于队伍中间的安车之上,坐在宽敞的后室中,后室环境极好,整体彩绘着云纹,菱纹等各种花纹,四周严实,上有蓬盖,可以遮风挡雨,左右两边有可以开合的青铜车窗利于采光通风,看起来档次极高。
这是秦国王室的专属车驾,至于姜珂,她只能坐在嬴政后面的立车中,和安车相比,立车就粗糙多了,只在车身上加了一个能挡太阳的顶盖。
邯郸到咸阳,全程直线距离730公里,在现代坐飞机只需要四个小时,可在交通匮乏的古代,在中间不出现意外的前提下,也需要三个月到半年的行程。
姜珂看过秦国使臣带来的丝帛地图,他们需要顺着太行山脉一直往西南方向走,出了牧野,才算离开赵国边境,然后进入魏国境内,经过长时间跋涉后,度过黄河,到达渑池,从渑池出发前往咸阳。
这时各国还没有大规模修道的习惯,因此一路上各种山川沟壑,野兽成群,道路崎岖,并不好走。
姜珂虽明知道这次行程会很无聊,但没想到这么无聊,她坐在车上,整个人百无聊赖的,也不顾礼仪了,一会儿跽坐,一会儿盘腿坐,一会站起来望风景,才过了不到半天,之前那些对于邯郸城外的幻想就全部都烟消云散了。
她躺在车上,试图睡觉,结果刚躺下来,前方路上就遇到一块土坳,马车一个颠簸,差点将她整个人颠得悬空起来。
姜珂毫无形象地揉了揉屁股,还好,没有摔成八瓣。
不过,这份无聊很快就被打破了,随之而来的是一份惊心动魄的刺激冒险。
姜珂前后两辈子第一次遇到了刺客。
他们从邯郸出发,到了傍晚,行至锡山,此处距离邯郸位置不远,大家本想在这里休息一晚,没想到刚停下马车,正准备安营扎寨呢,就从树林之中钻出来了一波刺客。
姜珂他们被众人护在中间,看着众人拼杀,这波刺客大概五六十人左右,具是些身形高大壮硕的汉子,用布巾蒙着面,让人看不出真实长相。
他们这次袭击似乎只想试探一下秦国使团的实力,战斗了不到半刻钟就在头目的指挥下撤回到树林,树林中崎岖难行,弯道众多,他们应该在这里踩点了很长时间,对于此处十分熟悉,仿佛是一只只灵活的猴子搬钻入林中,不一会儿身影就全部都消失了。
使团众人对于此处地形却很陌生,加之天色昏暗,只好放弃搜捕,收拾行李,连夜赶路,又走了大概三四个时辰,夜色已经很深了,眼看众人逐渐体力不支,于是姚贾下令让大家原地休息一个时辰,再继续赶路。
此次袭击虽然浅尝辄止,没有人员死亡,但还是有十来个士兵受了刀伤剑伤,他们趁着休息时间处理伤口,都是些皮糙肉厚的大老爷们,身体皮实,只简单地把伤口周围的血迹擦掉,再用麻布扎紧,就算是处理好了。
而众人围在一个小篝火堆旁边,姜珂手中拿了一串肉串,心不在焉地放在火堆上炙烤,今天月亮很圆,月色很美,可她却没有心思赏月。
这是她在除电视剧之外,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刀光剑影和飞溅的血迹,直到这时,姜珂才终于意识到这个时代并不是自己所习惯的那个和平世界,心中五味杂陈,好长时间都没有缓过来。
“大家……”嬴政缓缓开口问道,“对于此次刺杀有什么头绪。”
他的语气很平淡,可其中却蕴含着微不可查的怒气。
众人沉默。
于是嬴政开始主动点名,他将目光看向屠门贾:“先生?”
被点到名字的屠门贾:……?
他绞尽脑汁,用尽毕生所学试图剖析今日这场刺杀:“我看今日那些刺客的邯郸语极为标准,又十分熟悉此处地形,他们身上穿着的是胡人的绔褶之衣,莫不是赵王中途反悔,派了刺客来中途截杀我们?”
嬴嘉:“可是,就算是刺杀,也应该出了赵国范围才出手,而且刺杀我们对赵国没有任何好处,燕赵正在交战,若是秦国公孙突然死在赵国境内,秦国一旦出兵,赵国必定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这对于赵人有百害而无一利,赵王没有必要这么做。”
众人点头,纷纷赞同他的话。
姜珂突然开口cue荆轲:“荆卿,你常年在外游历,能不能看出来他们的武功,剑术隶属于哪个门……额,哪个国家?”
就像武侠小说里写得那样,某某长老一眼就能看出来,原来小兄弟招式隶属武当一派,或者崆峒一派云云的。
荆轲沉思片刻,回道:“之前赵惠文王喜爱击剑,整日与剑士为伍,故而赵地多剑士,虽然后来在庄子的劝说下脱离此道,但赵地剑风已经形成,大都看似粗狂豪迈,实际则严密有序,看刚才那些刺客的剑招,和我在邯郸城内结识的游侠们剑风大体相同。”
一道标准的雅言口音传来:“难道真是赵人所为?”
众人回头看去,此人正是本次秦国使团的领头人,姚贾。
不过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如今赵王虽然老迈糊涂,但还没昏聩到在自己家门口派人刺杀别国王族的地步。
荆轲道:“我曾听闻,燕赵之地还有一小部分游侠特立独行,和其他人不同,他们轻义重利,因为利益聚集在一起,白日里杀人越货,夜晚做些掘坟盗墓等奸巧之事,还会形成一些组织,在山林水泽之中,替人刺杀仇敌,仰机利而食。”
听到“替人刺杀”这四个字,姜珂一下有了灵感,她和嬴政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华阳夫人!”
准确地说应该是华阳王后。
华阳王后是楚国人,因为膝下无子,所以才收养了嬴异人,嬴异人甚至为了讨她的欢心改名子楚。
她怀念自己的母国楚国,因此嬴异人归国后的第二年就为他找了楚国的宗室女子成亲,并于次年生下一子成蟜。
如今子楚膝下只有两子,长子政,次子成蟜,相比赵女所生的孩子,华阳王后当然更喜欢楚女所生的孩子。
为了成蟜以后得路更好走一些,华阳王后绝对不会让嬴政活着回到咸阳,所以才找了赵地这些游侠刺客们,买凶杀人。
此地距离咸阳天高路远,游侠们天南海北,户籍不定,如果嬴政和赵姬真死在此地,大家肯定会认为是赵人出尔反尔,又有谁会发现背后的主使是她呢?
“这个猜测不一定对,但现在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背后有人买刺客杀咱们,或者这些刺客们只单纯地贪图我们的钱财。”
其实第二个可能性极其微小,如果是单纯贪图钱财的“盗匪”,大可以打劫路上商贾,何必大动干戈来劫一国使团呢?还是七国中最强大的秦国使团,若是被查出来,恐怕连刺客家的鸡蛋都得被摇散黄。
嬴嘉问道:“所以,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姜珂“断定形势,利用时机,既然刺客重利,那我们便给他利!”
姚贾语气中带些歉意:“可我们现在没有利。”
使团中财物并不多,只有些衣食住行日用品之类的,退一步来讲,就算给那些刺客利益,这个世界上又有谁能比秦国王后给的利益还多呢?
“我有利。”
姜珂将肉串塞到荆轲手中,走到一旁的马车上翻找片刻,从上面拿过来一个做工粗糙的木盒子。
不会吧……
大家心中似乎已经猜到了她的想法。
果然,她打开盒子,里面赫然是她那日在邯郸市集上向众人炫耀展示的水晶玻璃杯。
嬴政开口,问她:“阿珂,你决定了吗?”
姜珂点头,视线快速地看了一下姚贾,他是嬴异人的使者,今日自己的一切所作所为都会被她看在眼里,然后报告给嬴异人。
既然如此,那我就要装起来了。
她表情决绝,眼神坚定道:“大家性命全都系于一旦之间,理应见微知著,当机立断,水晶虽贵,终究还是外物,和诸君性命相比,不值一提。”
橘黄色的篝火透过透明的杯壁映照在她的脸上,明灭交杂,众人都被她这幅说辞给震惊住了,久久没有说话。
然后,她在众人惊讶的表情下,果断决然地从盒中拿出一枚水晶杯,向下砸去,杯壁碰撞到坚硬的石头,发出清脆的响声,随即碎成满地碎片。
“赶快收拾行囊,今夜大家连夜赶路。”
……
第二日清晨,锡山脚下一处旅社内。
说是旅社,其实就是几张草席,上面支着一个破布棚子,店家平日里为往来商贾信使们提供些热汤饭食之类的,勉强混个温饱,因为赚钱不多,又能歇脚,因此就连这附近的山匪们都懒得打劫。
此时棚前乌央乌央路过了数百人,还都带着武器,若是从前,店家肯定连抬眼看他们都不敢,可今日却破天荒地叫住了其中一位领头人。
他表情瑟缩,看起来很害怕:“羊父,羊父。”
“嗯?”
这位名叫羊的游侠首领身材高大魁梧,脸上还有一道骇人的伤疤,凶恶极了,他也没想到这位平日里胆小兮兮的店家今日居然敢主动叫住他。
他语气暴躁:“叫你大父我做什么?”
店家从垆上拿出一个小盒,恭敬地递给羊:“羊父,昨夜有一队行人路过此处,那领头之人说是您的好友,特地让我将这份礼物交给您,说是日后希望与您和平共处。”
好友?
羊皱着眉头,自己收到的命令可是杀了那秦国的公孙和太子妇,和他们哪里谈得上“好友”一词?
他心里疑惑,正要打开木盒,却被旁边一位身材矮小的瘦弱男人所阻止,他是羊的哥哥,名为麦。
羊虽英勇,却是个有勇无谋之人,麦虽孱弱,却足智多谋,这二位兄弟强强联合,一人出力,一人出智,这才能在邯郸中聚集到如此多的手下,多年不被官府平定。
麦怕盒中有暗箭,因此将它放到一位新加入的成员手中,命令其打开,自己则躲得远远的。
新成员强烈抑制住内心的恐惧,瑟瑟发抖地将其打开。
很安全,里面没有任何兵刃,也没有毒药,而是一只透明,漂亮的水晶杯,旁边还有一堆水晶杯的碎片。
见到此物,羊表情大喜,一把将木盒从她手中抢过来,手掌轻轻抚摸杯壁,感受其冰凉坚硬的触感,不过看到那些碎片后,倒是有些失望:“唉,真是可惜,碎了就不值钱了。”
他转头看向麦:“伯兄,秦人这是何意?”
“秦人这是在像咱们示好呢,羊,我们回去吧。”
“为何?”羊急问道,“只要我们杀了那小崽子和妇人,秦人那边给的钱足够我们下半辈子随便挥霍。”
“鬼谷之徒身上带有一对水晶玉杯的事情整个邯郸城都已知晓,那秦人定然也会知道,没有人会相信是鬼谷之徒自己打碎的水晶杯,她将水晶杯送给我们,一则是为了与咱们交好,二则是将麻烦抛给咱们,他们若是死在咱们兄弟手中,众人,包括那秦人都会知道水晶杯在咱们兄弟手中。”
“届时不光要和那些秦人拼刺刀剑,命悬刀口,还要提防这些潜在的麻烦,还不如就此退兵,等过阵子风头过了,把这杯子卖了了,咱们兄弟去往燕地逍遥,皆是岂不美哉?”
羊思考片刻,觉得自己哥哥说的对,于是便带着手下们又原路返回了。
待他们走远,背影消散,躲在远处乱石之下的一名秦使终于松了口气,走进林中,找到自己刚刚隐藏好的马,翻身上马,一路疾驰去找大部队会和。
姜珂这边,自从她将两个杯子送出去后,果然一路风平浪静,没再遇到过刺客,直到进入魏国境内,魏王被先秦王打怕了,患有恐秦症,生怕秦国王族在魏国出点什么事,新秦王找出理由攻打魏国,于是直接从自己王宫的护卫中拨出一部分保护嬴政。
简直是比看护刚出生的小婴儿还要细心。
一处馆舍内,姜珂正沐浴日光,晒着太阳,忽听到耳畔传来一道声音,是荆轲,他问:“水晶杯就这样没有了,你可有不舍?”
