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人质

    安宁路派出所, 所长办公室。

    魏勇没有想到,这么快夏木繁就有了收获。

    十年了!他足足守了十年,终于有了消息, 魏勇内心一团火热, 马上打电话给重案组岳渊, 请求协助抓捕行动。

    岳渊是魏勇一手带出来的, 一丝犹豫都没有, 立刻从刑侦大队抽调人手进行全面布控, 将吴大猛十年前的画像分发下去,只要见到人立刻逮捕。

    挂了电话之后,魏勇目光炯炯, 腰杆挺直,整个人看上去年轻了十岁。

    他看着夏木繁,语气里透着疑惑:“说说看,你是怎么发现的?”

    孙羡兵也一肚子不解, 盯着夏木繁, 想要知道她为什么要让人盯着卖鸡的摊位, 为什么说刘爱珍近期会与儿子接触。明明他全程都跟着夏木繁,怎么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夏木繁早有准备。

    “根据我们的资料,吴伯谦与刘爱珍日子过得很拮据, 平时饮食少有荤腥。今天既不是节日也不是纪念日, 突然炖鸡,这不正常。“

    孙羡兵插了一句:“刘爱珍不是说了吗?老家人送的。”

    夏木繁:“刘爱珍、吴伯谦的父母都已经离世,自从儿子吴大猛被通缉之后兄弟姐妹避之唯恐不及,谁会给她送土鸡?”

    孙羡兵想到自己与刘爱珍的对话, 皱起了眉毛:“难道就不能是他们素了太久,想买只鸡吃?”

    夏木繁:“你进屋之后观察到了吗?刘爱珍眉眼间喜气洋洋, 和我们之前看到的愁苦憔悴完全不一样,这说明她遇到了开心的事情。她说鸡是老家人送的时候目光躲闪,明显是在说谎,买鸡吃又不是丑事,为什么说谎?”

    孙羡兵:……

    对啊,不偷不抢的,花钱买鸡、炖鸡汤干嘛要说谎?为了维持可怜人设骗骗邻居或许还能博得同情拿点好处,但他和夏木繁只不过是两个小小工作人员,刘爱珍却如此警惕,这就不正常了。

    虞敬脱口而出:“对!刻意说谎代表她在掩饰什么。面带喜色说明她可能有了儿子的消息,小夏的怀疑很有道理。”

    孙羡兵:“她在哪里买的鸡?又是从哪里得到儿子的消息?”

    说到这里,孙羡兵与虞敬异口同声。

    “菜场!”

    “鸡贩子。”

    夏木繁点点头:“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们谨慎一点总不会错。”

    魏勇兴奋挥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小夏心细,发现了吴家的问题,盯着这条线往下走,说不定真的能揪住吴大猛!”

    只不过闻到鸡汤香味,夏木繁就能察觉到一丝异常,这一份抓重要线索的敏锐性,让魏勇看向夏木繁的眼神里满是赞许。

    警方的调查水平还是过硬的,很快就有了结果。

    刘爱珍平时去的都是城西前进路菜场,菜场西南角一共有三个卖鸡的摊位。

    一个姓谭,四十岁左右的矮胖子;一个姓黎,三十多岁的离异女子;一个姓关,五十岁的黑瘦男人。

    三人都在菜场摆了三、四年的摊,本地人,十年前与吴大猛并没有联系。

    魏勇那张脸太容易惊动吴大猛,他只敢坐在车上,远远地等着。

    菜场新增加了几个摊位,换上便衣警察。

    打铁巷巷口多了一个爆米花的大叔、一个卖咸鸭蛋的年轻女人。

    从打铁巷到菜场,沿街卖煎饼、米花糖的,都是自己人。

    还有几辆吉普车、小汽车停在路边。

    ……

    杀害刑警的吴大猛携带枪支潜逃十年,罪大恶极,终于有了线索,警方所有人严阵以待。

    夏木繁与孙羡兵假扮顾客到菜场巡视。

    菜场里有水灵灵的青菜、有活蹦乱跳的鱼、有新宰杀的肉、有吆喝声、有讨价还价的声音,充满烟火气息。

    卖鸡的摊位相对偏僻。

    鸡屎臭、开水冲泡羽毛的气味、血腥味、铁锈味……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再加上满是水渍血迹的地面,劝退了不少人。

    可是,农村娃夏木繁、孙羡兵很喜欢。

    站在第一家谭义坤的摊位前,孙羡兵弯腰看了看鸡笼,问老板:“有没有老土鸡?”

    谭义坤殷勤地招呼着孙羡兵,从鸡笼里抓出一只肥大的母鸡,送到他眼前:“看看,散养农村土鸡,肥得很。”

    咯咯咯……

    喔喔喔……

    笼子里的鸡慌成一团。

    【要死了。】

    【好怕——】

    【救命啊……】

    生死关头,没有哪只鸡有闲心逸致讲八卦。

    隔壁摊位的鸡笼里,因为暂时安全,倒是冒出了几句有意思的话。

    【大花呢?】

    【大花昨天送人了。】

    【肯定炖成汤了。】

    送人?

    夏木繁抬头看去,第二个摊位的女老板名叫黎艳玲,长相清秀,胸大腰细,身材很妖娆。虽然天气寒冷,但她穿得不多,一件套头红毛衣,系一条棕色围裙,杀鸡拔毛时动作幅度较大,波涛汹涌,引人注目。

    她做事麻利,算账、杀鸡两不误,杀完鸡之后将血水冲得干干净净,生意明显要比左右两档更好。

    夏木繁拉了拉孙羡兵,指向黎艳玲:“去她家买吧。”

    孙羡兵立马点头:“行。”

    谭义坤将鸡往笼子里一放,赶紧拉住孙羡兵:“喂喂喂,我给你算便宜一点,行不行?”

    夏木繁停下脚步,看一眼黎艳玲,故意压低声音说话:“她长得好看,摊子也干净些。”两个摊位挨得近,知根知底,想要知道些内幕,挑起矛盾是最好的办法。

    谭义坤斜了黎艳玲一眼,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骂了一句:“好看能当饭吃?她家卖鸡卖得贵,人品还不好,你们这些小年轻啊,千万别上她的当。”

    黎艳玲听到谭义坤的话,气愤愤将刀往砧板上一砍,冲到摊位前,双手插腰破口大骂起来:“哪来的红眼病,看我生意好就瞎叫唤!我卖的鸡价廉物美,人人喜欢,哪像你,洋鸡冒充土鸡,专门骗不懂的小年轻!”

    谭义坤被激怒,破口大骂。

    “你个不要脸的臭婊子,一天到晚往家里带野男人,还敢骂老子!不要以为你胸长得大就不得了,老子做生意的时候你还穿开档裤嘞,狂什么狂?”

    污言秽语,滔滔不绝。

    黎艳玲气得一张脸绯红:“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有野男人?这么诬蔑人也不怕天打雷劈!”

    谭义坤“啧啧”两声,色迷迷地上下扫了她一眼:“老子看你那浪劲儿,就知道屋里没少男人……”

    黎艳珍人虽泼辣,但到底是女人,骂不出下流话,争吵落了下风。

    紧挨着黎艳玲摊位的老关闷着头剁鸡,眼风都没给一个,仿佛没有听见他们争吵。

    看热闹的人群越围越多,众人纷纷好言相劝。

    “艳子,别和他一般见识。”

    “谭老板,好男不和女斗。”

    “都少说几句,和气生财嘛。”

    在众人的劝说声里,黎艳玲与谭义坤同时转过头,发出一声“呸!”暂时歇战。

    夏木繁与孙羡兵对视一眼,退出人群。

    回到车上,孙羡兵问:“你看出点什么了?”

    夏木繁说:“好好查一查黎艳玲,她有可能认得吴大猛,刘爱珍应该就是从她手里买的鸡,说不定就是她从中传递消息。”

    孙羡兵用心向她讨教:“小夏,你怎么看出来的?”

    夏木繁努力将看到的线索拼凑起来:“对比三家卖鸡的,黎艳玲的摊位最干净、顾客最多,可见她是个勤快利索人。”

    孙羡兵点头:“对。然后呢?”

    夏木繁继续分析:“她性格火爆,性子直,有脾气就发。”

    孙羡兵很捧场,继续点头:“对。”

    “吴大猛潜逃十年,昔日狐朋狗友进了监狱,亲人都不与吴家来往,哪里还能在荟市找到信得过的人给他父母传递消息?

    谭义坤看到同行抢生意就破口大骂,小肚鸡肠、见不得旁人比他好,这样的人连‘义气’二字都不晓得怎么写,不可能帮吴大猛传话。

    老吴年纪大了胆子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会冒着坐牢的风险去帮一个通缉犯。

    倒是黎艳玲,热心快肠、爽利大方,如果与吴大猛是老相识,有可能念旧情帮吴大猛一把。”

    听完夏木繁的分析,孙羡兵一拍大腿:“有道理!明明我们俩一起去的菜场,怎么这些我都没看出来呢?”

    夏木繁并没有沾沾自喜,反而有了更多的压力。

    遇到的案子越多、越难、越复杂,她需要自圆其说的地方就会越多。能听到动物心声的能力不能宣于口,只有犯罪心理学这一理论基础远远不够,还需要在观察力、逻辑推理上下功夫。

    时间来到三天后。

    腊月二十。

    朔风呼啸,天寒地冻。

    即使穿着厚厚的棉袄,也抵挡不住这股寒冷。

    夏木繁缩在车上,搓着手看向窗外。

    街道冷清、行人稀少。

    这么冷的天,患有类风湿关节炎的刘爱珍会出门吗?

    “滋……滋……”

    对讲机里传来声音。

    “报告,刘爱珍出门了。”

    虞敬转过头来,兴奋地叫了一声:“来了!”

    孙羡兵也难掩激动,捏着拳头:“小夏,你的判断是对的,刘爱珍真的出门了。”

    类风湿关节炎是免疫性疾病,关节僵硬肿胀,遇到天气寒冷更是苦不堪言。如果不是有特殊情况,刘爱珍绝不可能在这样的天气出门。

    “滋……滋……”

    对讲机里再次传来声音。

    “报告,刘爱珍挎着菜篮,前进路方向。”

    夏木繁坐直身体,看向路口。

    一道蹒跚身影出现在眼前。

    刘爱珍裹着条暗红色旧围巾,将头颈护住,花白的头发被风扬起,苍老的脸庞却透着股喜气。

    这么多年没有看到儿子,她一定很想念。

    即使人人喊打,在刘爱珍心目中,依然是舍不下的骨肉血亲。

    “报告,刘爱珍来到黎二摊位。”

    一共三个卖鸡的,黎艳玲在第二个,被警方简称为黎二。

    夏木繁目光炯炯,盯着对讲机,屏息凝神,听着警方传递来的消息。

    “她们在说话。”

    “声音太低,听不清楚。”

    “刘爱珍离开菜场,往枫杨路方向走去。”

    菜场位于前进路以西、枫杨路以东,刘爱珍现在往枫杨路而去,吴大猛可能就在那里等待。

    枫杨路驻守的警察接到命令,枪支上膛,全都紧张起来。

    吴大猛有枪,必须速战速决。

    这一次如果让他跑掉,恐怕再难寻到他踪迹。

    主持抓捕行动的岳渊早就下了死命令:一经发现,即刻抓捕,生死不论。

    吴大猛在哪里?

    他带了枪吗?

    还有没有其他团伙成员?

    ——无数疑问涌上脑海,夏木繁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

    枫杨路两侧种满枫树与杨树,黄叶掉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一辆黑色桑塔纳停在路边,车身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刘爱珍双膝关节僵硬,走路姿势有些奇怪,时不时嘴角抽搐一下,表情看着很痛苦。可当她看到这辆汽车时,眼中绽放出灿烂的光彩,嘴唇开始哆嗦。

    以往熟悉的警察都不在附近晃悠,往年一到腊月就紧绷的氛围变了,刘爱珍心中暗自欢喜。打铁巷要拆迁,政府忙着勘测调查、招商引资,早就忘记了十年前的杀警案吧?

    只要警察忘记了这件事,那她就能见到儿子了。

    这么多年没见,儿子还一直牵挂着爸妈,这让刘爱珍心里暖暖的。她和老伴不知道还能够活多久,在死之前见见儿子,听他喊一声妈,知道他过得很好,她就满足了。

    哪怕再十恶不赦,那也是她十月怀胎、辛苦养大的儿子啊。

    刘爱珍慢慢向汽车靠近。

    汽车车窗渐渐摇下,露出一张肥胖的脸庞。

    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中年男人,头顶已经全秃,脸颊满是横肉,三层下巴,一双眼睛被挤成两条细缝。

    刘爱珍愣在当场,没有上前。

    不对,这不是她儿子。

    她的儿子头发茂密、相貌堂堂、五官端正,年轻时追求者不少。即使后来走上犯罪道路,身边依然女人不断。

    绝不可能是眼前这个秃顶胖子。

    胖子眼中蓄满泪水,声音颤抖,喊了一声:“妈——”

    这熟悉的呼唤,牵动刘爱珍的慈母心肠,泪水纷纷落下。

    刘爱珍顾不得膝盖疼痛,疾步上前,攀住车窗,颤声道:“大猛啊,你怎么——”所有话都堵在喉咙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十年了。

    十年光阴过去,刘爱珍已经苍老,她的儿子完全变了模样。

    即使是母子相见,都没办法一眼认出。

    听到这一声“大猛”,远远看着这一幕的警察,终于确认这个开桑塔纳的胖子,正是潜逃十年的吴大猛!

    对讲机里,传来各项指令。

    “枫杨路,黑色桑塔纳,车牌****”

    “驾驶人,吴大猛。”

    “各单位注意,各单位注意。”

    “开始行动——”

    轰!

    轰轰!

    汽车油门轰响。

    五辆汽车从枫杨路两端出发,向黑色桑塔纳包抄而来。

    “妈,我走了!”

    吴大猛听到异响,脸色大变,将一个袋子塞到刘爱珍手里,迅速启动车辆逃离。

    刘爱珍呆呆站在原地,白发被风扬起。

    寒意,从头顶传到脚底。

    不是说警察没有再盯着了吗?怎么……

    十年过去,吴大猛依然凶悍。

    硬生生从警车中杀出条血路。

    虞敬坐在车中,听着对讲机里不断传来汇报。

    “他跑了!”

    “上了发展大道。”

    “前进路方向,前进路方向!”

    公安局一共出动五辆车,全都开往枫杨路堵人,此刻前进路上只剩下虞敬这一辆车候命。

    疾——

    一辆黑色桑塔纳疯了一般,呼啸而来。

    虞敬启动车辆,目光直视前方,眉毛拧紧,呼吸加快:“你们下车,我来拦住他!快!”

    杀害荀阳州的凶手就在眼前!

    害魏勇自毁前程、愧疚一生的仇人来了!

    距离越来越近。

    来不及多想,夏木繁与孙羡兵下了车。

    虞敬大吼一声,发动车辆猛冲而去。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吉普车以一个刁钻至极的角度,径直向黑色桑塔纳撞过去。

    嘭!

    轰——

    黑色桑塔纳速度快、重量轻、底盘低,与吉普相撞,硬生生撞飞,凌空翻了一圈,重重落地。

    虽然系了安全带,虽然把握好了速度与距离,负责开车的虞敬胸口依然被撞,嘴角有鲜血渗出。

    夏木繁、孙羡兵站在路边,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心跳如擂鼓。这么猛烈的撞击,虞敬怎么样了?有没有事?

    时间急迫,夏木繁与孙羡兵快速跑向现场。

    一个肥胖的身影推开车门,爬了出来。

    这个人……

    是吴大猛?