姜珂睁开眼睛,从地上跳了起来,回他:“是有点儿不舍,但想到它能发挥出比喝水还大的作用,心情就平衡多了。”
她叫道:“荆卿。”
“什么事?”
“你能教我两招剑术吗?”
听到她这个问题,本来荆轲心里有很多话要问她,比如学剑很辛苦,你能坚持的来吗?或者为什么突然想到要学剑术了之类的问题,结果他话还没说出口,姜珂就已经站在他面前郑重地向他鞠了一躬:“多谢荆先生。”
荆轲:……?
我也没同意啊,你怎么就叫上先生了?
玩先斩后奏这一套是吗?
荆轲问道:“你之前拜师鬼谷子和荀子也是这个套路吗?”
姜珂摇了摇头:“不是,鬼谷是我自己考进去的。”
苦学十二载才考上的呢。
荆轲无奈道:“行吧……”
“那就先从基本功开始练习吧。”
他刚准备对姜珂进行体力训练,就看到姚贾带着几名侍卫神色匆匆地朝外面走去,过了大概一刻钟左右,又带着几位手持药箱,明显医家装扮的人进入院中,走到后院一处屋舍内。
她小声嘀咕:“谁生病了?”
姜珂心里有种花家刻在骨子里爱看热闹的基因,因此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想看看到底是谁,生了什么严重的病。
刚一进屋,姜珂就闻到了一股腐臭的味道,
她踮脚瞅了一眼塌上之人,只一眼便确认了这人身份,他名叫章愍,今年才二十三岁,还很年轻,是姚贾的侍卫之一,那日遇到刺客袭击时,和刺客拼杀之际,不小心受了几处刀伤,伤口虽小,却一直断断续续的没有好转之意。
姜珂开口问姚贾:“姚君,他这是什么情况?”
姚贾瞥了姜珂一眼,他现在正为自己侍卫的生死担忧,心急如焚,本不想理这个小娃娃,刚准备将她轰出去,但转念一想,她年纪虽小,却是鬼谷的徒弟,鬼谷子虽然是纵横家,但活得时间长了,难免不会心血来潮学些医家药理,再教导给这位小徒弟。
想到那天她砸碎水晶杯时坚定的表情,姚贾虽明知道自己这是在病急乱投医,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道:“章愍他……自那日在锡山遇到刺客,与其拼杀后,身上的伤非但没好,反而还隐约有恶化之意,他为了不耽搁行程,便一直咬牙挺着,没有出声,直到前几日突发高热,许久都没褪去,我才意识到不对劲儿,这几日几乎要将附近的医者全都找遍了,却无一人能治好他的高热。”
闻言,姜珂走到章愍旁边,仔细观看他的情况,他的脸上呈现一种不健康的潮红,额头上满是汗珠,呼吸急促,赤裸着上身,身上有好几道还没愈合的伤口,那道贯穿右腿小腿处的,深可见骨的伤口应该就是造成他此次高热的罪魁祸首。
应该是没处理干净伤口造成的感染,加上一直拖延,以至于症状越来越严重,今天是章愍高热的第四天,姜珂知道,如果再不处理,他会死在这场高烧中。
几位医者坐在章愍塌前,一位说是冲撞到了棘木之神,洗个狗矢浴冲走邪祟就好了。
另一位说要用刀具把他的右小腿锯掉,看章愍的反应,似乎对于锯腿还挺能接受的。
姜珂:……你们别太离谱。
庸医,真是天大的庸医!
她大声呼道:“不行,不能锯腿!”
他们手下的患者能活下来真纯靠命大。
这句话声音太大,引来屋内所有人的注意,被众多目光围观,姜珂默默地挪道姚贾旁边:“我感觉,他们好像是庸医。”
听她说话这个语气……,姚贾喜道:“姜淑女,您有办法?”
“这不是有没有办法的问题,关键他们俩的方法一个比一个荒谬,要按照这来,我都能挂个牌子当医者了。”
至少她手里还有点感冒药呢,和这俩相比咋也能称得上一句“姜半仙”。
姚贾自动忽略她话语中的其他字词,直接提取重点“我,能,医者”四个字。
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那就麻烦姜淑女了。”
然后果断把这两位医者给轰走了。
最主要的是姚贾也觉得这个办法很荒谬,不管姜珂能不能成,都会把他们俩个人哄走。
那两位医者虽然心有不甘,脸上一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表情,但还是拿着自己的医疗包离开了这里,临走时还瞪了一眼姜珂。
姜珂又狠狠地回瞪了。
自己医术菜,还瞪小孩,真是神经病。
姜珂只能赶鸭子上架自己上,她回屋假装翻找,最后拿出了碘伏,酒精和头孢。
先是给他灌了一碗糖水补充体力。
随后看向章愍那血肉模糊的流脓伤口。
……还真有些下不去手。
“姜……姜淑女,您莫要再为我费心了,今日死在此处便是我章愍的命数。”他又对着姚贾说道;“姚君,我离开咸阳的时候,我的妻子刚怀有身孕,请……”
话还没说完,就被姜珂用一块布把嘴给堵上了。
“闭嘴,别说话。”
一般立flag的人死得都快,这是古往今来一直不变的道理。
她将视线看向荆轲:“荆卿,帮我将他伤口处的脓血处理干净。”
随即又补充一句:“找把新刀,不要用你手中的那把锈剑。”
荆轲:……总觉得她很嫌弃自己的剑。
处理完伤口后,姜珂在上面涂了一层碘伏消毒,至于上身那些伤口,为了节省碘伏,姜珂给他涂得酒精。
最后拿出章愍嘴里的布,塞了一粒头孢进去,姜珂拍了拍手,完美解决。
不对!
有人会头孢过敏。
姜珂突然意识了到这个问题。
然后亲自上手,迅速把快窜到章愍嗓子眼里的头孢又给掏了出来,换了一袋别的退烧药。
看完全程的姚贾默默提问:“将这粒东西从口喉中掏出来也是治疗中的一部分吗?”
姜珂:不是……
只是我这个庸医不小心开错药了而已。
但她不敢说。
也不知道是退烧药起效果了,还是碘伏起效果了,章愍第二天果真退烧了。
又修养了几天,等他伤好得差不多时,便第一时间来找姜珂道谢。
“多谢姜淑女救我一命,愍此生难以报答。”他自顾自地说道,“愍离开咸阳时,家中妻子刚刚怀孕不久,想来归秦后,那孩子差不多应该也有半岁了。”
姜珂心中一震,那句“我不定娃娃亲”还未说出口,章愍又开口小小地震惊了一下她。
“不如就让他认您为仲母吧,日后定会好好孝敬您的。”
姜珂:……啊?
章愍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此次邯郸之行真是惊心动魄啊,但也不失为一种历练,我还尚未我那孩儿取名,今日突发灵感。”
“无论我那孩儿是男是女,就都叫他章邯吧。”
姜珂:……啊!?
我现在连花季少女的年龄都不到,对于养老这件事情不用这么着急吧?
第25章 归秦-02
姜珂试图转移话题:“额……, 那个,您的身体最近如何了?伤口可有感到痒意?”
章愍笑道:“多谢姜淑女关心,这些日子我的伤口的确有些发痒, 不过身体已无大碍。”
“那就好,伤口处的痒意是因为有新的肉芽长出,相信过不了多久便会完全痊愈。”她又嘱咐道,“最近不要饮酒, 不要吃辛味食物, 好好修养。”
章愍感激道:“唯。”
当日下午,队伍继续赶路, 横穿魏国全境, 当秦国使团顺着午道,离开魏国边境线后, 得知这个消息的魏王圉终于松了一口气,将那颗一直悬在咽喉处的心脏落回腹中, 像是送走了瘟神那般高兴。
不过他这份欣喜之感很快就消散了,随之而来的惆怅和失落。
当年魏文王在时的魏国是何等强大风光, 莫说是秦国了, 就算整个六国都无法与之匹敌,可自从桂陵, 马陵两次战争后,魏国士兵死伤大半,元气大伤,彻底从霸主之争中退出, 最近这几十年来更是贴在秦国屁股后面给人家当小弟, 闻秦色变,就连秦国的一个相邦都敢威胁他。
魏王圉重重地叹了口气:“唉!”
他打开桌案上一份奏折, 刚看了两行字迹,又重重地将其摔到地上,将周围侍奉的宫婢们吓得腿脚发软,连忙下跪求饶,低着头,不敢看他。
这上面写得是,如今秦王已逝,新继位的秦王又性格仁柔寡断,没有特别大的才能,秦国正是混乱之时,不如趁此机会召回信陵君,整顿兵马,集结粮草,与其他山东五国连纵攻秦,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魏王圉被这份奏折气得手指不停颤抖,心跳速度也快了很多。
他生气并非是因为大臣们提议趁机伐秦,而是因为大臣们想要召回那位处处出尽风头,无论是名声,还是能力都大过自己的弟弟,信陵君。
偌大的宫室内,烛火明亮,燃烧的火焰生成袅袅白烟,逐渐消散,魏王圉的思绪也随着这股白烟逐渐飘向远方。
他想到数年前秦军围攻赵国邯郸时,信陵君请求自己最喜爱的侍妾如姬帮忙,偷了自己贴身携带的兵符,又杀了自己的大将晋鄙,出兵帮助赵国。
解除邯郸之围后,信陵君窃符救赵,仁义之名传满天下,自己反倒成了瞻前顾后,被秦人吓破了胆子的无能之辈。
魏王大怒,可当时信陵君早已逃去了赵国,他名声更胜从前,被天下人所追捧,魏王动他不得,又心中有气,便将这份怒气全都撒在了偷他兵符的如姬身上,下令毒杀了如姬。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心中对于信陵君的怒气没有丝毫消散,但却愈发怀念起了如姬。
如姬美丽,乖巧,柔顺,又善音舞,最重要的是……她死时还怀有身孕。
想到此处,魏王不禁有些后悔,当时应该等她生产完毕后再赐死的。
……
出了魏国,队伍一路像西南行进。
姜珂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走这么长时间的路程,邯郸到临晋,中途还发生了许多意外事故,大部队一路从春天走到盛夏时节。
这一路,从田地和农民的反应上,就能看到各国之间的参差。
三月份,正是春耕之时,可因为燕国攻赵,赵国男子全都上了战场,好多田地都荒芜了,散发着生机的不是麦,粟的禾苗,而是成片成片混杂着秕子的稂,莠等杂草。
魏国境内,这里的农夫就和他们的大王一样麻木,甚至有些摆烂,反正上了战场也肯定打不过秦人,干脆直接趁着自己还活在世上,好好享乐一番。
如今的魏人早已不复当初魏武卒的热血,只能割地求和以求自保。
秦国要地我就给,秦国发兵我就跑,跑不过我就死吧。
至于秦国,是这些国家里对于耕种之事最积极的国家,尤其是今年新王刚刚继位,并没有发兵讨伐别国,而是下令优待功臣,拆除王家苑囿,鼓励耕种,休养生息,因此今年秦国境内的农民们脸上都带着满足之情。
从临晋出发,到达秦国境内也就一天半的路程,但姚贾等人脸上却丝毫没露出轻松神色,反而愈发严肃紧张起来,并令兵士们吃饱饭,磨利武器,提起精神做好战斗准备。
经过几个月的磨合,姜珂的屁股已经逐渐适应了战国时期车马的颠簸。
她坐在车上发呆,心里还腹诽着呢,我们在离开邯郸一天后遇到了刺客,按照对称原则,是不是在进入咸阳的前一天也会遇到一波刺客呢?
姜珂心中涌起这份猜测后,还不到半刻钟,两边树林突然传出一阵声响,将几只黑色乌鸦惊地扑腾着翅膀,盘旋在熔金般的天空之上,发出嘎嘎的声音,一阵轻风拂过,将山林两边的草叶吹得簌簌作响,弄得人心里慌慌的。
随后是兵刃相接的碰撞声,穿着皮甲,持着兵器的侦察兵们反应极快地抽出武器和林中埋伏之人打斗了起来。
有人惊呼道:“有刺客!”
姜珂:……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我还真有点乌鸦嘴的潜质,她无奈地想着。
姚贾命令道:“保护公孙和太子妇。”
随后指挥着团队里的一部分兵士们拔出武器开始战斗。
另一部分人则快速驾车,带着嬴政他们离开战场,试图躲过这场刺杀。
可惜后面的刺客一直穷追不舍,怎么也不肯放弃。
场面一片混乱,血腥,原本嫩绿色的叶子被溅上鲜红的血珠子,妖冶而残忍,四周厮杀声喊叫声兵器相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在空气中呼啸飘荡。
相比上次试探性地刺杀,这次的刺客格外凶戾阴狠,也不管面前的敌人是谁,有怎样的身份,全都直接下死手,丝毫不留活口。
目的很明显,就是要致他们于死地。
夕阳的最后一点光线照在敌人的兵刃上,发出刺眼的光芒,闪得姜珂眼睛刺痛,她只感觉眼前一片血色。
她被吓呆了,甚至行动都有些迟缓,只能靠着自己的意志挪动身体。
姜珂看向四周,明明刚遇到刺客时说好得要聚在一起,可这中途意外频发,她早就和同伴们四散开来了。
“小娃娃,你也去死吧。”凶恶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姜珂下意识抬头看去,一位身材高大的壮硕刺客拿着一把砍刀朝她劈砍过来。
好在这时,求生的本能战胜了身体上的颤栗,她一个滑铲,翻身从刺客刀下躲过。
刺客见这一刀没有劈中姜珂,恼羞成怒起来,向他进行第二次攻击。
姜珂还是个小孩,身材瘦小,眼见危险袭来,她一个激灵,直接钻到车底下,又从另一边钻出,然后和贼人开始“姜珂绕车走”
她逃他追,她拼命跑,他使劲抓。
姜珂大脑迅速转动,想尽一切办法摆脱这个刺客。
擦,早知道大学考警校好了,至少手里还能有只枪。
她拔出固定马车的“韧”条,让马车在场上横冲直撞,打乱那名刺客的思绪。
“荆轲!!!”姜珂心里咆哮着呼唤他,“你喝了我二十四瓶白的,三十八罐啤的,还有九瓶红的,为什么关键时刻一点排不上用场啊啊啊啊!”
“章愍!!”你再不来救我,别说给你孩子当干妈了,兴许我都能直接投胎成你孩了。
冷静,冷静,越到生死关头就越要冷静。
眼看周围众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战斗中,没有注意她,姜珂干脆心一横,直接从超市里将放冻货的大冰柜变了出来,直直地砸在刺客身上。
那刺客只感觉莫名其妙被什么很沉重的东西压了之下,身体不由自主地倒在地上,腿脚麻木,姜珂趁着这个时机蹿到这名刺客前边,又拿出一条冻得杠杠的,质地坚硬的冻鱼握在手里,爆发出最大潜能,用尽全力朝着刺客脑袋砸下去。
动作快,准,狠。
一下不够,还要继续补刀。
确定这名刺客一动不动后,姜珂迅速将冰柜收回,又补了几刀,这才安心。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脑袋嗡嗡的,随后又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传来。
没完了是不是,就可这小孩欺负呗?
姜珂正准备翻身跑路,就看到另一把剑朝着这位偷袭她的刺客攻击。
是荆轲。
荆轲的剑术比这名偷袭的刺客高明很多,因此只用短短几招就解决了他,剑上的血迹还未擦干,荆轲看向姜珂,面上带着歉意:“抱歉,我被其它刺客缠住了,刚解决完他们,你没受伤吧?”
“我……我没受伤。”姜珂回她,“就是有点害怕。”
还有点想哭。
这也太吓人了!简直就是真人版大逃杀,还不能重开的那种。
荆轲心想,她一个九岁小孩,遇到刺客能保持冷静已经很厉害了,很多大人都没她反应灵活,于是打算安慰她一下:“你不要害怕,想哭就……”
嗯,不对?
他指着自己面前那具被冻鱼击打得血肉模糊的刺客的脸:“这是什么?”
姜珂:“他要砍了我,我太害怕了,就……嗯,……然后,就这样了。”
她回答得模棱两可,弄得荆轲一头雾水,就算想破脑袋都想不出一个九岁小女孩到底要怎么做,才会把一个带着刀的彪形大汉打成这幅模样。
实在是有点超出荆轲的认知范围了。
姜珂走到荆轲旁边,和她一起找到嬴政和嬴嘉他们,几人还没从重逢的喜悦中走出,姜珂忽然大声惊道:“先生小心!”
原来是屠门贾在不远处正和两名刺客打斗正酣,又有一位刺客蹑手蹑脚在他身后偷袭。
屠门贾的剑恰好砍在一位刺客的脖颈处,拔不出来了,面对偷袭,只好放弃武器,赤手空拳与其搏斗。
章愍和荆轲想要上前帮他,可又要保护嬴政等人,不能离开他们,于是场面就这样僵持着。
没有武器,眼看逐渐落入下风,一把闪着寒光的刀朝他砍来,屠门贾来不及躲闪,眼看这刀马上要砍到他的小腹处,忽然一阵破空声传来。
三棱尖锥的箭矢携着劲风,恰好射入刺客的肩膀,屠门贾趁着刺客吃痛,露出破绽,极其麻利地夺过他手中的兵器,朝他攻去。
其他人则是面色震惊,齐齐转头看向姜珂,眼里透露着不可思议的神情。
原来,刚才姜珂心里着急,千钧一发之际,直接捡起地上的弓箭就朝着刺客射去。
姜珂:“哎呀,射歪了。”
她虽然日日锻炼,但毕竟还是个孩子,体力不足,也幸亏距离不远,刚才本想射到刺客脖颈处,结果射歪到了肩膀处。
感受到四周传来的目光,姜珂问道:“你们干吗用这种眼神看我?”
章愍指了指她手上的弓:“姜淑女,你……这……,弓?”
“你们不知道吗?我在邯郸时曾经和荀子学习过一段时间。”她将手中短弓展示给大家,“君子六艺啊,射箭,有什么不对吗?”
章愍摇头:“没,没什么不对。”
嬴政问道:“阿珂,这是荀子先生教你的吗?”
“不是。”姜珂摇了摇头,“是我那个挂名师兄韩非教的。他还教了我乐礼。”
众人:啊!?(吃惊脸)
荆轲默默提出疑问道:“那……还用我保护你吗?”
虽然不想承认,但事实好像是,这是一个“没用的护卫和他那文武全才的主家”的戏码。
这次刺杀使队伍里死亡将近四分之一的士兵,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人受伤。
不过好在这次刺杀位于秦国边界处,秦人熟悉此处地形,趁着地形优势将对面全部刺客都剿灭掉了,除此之外,还活捉了三名刺客。
嬴政,赵姬他们也没怎么受伤,因此,虽然队伍中伤亡惨重,但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姚贾还是决定连夜出发,等到达秦国边境县城后再休息。
嬴政也同意了他的提议,于是一行人趁着月色整顿兵马,绑好俘虏,马不停蹄地继续赶路。
行至一半,三名俘虏中的一名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办法,弄掉了塞到嘴里的麻布,仰天大喊:“华阳王后,属下无能,有负您的信任啊!”
喊完这句话后,突然口中喷出一股鲜血,躺在车上,闭上了眼睛。
姜珂:……
你这栽赃嫁祸的水平也太低级了吧?
鬼才信呢。
姚贾连忙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其它两名刺客身上的绳索,还专门安排两位士兵看管他们,以免出现刚才的意外。
随后他将注意转移到倒在车上的刺客身上,说道:“是咬舌自尽。”
闻言,姜珂道:“只咬掉舌头不会死,大部分人都是因为疼痛昏厥过去,这期间失血过多才死掉的,你给他止止血,兴许还能活,就是不能说话了。”
姚贾问道:“姜淑女,您可有救他的法子?”
姜珂医药箱里倒是有止血药粉,不过……
给一个要杀自己的刺客用那么珍贵的药,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弄点草木灰倒在他的嘴里,能不能活就听天由命了。”
谁说穿越女就一定要无条件的当老好人,这种剧情早在十年前就已经out了。
现在流行的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恶女剧本。
姚贾闻言,也不知道从哪里居然真弄来了一把草木灰,塞到刺客嘴里,草木灰进嘴的那一刻,这名刺客居然被疼醒了。
姜珂:命真大。
进入秦国境内,一行人才算稍微安心,经过一场刺杀和连夜赶路,他们又累又疲惫,在客舍内整整停留了两日。
姜珂亦是睡了一天一夜才觉得稍微恢复些体力,她出了房门,去厅堂用朝食,才发现大家都聚集在这里。
“阿珂。”见她到来,嬴政对她说道,“那日的情形很危险,但你不要害怕,如今已经到了秦国境内,不会再有人敢伤害我们了。”
他又继续安抚姜珂了几句,这突如其来的安慰弄得姜珂心里暖暖的,就连笼罩在心里的那片恐惧阴霾也消散了一部分。
直到开始用朝食,姜珂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嬴政好像是在给她做心理辅导???
明明自己对这次刺杀也很害怕,但还能贴心地为属下解决心理负担。
看不出来,你挺能为员工谋福利啊。
嬴政再次开口,不过这次却不是对姜珂说话:“章侍卫,您认为这次刺杀的幕后主使是何人?”
章愍道:“这些刺客头绾秦髻,身穿齐胸长襦,短裤,还带有护腿,是典型的秦人打扮,所以臣猜测他们应该是……赵人!”
姜珂:你可真是个小天才。
章愍继续分析道:“只可惜他们的伪装虽然万无一失,却暴露在了口音上,与他们打斗时,臣听到几位刺客私下说话,用的都是邯郸腔调。”
姜珂:章·福尔摩愍。
他猜得没错,经过秦人从身体到心灵的残酷审问,两名刺客终究还是没有挺住,说出了自己的来历。
是平原君赵接派他们来刺杀嬴政和赵姬的,并将其嫁祸到华阳王后身上,他们本来是想在秦国境内截杀的,可没想到秦人律法太过严格,没有验传不得入城,无奈只好在秦境外不久的地方刺杀了。
闻言,嬴嘉发出一声冷哼:“哼。”
真相大白,大家继续赶路,这次的行程很顺利,可他们到达咸阳城门口时,却看到城上挂满了白练。
姚贾向一位守城士兵询问原因,而后得到了一个非常令人惊讶,觉得不可思议的消息。
秦王刚继位三天就薨了。现在秦国政务全部都交给了太子处理,太子需为先王守孝三月后方可继位。
姜珂:!!!
她强忍住自己的激动之情,使劲儿掐了一把胳膊,才勉强能控制住自己不笑出声来。
虽然这听起来很不礼貌,但对于姜珂来说……
这可真他吖的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啊哈哈哈哈哈哈。
屠门贾显然还在状况之外:啊!?
短短半年时间主君就从太子继承人要变成秦王了?
这速度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第26章 博弈
在场众人各有盘算, 不过无论心里作何感受,面上都做出一副悲痛哀伤之色。
姚贾叹息一声,眼中含泪, 将手中符节和验传交予守城士兵查看。
姜珂注意到姚贾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有滴落下来,再配上他那副悲伤的表情,好一副对国君忠心耿耿, 感情颇深, 但还不得不强忍悲痛完成公务的忠臣模样。
但关键是,这一路走来, 也没从语言或者行为上看出他哪里和先王感情深厚了, 赏识他的是秦昭襄王啊!
或者说句直白点的话,姚贾和先王甚至都不太熟吧?