    顾不得多想,夏木繁以十米冲刺的速度,径直扑向胖子。

    寒风扑面而来。

    头脑清醒,眼前景物却有些模糊。

    喵呜——

    一道黑灰身影飞奔而来,撞向夏木繁怀中。

    【夏夏!】

    【夏夏他有枪!】

    【不要上去!】

    煤灰焦灼的声音唤醒了夏木繁,也阻挡了她的速度。

    ——吴大猛手上有枪,可是她没有!

    夏木繁只是派出所一个小小警察,没达到配枪的要求。这次出任务,他们原本只是协助侦察,抓捕行动由刑侦大队完成。

    夏木繁停下脚步,找个掩体掩藏身形,目光紧盯吴大猛。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黑乎乎的手枪,踉跄向前。

    枪!

    夏木繁脑中警铃大作。

    吴大猛头脑昏沉,胡乱扑进人群,一把揪住一个街边卖烤红薯的小贩,枪支抵住他太阳穴,恶狠狠地盯着赶过来的警方。

    “不要过来!不然我杀了他!”

    “救命——”

    瘦弱的小贩叫声凄厉,看着眼前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不要杀我……”

    被吴大猛环住脖子拖拽到车边,太阳穴传来的压迫感让小贩面色煞白,强烈的恐惧感令他转而哀求吴大猛。

    前进路上,一片混乱。

    “有枪!快报警!”

    “警察来了没?快点啊。”

    “别靠太近,这秃顶胖子只怕是疯了。”

    吴大猛身体虽然肥胖,动作却依然灵活,左手死死箍住小贩颈脖,目光扫视全场,嘴里大喊:“滚开,滚开!不要过来!”

    重案组除了冯晓玉之后,全员出动。

    龚卫国与胡凯对视一眼,拔枪直指吴大猛,大声喝斥道:“吴大猛,放下枪!不要乱来!”

    其余人等,全都拔枪瞄准,可是却不敢开枪。

    吴大猛手中有人质,只要他扣下扳机就是一条人命!

    岳渊走下车,与吴大猛直面相对。

    魏勇赶了过来,眼中满是仇恨,恶狠狠盯着吴大猛。

    杀死战友的仇人就在眼前,绝不能让他跑了。

    岳渊拿来喇叭,打开扩音器,声音传得很远。

    “吴大猛,你逃不了了。”

    “想想你的父母,缴枪投降才是你正确的选择。”

    “躲了十年,还没过够那种日子吗?放下枪,投案自首吧。”

    吴大猛的手开始颤抖。

    小贩感觉到枪口抖动,吓得魂飞魄散,开始拼命挣扎,喉咙里发出尖利的呼救声:“救命……救命……”

    吴大猛眼露凶光,枪口向下。

    砰!

    一声枪响。

    “啊——”

    小贩发出一声惨叫,鲜血从他大腿喷涌而出。

    小贩下意识地伸手按住,手掌、衣服、裤子瞬间被鲜血浸染。

    血腥味激发出吴大猛凶煞之气,他再次将枪口对准小贩太阳穴,狂喊起来:“退后!退后!再过来我就杀了他!”

    围观人群都惊得不敢吱声,齐齐后退。

    这人是个疯子!

    他不是威胁,他是真的会杀人。

    一枪下去,鲜血横流,哪个敢惹?

    夏木繁不敢与吴大猛硬杠,慢慢退回到吉普车边,与孙羡兵并肩而立,查看虞敬的情形。

    小贩失血过多,整个人近乎瘫软。

    吴大猛感觉到人质的变化,眉头紧皱,目光闪烁不定。

    岳渊用商量的语气与他对话:“吴大猛,你手中人质受了枪伤,如果不及时救治,撑不过半小时。”

    吴大猛眼中凶光毕露,下巴抬了抬:“你们让开,把那辆车给我,我就放了他。不然……老子反正贱命一条,死之前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从他抬下巴的方向,他要的正是虞敬开的吉普车。

    魏勇不愿妥协。

    好不容易追查到吴大猛的行踪,绝不允许放他离开。

    他转过头看向岳渊,声音急促:“狙击手就位了吗?下令击杀吧。”

    岳渊却不敢赌。

    吴大猛挟持的小贩失血过多,一张脸苍白如纸,喘息声越来越粗。哪怕狙击手一枪毙命,只要吴大猛临死前食指一勾,小贩绝对活不下来。

    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群众死在面前,岳渊此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人质呼救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岳渊将手中枪支放在地上,举高双手,慢慢往前行走:“吴大猛,你手上的人质撑不了半个小时。这样吧,我给你当人质,配合你离开,你把他留下,怎么样?”

    吴大猛早已看清形势,刚才冲动之下开了一枪,内心已经后悔,抬眼看着高大的岳渊,哼了一声:“换人可以,不过换谁我说了算。”

    目光扫过全场,吴大猛他抬腿一踢,指向吉普车边站着的孙羡兵:“就他吧。”看这个年轻人瘦小干瘪,模样傻愣愣的,比其他身形彪悍的警察好操控。

    孙羡兵当场愣住,望向岳渊。

    岳渊摇头:“不行。他只是派出所民警,不是我的人。”

    吴大猛突然狂躁起来,大叫道:“就让他过来,不然大家一起死!”

    孙羡兵心中惶恐,双腿有些发软。

    上,还是不上?

    上吧,可能会死。

    不上吧,歹徒点名要他。

    警察职责在肩,他能退缩吗?

    脑中无数念头快速闪过,时间在这一刹过得极慢极慢。

    第022章 狙杀

    就在孙羡兵紧张到一动不动之时, 站在他身旁的夏木繁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曾经杀过一名警察的毒贩,拿枪挟持人质,就这样嚣张至极地逼警察交换人质。

    凭什么呢?

    就凭他手里有枪?

    警察手里也有枪, 为什么怕他呢?

    是了, 因为他手里拿捏着一条人命。

    警察投鼠忌器, 担心他伤害无辜群众。

    夏木繁脑中忽然闪过煤灰向自己汇报的情况。

    吴大猛这十年一直在省城星市生活, 不仅当上包工头, 还结婚生子, 小日子过得竟然不错。

    被全国通缉的罪犯,不仅没有东躲西藏、如丧家之犬,反而编造新身份, 重新开启新人生?

    他甚至敢重返家乡,在一群警察面前提条件!

    夏木繁将目光转向看热闹的人群。

    出于安全考虑,警察已对人群进行疏散,但依然有些不怕死的站在巷道角落、躲在屋子里探头出来看个究竟。

    一道瘦弱的身影站在巷子口, 面色煞白、眼神涣散、白发散乱, 在寒风中飘扬。

    那是吴大猛的母亲, 刘爱珍。

    警察以命相拼,保护老百姓的安全,刘爱珍却躲在安全地带, 愣愣地看着她那阔别十年的儿子。

    吴大猛继续叫嚣:“快点!不然大家一起死。”

    刺耳的要挟之音传入耳中, 这一刹那,夏木繁有一种控制不住的冲动。

    ——她想把刘爱珍拖到吴大猛的面前,让所有人都看清楚,她养大了一个罪犯、她生了一条豺狼!

    吴大猛敢随便拿捏一个小贩, 敢指着孙羡兵让他交换人质,就是认准了警察是好人。

    好人就该死?

    我呸!

    野性十足的夏木繁本就是个讨厌约束的人, 如果这种约束只针对好人,而坏人却肆无忌惮,那就打破它!

    夏木繁快步走到巷子口,一把捏住刘爱珍的胳膊,将她往前拖行十几步,一直带到大马路上,与吴大猛相距十米。

    所有人都被夏木繁的行动惊呆了。

    魏勇压低声音喝止:“小夏!回去。”

    夏木繁大声道:“吴大猛,这是你妈妈吧?你犯下事一走了之,可曾想过你妈妈一个人怎么面对指责与白眼?你现在拿枪指着别人,可曾想过你妈妈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

    看热闹的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仿佛刘爱珍有毒一样,各种鄙视的眼光、唾骂,全都朝着刘爱珍而去。

    “我呸!那个坏蛋是她儿子?”

    “养出个祸害,还不如一生下来就掐死!”

    “她还有脸站在这里看?要是我,早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刘爱珍胳膊被夏木繁死死捏住,动弹不得,一张脸臊得通红,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我,我不是,我不知道……”

    她此刻只觉得冤枉。

    她也不知道警察是从哪里来的,更不知道儿子会开车撞警察,也万万没想到平时在自己面前孝顺懂事的儿子会拿枪出来吓人。

    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突然窜出来,一巴掌扇在刘爱珍脸上,一边哭一边尖叫:“你这个杀千刀的,快点让你儿子把我男人放了,不然我和你拼命!”

    刘爱珍半边脸一下子就肿了起来。

    她原本就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被这个小贩的妻子一巴掌打过来,整个人摇摇欲坠。

    夏木繁丝毫没有心软,转过头看向吴大猛,冷笑道:“你就眼睁睁看着母亲被打?你就是这样孝顺母亲的?”

    吴大猛眼睛里透出凶悍之光。

    他牙槽紧咬,死死盯着夏木繁,眼神仿佛毒蛇一般,让人看着毛骨悚然。

    抵住小贩太阳穴的枪在颤抖,执枪的手指节开始泛白。

    ——他恨不得一枪打死夏木繁!

    岳渊开始向狙击手下令:“准备!”

    夏木繁兵行险招。

    狙击手早已找好角度,只要夏木繁此举激怒吴大猛,只要他将枪口转向夏木繁,狙击手可以立刻将他击毙。

    只是……夏木繁与他相距不过十米,危险!

    岳渊胸口发涩,眼睛也有些微红。

    这个夏木繁,胆大妄为!

    可是……却生猛得让人心疼。

    她为了抓住吴大猛,为了解救同事,竟然以身犯险。

    夏木繁紧盯吴大猛,屏息凝神,如野兽潜伏,虽未动,却在伺机而动。

    吴大猛呼吸声越来越粗。

    夏木繁缓慢移动脚步,将刘爱珍推到身前:“吴大猛,好好看看你妈妈吧。”

    看到夏木繁将身形藏于刘爱珍身后,岳渊终于略松了口气。

    刘爱珍被夏木繁推到万人中央,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她晚年得子,捧在手心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恨不得把一颗心都送到他面前,只盼着他将来长大了有出息。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

    也许是因为,小时候他和人打架,她只知道向别人道歉,却舍不得责骂?

    也许是因为,小学他逃课,她只知道向老师求情,却没有规劝?

    也许是因为,他初中辍学跟着乱七八糟的朋友混,她没有狠狠打骂?

    ……

    时至今日,悔之晚矣,刘爱珍心如死灰,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吴大猛眼见得夏木繁拿自己母亲当掩体,胸口如有巨石压住,眼角迸裂,大声嘶吼道:“我犯罪了,我妈没有!你把她拖出来做什么?你他妈还算是警察吗?”

    夏木繁冷笑一声:“子不教,父母之过。今天你敢当街开枪、敢要挟警察交换人质,那就应该让你妈妈看一看,看看她疼爱了几十年的儿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还有一句话,夏木繁没有说出来。

    ——人民警察为人民,那也要看为的是什么样的人民!我算不算警察,不是你这个犯罪分子说了算的。

    吴大猛的手开始剧烈抖动,内心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挣扎。

    ——投降?等待他的必定是死路一条。可是至少母亲不会再被人责骂,至少他还能和父母见上几面,说几句暖心的话。

    ——不投降?或许他还能活下去,但父母将永堕地狱,遭万人唾骂。或许他依然是个死,母亲也将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警察手中。

    怎么办?怎么办呢?

    一边是生命,一边是父母。

    这一刻,吴大猛觉得时间漫长无比。

    眼见得吴大猛开始内心动摇,魏勇一把抢过岳渊手中喇叭。

    “吴大猛,缴枪投降吧。你很久没有看过打铁巷吧?那里已经破败不堪,还记得你曾说过要翻新改造吗?你爸妈身体不好,全靠社区干部关心帮助才活到今天,你就不想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尽尽孝吗?至少,不要让他们担惊受怕,不要让他们被街坊四邻指点责骂吧?”

    魏勇的声音在颤抖。

    吴大猛若不是对父母有牵绊,绝不可能冒着被抓的危险回到这里。

    魏勇在赌,赌吴大猛良心未泯。

    “够了!”

    吴大猛忽然大吼一声,打断了魏勇的话。

    他的目光从魏勇身上扫过,眼中闪过一丝讥诮:“魏警官,追了我这么多年,还没够吗?我投降?我投降只有死路一条,不是吗?”

    说罢,吴大猛看向母亲,眼眶发红:“妈,儿子不孝!我必须走,我必须活着。”他还有妻有子,他不能死在这里。

    刘爱珍听懂了他的话,闭上双眼,老泪纵横。

    寒风阵阵吹来,小贩妻子的哭喊、旁人的指责声声在耳,她觉得一颗心如在冰窟。这就是她养大的孩子,这就是她疼了一辈子的儿子!

    听到吴大猛的选择,夏木繁缓缓松开了抓住刘爱珍胳膊的手。

    胸中愤怒渐渐消散,理智开始回笼。

    魏所这十年来他苦守打铁巷,一次次上门做刘爱珍夫妻的工作,苦口婆心、以情动人,哪怕再报仇心切,也从来没有伤害过刘爱珍、吴伯谦两位老人。

    这就是人民警察。

    警察肩膀上扛着沉甸甸的责任。

    喵呜……

    煤灰跳到夏木繁肩头叫了一声。

    夏木繁看向煤灰,压低声音:“去!把你的伙伴都叫来,拦车。”

    煤灰的大眼睛转了转,伸出舌头舔了舔,准确理解了夏木繁的意图,身体一弓,似一道闪电般窜了出去,瞬间消失在人群之中。

    头顶传来灰喜鹊的叫声。

    【夏夏,我来帮你!】

    话音未落,一大团鸟粪从空中滴落,准确无误地滴在吴大猛头顶。

    头顶一声鸟鸣,然后一坨热呼呼的鸟粪掉落头顶,吴大猛知道自己被鸟粪砸中,心里暗骂了一声:晦气!甩了甩头,却腾不出手处理头顶陡然掉下来的异物,恶狠狠地看着挡在自己眼前的警察:“老子耐心有限!让他过来!”

    失去支撑的刘爱珍跌坐在地,整个人失魂落魄。

    此刻,刘爱珍也不过是个教育失败,被儿子抛弃的可怜人罢了。

    魏勇见吴大猛无动于衷,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将喇叭一甩,大步向前:“吴大猛,有什么冲我来!我来给你当人质。”

    吴大猛冷笑一声:“滚!”

    魏勇追了他十年,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如果让他当人质,魏勇拼着两败俱伤也一定会要了他的命。这样一个执着的警察,吴大猛怎么可能让他当人质?

    魏勇双手捏拳,牙关紧咬,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杀死荀阳州的仇人,整个人都在寒风中哆嗦。明明仇人就是眼前,明明腰间有枪,偏偏他什么都做不了!

    看着魏勇那因为极度愤怒而佝偻的背影,夏木繁胸中一热,往前踏出几步,挡在孙羡兵面前:“那,换我来吧。”有煤灰和灰喜鹊帮忙,夏木繁有信心对付眼前这个穷凶极恶的歹徒。

    夏木繁衣着朴素,马尾轻摆,眉眼舒朗,看着就是个漂亮的女大学生。

    可是,她站了出来,眼神坚定,腰杆挺直,带着一股勇往直前的锐气。

    场上忽然安静下来。

    所有目光都汇聚在夏木繁身上。

    吴大猛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嗤笑一声:“少啰嗦,让你旁边那个男的过来!”