啊这。
明白了, 为政者在外人面前一定要学会及时转变自己的情绪,即使对面只是一名守城小兵, 也不可掉以轻心。
姜珂:感谢姚老师在咸阳教会我的第一课。
士兵将符节拿在手中,仔细查看, 确认无误后还给姚贾, 放他们一行人通行。
秦都咸阳位于八百里秦川腹地,位于位于九嵕山以南, 又有渭水自西向东横贯整个城市,山水具阳,故称咸阳。北方地势偏高可做屏障,南面又可依仗渭河, 高山河谷防守坚固, 很难被人攻破,地理位置优越。
且相比韩, 赵等地,此处地势平坦,土壤肥沃,水源充足,适合秦人修养耕种,整兵备战。
车队进入咸阳后,一路上行程很顺利,没有意外发生,风平浪静,倒是弄得姜珂有些不适应了。
“姚君。”她忍不住开口对姚贾说道,“咱们这一路上是不是有点太顺利了?”
姚贾:“您的意思是?”
姜珂:“就是一般这个时候,不是应该有人拦住咱们得车马,然后很凶,很理直气壮地罗列出一大堆理由阻止我们进城吗?”
一般电视剧或者小说里的反派都是这个套路啊,她甚至已经准备好打脸反派的说辞了。
“原来您是担心这个。”姚贾回她,“若是先王尚在人世,华阳王后,哦不对,现在应该称之为华阳太后,可能会如您所说这般,令芈氏宗亲暗中作梗,刁难咱们。”
“可如今先王刚刚去世,政事变动,太子监国,朝堂不稳,她们应该是将全部精力都放在那上面了,所以无暇顾及咱们。”
姜珂:“原来如此,多谢姚君赐教。”
姜珂心里感叹,完了,那套说辞白准备了。
但转念一想,世上挡路之人比比皆是,将这套说辞稍微修改润色一番,还可以用来对付别人。
马车继续行驶,路上的景色和风俗像是一幅幅画卷展现在姜珂眼中,她也逐渐了解到秦人和赵人的不同之处。
邯郸民风宽松,不好农事,游侠盛行,聚集在一起勇于私斗,不事生产。而秦国则恰好相反,秦律严格,造就了秦人怯于私斗,勇于公斗的性格。
嬴异人将赵姬和嬴政暂时安排在甘泉宫住下。
甘泉宫为秦惠文王时期兴建,宫殿楼台宏伟壮观,殿宇众多,且景色美丽,峰峦叠翠,气候清爽,因此宣太后及其之后的几位太后,夏季时多居于此地,以达到避暑的目的。
姜珂没有属于自己的验传,无法像在邯郸那样当街溜子,满大街闲逛,只好安心地呆在甘泉宫,等待嬴异人传唤赵姬和嬴政他们,顺便规划一些自己的未来。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姜珂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好消息:华阳太后一派正陷入政斗之中,没时间搭理他们。
坏消息是:嬴异人好像也抽不出精力搭理他们。
林光殿内,众人聚在一起,嬴政开口道:“不行,我们不能再这样继续等下去了。”
“后日辰时之前,我一定要见到父王,为大父守灵。”
《礼记·王制》篇有云,天子死后第七天入殓,停枢在堂,第七个月后正式下葬,诸侯则为五天,秦国早已自立为王,故按照七日之礼为孝文王送葬。
秦孝文王,是礼官为先王拟定的谥号,先王在位仅三天而薨,无大功亦无大过,故曰孝文。
战国时期礼坏乐崩,可于丧葬之事上却极其重“名”,或者说这是对于鬼神的敬畏。
嬴政身为宗子,是能被承认继承先祖正体,有权利参加祭祀葬礼的,同样的,他既然身在咸阳,那就必须要去出席孝文王的葬礼。
自孝文王去世,遵守招魂,沐浴,饭含等各项礼仪,距今已有五天之久,若两日之内嬴政再不去为孝文王守灵,那他的灵枢棺椁就会被移动到殡宫停放七个月后再下葬。
按照如今秦王的想法,应该是准备七个月后再承认嬴政的身份。
或者说,是想要用这段时间来好好考核一下这个被自己留在邯郸,六年未见的孩子?
这样一个在众人面前确立宗子身份的绝佳时机,嬴政不想再等七个月了。
七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谁也不知道这段时间内会有什么意外发生,所以他必须要在后日之前,见到孝文王的棺椁,为他守灵,确立身份。
姜珂问他:“那么问题来了,我们如何才能进入章台宫呢?”
还未等嬴政开口,荆轲抢答道:“打进去?”
姜珂:……
她白了一眼荆轲,阴阳道:“荆卿,可快快收了你的神通吧。”
章台宫的侍卫又不是吃干饭的,一天四次换岗,严防死守,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更别说这么大一个人了。
若是强闯,估计会被陛楯郎们直接捅成筛子。
荆轲闭口不语。
姜珂:“直接和殿外那些侍卫们表明你公子身份呢,他们总不敢大庭广众之下驱赶你吧?”
“若是那些侍卫中混入了华阳太后的人……”
姜珂也同样出了个馊主意:“那你就喊,大声呼唤,就说我是新王长子,自邯郸归来为大父守灵,喊得众人皆知,把他们的注意力都引过来,这样他们就不敢阻止了。”
嬴政沉默。
他并非在想如何操作这件事,而是在想怎么委婉地告诉姜珂,这个法子行不通。
荆轲回了她一个同款白眼,问道:“你在鬼谷居住的地方是不是占地不大?”
姜珂点了点头:“嗯,怎么了?”
荆轲:“并不是所有的宫殿都和你家院子一样小,在院门口处喊一声,后院都能听到回音。我虽没去过章台宫,但也知道其占地广阔,就算在宫门口处喊破喉咙,宫殿内的人都不会听到的。”
姜珂:……
“摇人吧。”
荆轲:“摇谁啊?”
嬴政自小在邯郸长大,咸阳人脉不仅薄弱,可以说是完全空白。
殿中安静片刻,最终响起两道幽幽的声音。
“章愍。”
“吕不韦。”
吕不韦能有散尽家财,投资嬴异人的魄力,定不会只满足于一夕富贵,而是志在朝堂,可他是个商贾,身份低微,秦庭很多官员都瞧不上他,更别说根基深厚的芈氏派系了,当然,他也不想和芈氏牵扯上关系,就算用脚趾头想,他都肯定会支持自己献上去的赵姬当王后,而不是那位楚国宗室女。
至于章愍,姚贾护卫一职只不过是出差时的临时工作,他真正的身份是执楯立于章台宫殿陛两侧的陛楯郎。
嬴政坐在桌案前,写下一份牍书,交给荆轲,让他帮忙替自己送到吕不韦府上。
荆轲拿过牍书,正准备离开,却又被嬴政叫了回来:“荆卿且慢!”
荆轲回头,疑惑地看着他。
嬴政笃定道:“今日已经是第五日了,我就不信他真能沉得住气。”
嬴政解释了,但荆轲还是有点没听懂。
“什么意思?”
“再等半日时间,我总觉得吕不韦会主动来找咱们。”
荆轲:“你们秦国人说话办事都这么兜兜转转的吗?”
他游历燕赵之地一年之久,早已熟悉那边直率慷慨的风气,秦国的各种博弈简直弄得他眼花缭乱。
姜珂吐槽道:“你可真有钝感力。”
……
嬴政猜得没错,两个时辰后吕不韦果然主动来找嬴政他们了。
姜珂偷偷将今日这场博弈记到小本本上。
明明两个人都需要借助彼此的能力,可却全部都在观望,谁先主动出手就意味着他欠另一方人情,最终还是吕不韦先忍受不住,来找嬴政了。
二人在堂室内密谋许久,天色都快黑了,才商讨完毕。
第二日辰时,章台宫内,秦孝文王的尸体已经装殓完毕,放入棺中,又在棺椁之中的空隙内放入金玉珠宝,饮食器具等陪葬品,完成一系列繁复的流程后,准备盖棺涂漆。
诸位大臣皆是白衣素冠,眼中含泪,为先王哀悼。
新王跪在帷帘之后,口中念着悼词,身边还有华阳太后,成蟜等。
念完悼词后,四周有过片刻的沉静,忽然一道声音如平地惊雷般响起。
远处的挺直脊背,语调清晰:“新王之嫡子嬴政,质赵归秦,卒闻祖薨,情悲不已。政听闻,爱父母,尊先祖,敬长亲亲,这些皆是人伦之道中必须遵守的礼仪,故政今特来拜见父王,为大父执扶守灵,啜菽饮水,以全人伦孝悌之道。”
众人齐齐将视线看向嬴政。
这是个八九岁的孩子,衣服单薄,身穿孝服,头缠麻缕,腰系麻带,年纪虽小,气质却是不凡,精准凌厉,眉目刚烈,眼神明亮。
他突然朝着孝文王的棺椁方向跪了下来:“伏愿祖天之灵,佑吾父东出六国,佑吾大秦强而国盛。”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嬴异人身边的芈楚,也就是他回到秦国后娶的妻子,突然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成蟜,心中一沉。
完了,赵女的孩子好像比我的孩子聪明许多。
嬴政也引起了嬴异人的注意,他看着堂下的小小少年,那张和自己,和赵姬都相似的脸,心中所存无几的亲情居然一下子涌了出来。
“好孩子,快快上来,再最后看一眼你的大父吧。”
这话一出,堂下大臣们立刻意识到,秦国本就变幻莫测的朝堂,派系中,又要加入新的队伍了。
第27章 问学
“唯。”
嬴政从地上起身, 一步一步走向殡堂,他腰背挺拔,仪态堂堂, 初升朝阳的明光照耀在他身上,这份相似的眉眼,恍惚间让嬴异人想到了年幼时的自己。
嬴政走到台阶处,刚要迈步上前, 却忽然听到一句严厉的女声冲他喝道:“哪里来的野娃娃, 秦王殡堂也是你能来的地方吗?”
嬴政抬头望去,说话之人是个约么四五十岁的妇人, 身穿孝服, 面上未施粉黛,眼下带些乌黑, 脸色憔悴,从说话的语气来看, 嬴政猜测她应该就是华阳太后。
华阳太后对两边郎卫命令道:“来人,速速将其扔出宫外。”
和周围这些秦国宗室子孙相比, 华阳太后身量纤细, 虽因最近的政斗疲倦不少,但气势却丝毫不弱, 板起脸来,看向嬴政,颇有一份不怒自威的神态,那是常年处于上位者而养成的气势。
华阳太后能常年获得安国君的宠爱, 又一路走上太后的位置, 自然手段了得,面对她故意散发的威势, 若是普通小孩子,早就两股颤颤,不知所措了。
嬴政毕竟还是个孩子,说不心慌是假的,甚至能感受到面前这个女人眼中透出的那股阴狠杀意。
他虽心中慌乱,可更想达成自己的目的。
今日先王葬礼,几乎所有秦国宗室和朝堂大臣都在此处,嬴政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出任何害怕情绪,不能让他们认为新王的嫡长子是个恇怯不前的怯懦之人。
“我不是什么野孩子。”
宽大的堂室中回荡着他的声音,不卑不亢,不矜不伐,根本不像一个独自在异国度过十年光阴的质子,反倒更像一个从小受到良好教育的宗室子弟。
“我是先孝文王之孙,如今秦王之子。”他从袖中拿出一块双龙纹和田玉璧,高高举起,“有此玉璧为证。”
“哼。”华阳太后冷哼一声,随即又冲郎卫们使了个颜色。
郎卫们在秦王宫中守卫多年,各个都跟人精似的,当然能看懂华阳太后眼里的深意。
但是他们没有动。
华阳太后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有些不满:“不用理他的话,把他给我扔出去。”
侍卫们没有理她,依旧一动不动,像是摁了暂停键似的。
华阳太后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母后,您最近身体虚弱,就将这些交由寡人处理,您还是回甘泉宫好好养身体吧。”
新任秦王的声音在华阳太后耳边回荡。
她看向嬴异人,眼中带些不可思议:“你……”
“大王可真是老妇的好儿子啊!”