    ——越是人畜无害的老人、女人越是不能惹,这是他多年闯荡江湖的经验教训。刚才夏木繁将刘爱珍拉到众人视线之中,一看就是个行事肆无忌惮的,吴大猛虽然憎恨无比,但却不得不防。

    孙羡兵看着夏木繁的后背,她的背影似青竹挺立。

    她是个女孩,却勇敢地挡在了自己面前

    ——这让孙羡兵内心涌上一股莫名的勇气。

    他毅然上前,将夏木繁往后拉了一把,一步步走到吴大猛面前:“好,我给你当人质,我还能开车,你把人质放了吧。”

    吴大猛很满意孙羡兵的识相,更满意他表现出来的犹豫与害怕,抬了抬下巴,示意孙羡兵走得更近些:“过来!”

    孙羡兵依言而动,一步步走向吴大猛。

    等待两人只有一臂之距,吴大猛快速将手中箍紧的小贩甩开,手中枪对准孙羡兵,一把把他拉到胸前。

    孙羡兵没有反抗,一颗心急跳如擂鼓,却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

    现场鸦雀无声,气氛凝重。

    魏勇眼中有了泪水。

    他的内心在经受痛苦煎熬。

    又来了!

    上一次就是这样——

    身在闹市,吴大猛有枪,不顾他人死活。警察有所顾忌,不敢随意开枪。十几个警察,竟然让吴大猛杀出一条血路。

    今天这一幕再次重演,难道又要让他逃脱吗?

    夏木繁内心涌动一种激烈的情绪。

    愤怒的火苗在胸中熊熊燃烧。

    昔日并肩作战的同事,被吴大猛扣住当人质。

    这么多执枪的警察,只因为吴大猛手中有人质,就只能被他占据主导权。

    我们是警察,我们不能伤害无辜群众。

    他是恶人,他不怕杀人。

    谁恶,谁就占上风吗?

    被无数身穿制服的警察炯炯而视,一般犯罪分子早就吓得两股战战、缴械投降,可吴大猛却丝毫不乱。他左胳膊箍住孙羡兵的脖子,右手执枪抵住他的太阳穴,面向警察,一步步退向吉普车。

    岳渊眼中闪过一道寒光,侧过身去,做了个手势,示意狙击手就位。

    警察分出两拔人马,一拔人马将受伤的小贩抬到安全地带,另一拔人马打开吉普车驾驶位车门,将胸骨撞断、陷入昏迷的虞敬抱出。

    救护车早就守在旁边,医护人员争分夺秒开展急救。

    一边是救死扶伤的大白褂;

    一边是夺人性命的黑洞洞狙击枪管;

    生与死,这一刻被压缩在同一空间。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敢稍有异动。

    吴大猛劫持着孙羡兵渐渐靠近吉普车。

    以吉普车为核心,立马空出一个半径十米的圆来。

    夏木繁却依然站在车右侧后方。

    冬日阳光刺破云层,正映照在夏木繁头顶,将她的脸庞镀上一层金光。

    以汽车为掩体的龚卫国发现夏木繁没有离开,额角冷汗直冒:“小夏,赶紧撤!”

    夏木繁摇了摇头,一脸倔强。

    岳渊发现这边的动静,大吼一声:“全体撤离,这是命令!”

    吼声似金钢怒斥,如天雷滚滚,惊得周边群众全部后退了三步。就连吴大猛也脸色一白,右手不自觉地抖了抖。

    魏勇逼回眼中泪水,跟着吼了一句:“小夏!”

    已经失去过一名战友,他不愿意再看到任何人牺牲。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龚卫国从掩体后跑了出来,快速接近吉普车,强行拉住夏木繁胳膊,将她带到队伍之中。

    魏勇抬起手,重重拍了拍夏木繁的肩,想要说句什么,可惜喉咙口堵得慌,半天才说了一句:“你去看看虞敬吧。”

    看到吉普车里里外外都被警察清理干净,确保没有人能够干扰到自己的行动,吴大猛这才满意,挟持孙羡兵一起坐上驾驶座。

    岳渊盯着吴大猛的一举一动,努力寻找开枪狙击的机会,可惜两人紧紧靠在一起,吴大猛的枪口不离孙羡兵太阳穴,根本不给狙击手半点机会。听到对讲机里传来的汇报,岳渊牙槽紧咬:“必须保证人质安全。”

    车厢内,两人呼吸可闻。

    孙羡兵精神高度紧张,努力寻找机会突围。

    驾驶座一下子坐进两个人,吴大猛又是个大胖子,孙羡兵的胸口紧挨着方向盘,完全透不过气来,他咽了一口唾沫,强行镇定下来,试图与吴大猛沟通:“那个,太挤了,我的脚够不到油门……”

    吴大猛让他将座位往后调:“快点发动车子,不然我一枪打死你!”

    孙羡兵咬了咬牙,索性破罐子破摔:“打死了我,你也活不成!”

    吴大猛呼吸一滞,放软了态度:“你放心,我不为难你。只要你带我逃出去,我保证放了你。”

    停顿片刻,吴大猛的语气变得凶狠无比,将枪口往孙羡兵太阳穴上一戳:“如果警察敢开枪,先死的一定是你!”

    孙羡兵身体一缩,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眼睛余光扫过,吴大猛右手食指塞进扳机内,指节有些发白,显然一直带着劲。吴大猛身体肥胖,手指头也肥厚无比,将扳机塞得满满当当,只要轻轻一触动,自己就一命呜呼。

    只要吴大猛的枪口不离开自己太阳穴,哪怕狙击手精准射中他眉心,一枪毙命,他临死前手指微勾,孙羡兵也难逃一死。

    想到这里,孙羡兵只能先努力配合吴大猛,保存小命为上。至于抓捕犯人……刑侦大队那么多刑警,难道是吃素的?

    “要得喽,你莫开枪,我先把座位调一哈。”紧张之下,孙羡兵的乡土口音全都藏不住,再加上颤抖的声线、哆嗦的身体、苍白的面孔,这让吴大猛的态度和缓了一些。

    嘭!

    车门关上。

    轰——

    油门响起。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警察车队已经准备就绪,一场围堵追杀即将上演。

    一道灰影闪过,飞速闯入众人视野。

    哐!

    灰影重重砸在吉普车引擎盖上,径直扑向车窗玻璃。

    是只灰黑相间的野猫!

    煤灰挥舞着爪子,冲着车窗内的吴大猛龇牙咧嘴,发出低低的吼叫声。

    夏木繁眼睛里绽放出极亮的光芒,双指并拢比至唇边,发出一声惊啸。

    疾——

    啸声极亮极响,尖锐无比,刺得围观群众都不由自主捂住了耳朵。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又一道小巧猫咪身影,自巷道奔出,像得到指令一般,全都涌向吉普车。

    吉普车一个急刹,吴大猛身体打了个踉跄,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什么鬼?!”哪来的野猫,突然跑出来拦车?真他妈流年不利,先是跑出个愣头青开着吉普车不要命地撞过来,逼停了他的桑塔纳,现在又跑出几只不开眼的野猫,疯了一样拦住道。

    即使如此,吴大猛的枪口依然没有离开孙羡兵的太阳穴:“开车!撞死这群野猫!”

    孙羡兵无奈,只能再次点火。

    “快点!快点开!直管往前冲!”眼看着越来越多的野猫扑到引擎盖上,眼前诡异的一幕让吴大猛的吼叫声多了丝惶恐。

    轰!轰!

    吉普车发出轰响。

    车辆开始启动。

    可是,车窗前的野猫不减反增。

    煤灰开了灵智,夏木繁给它的指令是要拦下眼前这辆车,它便把自己这两年流浪结识的野猫都召唤了过来。

    动物世界,简单而直接。

    拦下车,扑过来——就这么简单。

    至于眼前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拦下他来,猫猫们一概不管。

    灰喜鹊们也参与了战斗。

    一坨又一坨鸟粪砸落在车窗玻璃上,随着野猫们的动作、雨刷的刮动,原本清晰的视野变得一团混沌,污浊不堪。

    吴大猛的心紧紧缩了起来。

    从小他就胆大。

    他藐视一切规则,不怕老师、不怕家长、不怕警察。

    自古杀人放火金腰带,只要赚到钱,他就能掌控一切。杀个把警察、贩du、嫖昌……根本就不算什么!

    可是现在这一切太过诡谲。

    先是鸟粪落头。

    紧接着野猫挡车。

    似乎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阻挡着他的行程。

    吴大猛有些后悔,不该走这一趟。

    他这几年改头换面,早就不复往日容貌,哪怕站在悬赏令之下,也没谁能认出这么一个肥头大耳的大胖子会是画像上那个相貌堂堂的汉子。

    他拿了赃款蛰伏数年,等到确认容貌已变,这才探出头来开始在省城工地打零工,慢慢聚了十几个人,当起小小包工头。既不太过招摇,又能赚点闲钱,他办了张□□,结婚生子,小日子过得挺滋润。

    除了偶尔听到警笛声会下意识心惊肉跳,吴大猛的生活安稳富足。

    养儿方知父母恩。

    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越来越活泼可爱,他开始挂念远在荟市的父母。不知道他一跑数年,父母是否还健在;不知道他离开这些日子,父母的生活是否安康。

    他是父母的老来子,看得跟眼珠子一样,溺爱纵容,恨不得把世界上最好的一切都送到他面前。

    他再混账,也能体会到这一份不求回报的爱。

    年关将至,思乡之心愈发浓烈。

    终于,他在腊月底潜入荟市,与曾经的老相好黎艳玲搭上线,约定好与母亲见面的时间。他在信封里装了一万块钱、一张全家福,他想告诉母亲让她不要为自己担忧,他以后会不定期寄钱回来,等将来警察不再盯得那么紧了他就把父母接到省城去。

    吴大猛以为,一切可以从头再来,一家人团聚幸福在一起。

    可是他没有想到,十年过去了,警察的警惕心还是那么高,竟然一直盯着他、盯着他的父母。

    只不过露了这么一面,就被警察全面围堵。

    就在吴大猛内心闪过无数念头之时,根本看不见前方任何东西的孙羡兵开着车撞上路边一棵香樟树。

    随着一声巨响,汽车再一次熄火。

    孙羡兵的心跳越来越快,声音干涩而颤抖:“怎,怎么办?”根本看不见路,怎么开车?逃不走的话,吴大猛会不会杀了自己?

    喵呜——

    煤灰的大眼睛凑近窗边。

    猫眼闪烁,透着股妖异。

    吴大猛对上这双眼睛,脑中那根紧绷的弦突然断裂,整个人进入疯狂状态。

    “死猫!你这只死猫!给老子去死!”

    砰!砰!砰!

    原本抵在孙羡兵右边太阳穴的枪口陡然松开,吴大猛右手执枪疯狂朝着车窗射去。

    哗啦——

    车窗玻璃碎裂。

    阳光陡然射了进来,污浊的世界忽然明晰。

    孙羡兵眼前一阵刺痛,耳边一阵轰响,热血一下子全都涌上脑子,肾上腺素飙升。

    “左——”

    岳渊一声大吼,压过所有声响。

    福至心灵,孙羡兵快速往左歪倒。

    蹭!

    戴上消音器的狙击枪发出一道暗光。

    嘣!

    前挡玻璃碎裂的那一刹,子弹随着阳光一起射入,准确击中吴大猛眉心。

    呲——

    一道血光闪过。

    吴大猛的狂叫声戛然而止。

    瞳孔一缩。

    执枪的右手颓然而落。

    他的人生,定格此刻。

    巨大轰响之下,孙羡兵的耳朵暂时性失聪。

    什么都听不见。

    世界变得寂静无比。

    极致的寂静之中,心跳声渐渐响起。

    砰!砰!砰砰!

    我还有心跳?

    我还活着?

    孙羡兵一动不敢动,依然保持着□□之姿。

    直到有人打开门。

    直到有人托起他的身体。

    直到有人喊他名字。

    孙羡兵这才恍过神来,缓缓睁开眼睛。

    一睁眼,便看到夏木繁那双弧线分明、顾盼神飞的眼睛。

    亮似繁星。

    孙羡兵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我莫得事。”

    孙羡兵的声音粗糙干涩,仿佛铁器刮过枯树皮。

    可是落在夏木繁耳朵里,却美似天籁经纶。

    ——他没事!

    ——他没有被吴大猛杀害。

    ——十年前,魏勇失去了战友荀阳州。这一次,夏木繁没有失去孙羡兵这个伙伴。

    第023章 重案七组

    煤灰英勇负伤。

    左前肢被飞溅的玻璃碎片划伤, 破了条口子。

    夏木繁带它到附近卫生所消毒、包扎,煤灰看着包着白色纱布的脚开始哼哼唧唧。

    【夏夏,我现在是伤员, 走不了路。】

    【你得天天抱着我。】

    【还要鱼干, 好多好多鱼干。】

    夏木繁疼惜地抱着煤灰, 重重点头:“好!”

    吴大猛抓捕过程太过刺激惊险, 事后回想夏木繁都捏了一把冷汗。

    煤灰居功甚伟, 不管它怎么撒娇, 无论它提什么条件,夏木繁都会全力配合。

    让煤灰带着小伙伴们拦车,夏木繁原计划是干扰吴大猛视线。

    民间常说, 猫有九条命。

    猫有发达的平衡系统、完善的机体保护机制,脚趾上厚实的脂肪质肉垫能起到抗震作用,尾巴可以保持身体平衡,而且猫前肢短、后肢长, 肌肉韧带强, 擅长跳跃。它们身体灵活, 在车辆刚起步时扑上引擎盖,即使被甩落,也不会有事。

    猫猫们虽然身轻体弱力量小, 但只要数量足够多, 遮挡住车辆视线,吴大猛逃离速度也会受阻。

    不过,夏木繁料错了一件事。

    她没想到吴大猛疑神疑鬼,惊惧之下对着煤灰开了枪。

    在夏木繁看来, 吴大猛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天还大,明知狙击手埋伏四周, 逃命过程中绝对不敢让枪离开孙羡兵太阳穴,自然也就不会伤害到猫猫们。

    枪声响起的那一刹那,夏木繁的心仿佛被什么揪住,几乎无法呼吸。

    不过好在,灰喜鹊那几大坨鸟粪糊在车子前挡风玻璃之上,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学车过程中,虞敬曾经告诉夏木繁和孙羡兵,如果鸟粪落在挡风玻璃上,千万不要用玻璃水雨刮器,鸟粪一旦用玻璃水喷洒,再加上雨刮器摆动,立刻会让车窗变得模糊不清。

    孙羡兵很聪明,一看到鸟粪滴落,立马假装慌乱开启雨刮器,挡风玻璃顿时污浊不堪。

    因为视线浑浊,吴大猛心中又惊又怕,胡乱开枪失了准头,再加上野猫们身手敏捷,除几只野猫因为玻璃飞溅划伤皮毛外,其余都安然无恙。

    处理完所有猫猫们的伤势,每只猫投喂几条小鱼干之后,夏木繁抱着煤灰回到派出所,刚一进屋便被叫到所长办公室。

    “报告。”

    夏木繁的声音没有像往日一样响亮清脆,推门的动作有些慢吞吞的。

    夏木繁知道,自己这回莽撞了。

    将刘爱珍拖出安全地带,让她直面执枪的吴大猛,那么多围观群众看着,并不符合警察的执法要求。

    魏勇从办公桌上抬起头来。

    眼前的夏木繁像打过霜的白菜一样,这让魏勇有些心软。

    到底还是个刚参加工作的孩子呢,穿上警服不过才半年。

    魏勇记得夏木繁刚来报到时,人事档案上写着她八岁丧母,父亲再婚长居荟市,她却从小生活在农村,高中毕业于荟市新樟镇中学,可见是个缺少父母关爱的孩子。

    夏木繁能够凭实力考上华夏警官大学,足见她的聪敏、坚强与独立。

    魏勇一直没有说话,这让夏木繁有了压力,主动承认错误:“魏所,今天是我错了,我接受您的批评和处分。”

    魏勇苦笑:“我还没批评你呢。”

    面对宽厚的魏勇所长,夏木繁态度很诚恳:“魏所,我知道您要说什么,我知道自己不应该把吴大猛的母亲拖到人群中央去,更不应该与吴大猛面对面硬杠,我当时的确是冲动了。”

    “既然知道不对,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魏勇心肠一软,语气便温和了许多。

    夏木繁并没有隐瞒内心所想:“魏所,我看到吴大猛仗着手中有枪,先劫持打伤小贩,后要挟警察交换人质,岳渊组长要上他还嫌弃,非要挑一声不吭的孙师兄,那我心里就不服气了。他凭什么这么嚣张呢?不就是因为知道我们警察是好人,做事有原则,一定不会伤害无辜,一定会投鼠忌器吗?”