当初嬴异人还只是个落魄的赵国质子时,在吕不韦的运作下找到安国君最宠爱的夫人华阳,说以后会将她当做亲身母亲一样敬爱尊重。
华阳太后是楚国人,常居秦宫思念故乡,嬴异人甚至改名“子楚”,穿楚服,说楚语,只为了博得华阳夫人的喜爱。
昭襄王死后,嬴异人命赵国送赵姬母子归国,她买通了邯郸附近的“游侠”,本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赵国地界解决掉这对碍眼的母子,等成蟜长大后,立这个有楚国血脉的孩子为太子。
可没想到世事无常,那些游侠们居然全都消失不见了,而先王继位仅三天便薨了,而后嬴异人继位,一下子打乱了她全部的计划。
“太后近日太过操劳,寡人只不过是担心您的身体而已。”
说完,他看向嬴政:“政儿,快上来拜见你大父。”
嬴政:“唯。”
随后走进灵堂。
华阳太后就被嬴异人下了面子,心中不悦,对于嬴政更是冷眼旁观。
一个在邯郸长大的野娃娃,母亲又是个歌女,从小无人教导,能懂什么礼仪?
定会在众人面前出错,令人发笑。
想到此处,她心里的躁郁之气才稍微散去,在芈楚的搀扶下,继续祭拜先王。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嬴政对于丧葬之礼的言行举止,动作虽然生疏,可却没有一处出错。
对此,就连嬴异人都有些惊讶。
屠门贾只是个市井屠夫,家中世代平民,虽然成为自己的门客后,也有在学习知识,可这王族丧葬之礼他是绝对不会主动去学的,更别说教给嬴政了。
其实是嬴嘉教的。
正如嬴异人所想,在邯郸时,屠门贾的确只教了嬴政一些诸子学说。
这些学说,还是嬴异人教给屠门贾的呢。
自从嬴异人将嬴政他们安顿在甘泉宫后,嬴政就意识到自己一定要去给祖父祭拜守灵。
王族礼仪,复杂繁多,屠门贾不通此道,可嬴嘉不同,她是赵胜的女儿。
赵胜又是当今赵王的叔叔,换而言之,嬴嘉也算是个王族血脉了。
“你学这些做什么?”当时的姜珂好奇问道。
嬴嘉在平原君府邸中过得很苦,还经常被府中之人欺负,肯定不会有人教她这些,应该是她自己主动学的。
那么问题来了,偷偷学习平原君门客们的用餐礼仪这事还可以理解,学丧葬习俗干什么啊?
嬴嘉缓缓开口道:“当时赵胜快死了,作为她的女儿,我想于葬礼上在他的棺椁中间偷偷为他献一朵花,来表达我对他的亲情。”
贵族死后,棺和椁中间会留有用来放置陪葬品的空隙,嬴嘉就是想将花朵偷偷塞进这里面。
荆轲感叹道:“你还挺孝顺的。”
只有姜珂意识到了其中的不对劲儿:“献什么花?”
嬴嘉:“杜鹃花。”
荆轲:……
姜珂,嬴政:……
古代有个传说,古蜀望帝死后化身为杜鹃鸟,日夜哀鸣,呕出血来,所以人们认为杜鹃花代表厄运,容易遭致灾祸。以杜鹃花放到亡父的棺材里,这可真是……
“不过后来赵胜要杀我,那朵花并未送出去,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要亲手把他的棺椁刨出来,为他送花。”
父慈女孝。
荆轲都听呆了,眼神在三个小孩身上来回打量,心里感叹。
我时常因为是个正常人而与你们格格不入。
嬴政磕头跪拜,随后又继续按照王族礼仪形式,君王丧事乃是国之大事,时间繁长,因此嬴政一整日都水米未尽。
他用手触碰了腰带,有一处看起来不明显的凸起,这是姜珂给嬴政带的糖果,本来是好意,让他用来补充体力。
可嬴政手掌摩挲几下,最终还是将手放下,没有吃。
他感觉到有一千一万个人的目光都在看向自己,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被呈现在哪些人眼中。
这场葬礼过后,嬴异人在华阳太后不满的神色下,将赵姬和嬴政接回章台宫。
一年之内连续薨了两任秦王,嬴异人继位后本来今年不准备发起战争,想着大赦天下,布惠于民,休养生息一年再继续征战。
可偏偏总有人不想让秦国消停。
东周君联合诸侯,想要趁着秦国局面不稳,动荡之际,合纵攻秦,瓜分其河西部分土地。
嬴异人大怒。
没想到六国如此狼子野心,居然想要攻打秦国,真是不可饶恕!
长明殿内,嬴异人将目光看向吕不韦,这个在自己危难落魄之时为自己上下游说打点的商贾。
当年在邯郸,他曾说要若事情真能成功,愿意和吕不韦共享天下,可如今真做到这个位子上,才发现当时之言是多么天真。
不过……他当年的恩惠是肯定要报答的。
秦国向来以军功论爵,不可能像当年流亡的晋文公那样,继位后可以随便封赏那些曾经跟随过他的门客。
嬴异人想要立吕不韦为秦国相邦,可他现在身上的功劳还不足以担当此位置。
“吕卿,你的功劳来了。”
他将记录战事的版牍投掷到吕不韦手中。
吕不韦接过版牍,恭敬道:“诺。”
“臣当不辱使命,击溃六国,踏平东周。”
嬴异人又看向另一份奏折,心中思量起攻打韩国的人选,忽然有寺人来报,说是公子政和王后已经在殿外等候。
嬴异人命其将他们带入殿中,吕不韦趁机离开长明殿,不打扰他们一家叙旧。
嬴异人离开邯郸时,嬴政还不到三岁,他们对彼此的印象都很模糊。
但这并不影响身体中那份叫做血缘的感情。
他先是拥抱了一下赵姬,随后走到嬴政面前,用手掌抚摸着嬴政的脸颊,忍不住问道:“政儿,你和你母亲……在邯郸受苦了。”
秦国间谍的能力天下闻名,所以他当然知道赵姬和嬴政在邯郸过得什么样的苦日子,换句话说,当年他在邯郸就曾体会过那种被人冷落的痛苦,长平之战后的嬴政只会过得更苦。
只不过当时他游走于华阳夫人和安国君之间,自身尚且难保,分不出精力接他们回国。
嬴政眼中的泪水一下子掉了出来。
他说:“以后我们母子在咸阳的生活会变好的,因为父王您是秦国的大王,您会保护儿臣和母后的。”
赵姬也是对着嬴异人一顿痛哭,眼泪盈盈的,向其诉说着自己的思念。
嬴异人:心里有种莫名的愧疚感是怎么回事?
他们没提及自己在邯郸日子过得有多艰难,也没提归国路上精力的刺杀有多危险。
说得是对嬴异人的思念与爱。
当年嬴异人面对华阳夫人时,也是这般声泪俱下,他明白自己的妻和子心中所想,可人非木石,孰能无情,这一刻,他的身份不是大王,而是亲人。
同赵姬,嬴政叙旧片刻,便到了家长考验孩子学习的环节。
就算是未来始皇帝也逃不过被父亲询问功课的命运。
“政儿,你在邯郸时,都有学些什么?”
嬴政回他:“回父王,儿臣学习了诸子学说,礼,剑术,算学和化学。”
嬴异人:……???
不对!
诸子学说和剑术他能理解,因为屠门贾会这两样,但是礼?屠门贾自学然后教他的?
最后,这化学又是什么学啊?
这显得他这个秦王很孤陋寡闻。
见识到嬴政那天在先王葬礼上的表现,嬴异人已经知道自己孩子聪慧非凡,目光偶然瞥见一旁的奏折,嬴异人心中有了主意,打算以今日国事策问嬴政。
他问道:“政儿,你认为韩国这个国家如何?”
韩国?提到这个国家,嬴政第一时间想到的词就是“番薯”,想到那天在姜珂家菜地中的对话,嬴政思考片刻,回道:
“回父王,儿臣认为,韩国地势险恶,土壤贫瘠,粮食产量不高,黔首所食皆为豆饭藿羹之流……”
这答案倒是有些出乎嬴异人的意料,她没想到嬴政会将韩国形式分析的如此准确,而且还是从秦国最看重的农业方面分析。
可嬴政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有些不满。
“豆饭粗糙,藿羹苦涩,韩地人民衣食不足,常有冻绥,实在是太可怜了。而咱们秦国,重视农业,会为黔首们分发铁农具和耕牛……”
“儒家讲究以礼治国,以德服人,对于韩国黔首们的苦难,孩儿认为咱们秦国不应当置之不理。”
嬴异人的脸色瞬间变得失望难看起来,用儒家这一套理论的国家全都亡国了,他想不明白,自己儿子在邯郸怎么就变成了个酸腐儒生呢?
他正想如何弄掉嬴政心里这些“仁爱”理论,却被接下来的话给弄懵了。
“所以我们把韩国打下来吧!父王。”
嬴异人:?
嬴政:“阿珂说了,我们就要以兵理去治理别人的国家,以武德去让别的国家之人服从。把韩国打下来,让韩人都变成秦人,那样他们就能用咱们秦国的农具和耕牛了,还可以让阿珂为他们改良土壤。”
嬴异人:啊?
第28章 情谊
儒家的主张是这样吗?
嬴异人觉得嬴政的话有点儿不对劲儿, 但实际上又很对。
他将目光看向赵姬,发现赵姬的表情很平常,没有任何波澜, 甚至比自己还要淡定,仿佛已经听嬴政说过无数遍类似的话了。
他又问:“政儿,你知道儒家学派还有什么主张吗?”
嬴政道:“吾日三省吾身。”
这是孔子论语中的句子,意为每日多次反省自己的言行, 起到规劝自己之用, 嬴异人认为这句还有些用处。
嬴政:“今日是否让自己国家的黔首全都吃饱穿暖?是否让朝中臣子都尽心国事?是否让别的国家都臣服?”
嬴异人听完,瞳孔略微有些放大, 心里疑惑, 孔子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
不过,这话听着他心里很舒坦啊。
“你口中的阿珂是指?”
虽是疑问的语气, 但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根据秦谍的密报和屠门贾的叙述, 嬴异人早就得知姜珂的存在,并知道她已经跟着嬴政回到咸阳, 现在就在章台宫中。
嬴政道:“她名姜珂, 是儿臣的门客。”
嬴异人从屠门贾口中得知,姜珂是位女子, 且年纪很小,才只有九岁,和政儿年纪一般大。
屠门贾还给了他一卷简牍,说这是姜珂来找嬴政自荐时的对话, 他一开始没怎么放在心上, 只以为这是小孩子之间的扮演游戏,便将其随便放在殿中的架几案上了, 没再注意。
现在看来,这姜珂……
好像还真有点儿东西。
他按照记忆从案上翻找出那份简牍,很厚一卷,拿在手中,沉甸甸的。
嬴异人心想,这小娃娃还挺能说。
“关于诸子学说,你还有何观点?”
嬴异人一边问,一边打开手中的简牍。
姜珂虽然能忽悠,但自荐那日终究还是有疏忽。
因为历史的原因,他知道嬴柱和嬴异人活不长久,绝对自信嬴政十三岁就会继位,成为秦王,一统天下。可别人不知道这件事,当时她就那样直接地说出要辅佐嬴政成为秦王,若是被有心之人听到,难免不会认为她有狼子野心。
好在屠门贾教导嬴政多年,姜珂还救过他,都是过命的交情,所以将她那天的某些“豪言壮语”给省略了,只留下这些百家学说之言。
嬴异人一心二用,眼睛仔细看简牍上的内容,耳朵也在认真听嬴政的回答。
“儿臣认为,墨家所言兼爱,非攻……”
“……”
边看边听,嬴异人得到了一点小小的震撼,他的眼睛也变得越来越大,逐渐从0变成了○
这简牍上的字真是每个字都写到了他的心上,让他眼前一亮一亮又一亮。
耳边的话更是言之有理,让他耳目一新一新又一新。
这份简牍,好啊。
这儿子,也好啊!