    魏勇听了,心中微动。

    夏木繁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十年前吴大猛之所以能够逃脱,也是因为闹市追逐警察担心伤害人民群众不敢开枪,而吴大猛无所顾忌。

    夏木繁见魏勇没有打断她的话,便继续往下说。

    “我当时也是气极了,心里想凭什么好人就被坏人钳制?凭什么警察要和杀人犯讲原则?凭什么刘爱珍养出这样的祸害,还要受到我们的保护?一气之下,我就……”

    说到这里,夏木繁认真地看着魏勇:“我当时没想太多,就是不想看着吴大猛继续嚣张,我想打压一下他的气焰。他逃了十年,您一定以为他东躲西藏过得像只阴沟里的老鼠吧?可是您错了,你看他肥头大耳、衣着光鲜,开着小汽车来荟市,这说明他混得不错。就这么个东西,还敢衣锦还乡!他害得大虞被撞伤,要挟孙师兄交换人质,难道就不应该让他、让他妈妈也受受折磨?”

    一口气把心中所想讲完,夏木繁终于感觉痛快了许多,一双眼眸里闪着晶亮的光芒。

    魏勇沉吟不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少失恃、养于乡野,夏木繁身上有一股野性。

    优点是冲劲足、敢闯敢干。

    但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无视规则,容易犯错。而且,因为行事毫无顾忌,也容易得罪人。

    派出所环境相对单纯,容得下她的野性。但如此优秀的她,将来总会去往更大的舞台,难道让她到那那个时候再栽个大跟斗?

    魏勇不忍心、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况发生。

    魏勇站起身,倒了一杯热茶送到夏木繁手中,温声道:“把煤灰放下来,坐下来喝口水吧。今天外面气温低,你先暖暖。”

    夏木繁一见魏所态度良好,顿时放松了许多。

    所长办公室里生了盆炭火,夏木繁将煤灰放在炭盆旁边,再接过热茶坐在椅子上。

    腊月天,外面是真冷,忙了一整天,精神高度紧张,夏木繁的确有些累了。

    魏勇安抚好夏木繁的情绪,这才开始说话:“小夏,你知道这个社会为什么要设置各种规则?”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人,不是动物。”

    夏木繁抬眸直视魏所,不是要批评自己行事莽撞吗?怎么开始讲起规则的重要性了?

    夏木繁那双亮晶晶的眼眸触动了魏所的内心。

    人类,代代更迭。

    前辈有责任将人生道理、感悟说给后辈听,让他们少走弯路,这样才能一代更比一代强。

    “动物世界里,笃信丛林法则,优胜劣汰,强者为王。如果把一套用在人类身上,弱者如何生存?公平如何保证?文明如何延续?

    所以,为了保持社会稳定、保护人们的利益与生命安全、提高生产效率,就有了大到法律体系,小到学生守则、乡村公约……各种各样的规则。”

    夏木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虽然讨厌规则,但也并非不懂道理。有些规则的确有存在的意义,读书期间老师让她背诵学生守则,什么尊敬师长、团结同学、热爱集体、诚实守信,这些都是对的。

    她只是……讨厌那些只能约束好人,却不能约束坏人的条条框框。

    魏勇说到这里,终于引入正题,拿今天的抓捕行动来举例说明。

    “这次抓捕吴大猛由重案组主导,是一次集体行动,一切行动听指挥,这就是规则。为什么要遵守?因为我们警察这次出动了五台车、三十多个人,一窝蜂地上相互掣肘反而效率低下,所以必须服从统一调配。”

    夏木繁挑了挑眉,满脸的不赞同:“可是,如果真听从指挥,大虞不主动冲上去撞停吴大猛,恐怕他早就跑了。”

    魏勇摇了摇头:“岳渊早就与交通大队联系,在人烟稀少路段设置路障,他跑不掉的。”

    夏木繁“啊”了一声,眼睛瞪大了些。

    魏勇道:“大虞不顾安危撞停吴大猛,出发点是好的,表现也足够英勇,但正是因为他没有听从指挥擅自行动,这才导致吴大猛的车子在菜场附近撞飞,也就有了他劫持老百姓之举。”

    夏木繁抿了抿唇,并没有说话。

    魏勇见她听得进去,便继续道:“我不是否认你们的功劳,你们为了抓捕吴大猛,置生死于度外,表现出了大无畏的精神,这非常难得。但是你要知道,我们是警察,是一个团队,为了保证效率,我们必须遵守规则,明白吗?”

    夏木繁再一次点了点头。

    魏勇道:“退一万步讲,今天吴大猛逃走了,那又怎样呢?我们有了他的车牌、他现在的容貌长相,还能从为他传递消息的黎艳珍那里、从他给刘爱珍的信封里获得更多信息,他越是混得好、拥有的资源越多,那他在这个社会留下的痕迹越多,再进行缉拿,他插翅难飞。”

    夏木繁这才意识到,不仅自己,虞敬、孙羡兵都表现得太过急切了。

    或许因为有魏勇十年追凶的前例在前面摆着,他们都认为如果错过这一回,不知道下一回什么时候才能将他抓捕归案。

    因此,他们三个才全力以赴,不惧生死。

    可是,魏勇现在告诉她,其实不用那么急切,听从指挥、做好自己就行。

    这让夏木繁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

    她皱了皱眉:“魏所,我们只是不想让坏人得逞,所以……”

    魏勇打断她的话:“想要打击犯罪,必须先保全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遵守规则,就是保护自己,明白吗?将无辜百姓拖入危险境地,一旦发生意外,你的警察生涯便到此结束,还怎么打击犯罪?”

    想到自己成长的过程,魏勇语重心长地告诫夏木繁:“小夏,虽然规则有时会约束我们,但为了更长远的发展,我们必须先熟悉规则、遵守规则,等到将来有能力了,或许我们能够制定规则,是不是?”

    熟悉规则、遵守规则,然后制定规则?

    夏木繁感觉眼前似乎开了一扇窗户,透过这扇窗户她可以看得更远、更辽阔的未来。

    她的眼睛里迸发出极亮的光芒,整个人变得精神奕奕,挺胸抬头,大声道:“是!”

    魏勇欣慰一笑,挥了挥手:“行了,你去医院看看小孙和大虞吧。”

    医院里忙碌得很。

    受枪伤失血过多的小贩幸好救治及时,手术后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不过还得继续休养。他妻子守在他身边,见到一个警察过来就鞠躬感谢。

    虞敬胸骨骨裂,躺在病床上不敢移动,但神智还算清醒。他的身边围满了派出所同事,嘘寒问暖。

    另一间病房里,刘爱珍目睹儿子被一枪毙命,精神受到极大摧残,目前昏迷不醒。

    有同情她的邻居过来探望,但也只是看一眼就匆匆离开,不愿意再留在病房接受旁人审视的目光。

    吴大猛于闹市劫持人质、公开与警察叫嚣、面对病弱母亲的眼泪毫不犹豫选择保全自己,种种行径让人愤怒、鄙视,即使是看着他长大的老邻居们都忍不住痛骂一句:死了活该!

    孙羡兵脸上被碎玻璃划了几道,包得像个棕子,但精神状态良好,看到夏木繁过来,咧开嘴直乐:“小夏,我还活着,我还活着咧。”

    夏木繁手里还抱着煤灰呢,孙羡兵招呼不打就抢起煤灰,狠狠地亲了它一口,嘴里叨叨个没停。

    “煤灰小可爱,是你救了我的命!”

    “以后你的小鱼干,我包了。”

    “小夏,以后养煤灰的钱归我出。”

    夏木繁微笑不语。

    有那么一刹那,夏木繁真的有些害怕。害怕像魏勇所长一样,眼睁睁看着战友赴死。

    好在,煤灰出现及时。

    好在,狙击手时机把握精妙。

    好在,警察准备充足。

    煤灰被孙羡兵抱了半分钟就有些不耐烦,挣扎着跳到办公桌上,冲着夏木繁喵呜了两声。

    【我是你的小猫咪。】

    【不是他的!不要他抱。】

    夏木繁心情很好,从口袋里拿出一条小鱼干送到煤灰嘴边,顺手揉了揉它的小脑袋:“干得漂亮。”

    煤灰这次的确干得很漂亮。

    是它埋伏在吴大猛父母家,提供了重要线索,又是它在危险关头带着小伙伴扑到车前,配合着灰喜鹊一起引发吴大猛内心的恐惧,这才慌了神,对准车窗玻璃开枪。

    只要枪口离开孙羡兵太阳穴,狙击手就有了下手的机会。

    孙羡兵越看煤灰越稀罕。

    他当时站出来,主动成为吴大猛人质的时候,其实内心恐惧无比。

    原本以为会在汽车追逐战中受伤,也有了可能会被吴大猛一枪毙命的准备,但不知道为什么,当夏木繁站在他前面,说要替他赴死之时,孙羡兵的内心有一股颤栗感,自脚底一直升到头顶。

    是男女之爱吗?

    孙羡兵知道不是。

    那是一种感动、一种崇拜、一种信仰吧。

    在那一刻,孙羡兵觉得夏木繁跨越了性别之分,不只是普通同事,而是他最信得过的战友、兄弟。

    孙羡兵看着夏木繁,目光炯炯:“小夏,你怎么这么会养猫?你看煤灰,多听你的!让它当间谍它就当间谍,让它扑向挡风玻璃它就不要命地扑。”

    夏木繁面上淡淡的:“乡下养猫养得多,有经验。”

    说到养猫,孙羡兵还有个疑惑:“煤灰通人性也就罢了,怎么那么多野猫听到你一个口哨就都前赴后继?”

    夏木繁见招拆招:“动物对某种声波敏感,我小时候经常与猫猫狗狗打交道,慢慢也琢磨出几种口哨声,能够适当引导它们的行动。再加上有煤灰带头,所以……”

    孙羡兵觉得很神奇:“你的意思是,你能通过口哨声指挥小动物?”

    夏木繁摇摇头:“指挥不了,只能看情况进行引导,鼓励或制止吧。”

    孙羡兵似懂非懂,不过这重要吗?不重要!

    反正夏木繁很厉害,跟着她混没有错,这就对了。

    接下来,是过年前的收尾工作。

    虞敬因为胸骨骨裂而住院,伤筋动骨一百天,一时半会出不了院,派出所同事轮流照顾。

    虽然魏勇批评夏木繁三人行动不听指挥,但那是他爱之深、责之切。事实上在这次吴大猛抓捕行动中,安宁路派出所成为表彰的重点。

    所长魏勇、案件组虞敬、孙羡兵、夏木繁四人在抓捕行动中表现突出,英勇无畏,获得集体三等功。

    众望所归,安宁路派出所被评为“人民最满意的派出所”,这是省公安系统基层单位最高奖项,含金量很高,因此派出所每位警察都拿到了丰厚的年终奖,过了个肥年。

    春节期间,派出所轮流值班,夏木繁选择留下。

    母亲失踪之后,父亲家也好、大伯家也好,都不是她的家。

    魏勇反正也是孤家寡人一个,索性与夏木繁作伴。

    两人春节一起包饺子、看春晚,一起处理日常事务。

    魏勇阅历深、见识广,有时间便以讲故事的方式将自己所见所想告诉夏木繁。

    夏木繁聪明大胆、直率纯真,只是一直缺少一位长者教导,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各种社会经验。

    从除夕到初七,短短几天一老一小便建立起家人般的情感。

    正月十六,虞敬出院。

    迎接虞敬的,不仅有奖章、奖状、资金,还有一纸调令。

    虞敬、孙羡兵、夏木繁将调往荟市公安局刑侦大队重案组。

    虞敬感觉脑子有点不够用,看着调令不敢置信地问:“把我们三个都调到重案组?那咱们派出所怎么办?”

    安宁路派出所案件组一共三人,现在全部调入重案组,这……

    察觉到虞敬的犹豫不决,魏勇拍了拍虞敬的肩膀:“没事,咱们安宁路派出所工作清闲住宿条件好,多的是有人想来,不差你们几个。”

    吴大猛被击毙之后,堵在心口的那块大石头落了地,魏勇整个人看上去精神焕发年轻了七、八岁。对于手底下这三名年轻人的离开,魏勇乐见其成,真心实意祝福,希望他们能够在新的岗位得到更多锻炼的机会,成长为公安系统最优秀的警察。

    虞敬从军队退伍之后分到安宁路派出所工作,在魏勇身边干了五年,两人早就情如父子,陡然面对分离,内心涌上浓浓的不舍:“魏所,要不我还是留在派出所吧?”

    魏勇笑了:“你就这点出息?这么好的机会,千万别错过。”

    透过办公室窗户望向安宁路派出所后院,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无比。虞敬叹了一口气:“小孙和小夏是警校刑侦专业毕业,去重案组更能发挥他们的能力。我只是个普通的汽车兵,侦查破案不是我的长项,去重案组做什么?”

    魏勇瞪了他一眼:“岳渊说你有勇有谋,开车技术好,重案组正好差一个你这样的人才,所以才亲自将调令送过来。你还年轻,未来的路长着呢,别窝在派出所,去吧!”

    孙羡兵有点急了,拉了虞敬一把:“大虞,进了重案组立功的机会就多了,咱们共同进退啊。”

    说完,孙羡兵看一眼一直沉默不语的夏木繁:“是不是?小夏,你赶紧劝劝大虞。”

    夏木繁“嗯”了一声,“要去一起去,不去都不去。”来派出所半年时间,她与孙羡兵、虞敬一起破了几起案子,慢慢建立起了默契。能够一起调去重案组,肯定比一个人单打独斗好得多。

    虞敬有些惊喜地看向夏木繁,什么时候自己的地位如此重要了?

    孙羡兵抓了抓脑袋:“大虞,要是你和小夏不去,我肯定不去重案组,就留在派出所当个小小民警挺好的,重案组常年和凶犯命案打交道实在是太危险了。你不知道哇,年前抓吴大猛这件事真把我吓够呛。如果不是煤灰带着那群野猫神勇出场,我能不能活着都难说,我要是死了,我爷、我奶肯定受不了。”

    虞敬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转移:“煤灰呢?”

    话音刚落,一道灰黑相间的身影从门口窜了进来,跳到办公桌上,冲着虞敬“喵呜……”了一声。

    虞敬伸出手,摸了摸煤灰的脑袋,笑着说:“你这怕是成精了吧?一喊你就跑了过来。”

    煤灰得意洋洋地扬着小脑袋,又喵呜了两声。

    【天天有小鱼干吃,真好。】

    【夏夏,是他要摸我,不是我求收养啊。】

    自从吴大猛事件之后,煤灰成为安宁路派出所的团宠,尤其是孙羡兵感激它救命之恩,买了一堆鱼干、鱼罐头投喂,煤灰渐渐有越来越胖的趋势。

    当时在菜场目睹煤灰带着一群野猫扑向吉普车的居民,也都觉得这件事近乎“神迹”。

    ——你说会不会是老天爷要收吴大猛的命啊?

    ——你说奇不奇?一大堆野猫跳到坏人的车上,还有十几只喜鹊飞到天上拉屎,硬是逼停了车子。

    ——我听说吴大猛疯了一样冲着野猫开枪,一只猫没伤到,自己却被一枪打死了,活该!

    对于这样的传言,夏木繁什么也没有解释。

    与其让大家怀疑她有与动物沟通的能力,不如让他们相信“恶人自有天收”。

    煤灰在现场的表演虞敬没有亲眼目睹,不过住院期间听孙羡兵添油加醋说了八百遍,虞敬内心对这只夏木繁收养的猫咪倍感亲切:“不愧是我们派出所的猫,还知道发动群众抓坏人嘞~~”

    孙羡兵趁热打铁:“岳组长说了,煤灰可以跟着我们一起过去。大虞,这是组织安排,你可不能退缩啊。”

    虞敬再抬眼望向魏勇:“魏所,我……”

    魏勇笑了:“放心奔前程去吧,别担心我。吴大猛已死,荀阳州大仇得报,痛快!今年市局刑侦大队搞改革,不仅涨了工资,重案组还分出七组,变化挺大的。你们三个人一起过去有商有量,熟悉新环境容易点。”

    虞敬挺胸抬头,响亮回应:“是!”

    孙羡兵大喜,抬起胳膊肘撞了撞夏木繁:“小夏,太好了,我们三个以后一起破大案!”

    夏木繁眸光闪耀:“去可以,但是我有个条件。”

    孙羡兵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你,你有什么条件?”他在心里暗自祈祷,好不容易劝虞敬同意调动,可别夏木繁又整什么难题啊。

    调往重案组,本就是夏木繁所愿。

    不过,难得这次岳渊亲自下调令,还一口气调走安宁路派出所三个人,此时不谈条件,更待何时?

    夏木繁走到电话机旁,拔通岳渊电话:“岳组长,你好。”

    岳渊的大嗓门透过电话线传来,一个办公室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是小夏啊,想好了吗,什么时候来重案组报到?”

    夏木繁的声音很冷静:“随时可以报到。”

    岳渊掩饰不住内心的欢喜,爽朗的笑声传来,震得夏木繁拿电话的手有些发麻:“哈哈……好!那就赶紧来吧,我带你们认认路。”

    “岳组长,我有个条件。”

    夏木繁微微低头,目光看着办公桌上那一迭卷宗。

    “条件?”

    岳渊显然没有想到,夏木繁会在这个时候提要求,笑声停止,声音也变得严肃起来:“什么条件?”

    孙羡兵与虞敬对视一眼,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警队有警队的规则,这次调动也是工作需要,工资、奖金、住宿问题,不必提刑侦大队都会考虑,绝不会让他们吃亏。夏木繁现在提条件,到底是为了什么?

    夏木繁深深吸了一口气:“到重案组后的第一个案子由我做主。我要重启十五年前的旧案,一桩妇女失踪案。”

    夏木繁的声音很轻,但带着一丝悲伤。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十五年前的妇女失踪案?是夏木繁的亲人吗?

    不等岳渊询问,夏木繁主动说出实情:“失踪人名叫徐淑美,是我的母亲。”

    孙羡兵感觉心脏被什么揪住,透不过气来,看向夏木繁的目光也变得深沉。十五年前,夏木繁只有六、七岁,一个这么小的孩子陡然失去母亲,她当时得多难过啊。

    虞敬忍不住出声:“小夏,我帮你!”

    真没想到看着坚强、勇敢的夏木繁身上竟背着这么沉重的担子,不管重案组同不同意立案侦查,虞敬觉得自己必须支持夏木繁。

    孙羡兵立马跟上:“小夏,我也帮你查!”

    当初知道魏勇所长将荀阳州之死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十年如一日地盯着吴大猛,夏木繁毫不犹豫站出来说要帮魏勇。现在夏木繁母亲失踪十五年,孙羡兵内心涌上一股说不出来的酸涩,这个忙,他必须帮!

    魏勇走上前,接过夏木繁手中电话,对岳渊直接下命令:“小岳,赶紧同意吧。”

    一旦进入工作状态,岳渊的语速变得飞快:“哪个辖区的案子?我让冯晓玉调档,申请重启旧案。你们三个立刻过来报到!”

    夏木繁的眼睛里泛起点点星光,这星光,名为希望。

    十五年了,她终于成为一名刑警。

    她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调查母亲失踪案。

    不管母亲身在何处,是死是活,她一定要寻求到当年的真相!

    魏勇挂了电话,认真地看着夏木繁。

    半晌,他伸出手在夏木繁肩上轻轻拍了拍,目光慈祥而温和:“没事,一定能找到的。”

    夏木繁重重点了点头:“嗯!”

    在安宁路派出所食堂吃完欢送宴,夏木繁、孙羡兵、虞敬在众人依依不舍的目光中,来到刑侦大队报到。

    岳渊带他们来到新的办公室。

    小白楼的二楼,从楼梯间走上来之后,有一条长长走廊。

    自东往西,分别是重案一组、二组……七组。

    此后经年,哪怕成为了全国首席刑侦专家,夏木繁依然不会忘记,当她在岳渊带领之下踏入最西头那间挂着“重案七组”标牌的办公室时,内心的感动与温暖。

    下午三点时分,阳光自西南向洒落,将这间近三十平方米的办公室映照得亮堂无比。

    星星点点的灰尘在阳光下舞蹈。

    铁皮档案柜、纯松木米色桌椅、几盆茁壮的绿萝、靠墙一块锃亮的白板……

    龚卫国、冯晓玉一身制服,站在门口,展开灿烂笑脸。

    岳渊道:“龚卫国擅长与媒体打交道、追踪缉拿,冯晓玉心细如发,文书工作很拿手。他们俩主动申请与你们一组,以后你们五个就是重案七组的核心成员。”

    孙羡兵、虞敬齐声道:“是!”

    夏木繁却没有马上应声,而是用审慎的目光看向冯晓玉、龚卫国。

    冯晓玉温柔可爱,未语先笑,一看就是个好脾气的。也许因为重案组女性太少,冯晓玉对夏木繁释放了足够的善意,这一回她要求调到重案七组,夏木繁能够理解。

    可是……龚卫国?

    从外形上来看,龚卫国高大俊朗,契合正直好警察形象,和人打交道容易博得信任,由他处理外务的确是把好手。可是,夏木繁记得这人心眼挺小,一开始还看不起自己,话里话外都是刺,他为什么主动申请加入七组?

    夏木繁的目光里带着疑惑,这让龚卫国有些脸红。

    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嘿嘿一笑:“那个,我吧,是真心实意想加入你们。以前多有得罪,是我的错。”

    吴大猛抓捕一案中,夏木繁主动站出来挡在孙羡兵面前,那一刻真的震撼到了龚卫国。

    他没有想到夏木繁能有那样的勇敢、那样的牺牲精神。

    如果说,以前龚卫国对夏木繁有几分嫉妒,但在那一刻之后,他彻底被夏木繁征服。他希望能够与夏木繁一个组,和孙羡兵一样成为追随她的人。

    冯晓玉开了句玩笑:“他呀,太爱显摆,别的组都嫌弃他。”

    龚卫国脸上挂不住,一下子胀得通红:“什,什么啊?我哪里爱显摆了?”

    孙羡兵、虞敬对视一眼,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岳渊敛了脸上笑意,严肃点名:“夏木繁。”

    夏木繁下意识立定挺胸:“到!”

    岳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重案组由我全权负责,现任命夏木繁同志为重案七组组长,有没有信心?”

    夏木繁有片刻沉默。

    她警校毕业方才半年,授三级警司,这么快就升职当组长了?

    岳渊沉声重复:“有没有信心?”

    夏木繁感觉到了压力,抬眸看向重案七组其他四人。

    孙羡兵与虞敬同时点头:“小夏,你可以的!”

    孙羡兵与虞敬早就想清楚,夏木繁虽然年纪小、资历浅,但她果敢坚毅、刑侦能力出众,三人小组以她马首是瞻,让夏木繁来当这个组长名至实归。

    龚卫国迎上夏木繁的目光,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夏木繁,放心吧,你当组长我心服口服。”

    黄志强杀母案中,龚卫国第一次接触夏木繁,那个时候他的内心满是不屑;

    在小宝失踪案的办理过程中,龚卫国看不惯岳渊对夏木繁的器重,说话有些阴阳怪气;

    可是在王丽霞牛奶投毒案中,夏木繁对案件的敏锐度、办案过程中的细致大胆渐渐让他改变态度。尤其是在抓捕吴大猛过程中,夏木繁勇敢踏出那一步,在龚卫国心中形象顿时变得高大起来。

    经历过一件件、一桩桩案件之后,龚卫国内心已经承认了夏木繁的能力。当重案组重新组队之时,龚卫国毫不犹豫地选择加入夏木繁这一组。

    他有一种预感:跟着夏木繁,立功有希望。

    冯晓玉巧笑如花:“夏夏,加油呀。”重案组一共七个组,夏木繁是唯一一个女组长,简直太给女警察长脸了。

    夏木繁吸了一口气,重重点头:“好!”

    第024章 老家

    1996年3月。

    荟市新樟镇五皮村。

    村口那棵经历百年风雨的老樟树舒展开枝叶, 宛如一把巨大的绿伞。即使初春寒气深重,老树却依然青翠茁壮。

    一辆警车、一辆吉普车开进村,停在老樟树之下。

    元宵刚过, 春耕还没开始, 村里的男女老少都闲得很, 或坐或站或蹲, 聚在树下说话聊天, 看到有车过来, 顿时将目光都投注在从车上下来的几个人。

    警车上下来三个人,龚卫国与新樟镇派出所所长萧振伟、退休警察郝刚。

    吉普车上下来四个人,夏木繁、虞敬、孙羡兵与冯晓玉。

    七人都身穿警察制服, 庄严肃穆的橄榄绿、金色盾牌、金色肩章,给村民们带来极大的震撼感,一时之间都不敢说话。

    等到看清楚走在最前面的人是夏木繁,众人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这个高挑、飒爽的女警, 竟然是满银家的大姑娘?

    一个憨厚长者走上前来, 亲切地与夏木繁打招呼:“繁繁回来了?你奶奶前几天还念叨嘞,说你当了警察,没想到穿上警服这么精神!”

    重回家乡, 再闻乡音, 夏木繁内心有些触动,微笑点头:“海叔,您好。”

    听到夏木繁喊了人,村民们顿时放下了心, 还真是在五皮村长大的夏木繁!既然是村里娃娃,那就没什么可害怕的。

    “繁繁有出息, 吃上公家饭了。”

    “小时候可淘气了。带着全村的猫猫狗狗到处打架,她奶奶追在后头拿竹笤帚抽也没抽老实。”

    “有四、五年没见了吧,完全是个大姑娘了,看着比小时候沉稳多了。”

    听到村民提到夏木繁小时候打架的历史,一直站在她身后不吭声的孙羡兵、冯晓玉转过脸偷笑。

    夏木繁环顾一周,映入眼帘的都是曾经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于是“阿婆”、“阿公”、“叔”、“婶”地喊了人,又解释了一句:“是,当警察了,今天回来调查点事情。”

    只是调查点事情,不是村里有谁犯了事,这让神经有些紧张的乡亲们都放松了下来,开始发出热情地邀请。

    “来叔家坐坐啊。”

    “等下来婶家里吃饭啊,给你蒸腊鱼腊肉。”

    “繁繁上高中之后就没回来过了,等下来阿婆家坐坐喝碗茶嘛。”

    夏木繁和大家寒暄了几句,带着另外六个人来到自家老屋。

    背靠一大片竹林的是一栋土砖黑瓦、一进五开的房子,窗框红漆剥落、墙面斑驳、檐下青苔遍布,看着年头有些久远。

    难得今天有点阳光,屋前宽敞的地坪间支了七、八条长条板凳,上面摆开五个竹编簸箕,里边晒着剥皮煮好的细竹笋。

    一个身穿青布棉袄的老妇人右手拿着个笸箩从堂屋迈步走了出来,抬眼看到夏木繁,愣了愣神。

    不过一呼一吸的功夫,她便变了脸,撇了撇嘴,没好气地说了句:“唉哟,看看这是谁来了?不是说再也不回这个家了吗,今天怎么贵人踏贱地啊。”

    夏木繁的眉毛拧了拧,喊了一句:“奶奶。”

    来人正是夏木繁的亲奶奶,郑惠菊。郑惠菊生了两子一女,老伴已经去世,现在和大儿子夏满金生活在一起。

    夏木繁的父亲夏满银是家中老二,结发妻子徐淑美失踪后一年再婚,在镇上另娶他人,生儿育女安下家,把夏木繁丢在乡下。

    夏木繁从小与大伯、大伯母一家生活,奶奶嫌她碍事,百般挑刺。要不是因为夏满银每年送不少钱回来,恐怕夏木繁连书都没办法读。

    母亲失踪之后,夏木繁寄人篱下受尽白眼,桀骜不驯的她没少挨打。

    到镇上读高中之后,夏木繁只在过年的时候跟父亲回家走个过场,上大学之后她连过场都懒得走,郑惠菊一看到她就一肚子怨气:“你别叫我奶奶,我没这个福气。养了你十几年,上了班都不知道孝顺孝顺,过年也不见人影,真是个白眼儿狼!”

    骂了这一句还不解恨,郑惠菊看一眼她身上的制服,“呸!”了一口,“当了警察了不起啊?就你那孤狼样的性子,到哪里都不招人喜欢。”

    冯晓玉抬眼看着骂骂咧咧的郑惠菊,很认真地替夏木繁辩解:“夏夏挺招人喜欢的。”

    郑惠菊被冯晓玉这一句怼得胸口发闷:“你们是一伙的,当然帮她说话。哼!三岁看老、五岁看大,我还能不知道烦人精的底细?自从她妈一死,整个人就像个炮仗一样,见人就咬,我都不知道陪了多少小心。要不是村里人看她死了妈可怜,懒得和她计较,只怕她屁股早就抽开了花。”

    夏木繁压低了声音:“我妈只是失踪,不是死了!”

    郑惠菊被她声音里的冰冷吓了一跳:“政府都说她死了给她销了户,怎么不是死了?也就你这个死丫头,一天到晚自己骗自己!”

    夏木繁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双手并指,打了个呼哨。

    三只花猫、两只大黄狗像听到指令一般,欢喜地从村子各处窜了出来,直奔夏木繁身旁。

    “喵呜——”

    “汪汪!”

    【夏夏回来了!】

    【你好久没回来了——】

    见到多年未见的儿时好友,夏木繁很是欢喜,蹲下来摸摸这个、抱抱那个。

    郑惠菊一脸的嫌弃,嘟哝道:“一天到晚逗猫玩狗,哪里像个姑娘伢。”

    她话音刚落,兴奋至极的猫猫狗狗精神抖擞地跳来蹦去,绕着夏木繁摇尾巴,把郑惠菊搁置在几条长板凳上的大笸箩撞飞,笋干掉得满地都是。

    “我滴个神啊……”郑惠菊哪里抢得赢这几只猫狗,看着沾泥的笋干,气得直跺脚,“你这个讨债鬼!一回家来就指挥这几个坏东西捣乱,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孽种哦~~”

    夏木繁从小到大不知道听过多少难听的话,只当郑惠菊的咒骂如过耳清风。她从口袋里掏出鱼干、肉干,喂进那几只猫狗嘴里,顺手摸了摸它们的脑袋。几年不见,村里这些“小弟”还是像以前一样活泼可爱,真好。

    郑惠菊骂得累了都没见夏木繁有所回应,恨得牙痒痒。有心上前打她一顿吧,看她个子高了自己一个头,手长脚长,警服之下蕴含着力量感,心知打不过,只得将手中笸箩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干嚎起来。

    “我这是什么命哦,亲孙女欺负奶奶,天打雷劈啊——”

    龚卫国、冯晓玉在县城长大,父母都是单位职工,成长环境相对文明,第一次见到老人坐在地上撒泼打滚,顿时瞠目结舌,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应该同情夏木繁……还是为夏木繁与猫猫狗狗的良好互动而点赞。

    孙羡兵、虞敬是农村娃娃,对这样的阵仗并不陌生,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往前迈出两步,一左一右托在郑惠菊胳膊肘,一把将老太太架了起来,放在长条凳上,再亮出警官证,大声道:“郑惠菊同志,请配合我们调查。”

    郑惠菊根本反应不过来,两条腿还盘着呢,整个人就离了地,“啪”地一声被人架着坐在长条凳上。

    再一抬眼,郑惠菊被眼前两张警官证闪花了眼,一颗心砰砰直跳,脸色开始发白:“调查……调查什么?”