不过他敏锐地找出了其中一处问题。
是关于阴阳家学说的问题,阴阳学说源于上古时期天文,厉谱,杂占等六种术式,后又发扬为五行,亦称五德,主要是指金木水火土这五种能力,用其来与天地万物和谐相处。
这是阴阳家原本的思想。
但从嬴政口中却变成了医,工,农,律,药这五类,嬴异人虽才继位,但也知道这五项是治理国家所必须的。
可……
“政儿,医和药为何要贰分其类?”
医药,医药,这两样极其接近,混在其中简直格格不入。
嬴政道:“回父王,阿珂说"药"是一种名为火药的物件,可以用来上阵杀敌,并非是用来治疗伤势的药。不过可惜她学艺不精,这东西还不熟练,需要再研制数年方可实用。”
嬴异人:……
听来听去,他就对这“火药”特别感兴趣,结果那女娃娃居然来一句学艺不精,还要再等几年?
哦,不对,他还对自家孩子口中名为“化学”的学科感兴趣。
化者,变化反易之词,寓意世间万物从无到有,创造化育,想来是个极其有趣的学说。
老秦家有个优点,那就是不耻下问,这一点从孝公对商鞅,文王对张仪就能看出,同样,嬴异人也丝毫没有觉得向自家孩子请教问题有什么难为情的。
“政儿,你且给为父讲一讲这化学是何学说?”
嬴政将脑中的知识系统地总结出来,随后和嬴异人谈论这些。
他思维灵活,言谈之间条理清晰,脉络分明,嬴异人逐渐忘了时间,听得入迷起来,随后又问了有关算学的内容,出于一个王的敏感,他感觉若是将嬴政口中的“简体数字”用来收取赋税,核算粮草,定会使秦国官吏们处理政务的效率事半功倍。
嬴异人将视线移向赵姬:“阿妍,你怎么看?”
妍,是赵姬的闺名。
赵姬:?
我也要考学问吗?
“大王,妾以为政儿说得对。”
她虽然不像嬴嘉和姜珂那般能言会道,但好在有个聪慧的儿子,嬴政说什么,她在后面附和就是了。
嬴异人又问嬴政:“政儿,你于咱们秦国有质赵之功,功不可没,可有什么想要的?父王今日高兴,统统都满足你。”
君王的话,可以信,但不能全信,即使眼前之人是嬴政的父亲那也同样,说是统统都可以满足,但这其中有份度量,嬴政心中的那份企望绝对不可以超过这个度。
说起来也怪,嬴政觉得自己仿佛天生就懂这些道理似的。
他起身朝着嬴异人稽首跪拜,表情恭敬:“多谢父王奖赏,儿臣能回咸阳见到您,留在您身边,对此已经很满足了。阿母在邯郸时常思念您到深夜落泪,屠门先生和嫠媪照顾儿臣多年,姜珂也曾帮过儿臣许多,这些人对我恩深义厚,实难忘怀,请父王多多地奖赏他们吧。”
其实他想要太子之位,但现在还不能说出来。
嬴异人有些惊讶,其他几人他能理解,毕竟他们四人一起在邯郸度过五年时光,感情自然深厚,可这……姜珂?
“你和那小娃娃相识短短两年时间,哪里来这么多的情谊?”
嬴政:“情谊的深厚不在于相处时间长短,有些人相识到老却还不怎么了解,有些人初次见面却仿佛已经认识很久了。”
嬴政知道姜珂为了跟自己回秦国,放弃了继续和荀子游学的机会,也听见了那天她拒绝燕丹的话,从第一次见面的那件绨袍,到后来的水晶杯,他与姜珂,相识虽短,情谊却深,恰如衣之表里,相辅相成。
嬴异人:“所以你宁愿自己不要奖赏,也要为她求一份奖赏?”
嬴政:“不仅是她,还有阿母,屠门先生,和嫠媪。”
“百年前有位叫做子产的贤人曾经说过,一个人喜爱另一个人,总是想要那个人得到好处,儿臣喜欢他们,所以想要为他们求些奖赏。”
听完他的话,嬴异人高兴得心里轻飘飘的,脚步像是踩在云端。其实就算嬴政不说,他也会赏赐这些人,他心里高兴是因为嬴政今日的谈吐,修养,知识等都大大出乎他的预期。
就像是得到了一只封闭的木盒,本以为其中是杂玉或刍草,可当把它打开后,却发现里面是一块无需雕琢,锋芒已露的宝玉。
好啊,吾儿甚好啊。
……
日暮时分,天色昏暗,影影绰绰,章台宫一处偏远宫殿中,晚风将树枝吹得直摇晃,深秋的夜晚,温度已经很冷了,可院中人影却还未离去。
荆轲抱着剑,斜倚靠在一颗槐树上,打量着眼前姜珂,嬴嘉二人,并对她们基本功的姿势加以修正。
“腰背挺直,剑要和手臂维持在一条线上,对,就是这个姿势,保持一刻钟。”
姜珂头上累出滚滚汗珠,但还是咬牙坚持,没有半点放弃的想法。
荆轲问她:“阿珂,你累不累?”
姜珂累吗?答案是肯定的,她不光累,她都快累死了。
荀子教过姜珂雅言,可六国之间却没有统一的字,换句话说,姜珂当年在邯郸的字,白学,如今又要从头开始学习秦字。
天不亮就起床,既要习秦字,又要跟着荆轲学剑术,还要关心秦庭动向,每天过得比春耕的牛都累。
但她嘴硬。
“不,不累。”
荆轲又将视线转向嬴嘉:“小嘉,你呢?”
嬴嘉更累,姜珂毕竟身体里有个大人的灵魂,她是真小孩,但看到自家主君都没喊累,她一个做门客的,有点不好意思喊累。
“我也不累。”
荆轲:……
好好好,俩小孩虽然脾气一个比一个倔,嘴一个比一个硬。但这精力是真旺盛啊!
好不容易熬到时间,姜珂和嬴嘉正准备回去休息,忽然看到一个身影着他们走来,仔细一看,正是嬴政。
几人凑到一起寒暄片刻,嬴政突然对姜珂说道:“阿珂,你明日可有空闲?”
姜珂问道:“怎么了?”
嬴政:“我父王他对鬼谷之徒很感兴趣,所以明日要召你去长明殿中问话。”
姜珂有些不可思议。
这算什么,始皇他爹直聘吗?
关键是姜珂还没有准备好啊。
和嬴政不同,嬴异人可是个成年人,能斗过先王一群兄弟和华阳太后的男人,肯定心机深沉,她紧张啊。
她问嬴政:“你会陪我一起去吗?”
嬴政摇头:“父王明日并未召我。”
又将视线转向嬴嘉,嬴嘉什么也没说,只给了她一个加油的眼神。
姜珂晚上又失眠了。
所以她背了一宿稿子,这次的态度比上次认真多了。
只一宿时间她就熬出了两个大黑眼圈。
日中时分,她在众人的期待的目光中去往长明殿。
这个场景……和姜珂想象中风萧萧易水寒的场景差不多,依依不舍像是要上刑场似的,平白弄得有些悲壮。
在寺人的通传声中,姜珂进入殿内,按照嬴嘉所教导的礼仪趋步向前,朝着嬴异人行礼。
“鬼谷姜珂,参见大王。”
嬴异人:“你就是鬼谷子的徒弟?”
他细细打量面前这个女娃娃,有些胆量,水灵灵的眼睛里透出一股狡黠,从气质来看,不像他查到资料中所显示的那样,是个闾左之巷中的贫苦娃娃,可看他那并不纤白的粗糙双手,又的确符合简牍所写。
姜珂努力稳定自己的情绪,回道:“正是。”
她看向眼前这个男人,这位秦国的王,虽然身着常服,可从气势来看,却给人一种无形之中的压迫感。
也不知嬴异人存了什么心思,将姜珂叫到殿中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请她用午食。
宫婢们缓缓而入,为她送上鲜美昂贵的食物,可以说这是姜珂两辈子以来吃过最高级的饭了。
桌上簋鼎匕箸等餐具一应俱全,都是些象牙,金玉,漆器等稀有材料所制,这还不算什么,桌案旁还站立一位容貌美丽,举止优雅的宫婢为她逐一介绍菜品。
有猩唇,獾掌,鼍羹,象鼻等鲜味,还有天鹅炙,驼麋等八珍,可能是考虑到姜珂年龄尚小,所以并未给她上酒,而是以柘桨所代替。这些珍鲜美味,平民之流别说见到,吃到,或者听到了,就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
姜珂对此,却是一道都不想送进嘴里。
她已经在心里默默地把这些东西换算成时间年限了。
这个判十年,那个判五年,这个判六年……前面的大象鼻子不得判二十年啊?
最关键是,这些野生动物体内指不定有多少细菌呢!
如果可以,她想喝一碗小米粥。
第29章 画饼
姜珂起身用双手端起食物向嬴异人辞谢, 落座之后,她又将每一种食物拨出一部分,放置在“豆”间的几案之上, 以行祭礼。
桌案上的食物实在是太多了,光行祭礼就耗费了很长时间。
姜珂心里默默吐槽,古代人吃顿饭可真不容易。
终于走完这套流程,姜珂看着案上这顿“牢底坐穿饭”, 心里像是有几千只蚂蚁在爬, 好不容易做足心理建设,告诉自己这是古代, 古代的野生动物泛滥成灾, 吃它们不会判刑。
要不尝尝熊掌?
中学时语文书上有一句“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当时老师曾经说过孟子认为鱼和熊掌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两种食物, 现在这份被庖人处理好,热腾腾的熊掌就摆在她面前, 姜珂还真挺好奇连孟子都认为美味的食物到底是什么味道?
这个想法刚刚涌出,透过那只浇了浓郁酱汁, 看起来肥厚软烂的熊掌表皮, 她突然感觉自己朦朦胧胧地看到里面有无数寄生虫,细菌, 病毒正在欢呼雀跃地向她招手。
“小姜,来吃我呀~,我好喜欢你的脑子,吸溜~”
姜珂:……
她心想, 这些东西钻到我的脑子里, 到底是我吃它还是它吃我啊?
各种丧尸形象一下子映入她的脑海,姜珂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算了, 吃点蔬菜吧。
至少健康。
姜珂正要拿箸去夹葵菹,突然发现这双箸呈淡淡的浅黄色,整体散发着温润的光泽,材质非竹非木,箸尾镶金错金,很是漂亮。
姜珂:……这好像是象牙所制。
拿箸的手微微颤抖,转而抓起一旁的青铜匕。
这些举动全都被嬴异人看在眼里,姜珂表现得再淡定,嬴异人也能看出她对于这些食物的冷淡。
根据嬴异人所收到的情报来看,姜珂并非是一个不重视口腹之欲的人,相反她在邯郸时还会经常研究出一些从未见过,稀奇古怪的美味。
可现在她面对如此豪华的八珍玉食,水陆毕陈却是完全相反的态度。
当嬴异人看到姜珂的手从象牙箸上离开时,突然想到了“萁子怖箸”的故事。
据说有一次商纣王制作了一双精美的象牙箸,他的叔叔萁子见了很担心,因为他认为用了象牙箸,就一定不会再用粗陶杯,而会改成犀牛角,美玉做成的杯子,吃旄象豹胎等山珍美味,继而穿绫罗之衣,住在广室高台中,从此耽于享乐,纵情声色,如此下去将会一发不可收拾。
果然,在那之后纣王愈发的骄奢淫逸,甚至建造酒池肉林,研发许多残酷刑罚……
她这是在效仿萁子,规劝寡人?
嬴异人心中情绪翻涌,秦国一年之内连续薨了两代秦王,自己刚刚继位,内有芈姓熊氏搅乱朝堂,兴风作浪,外有东周六国连横伐秦,墨絰兴兵,实在不算安稳。
可她还只是个孩子,真的能有这么缜密深沉的心思吗?
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
嬴异人决定试探一下姜珂。
“是秦宫内的饭食甘美还是邯郸左巷中的饭食甘美?”