    龚卫国与冯晓玉的嘴同时喔成了“O”字型,原来,对付这类撒泼耍赖的人还有这招?到底是基层派出所锻炼出来的同志,动作之流畅、配合之默契,令他们大开眼界。

    有人喊了村委主任夏常春过来,夏常春认出了曾经负责他们这一片的退休民警郝刚,忙笑着上前,忙不迭从口袋里掏出几支香烟:“郝警官你们怎么来村里了?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我带着村干部来迎接你们嘛。”

    郝刚摆了摆手,没有接他递过来的烟,将萧振传介绍给夏常春:“夏主任,这位是我们镇派出所萧所长,我们两个一起过来呢,是协助市公安局刑侦大队的五位刑警同志来村里调查一件旧案,希望你能配合。”

    公安局、刑侦大队、刑警?

    这三个名词听得夏常春眉头直跳,目光扫过在场的七位警官,陪着笑说:“配合配合,我一定配合!不知道是什么旧案,竟然劳烦萧所长和市局同志亲自过来。”

    萧振伟冷着脸,将目光转向夏木繁等人:“这几位同志是重案组刑警,有什么事听夏警官安排。”

    顺着萧振伟的目光,夏常春看向夏木繁。

    眼前女警既熟悉又陌生。明明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小辈,可是现在身穿制服一脸肃然让人既敬又怕。

    夏常春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夏,警官啊,有什么事需要我配合的,你只管说。”

    论辈分,夏木繁得称夏常春一声“叔”,她没有客套,直入主题:“常春叔,我们这次过来,是调查十六年前我母亲失踪一案。”

    夏常春一听,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十六年前的事情了……”

    这件事情他当然知道,徐淑美娘家在三塘镇,经媒人介绍嫁到五皮村,温柔勤俭,与夏满银虽然只生了一个女儿,但两人感情很好。徐淑美是初中毕业生,相貌柔美,谈吐气质与村里寻常妇人很不一样,村里老人、孩子都特别喜欢亲近她。

    十六年前,徐淑美失踪的时候是个春天,夏常春当时三十二岁,已经成家立业,还不是村干部。听说徐淑美是在中午前往镇上砖厂送饭的途中失踪,直到晚上夏满银饿着肚子回家察觉不对劲报了警。派出所同志前前后后来调查了一个多星期,什么线索都没有。

    从村里到镇上有七、八里路,村里有人看到徐淑美挎着篮子往镇上去,路上还寒暄过几句,可是到了镇上之后就再没有人看到她,夏满银中午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妻子送来的午饭,以为家里有事耽误了,只得喝了几碗凉水垫了垫肚子,等到下班回到家,听说妻子送饭直到现在都没回来,这才慌了。

    夏常春记得,六岁的夏木繁从那天傍晚开始就抱着村口那棵大樟树号啕大哭,边哭边喊妈妈,哭得声嘶力竭的,不管别人怎么哄都不肯离开,一直等到夏满银回到家抱起她,夏木繁才指着小路喊:找妈妈、找妈妈。

    全村人都帮着一起找,点着火把、打着手电顺着去镇上的路寻找,可是直到凌晨都没有一点消息。

    后来警察介入,一丝线索都没有,最后按失踪处理。

    两年之后,夏满银不再心存侥幸,到派出所办理了销户手续,徐淑美就此成为一个“死人”。

    再以后,夏满银结婚生子,去镇上生活。

    徐淑美失踪之后,原本乖巧可爱的夏木繁变得浑身都是刺,她执着地认为徐淑美还活着,谁敢说“你妈妈死了”,她就冲上去拼命。

    她憎恨给母亲销户的父亲,不愿意与继母一起生活,坚决要留在老屋等母亲回来。面对朝夕相处的奶奶郑惠菊、大伯夏满金、大伯母周兰妮以及堂兄妹,夏木繁也绝不容许他们说徐淑美已死,只要他们说半句母亲的坏话,夏木繁就捣乱报复。

    就因为这个,夏木繁和家里人的关系十分紧张。

    她在村里也以“烦人精”、“刺头”、“调皮鬼”闻名。

    现在看到她成为一名刑警,还带着其他警察一起重启旧案,寻找母亲失踪的真相,夏常春心里很不是滋味。

    说实话,他很佩服夏木繁的执着。从六岁开始到现在应该二十出头了吧,她竟然一直记得母亲,要找到母亲,这样的坚韧他在其他人身上从来没有见到过。

    可是,他又有些担忧。当年发动全村、派出所那么多同志都没有找到徐淑美的下落,现在时隔十六年,哪里还能找得到?

    想到这里,夏常春问道:“繁繁,你妈妈失踪是在1980年3月吧,当时全村人帮着找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报警,派出所同志来村里走访了五天,又到镇上询问过不少人,可是都没有找到有用的消息。现在调查,你想怎么开始?”

    夏木繁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纸张泛黄的小本子。

    翻开本子,映入眼帘的是她小时候稚嫩的笔迹,有些字不会写用的是拼音。

    夏木繁五岁由母亲开蒙,早早学会了拼音,六岁上小学之后,她便开始在本本上记事,将村里关于母亲的所有传言与消息都记了下来。

    “先从村里这些谣言的源头开始调查。”

    有道是,无风不起浪,到底是谁编织谣言,往母亲身上泼脏水?现在夏木繁要一个一个地查下去。

    这些故意歪曲事实的人,都有犯罪动机。

    “谣言?”夏常春心头一紧。

    徐淑美性格温柔、文化程度高、生得又好看,村里有些无知愚昧的长舌妇心存嫉妒,闲极无聊猜测她到底去了哪里的时候,不免有些难听的话传出来。越传越离谱,什么跟人跑了、丢下女儿到城里享福去了、和人私通被人害了之类。

    没想到,夏木繁一点一滴都记下来了?

    这孩子……真是记恨呐。

    如果夏木繁还是小时候那样调皮捣蛋,夏常春能用“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来搪塞;

    如果夏木繁没有穿警服出场,夏常春能用“事情过去这么久,谁还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来应对。

    可是现在夏木繁一脸严肃,身后站着派出所所长、市公安局刑警,面对她的询问,夏常春必须认真对待,不能再有半分敷衍。

    “没想到啊,繁繁记事真早,那个时候你也才六岁吧。行啊,你说怎么查,叔支持你。”

    郑惠菊的目光被夏木繁手中那个破旧的小本本吸引。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一下子从条凳上站了起来,冲到夏木繁面前,劈手想要抢过那个黄纸壳的本子:“好啊,你这烦人精心眼跟针尖一样大,六、七岁就开始记仇恨,我倒要看看,你都编排了哪些人!”

    夏木繁侧身略让,左手将本子往口袋里一放:“别急,先从你开始。”

    夏常春忙上前将郑惠菊往后拉了拉:“惠婶,繁繁回来是办正事,这里都是警察同志,你可不能再拿当奶奶的架子,不然就算妨碍公务,要抓起来坐牢的。”

    夏常春的话成功让郑惠菊老实下来,她目光闪烁,缩了缩脖子,显然还是怕警察的。

    夏木繁盯着郑惠菊的脸:“我妈失踪后你对我姥姥、舅舅说她跟村里知青眉来眼去,肯定是偷着跑了。我问你,我妈和哪个知青眉来眼去,又是和谁跑了?”

    母亲失踪的时候夏木繁刚满六岁,但她记事早,清晰地记得姥姥和两个舅舅曾经来家里闹过,后来被郑惠菊一通作天作地、撒泼打滚卸了气势,再加上村干部和派出所同志的调解最后不了了之,两家彻底断了联系。

    虽说母亲那边的亲戚不再与夏家来往,但夏木繁永远也忘不了奶奶骂过的那些话。

    郑惠菊一下子卡了壳。

    徐淑美嫁到五皮村之后,郑惠菊看不惯徐淑美与小儿子腻歪恩爱,又嫌弃她只生了一个女儿,在徐淑美失踪娘家人上门要人时,为了逃避责任往徐淑美身上泼了盆脏水,没想到夏木繁竟然记得如此清楚。

    夏常春叹了一口气:“惠婶,徐淑美跟知青跑了这个流言,的确是从你这里传出来的。当初咱们村里来了五个男知青,在大队部杂物房里安了家,后来77年高考恢复有两个考上大学离开村,78年又考走一个,最后剩下两个79年都想办法回了城。这几个知青都是城里的高中生,个个知书达礼,你说徐淑美和他们有不正当的关系,到底是哪一个?”

    郑惠菊耍起了无赖:“我怎么知道是哪一个?反正她觉得自己有文化,一天到晚找那些知青借书、聊什么诗词的,那些知青上大学去了还隔三岔五地写信、寄东西给她,关系好得很。她嫌我们家里穷,嫌满银在砖厂上班丢脸,攀上高枝跟人跑了。谁知道她是死在外头了,还是改头换面重新嫁人生子,反正我丢不起这个脸!”

    夏木繁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我妈妈和哪些知青通信?你有证据吗?”

    郑惠菊翻了个白眼:“你妈一死,她的东西我都扔了、烧了、没了!”

    夏木繁不想和她再纠缠,转过头看向夏常春:“常春叔,请你把那五个知青的基本情况都告诉我们,我一个一个地查。”

    既然不知道是哪一个,那就挨着个地查!

    夏常春忙点头应了:“好好好,村委还留着底咧,我马上去找。”

    拿到五名知青的资料之后,夏木繁将它交给冯晓玉。

    冯晓玉心领神会:“有了姓名、籍贯、回乡路径,我马上联系相关户籍民警开始查。你放心,考上大学的知青会有学籍档案,回城知青有家庭住址与社会关系,一定能找到这五个人。”

    夏木繁点点头:“好,那就交给你了。”

    郝刚是当年参与过徐淑美失踪案调查的民警之一,虽然退休了,但对当年的事情记忆犹新,他看着夏木繁凭着儿时记忆迅速打开局面,顿时来了兴致:“夏警官,徐淑美失踪时五名知青都已经离开村,所以我们忽视了这条线索。你们现在从这里入手开始查,说不定真的能发现些什么。”

    夏木繁摇了摇头:“我不相信我妈会抛下我独自离开,她失踪一定有外在的人为因素,或者被拐,或者被挟持,或者……”

    夏木繁不想说出那个词,但她现在是警察办案,各种可能性都必须考虑到,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将那个词说了出来:“被害。”

    气氛忽然变得沉重无比。

    孙羡兵看着她那双变得黯淡的眸子,轻声道:“凡事先往好处想,你别担心。”

    夏木繁咬了咬牙,看着远处只剩下水稻秸秆的农田,一字一句地说:“活要见人,死在见尸。”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找到人誓不罢休的执拗,还藏着一缕深埋在心底的悲伤,这让龚卫国内心仿佛被什么揪住,呼吸有些困难。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夏木繁,只能大声道:“放心吧组长,我们帮你。”

    夏常春的目光从农田转到夏木繁的脸上,想到这孩子从小到大执着认为母亲还活着,为了这个不知道和多少孩子打过架,不由得长叹一声:“繁繁,下一个你打算查谁?”

    第025章 岔路

    三月的寒风吹来, 吹乱了夏木繁额前碎发。

    她甩了甩头,抬手指向村口方向:“去桂婶家,当年是她说我妈跟隔壁村的二流子孙广胜跑了, 我要问问清楚。”

    夏常春抹了把冷汗:“好, 我陪你们过去。”

    夏木繁口中的桂婶, 是夏常春的弟媳妇孙桂香, 最喜欢家长里短、打听八卦, 一张嘴不晓得得罪了多少人, 为这个夏常春批评过她很多次,可她就是不改。现在好了,警察找上门来, 真应了那句老话——祸从口出。

    夏木繁一行人在村民的簇拥之下,来到一栋新建的两层砖瓦房前。

    现在已经是1996年,随着改革开放政策的推行,农村里有一批人先富了起来。夏常春的弟弟夏常贵在南方当厨师工资不低, 赚钱之后回村做了新屋, 大玻璃推拉窗、白色小面砖、青灰色水泥地面, 看着挺气派的。

    过完正月初六夏常贵带着小儿子去南方打工,家里只留下孙桂香和大儿子、大儿媳在家。看到这么多人往自家方向而来,孙桂香以为村里又有热闹瞧, 抓了一把瓜子站在大门口, 一双三角眼眨巴眨巴,笑得合不拢嘴,完全不知道自己将成为八卦的源头。

    来到新屋,领头的夏常春看着孙桂香, 一脸的不高兴:“桂香,顺子他们呢?”

    孙桂香往地上吐了一口瓜子壳:“去镇上办事去了。”

    夏常春说:“赶紧泡茶, 这几位警察同志要找你了解些情况。”

    孙桂香这才留意到人群里那七道橄榄绿的身影,唬了一跳:“干嘛呀?警察同志找我做什么?我就是个农村妇女,在家做点家务带带孙子,我可没有犯法。你们要是想抓那些赌博的只管往上屋场的老杨家去,他们家过年开了十天的盘口……”

    夏常春心里暗恨这死娘们一张破嘴不关门,提高音量吼了一句:“警察同志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别瞎扯别人!”

    自从夏常春当上村委主任,威严渐长,他这一吼还真让孙桂香有点害怕,嘟嘟哝哝将人迎进堂屋,又倒上热茶。

    热茶端到夏木繁面前时,孙桂香愣愣地看着她的脸,犹豫着问:“你,你是……”

    夏木繁睃了她一眼。

    这熟悉的眼神让孙桂香一张嘴张得老大,捧着热茶也不觉得烫,半天才说句:“繁繁……都当上警察了。”

    唉呀妈呀,孙桂香感觉大事有些不妙。她当年可没少说徐淑美的坏话,夏木繁从小就脾气大、爱记仇,不仅把她家小儿子揍得满头包,还往她家泼过粪水,现在她当上警察,不会是打算公报私仇把她抓起来坐牢吧?

    这么一想,孙桂香努力挤出一个笑脸,干巴巴地开始拍马屁:“繁繁,你从小就聪明、有志气,我一看就知道你能有大出息。和你一样大的孩子都还在外地打工咧,就你考上大学吃上了公家饭,厉害啊。”

    夏木繁扯了扯嘴角,没有吭声。

    她和孙桂香一家人从小斗到大,虽说她被奶奶揍过无数回,但孙桂香从此也怕了她。尤其是她家小儿子夏伟亮,看到她就躲。

    像今天这样马屁,第一次从孙桂香这张破嘴里说出来,真是稀奇。

    见组长不说话,龚卫国立刻出来打前站。

    他亮出警官证,板起一张俊脸:“孙桂香同志吧?你知不知道什么是造谣罪?编造虚假信息传播,严重扰乱社会秩序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

    龚卫国模样端正,重案组遇到警情通报、接受媒体采访的事宜都会交给他处理,日积月累的他自有一套应对的话术。现在端起架子来唬人有模有样,吓得孙桂香一张脸变得煞白。

    孙桂香以前不晓得传过多少闲话,添油加醋、掐头去尾、夸大其辞是惯技,讲究的就是离奇、新鲜、抓人眼球,从来不会去甄别真假,以前最多也就是当事人打上门来骂几句,现在第一次听说还有可能因为造谣重整判刑,一颗心顿时浮在半空飘飘荡荡,惊慌失措地看向夏常春:“大哥,你可得救我呀。我,我不想坐牢的。”

    夏常春也不怎么懂法,被龚卫国这几句话震慑住,跺了跺脚,咬牙切齿地骂道:“你呀你呀,一张破嘴害死人!”