洞察一切的秦王沉声叫了她的名字。
“去坷。”
听到这个名字,姜珂心里一颤,不过很快恢复过来。
原身自小在东赵里长大,从未出过邯郸,有心人稍微一查就能查到她的成长轨迹,更别说是拥有天下最强间谍的秦王,因此,对于身份暴露这件事她早有准备,只不过没想到会这么快罢了。
“回大王,无论是东赵里的饭食,章台宫内的饭食,还是鬼谷内的饭食,都可以充饥,为人体提供营养,有很大用处,能填饱肚子的饭食便是好饭食,所以,姜珂以为,三者皆美味。”
嬴异人对她的回答有些惊讶,轻笑一声,说道:“去坷,姜珂,你是云梦泽里的山鬼吗?”
一个原本胆量瑟缩,才能平平,从小没有接受过半点教育的女娃娃,突然性情大变,变得能言善辩起来,还宣称自己是鬼谷的徒弟,各种行为都很可疑,这个时期的人,普遍信奉鬼神,因此嬴异人自然会将她和神鬼之说联系到了一起。
姜珂:“您是秦国的王,至高无上,有着无与伦比的权利,无论我是山鬼,是神灵,是妖孽,或者是祥瑞,这个答案不就在您的心里吗?”
只要嬴异人觉得她是鬼谷的徒弟,那她就是鬼谷的徒弟。
她道:“百年前,珂有一师兄,名为张仪,从鬼谷下山后便投身于秦国,为惠文王效力,以连横之策打破山东六国的合纵之谋,又灭巴,蜀,为秦打下一片天府粮仓,他的能力毋庸置疑,我们同出一门,请您也相信珂的能力吧。”
说完,姜珂还不忘补充:“合纵之谋的发起者,苏秦也是我师兄。”
嬴异人:“田间的麦苗粟稻尚且稂莠不齐,你又怎么能证明自己就一定会和你那几位师兄一样优秀?”
嬴异人没有意识到,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默认了姜珂的鬼谷身份。
“若你没有真实的才能,就算有苏秦张仪那般贤能的师兄,和鬼谷先生学习再多,也只不是在油脂上作画,碎冰上雕刻而已,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
姜珂:“大王您误会了,鬼谷门人虽少,可也并不是谁都能进来的,入门之前,要先进行一次正式考核,择优收徒,而后每两月再进行一次中试,四个月一次大考,中间夹杂着无数次小考,只有学成才能下山。”
嬴异人听完,感觉鬼谷中的生活和秦国制度还挺相似,在秦国,即使是养耕牛,也要每年考核四次,优者赏,差者罚,若是发现耕牛体重减轻,养牛者会被处以笞之刑。
他将目光看向姜珂,心想也不知道这小娃娃到底受过鬼谷子多少笞打。
“你说自己聪慧,难道连直木先伐,甘井先竭的道理都不懂吗?”
笔直的树木成材之后总是最先被砍伐,甘甜水井中的水被人争相汲取后也是最先枯竭,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从邯郸到咸阳,这小娃娃一路上的所作所为也太引人注目了吧?
“姜珂明白这个道理,庄子认为有才能得人会遭到别人的迫害,所以才宣扬“无为”学说,可是大王,现在时代变了。”
“鬼谷中有一句话叫做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可这句话却不适用于秦国。”
姜珂的话勾起了嬴异人的好奇心,他问道:“为何不适用于秦国?”
姜珂:我要开始夸人了!
“因为秦国遍地都是黄金,除此之外,还有满街巷的美玉,玳瑁,宝珠等,譬如王老将军,蒙老将军,姚贾吕不韦等,这些人的才能如日之阳,熠熠生光。珂若是不表现得稍微鲜艳一些,恐怕不会入大王您的眼。”
嬴异人心想,这倒是事实,毕竟她还只是个小娃娃,年龄太小了。
“你入秦来,有何目的?”
闻言,姜珂眼前一亮,这道题她昨晚押题押中了,还背了答案。
她挺直腰背,表情自信,用一种很strong的语气说道:“姜珂下山,即为天下,也为自己。”
“姜珂想要辅助大王您平定六国,结束这乱世,为天下开太平。同时,姜珂也想要为自己谋求名利钱财。”
她说这话时,眼睛微不可查地散发着明亮的光芒,自信之意十分明显。
虽然她是想跟着始皇混,但现在始皇爹还活着,先跟他混两年也行。
秦国虽然律法严苛,等级森严,可对于那些真正有才能,有野心的贤人却从不苛待,相反十分欣赏这份野心,毕竟只有有了野心和目标,才能更好地为国家出谋划策。
同样,秦国对于那些真正有能力的人,赏赐是真给啊,动不动就封侯拜相。然后等到他们没有用处时,再把爵位,田地等赏赐收回来,分发给下一个有用处的臣子。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秦国,就是一个这样现实的国家,但依旧能引来一批又一批有才能的人。
因为别的国家,尤其是楚国,朝中官员基本上都是贵族子弟担任,只有秦国,韩非曾言其: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夫有功者必赏。
是草根逆袭者的天堂。
嬴异人这次是真的正视起姜珂来了,不是以一个大人对小孩的态度,而是一个君王对臣子的态度。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百年前,惠文王在章台宫宫殿中会见张仪时的画面。两代秦王,两代鬼谷之徒的影子逐渐融合在一起,于是他传唤了史官进入殿中。
史官是个须发花白的老人,手持版牍和毛笔,恭敬站在角落中,准备将他们之后的对话全部记录下来。
姜珂:!!!
这这这……这可是史官啊,和屠门贾那次的小打小闹不同,这可真是一次名留青史的机会啊。
想象一下,两千年后,考古工作者挖开沉睡多年的文物,看到竹简上字迹清晰的文字,念出她的名字。
姜珂。
如果妈妈知道了秦国谋士和她女儿的名字相同,会不会感到惊喜呢。
她正幻想着呢,忽听嬴异人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如此着重强调自己的才能,姜珂,你又有什么才能呢?”
“可会像孙膑庞涓那样精通兵法,上阵杀敌?”
若姜珂当真精通此道,那秦国岂不是要出了七国中的第一位女将军吗?
姜珂摇头:“珂,不通此道。”
嬴异人有点失望,但还是忍住没有表现出来,他又问:“那你可会想张仪苏秦那样纵横捭阖,有游说各国的能力?”
姜珂再次摇头:“亦不通此道。”
“那你会什么?”
姜珂看出来了他的情绪,劝说道:“大王,时代变了。”
嬴异人:?
姜珂:“一开始,各国之间打仗交锋大都为了取威定霸,那时候还没有能教人如何打仗的完备兵法,所以孙膑师兄以“围魏救赵”之策为后世兵法开了个好头,写兵法教后世兵家如何研究形势虚实。后来,纵横家的合纵连横之术为各国外交政策打了个样子。”
“可是现在,秦国不缺兵法,也不缺外交家。大王,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研究民生的。”
民生,听这个词,似乎是和黔首有关?
你们鬼谷,还真是……代代不重样。
桌案上的饭食早就被宫婢们撤走了,又有寺人献上新的版牍和毛笔,姜珂拿起毛笔,在版牍上画了两笔,发现这木板太小,干脆将笔墨落在桌案上,直接在案几上画起了图案。
姜珂苦学两年的天工开物终于派上了用场。
她画得简陋,但嬴异人能看出来,这应该是个墨家的器械,不过,看这样子也不像是守城器械啊?
他不知不觉间已经到达姜珂桌案,跽坐于她对面,仔细地看姜珂画图。
“大王请看!”姜珂搁下毛笔,突然发现自己对面出现了一个那么大的大王,小小地惊讶一下,不过很快又淡定下来,指着桌案上的图案,解释道:“此物名为水碓,螚利用自然流动的水源,拨动碓杆,自动舂米,居于河滨者安之,可以省下十倍人力。”
舂米,就是将新收割的粗糙粟米放入石臼中,以捣药的方式,用杵捣去皮壳。很费力气,秦国刑徒中劳役最重的刑罚名为城旦舂,就是罚犯罪女性去舂米,由此可见舂米的重要性。
听完姜珂的话,嬴异人心中欢喜:“姜卿,你们鬼谷,可真是个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啊!”
一张图纸完美拿捏秦王,称呼从姜珂爆改姜卿。
……
天色渐渐黑了,游丝细雕莲瓣纹烛台上的蜡烛已经点燃,兰膏明烛,华灯错些,不知不觉中姜珂已经和嬴异人聊了很长时间。
老秦家祖传的习惯,求才若渴,一和贤才聊起来就忘记时间,眼看他现在还没有结束的想法,姜珂最先忍不住了。
“大王,时间已经不早了,姜珂就不打扰您的休息了。”
嬴异人有些依依不舍,但一想到她还是个小孩子,也只好同意了。
为了表示对她的重视,嬴异人还特地命陛楯郎章愍带一队郎卫送她回去,看着她的背影,嬴异人心想:
姜卿,你可要快快长大,来为寡人多多地建造些农事机械啊!
此刻行军途中的吕不韦:……?
短短三天时间,我就不是您最信任的吕卿了吗?又哪里出来了个姜卿?
姜珂在章愍的护送下,一路与他边走边聊,回到住处。
听到外面传来声音,嬴政出门迎她,等到郎卫们离开,姜珂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呼!”她说道,“我今日下午和大王谈论了民生之策。”
“阿政,你知道我一直都把你当成我的主君,我想辅佐的人只有你,可如果那样的话难免会被别人误会你居心不轨。”
嬴政:“阿珂,我明白你的意思。”
姜珂继续忽悠:“嘻嘻,我和你关系最好了。”
她对着嬴政说道:“以后咱们一起搞基建,口号我都想好了,就叫推动科技发展,提高农业生产,齐心协力地建设地表最强大秦!”
反正饼多不压身,她不在乎再多画一个饼了,哦,对了,还得再学学如何端水。
嬴政却发现了华点:“阿珂,为什么是地表最强大秦?”
姜珂:……
“怎么,你连地下也想打下来吗?”
这对于我来说难度有点太大了!
第30章 送君
先秦时期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仙鬼崇拜, 比如齐国信仰“八大山神”,楚国崇巫,秦国有玄鸟崇拜等, 但“地府”这个概念,此时却并未出现,除此之外,其他很多后人耳熟能详的神仙们, 也还没有被创造出来。
秦国有一本名叫《日书》的卜筮书, 里面都是些算卦,风水, 阴阳之类的内容, 秦国黔首几乎干什么重要的事之前都要用它占卜一下,演算吉凶祸福, 他的地位可以比肩于现代的字典,里面《诘》这一篇章讲得就是鬼神之说。
可这里面也没写和地府有关的东西啊?
姜珂正一头雾水, 忽听嬴政开口,问她:“你怎么可能会打不下来?”
这个语气, 疑惑中还带着点对姜珂的坚信, 弄得姜珂甚至怀疑嬴政想要她像孙悟空似的去大闹阴曹地府一趟,再给他加八百年寿命。
姜珂:这事你问问白起和司马错吧, 我不太行。
她心中腹诽,嬴政又道:“那日在洛水旁,你曾说过地下有两种名为"石油"和"煤炭"的东西,可以用来进行叫做"工业革命"的改革。难道挖这两样物件很耗费人力吗?”
姜珂:……
她当时就是随口那么一说, 没想到嬴政居然还认真地记在心里了。她上哪给嬴政弄什么工业革命去啊, 可不是所有穿越女都能像之前那些最强特工,顶尖杀手前辈似的, 万能。
她清了清嗓子,问:“耗费很多人力物力你就不挖了吗?”
嬴政坚定道:“那也挖。”
姜珂:不愧是你,政哥。
姜珂暗下决心,以后可得少画点饼。
深秋的气温很凉,姜珂打了个哆嗦,和嬴政一起进入殿中,肚子传来咕咕的声音,她刚准备问有没有饭食,就忽然闻到了一阵专属于食物,很香的饭菜味道。
见她进来,嬴嘉连忙令宫婢送上饭食,姜珂定睛一看,是粟米饭,羊肉殽,葵菜羹,一旁还有用来调味的醯和腌菜,都是些平常菜色,虽不像长明殿内的饭食那样华贵奢侈,可却都是她爱吃的。
此处没有外人,姜珂净了手后,干脆直接抓起一大块羊肉放到嘴里啃,边啃边问:“你们怎么知道我没吃饱?”
嬴嘉道:“自从我认识你后,就从未见你吃过山野之味。”
姜珂解释道:“我们鬼谷没有吃那些东西的习惯。”
二人异口同声问道:“这是为何?”
“它们身体里可能会有很多咱们用眼睛无法看不到的虫子……,然后会……”姜珂巴拉巴拉解释一堆,觉得有些口渴,于是拿起案上的青铜杯喝了一口水,味道酸酸甜甜的,是梅桨。
小孩子都喜欢喝小甜水,那也不能一天两顿都喝啊,虽然现在的果汁不含添加剂,但这太不健康了!
于是她继续科普:“以后要多喝白水,尤其是烧开之后的热汤,因为……”
两位小朋友听得津津有味,旁边的嫠媪却有些惊讶,她今年五十又七岁,嬴政和赵姬都是她照顾长大的,对于看护小孩,可以说是经验丰富。
但,怎么感觉……这姜淑女比我还会养孩子呢!?
……
自那日和嬴异人谈话过后,姜珂将超市里那本《天工开物》又重新看了一遍,还将里面的各类种子,资源,分类做了总结。这一切的过程还是很顺利的,只不过中间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荆轲向她辞行了。
本来送她来咸阳就只是因为邯郸市集上的一个意外,再加上贪图姜珂的美酒,虽然经过中间这一年时间的相处,彼此之间倒也相处出了些感情,但他心中那份四处游学的志向却从未改变,于是特地选择了一个天气很好的日子向姜珂辞行。
关键是,虎狼之秦的名号天下闻名,他虽想要出仕为官,可对于秦国,心中却总有些隔阂。
姜珂劝了。
没劝成功。
一开始还在为失去一个有用的侍卫而失落,但是转念一想,现在的荆轲还是个少年体,羽翼未丰,需要把他放出去发育几年,再去各国历练历练,才能变成一个成熟体。
于是姜珂含泪同意了。
对于分别,她虽然有些失落,但还没到嗷嗷哭那个地步,挤了几滴眼泪实在没挤出来,没办法只好尝了一口芥末,再掰半个洋葱放在眼睛下面一会儿。
好家伙,哭得那叫一个伤心,弄得荆轲一下子就心里充满愧疚了。
沿着渭水,姜珂一路送荆轲至灞桥。
这座拥有着最古老历史,久负盛名的桥,古人送客东行多至于此,姜珂也不例外。
朝阳照在他们身上,明明是一天的开头,可因为这份离别,却无端显得凄凉了起来。
二人一路沉默,最后还是荆轲最先开口:“就送到这里吧,荆轲要在这里像你告别了。”
“此处距离章台宫甚是遥远,有劳你了。”
姜珂连连摆手道:“不碍事的,并不遥远,因为要与您分别,珂反而觉得这道路有些短了。”
她道:“年年柳色,灞桥伤别。我听说,三月时的灞桥,柳色青濛,千花如昼,场景美丽极了,所以大家都喜欢折上一只桥头柳赠与友人,寓意行人如柳般随遇而生。”
“可惜现在还未到三月,新柳未生,珂很遗憾不能为您折下一只桥头柳,只能送您两壶烈酒了。”
姜珂从背包中取出两壶白酒递给荆轲。为了维持这份神秘感,她硬生生把这两瓶酒从章台宫背到灞桥,虽然酒水不沉,但对于她这个十岁小孩来说,也不轻松啊。
“冬日气候寒冷,若遇到紧急情况,便用这两壶烈酒暖暖身子吧。”
姜珂的语气很真挚诚恳,且还很贴心说得是“紧急情况”,酒精虽然会令血液加速流动,带来暖意,但这只是暂时现象,之后因为血管无法及时收缩,反而会加快身体散热,让人感觉到更加寒冷。
之前她给荆轲喝得都是几度或者十几度的低度酒,进价不超过十五块钱,已经让荆轲说出"喝了阿珂的酒之后,就连赵地的酒都味如白水"的赞美评价。这次她特地为荆轲准备了高达158元的30度中度酒,还不把荆轲给迷得死死的!?
算下来,将近一年时间,她在荆轲身上花了将近一千块钱。
那可是一千块钱!!
所以日后一定要把他忽悠到自己身边来当门客或者护卫。
她姜珂的钱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俗话说真诚才是必杀技,但装出来的真诚是必杀中的绝杀,果然,荆轲拿过酒水,心里像是涌入了酸浆似的,百感交杂,明明只是向姜珂辞行,却仿佛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有一点点愧疚。
姜珂继续绝杀,将自己腰间的琉璃配摘下来送到他手上:“此物赠君,愿君此去一路平安。”
荆轲连忙推辞:“不行,这太贵重了!”
这是鬼谷子赠与姜珂的饰物,不说价钱,单只看这其中的情谊,若真收了,他将会于心有愧。
姜珂道:“鬼谷从来不缺琉璃,可我却缺少像您这般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剑术高超的门客,我是真地很想招揽您,请不要怀疑珂的真心。”
听他说完这话,荆轲拿佩的手微微颤抖,他这辈子所遇见最赏识自己的人便是姜珂了,曾经听过的那些侠士传说在他脑海中浮现,因为秦国的虎狼之名,他自游说卫元公时便从未想过入秦,可如今……
“阿珂。”他问道,“秦国真的那么好吗?让你宁愿放弃和荀子游学机会,都要跟着公子政。”
姜珂很坚定地点了点头:“是,秦国很强,所以我选择他。”
荆轲不理解她的想法,在他心中,姜珂是个很善良的孩子,她会为饥饿受冻的贫人而难过,就连她养的那只大黄狗,据说是在一场火灾中烧瘸了腿,可姜珂却没有丝毫嫌弃,把它养得健健康康。
“你会为天下不平之事伤心,可为什么要选择素有虎狼之名的秦国呢?自商君入秦后,秦国发动过无数次战争,简直是嗜杀成性,惨无人理。”
姜珂:“只要有人的地方,战争就不会灭绝。”
“荆卿,楚国建国初期。地方只有五十公里,现在楚国地方五千里,你不会以为这些多出来的地方是别的国家好心送的吧?”
“就像是一棵大树被车人砍伐后做成耒耜,对于树木来讲,这是破坏,可对于黔首来讲,这是一处有用的新建设。以如今的形式,我一个总角孩童都能看出,统一是必然之势,而秦国,是这些国家中最强的,荆卿,您不会看不出来吧吧?”
荆轲:……
我还真没看出来。
荆轲感觉自己心中的那份坚持突然变得如此腐朽,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成为丝丝缕缕的裂缝。
“荆轲以为,你说得对……”
这一瞬间,他都有点想转身和姜珂回去了。
姜珂:“离别终将到来,希望你在他国游历的日子不要忘记珂。”
荆轲:……
那我还是走吧。
二人又寒暄片刻,荆轲才转身离开,这次依依不舍的人倒变成他了,秋风瑟瑟,野色茫茫,古渡风尘,荆轲的背影朝着西边渐行渐远。
他无数次克制住自己想要回头的冲动,心想阿珂指不定哭成什么样子,万一回头了肯定会心软。
实际上并没有。
姜珂在确认他离开后,反手又从背包里掏出来一块新的琉璃佩挂在腰间,朝着里巷处走去。
今日章愍放假休沐,所以特地邀请姜珂去他家中做客,一来是为了表示对她的感谢,二来是介绍自己刚出生的儿子章邯给她认识。
章愍虽然是宫中陛楯郎,可他不是世家子弟,也非纨绔膏腴之辈,又为人正直,没有灰色收入,所以虽然俸禄不低,但还家中日子还是过得有些紧巴。
主要是咸阳房价太高,他几乎每月俸禄的三分之一都用来贴补住房了。
饶是如此,他还是准备了一顿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最丰富的筵席来款待姜珂,虽然没有那日姜珂在章台宫中见过的山野鲜味,贵重八珍,但肉,菜,羹等也是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两个颜色鲜艳的桃子。
章愍的妻子个子不高,看起来很温柔,笑起来有两个甜甜的酒窝,让人见了心生欢喜。
只看到这夫妻二人相处不到两刻钟,姜珂就看出来了。
章愍妻管严。她看妻子的眼神和姜珂表哥看姜珂表嫂的眼神差不多。
这题秒了。
筵席上,傅姆将章邯抱到姜珂面前,在她第无数次的拒绝后,章愍终于意识到让一个十岁小孩给半岁小孩当仲母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情,然后决定……让姜珂给章邯当仲姊。
相比起干妈,干姐姐倒是容易被接受一些,姜珂刚准备同意,又意识到
不对!
我要是章邯的干姐姐,那你章愍是我的什么?
我救你一命,你却想当我爹!
章邯今天正好三个月,长相很可爱,像是家里挂的年画娃娃似的,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拉长尾音,见到姜珂后将手从襁褓处伸出来,四处乱抓。
姜珂这边辈分还未弄明白,突然感到自己腰部坠了一下,她低头看去,原来是章邯正在用手紧紧抓着她腰间的琉璃配不松手。
见此情形,章愍和他的夫人连忙道歉,言说娃娃太小,还不懂礼仪,并走过来试图亲自掰开章邯的手。
姜珂:章邯……这个名字好耳熟啊。
好像以后会是个将军之类的?
算了,投资你一下吧。
于是她在章愍和夫人惊讶的眼神下,把琉璃佩从腰间摘了下来,塞到章邯的襁褓中,说道:“看来我和这小家伙还真是有缘分呢,正好姜珂今日来得匆忙,并未带礼,那就将这枚配饰作为礼物送给他吧。”
“希望他日后可以健康平安地长大,为我大秦在疆场上冲锋,加官进爵。”
章愍露出荆轲同款推辞:“姜女郎,这太贵重了,您还是拿回去吧。”
姜珂:这个流程,怎么有点像小时候推辞压岁钱呢?
经过一番退却辞让,章愍不敌姜珂的热情,最终还是收下了这枚配饰。
姜珂再抬头时发现,不是,你们两口子看我的眼神为啥这么炙热啊!?还全都眼泪汪汪的?
此时此刻,另一边,章台宫一处宫殿内。
嬴异人下朝之后本想再命人去召姜珂过来,却被告知她今日送别朋友,不在宫内,只好放弃这个想法。
然后想到了已经被他遗忘好几天的次子,成蟜。
于是突发奇想地把他叫到殿中询问功课。
成蟜今年才六岁,和别的宗室子弟相比起来很是聪慧,之前嬴异人对这个儿子还算满意,但自从见了自己的长子嬴政,和鬼谷姜珂后,又总觉得他差点意思,天资也不是那么的优秀了。
成蟜进入殿中,恭恭敬敬地给嬴异人行了个礼。
从礼数看,也行。
嬴异人心想,然后开始考察他的功课,询问他最近学了什么学问。
成蟜一板一眼道:“儿臣学了屈平先生的辞。”
屈平,就是屈原,楚国人,倒是和华阳t太后思念故国的性子很符合。
“成蟜,背几句给父王听听。”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成蟜背诵的很流利,没有卡顿,嬴异人本来心里还挺高兴,暗想我次子今年才六岁,就能如此流畅地背出这么晦涩难懂的辞句。
可听着听着却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儿。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屈原,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楚国政治家,因为仕途失意,国君昏庸,于是悲愤交加,投于汨罗江,以身殉国。
他辅佐的那个君王是楚怀王,而把楚怀王一顿连忽悠带骗的纵横家,名为张仪,他们秦国的谋士。
屈原是因为白起攻破楚国都城才投河自杀的,白起,他们秦国的大将军……
嬴异人幽幽地看了一眼成蟜,语重心长道:“别背了,成蟜,玩去吧。”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