    堂屋里,七个制服凛然的警察面容严肃;

    屋外一群村民大气不敢喘。

    这阵仗让孙桂香身上那股子八卦卖弄的劲头全都散到了九霄云外,她此刻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坐牢。

    她将目光转向一直没有吭声的夏木繁,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是是是,都怪我这张破嘴!繁繁,你可是婶子看着长大的呀,你现在当了警察可不能看着婶子被抓吧?我到底是哪句话说错了?你得告诉婶子,我道歉、我赔罪、我罚钱行不行?”

    孙桂香抽了自己一巴掌,吹起一个鼻涕泡泡,“啵”地一声就破了。原本严肃的场面一下子显得滑稽起来,围观村民哄堂大笑起来。

    “该!这死娘们一天到晚无事生非。”

    “我小舅子本来说了一个媳妇,结果孙桂香编瞎话说我小舅子在外面嫖昌被抓罚了钱,对方硬是上门退了亲。”

    “还记得红红那丫头不?就是孙桂香说她在外面卖身赚钱,搞得她爸妈一直抬不起头来。”

    听到屋外村民的议论,孙桂香后背开始冒出冷汗。

    到底是哪一句话说错了?到底是哪一件事造了谣?警察到底是因为什么找上门?又是为了什么要来判她的罪?

    无数个问号在脑中亮起,可是一个答案都没有。

    未知的恐惧,让孙桂香感觉呼吸开始困难,她眼神呆滞地看着夏木繁,忽然福至心灵:“繁繁,你是不是有什么要问我的?你问,我保证老老实实地说,保证一句谎话都没有。”

    前期铺垫基本到位,夏木繁这才开口询问:“我八岁时,你曾对村里人说我妈妈跟三塘村的二流子孙广胜跑了,为什么?”

    “啊?”

    一听是这事,孙桂香脑子有点懞,下意识地开始为自己开脱,“不是,我也是听别人说的,真的,我没有造谣。”

    夏木繁冷笑一声。

    龚卫国提高音量:“孙桂香同志,你好好想一想。”

    孙桂香打了个激灵,抬起双手:“好好好,你们让我想一下。”她扶着墙慢慢坐下来,试图从一团浆糊的记忆里寻找出当年自己说这一番话的来龙去脉。

    堂屋里没有人说话,只有呼吸声可闻。

    屋外的村民却响起了低低的议论声,“嗡嗡”声响钻进孙桂香的耳朵里,给了她巨大的心理压力。

    半晌,孙桂香终于理出了一点头绪。

    “警察同志,我真的是冤枉的!”

    “徐淑美失踪之后,一开始村里传的都是她和考上大学的知青跑了,这话是她婆婆说的,和我没关系。”

    “后来这事过去快两年多快三年吧,我回娘家过年听说了一件事。三塘村那个整天偷鸡摸狗的孙广胜跑了这么久回家过年,摇身一变成了什么万元户,那个气派哟,搞得不少人眼红咧。”

    “我当时就问,孙广胜是什么时候跑得不见人影的,娘家人说1980年3月。我一想,哟嗬,和徐淑美失踪的时间差不多。后来我还找了个机会问孙广胜知不知道徐淑美去了哪里,他当时看上去还挺紧张,不停地追问她到底去了哪里。”

    “哦,对了,我记得村里有人问过他,到底靠什么赚的钱,他得意洋洋回了句:老子赚的是女人钱。”

    说到这里,孙桂香一拍大腿:“你们想一想,两人前后脚失踪,孙广胜两、三年之后赚大钱回家,搞不好两个人有什么奸.情!”

    说到这里,孙桂香迎上夏木繁的目光,可怜巴巴地说:“我,我只是瞎猜的嘛,就随便说了说,没想到后来就传成你妈和二流子跑了……”

    孙广胜与徐淑美。

    一个是三塘村的二流子,一个是五皮村的小媳妇。

    孙桂香凭一张嘴硬生生将这两个完全没有交集的人捏在了一起。

    夏常春听完她的话,实在没忍住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我呸!孙广胜认不认得徐淑美都不一定,你凭什么说他俩有奸.情?”

    孙桂香叫起屈来:“大哥,我虽说喜欢东家长西家短,可我从来不瞎编乱造。孙广胜怎么会不认得徐淑美呢?咱们两个村也就隔了两里地,孙广胜好吃懒做四处晃悠,一双眼睛专盯那些生得好看的大姑娘、小媳妇,我回娘家的时候他还来找我打听过徐淑美有没有没出嫁的姐妹呢。”

    人群里有人喊了起来:“桂香嫂子,我记得你和我说,孙广胜早就看上了徐淑美,特地挑她去镇上送饭的路上勾搭,两人勾搭成奸,然后一起远走高飞。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我还以为你是亲眼所见呢,搞了半天完全是瞎编的!”

    一句话引来其余几个女人的附和。

    “对呀,桂香这张嘴可真是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没影子的事情说得像真的一样。”

    “也别怪当年繁繁往你家屋门口泼大粪,活该!”

    夏木繁的眸光变得暗沉。

    原本徐淑美失踪两、三年之后关于她的流言已经渐渐消散,却因为孙桂香大肆宣扬孙广胜与徐淑美的私情而再次热闹起来。夏木繁虽然只有八岁,却凭一己之力与孙桂香对抗,不仅把大她三岁的孙桂香小儿子揍成猪头,还提了一桶大粪泼在她家堂屋前。

    夏木繁的反抗虽然后来被奶奶镇压下去,但孙桂香自此也怕了她,没敢再胡言乱语。

    现在旧事重提,夏木繁愈发冷静。

    ——流言背后,隐含着某些令人深思的巧合。

    孙广胜与徐淑美同一时间点失踪;

    孙广胜曾经对徐淑美动过歪心思;

    孙广胜两、三年后归家,提及徐淑美时神情紧张;

    孙广胜赚的是女人钱。

    将这些信息联系起来,有没有一种可能——徐淑美是被孙广胜拐走的?

    不是孙广胜与徐淑美有私情,而是孙广胜无意间遇到到镇上送饭的徐淑美,一时意动将她拐走并因此赚到了钱,并就此走上拐卖妇女赚钱的犯罪之路。

    想到这里,夏木繁看向孙桂香:“孙广胜赚女人钱,怎么赚的?”

    孙桂香嗫嚅了半天,却一个字也没有说。

    夏常春急得脑门子冒汗,重重地一拍桌子:“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说实话!你是想坐牢吗?”

    孙桂香偷偷看了夏木繁一眼,小心翼翼地说:“我,我不敢乱讲,怕你们又说我造谣。”

    夏木繁还没开口,龚卫国已经吼了一句:“你给我老实点!”

    龚卫国这一声吼,颇有岳渊的气势,吓得孙桂香再次打了个激灵。明明是早春料峭,可是后背却冷汗长流。

    “我,我说。那个,孙广胜对外说的呢是卖女装,可我觉得不太像。我也是听娘家人议论的啊,他们说孙广胜在镇上做了三层新房,家里养着几个漂亮的大姑娘。孙广胜还拍着胸脯说过,村里谁家娶不上媳妇就找他。你们说……他是不是干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夏木繁与龚卫国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孙桂香这人说话没个把门的,还真不好说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孙广胜到底是真的靠卖女装发家致富,还是拐卖妇女、组织妇女卖yin,只有调查之后才能知道。

    夏木繁问:“现在孙广胜在哪里?”

    孙桂香一听这个问题,顿时紧张起来:“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这事儿是我说的。三塘村的水泥路是孙广胜出钱修的,他和村委会干部关系铁得很。我娘家人要是知道我把他的事情告诉警察,肯定会把我杀了。”

    夏木繁指着堂屋外乌泱泱的村民:“我不说,其余人都会说。”

    孙桂香抬眼看向屋外,一双双眼睛里闪着好奇、八卦、跃跃欲试的光彩。曾经的她,也是其中一员,见风就是雨,逮到一点点风吹草动就四处传播,从来不会考虑当事人的心情。

    可是现在,她成为流言中心,这才明白被议论、被编排、被八卦并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屋外有人喊了一句:“孙桂香,你娘家人不会杀了你,最多把你嘴撕烂。”

    其余人都笑了起来。

    “对啊,杀人还得偿命呢,杀了你干什么?”

    “顶多就是往你床上泼大粪呗。”

    “孙广胜那小子要是违法犯罪,你告诉警察这算是检举揭发,可比你造谣生事强多了。”

    村民们嘻嘻哈哈声里,孙桂香一张脸胀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可是,眼前几位警察目光炯炯,让她有一种无法遁形的压迫感。眼见得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孙桂香心一横,说了实话。

    “孙广胜发了大财,早就把他爸妈和大姐一家都接到容阳镇去了。”

    容阳镇隶属荟市,与新樟镇毗邻,近几年因为靠近荟市火车站、大力发展小商品批发产业而经济发展飞速。

    得到孙广胜这条线,夏木繁立刻带着重案七组全体人马奔赴容阳镇。

    萧振伟回派出所办事,留下郝刚全程陪同。

    时隔十六年,当年经办徐淑美一案的郝刚已经退休,不过好在人还留在新樟镇,因此这次旧案重启一直跟着。

    说实话,郝刚并不太看好这件事。

    当年村民帮着找、警察到处问,都没找到人,现在时间都过去十六年了,再来找,哪里找得到?

    到底是自己跑了、被拐了、还是被害了,谁也不知道。

    1980年春季,村里刚刚启动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按人头分田到户,人人都忙着手里头那几块地,恨不得赶紧施肥、耕田、播种,根本没多少人关注徐淑美的失踪。

    因此,一个月之后派出所按人口失踪结案。两年之后,夏满银申请销户时,派出所也按照正常流程予以批准。

    看着一言不发的夏木繁,郝刚心头涌上一阵悲悯,想想她六岁母亲失踪,八岁父亲再婚,从小被扔在乡下与刻薄的奶奶一起生活,肯定吃了不少苦。

    即使如此,夏木繁依然不改初衷,誓要找到失踪母亲。这份执着、坚持让郝刚动容。

    郝刚温声道:“80年的时候派出所档案管理比较混乱,当时的笔录都找不到了。不过我记得从村里出来有几个村民见过你母亲,还和她打过招呼。从村里到砖厂要过一个小桥,再拐个弯路边有家供销社。”

    说到这里,郝刚指着车窗外一个破旧的、带院子的一层平房说:“呶,就是这个供销社。”

    听到这里,夏木繁若有所思地问:“你们问过当时在供销社买东西的人吗?有没有发现一些异常,比如陌生人、陌生车辆、争吵声之类?”

    郝刚摇了摇头:“镇上这家供销社当时算是比较热闹的地方,附近村子的人都来这里买日用品。不过当时是中午,大家都在吃午饭或者午休,来这里的人不多。问了一圈,倒是有个售货员说看到你母亲经过。”

    夏木繁再问:“之后呢?”

    郝刚继续摇头:“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再看到你母亲。供销社出来之后,有一条岔路,一条通往砖厂,一条通往镇上。砖厂那条路没什么人走,镇上那条路倒是热闹点,可都没人看到过她。”

    车里忽然陷入沉默。

    按照郝刚提供的消息,供销社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节点,在此之前徐淑美的行踪有迹可寻;在此之后,就再没有人看到过她。

    孙羡兵皱起了眉毛:“徐淑美原本就是去砖厂送饭,镇上那条路热闹却没人看到她很正常。从你刚才描述的情况来看,她的失踪路段可以缩小到从供销社到砖厂的那一段。那条路上、或者附近,有没有发现异常脚印、散乱物品、陌生车辆?”

    郝刚极力回想,可是依然一无所获。

    当年派出所同志刑侦水平、手段都有限,前前后后在村里、砖厂、镇上走访调查了一个星期,并没有对供销社附近进行重点搜寻。

    孙羡兵感觉有些可惜:“这么重要的线索就这样放过去了?”

    郝刚感觉脸上有些发热,不过依然努力解释:“我们真的尽力了。”

    夏木繁安静看着渐渐远去的一层平房,红色坡屋顶、灰白色墙面,封面上的宣传标语已经斑驳,依稀可以分辨出“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八个大字,有一种历史的厚重感。

    当年热闹非凡的供销社已经被越来越现代化的商场、超市所代替,可为什么母亲却仿佛一直停留在1980年的春天?

    第026章 孙广胜

    在容阳镇派出所同志的协助下, 夏木繁很快见到了孙广胜。

    孙广胜的家位于容阳镇主干道西侧,三层砖混楼房,墙面贴着米色面砖, 铝合金推拉窗, 玻璃浅绿色, 门口罗马柱、气派门廊, 室内装饰得富丽堂皇。

    孙家院子里养了两条大狗, 用铁链子拴在围墙栏杆上, 一有陌生人靠近就开始狂吠。

    派出所提前打过电话,孙广胜听到响动急忙迎出屋来。近五十岁的男人,大腹便便, 头发微秃,穿一件棕色皮衣,右手食指戴着粗大的金戒子,脖子上挂一条金链子, 很有暴发户的气质。

    一见到身穿警服的这一行人, 孙广胜立马喝止狗叫, 满面堆笑地从口袋里掏出高级香烟开始分发:“来来来,警察同志请抽烟。”

    他熟稔地与容阳镇派出所同志打着招呼,一副警民一家亲的模样。

    容阳镇派出所的同志摆手拒绝了香烟, 向孙广胜介绍夏木繁这一行人:“这是荟市公安局刑侦大队重案组的刑警, 他们想要找你了解一下情况。”

    孙广胜笑容不减,将众人迎进客厅,吩咐保姆端茶倒水,一边张罗一边殷勤地询问:“警察同志要了解什么情况?”

    孙家客厅足有两层楼高, 开敞、宽大,锃亮的大理石地板、璀璨的水晶吊灯、皮质沙发背后一幅偌大的玉兰迎春瓷画, 扑面而来的富贵之气。

    重案七组来之前已经将孙广胜的户籍资料、家庭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也制定了相应的侦查计划。

    刚刚坐定,龚卫国环顾四周,率先问话:“孙先生做哪一行的?这么有钱。”

    孙广胜笑容僵了僵:“这不是托改革开放的春风吗?做服装批发生意赚了点小钱。”

    龚卫国“哦”了一声:“我知道,孙总在白狮批发中心有三个门面。”

    孙广胜不知道重案组的来意,心中忐忑,但脸上不敢露出半点不安,陪笑道:“小打小闹,小打小闹。”

    龚卫国板着脸继续问话:“店面在工商部门的注册时间是什么时候?”

    孙广胜答:“88年6月。”

    龚卫国问:“你这房子什么时候建好的?”

    龚卫国的问话东一榔头西一棒,让人捉摸不透。可孙广胜却感觉有一张网,正朝着自己撒过来。

    因为不知深浅,他决定装糊涂:“具体什么时候盖的房我不太记得了,有些年头了。刚开始就是简单搞了一下,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是92年重新装修的。”

    龚卫国瞥了他一眼:“报建的时候有审批记录,你忘记了时间不要紧,我知道。”说完,他转过脸看一眼冯晓玉。

    冯晓玉默契地点了点头,拿出一迭子复印资料:“这栋房子于1983年6月报建,第二年3月主体竣工。”

    孙广胜这几天在镇上经营得不错,和派出所、住建部门、工商部门、税务部门……的相关负责人关系良好,当然知道“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道理。

    眼见得对方有备而来,可他却连重案组的目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他的内心愈发紧张,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啊,对对对,房子是83年盖好的,84年住进来的。”

    龚卫国问:“盖房子这大半年里,你住在哪里?”

    孙广胜努力回忆过去:“在,在镇上租房子住。”

    “哪个镇?”

    “新樟镇。”

    “为什么想到容阳镇盖房?”

    是啊,为什么从这个镇搬到另外一个镇?这个问题孙广胜一下子卡了壳。

    因为新樟镇总能遇到熟面孔,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总不好坑自己人;

    因为容阳镇离火车站近,倒腾物资方便;

    ……

    这些理由能说吗?当然不能。

    孙广胜只得说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容阳镇商业氛围好。”

    龚卫国并不在意他的答案,将时间线再次前移:“83年在新樟镇,82年呢?”

    孙广胜点头:“也在新樟镇。”

    “81年呢?80年呢?”

    孙广胜被问得有点懞,硬着头皮继续点头:“应该……是吧。”

    审讯犯人多了,龚卫国颇有经验。人类说谎时会按照正常的时间线来进行编造,如果倒着时间线问就会错误百出。龚卫国故意围绕孙广胜的事业线倒着提问,就是要逼出他赚钱背后的真相。

    大网笼在头顶的感觉愈发强烈,可是偏偏孙广胜拿不准重案组刑警找他做什么。

    如果说是偷税漏税的事儿,那应该是税务部门的责任;

    如果说是产品质量的事儿,那应该是工商部门的责任;

    重案组刑警上门,只能是大案、要案。

    想到这里,孙广胜心跳开始加快,喉咙感觉有些发紧,说起话来完全没有刚开始的从容热情。

    “我,我那个时候年纪也大了,既没成家又没工作,在家里老被爸妈骂,村里人看到我都嫌,想想也挺没意思的,于是下定决心要出来混个人样。80年到82年,我在几个镇上打零工,在工地搬过砖、干过泥瓦工,也在酒店刷过盘子、帮过厨,赚了一点钱之后呢,我发现女人的钱最好赚,于是就从市里进了一批女装,拿到镇上集市上卖,一来二去的倒腾,手里的钱越来越多,就想着做房子安家。”

    听着似乎是个励志故事。

    ——村里二流子幡然悔悟,誓要让亲人刮目相看,于是辛苦劳作,终于发现商机赚了钱。

    可是,龚卫国却没这么容易被忽悠。

    “具体打了多久的零工?什么时候开始倒卖服装的?”

    这个问题让孙广胜有些头痛。

    “怎么?当年的奋斗故事已经遗忘了?”龚卫国故意讽刺了他一句。

    孙广胜只得苦笑回答:“时间有点久,我都快要忘记了。打工应该打了差不多一年时间吧。后来81年春天的时候我开始卖衣服,赚了一点钱。”

    “赚了多少钱?”

    这个话题有些敏感,孙广胜明显有些抗拒:“警察同志,我赚了多少钱也要向你汇报吗?”

    龚卫国依然很严肃:“你81年腊月归家,三塘村村民说他请了戏班子搭台唱戏,还自掏腰包买了一车烟花放,捐了一千块给村委,为此村里给你戴了大红花,送了个万元户的奖状,对不对?”

    那张看不见的大网铺天盖地地笼了过来,孙广胜感觉透不过气,半天才回了一句:“那,那是我瞎显摆。”

    孙羡兵恰到好处地说了一句:“显摆也得有实力嘛。”

    孙广胜察觉到了不对,可是话已经说到这里,他再想辩解也显得苍白无力。

    龚卫国又继续询问:“你83年在容阳镇买地建房花了多少钱?”

    “三万多吧。”

    八十年代物价低、工资低,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只有四、五十块钱,可孙广胜只花了三年时间就在镇上立足脚,花三万多盖起三层小楼,靠卖女人衣服能赚这么多钱?

    “92年重新装修花了多少钱?”

    “四、五万吧……”孙广胜说完之后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龚卫国,“那个,我也不太记得了,也许七、八万吧。”

    “你88年盘下门面开始卖服装,到92年重新装修,花了四年时间,对吧?”

    “是的。”

    “92年的七、八万,和83年的三万块价值相当吧?”

    孙广胜脑门子开始冒汗:“差,差不多吧。”

    “俗话说得好,万事开头难,可是你却和别人不一样,这里头有什么诀窍吗?”

    从打零工到成为万元户花一年多时间,再到盖房子花了两年时间,可是从开店到装修却花了四年时间。

    万事开头难呢,孙广胜却是开局轻松容易,这显然不合理。

    孙广胜干笑一声:“可能是我运气好吧。”

    龚卫国打断了他的话:“不,我从不相信运气二字。”

    孙广胜被他问得有些毛焦火辣,终于露出了一丝锋芒:“警察同志,您问来问去的,一直在我赚了多少钱上打转转。国家都说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我赚的钱每一分都是血汗钱,这样也不行吗?”

    龚卫国却笑了起来。

    他牙齿雪白,露齿一笑看着正气阳光,刺痛了孙广胜的内心。

    “孙广胜同志,你别急嘛。来来来,我帮你理一下你的发家史,看看你还有没有需要补充的地方。”

    “1980年春天,你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讯。你打了一年零工,1981年春天开始倒卖女式服装,从此赚得第一桶金,对吧?”

    孙广胜点头:“是的。”

    “1981年腊月,也就是1982年年初,你以万元户的姿态回到家,处处彰显财力。1983年在容阳镇盖房子,1988年盘下门面开服装店,1992年重新装修,现在已经是容阳镇的纳税大户。”

    孙广胜继续点头。

    龚卫国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起来:“1984年到1988年这四年时间,你在做什么?”

    孙广胜反应很快:“我那个时候没有开店,就是从南方进货然后到镇上集市上卖掉。”

    “和以前一样?”

    “是的。”

    “赚得多吗?”

    “有多有少吧。”

    “每个月能挣多少?”

    “有时候两、三百,有时候五、六百块钱。”

    龚卫国突然提高了音量:“你在说谎!”

    孙广胜极力分辨:“我没有。”

    龚卫国冷笑道:“80年代初市场经济还没有完成形成,物价水平低,按照你84到88年赚的钱来倒推,你从81年春季开始到腊月返乡,最多手里只有三、四千块,哪里当得起万元户的称呼?”

    孙广胜万万没有想到,重案组刑警给他挖的坑竟然在这里!

    是他说开店之前每个月赚几百块;

    是他说离家之后打了一年零工;

    是他承认返乡时显摆,被村里吹捧成万元户。

    资金缺口太大,他无力反驳。

    孙广胜面色越来越白,双腿开始发抖,有些站不稳。

    眼见得孙广胜表面那一层硬壳瓦解,龚卫国冷笑一声:“赚女人钱,不只是卖女装吧?”

    孙广胜此刻心虚无比,根本不敢抬眼与警察对视,听到龚卫国的话,也只是苍白无力地辩解:“我,我就是卖卖服装,我是个正经生意人……”

    夏木繁一直没有说话,她将思维放空,屏息凝神,安静倾听着屋外的动静。

    “汪!汪汪!”

    “呜——汪!”

    屋外两条大狗被锁在栏杆无法动弹,对着路过的行人吠叫了一番之后,开始聊起天来。

    【最讨厌警察。】

    【我听主人说过,以前投机倒把要坐牢的。】

    【所以他现在专心搞服装批发了。】

    投机倒把?

    八十年代初市场经济尚未成熟,各地市场管控严格,倒腾物资可入刑,按照相关法律规定,扰乱市场秩序,情节严重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或者单处违法所得一倍以上五倍以下罚金。

    龚卫国大吼一声:“孙广胜,我们早已掌握你的犯罪证据,现在老实交代还能争取宽大处理。”

    眼前警察步步紧逼,孙广胜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我说,我说!80年我从老家出来之后没有到处打零工,而是跟着一个叫虎哥的人跑长途,从南方倒腾电子产品卖到省城,一年就赚了一万多。后来又倒腾了服装、手表、鞋子……反正什么差价大就卖什么。”

    龚卫国沉吟不语:搞了半天只是投机倒把,不是拐卖妇女?

    他依然不死心,继续追问:“你村里人说,你赚的是女人钱,还拍胸脯保证谁缺媳妇就找你,为什么?”

    孙广胜苦笑道:“我那是图嘴巴快活瞎吹牛。我在外面闯荡认识不少女的,后来卖女装的时候请了几个女售货员,所以才放了那样的大话。”

    解释完之后,孙广胜颓然坐倒在沙发:“警察同志,我承认刚开始起步的时候靠投机倒把赚了钱,不过那不是我的错,只能怪那个时代。现在国家鼓励开放、搞活,再揪过去的问题,有意义吗?”

    龚卫国看向夏木繁。

    原以为抓了一条大鱼,没想到扯出一桩十几年前投机倒把的案子。孙广胜的话没有错,现在市场经济活跃,地方壁垒早已打通,再来追究他投机倒把的过往并没有意义。毕竟,大家的目的是找到徐淑美,而不是搞垮孙广胜。

    有那么一瞬间,夏木繁的心荡到了谷底。

    任何犯罪行为都会有一个开端,如果孙广胜的人生第一桶金是靠拐卖妇女而来,那他就是母亲失踪的最大嫌疑人。

    可是现在,事实摆在眼前——孙广胜的第一桶金来自投机倒把,他并没有参与妇女拐卖。

    1980年3月11日母亲失踪,同时间段孙广胜离家出走。

    母亲杳无音讯生死未卜,孙广胜却踏上了发家致富的道路。

    一切只是巧合?

    眼睫微微颤抖,夏木繁看向孙广胜,眸光变得暗沉。

    孙广胜是村里有名的二流子,不爱做农活,整日在田间地头晃悠,看到大姑娘小媳妇就调笑几句,无论父母、兄长怎么规劝都不肯干点正事。怎么偏偏在1980年3月11日那天幡然悔悟,决定干出一番事业来?

    一定有一个契机,推动着事件的发展。

    想到这里,夏木繁欠了欠身,话锋一转:“1980年3月11号那天,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促使你下定决心离开村子干一番事业出来?”

    1980年3月11日?孙广胜瞳孔微微一缩,眼神开始游离。

    龚卫国在审讯室见过无数犯人,对这样的微表情再熟悉不过,当下便大吼一声:“说!你那天到底遇到了什么?”

    孙广胜张了张嘴,又闭了回去。

    龚卫国冷笑着激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投机倒把都有胆子承认,这么简单的问题怎么倒开始吞吞吐吐?”

    孙广胜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忸怩:“我那一天遇到了两个女人,一个穷、一个富,穷的那一个明明长得更好看,贤惠勤快,可是日子过得并不好。富的那一个模样普通,一脸骄横,偏偏开小车当阔气豪横。我当时就觉得这世道不公平。”

    他停顿了一下:“说到底,不就是因为钱吗?我被村里人指着鼻子骂,没姑娘愿意嫁给我,不就是因为我穷吗?”

    孙广胜越说越来劲,正想一舒胸中感慨,却被夏木繁打断。

    夏木繁身体前倾,眼睛紧紧地盯着孙广胜,心跳越来越快,声音急促:“你看到的穷女人,是谁?”

    孙广胜被夏木繁眼神中的热切灼得有些生疼,不由得狐疑地看着她,仔细打量之下,忽然愣了一下:“你,姓夏?”

    夏木繁没有隐瞒:“我叫夏木繁,是徐淑美的女儿。”

    孙广胜认真看着夏木繁,努力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徐淑美的影子。半晌,他摇了摇头:“你,你长得和她不太像,你更像夏满银那个没良心的。不过……你的头发和她一样又多又黑,个子也挺高的。”

    孙广胜明明在看着夏木繁,焦距却没有对准她。

    他的思绪透过夏木繁,穿越到了十六年前的那一天。

    夏木繁深呼吸,努力让心跳平稳下来。直觉告诉她,孙广胜这里一定有母亲失踪的重要线索。

    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母亲会无缘无故地消失?

    几个呼吸之后,孙广胜开口说话:“十六年了,没想到你还在找她。我以为,这个世界再没有人记得她了呢。”

    夏木繁眯了眯眼睛,曲折分明的眼角随之而动,更显得生动鲜明:“我一直在找她,请你帮帮我。”

    孙广胜目光悠远,将往事缓缓道来。

    第027章 女司机

    孙广胜、夏满银与徐淑美是初中同学。

    三人虽不同村, 但都在新樟镇读初中,夏满银与孙广胜同年级、不同班,两人比徐淑美高一级, 读书的时候三个人虽然交往不多, 但相互之间也算是认得。

    夏满银初中毕业后上了高中, 徐淑美、孙广胜没有再继续读书, 各自回村务农。

    后来夏满银高中辍学进镇上砖厂当工人, 经人介绍与徐淑美结婚。孙广胜却一直不肯安心当农民, 四处晃悠。

    大约79年的时候,孙广胜无意间遇到来砖厂送饭的徐淑美,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些依依不舍起来。

    年少时他没觉得徐淑美有多好看, 但现在怎么看都觉得找老婆就应该找这个样子的。轻言细语、温柔体贴,对丈夫呵护关爱,家务、农活样样拿手,关键是看人的时候眼睛里似乎总是带着笑意, 仿佛在她眼里谁都是好人。

    因为心底有了贪念, 孙广胜没事就中午守在供销社门口, 等着徐淑美挎着篮子从身边经过,哪怕不说话只是悄悄看一眼,他也觉得心里美滋滋的。

    这一番情意, 孙广胜没脸告诉别人。他曾托人打听徐淑美有没有妹妹, 想着结个姻亲走得近点也是好的,可没想到徐淑美家里只有两个哥哥,只得就此作罢。

    要说孙广胜有什么坏心思,还真没有。

    他开窍晚, 第一次动了情,没想到对方早已为人妻、为人母。他羡慕夏满银, 也有些嫉妒,但乡里乡亲的,不至于要挖别人的墙角。

    反正闲着也没事做,只要天气好,孙广胜就叼根狗尾巴草在供销社门口院墙角落里蹲着,看看人来人往,顺便……看一眼送饭路上的徐淑美。

    1980年3月11号那一天,阳光正好。

    刚刚过完年,被爸妈再一次骂出家门的孙广胜两只手笼在袖中,慢悠悠往供销社晃。蹲在一个没人的角落,等着。

    正午时分,远远的,透过一片竹林隐隐可以看到一座小桥,桥上走过一道窈窕身影。这道身影腰细腿长胸脯饱满,散发着成熟女性的韵味。

    从桥上右转,便到了通往供销社的黄土路,这道身影更加清晰。

    徐淑美走到面前时,孙广胜冲她招招手,懒洋洋喊一声:“喂——”

    徐淑美冲他轻轻一笑,抿着唇点点头,态度温和。旁人骂孙广胜是二流子、不务正业、好吃懒做,但徐淑美却从来没有说过他半句闲话。

    徐淑美从孙广胜身边走过,只留下一个朴素背影,很快便拐上前往砖厂的岔道,消失在眼前。

    见过徐淑美,孙广胜加快脚步往镇上而去。

    去往镇上的道路与通往砖厂的路一左一右,孙广胜脚程快,很快就与徐淑美拉开了距离。

    走了七、八分钟,孙广胜来到了镇上,听到路边有人在议论他。

    “这不是三塘村的二流子吗?”

    “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干点什么不好?吊儿郎当像什么样子。”

    “隔壁县都开始搞承包责任制了,化肥快抢疯了,村里哪个像他那样悠闲哦。”

    旁人的眼光对孙广胜而言根本不算什么,这么多年在家里混吃混喝的,他的脸皮早就练得厚实无比。

    但是,这个“承包责任制”却触到了他的神经。好歹他也是个初中毕业生,四处晃悠听墙角让他政治锐敏性还是有一点的。

    孙广胜转过身,想要打听打听隔壁县的情况。

    嘎——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在耳边响起。

    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停在孙广胜身边。

    那个时候轿车很少见,大马路上飞奔的大多是自行车,孙广胜吓得魂飞魄散,顿时破口大骂起来:“瞎了眼睛啊,差点把老子撞死了!”

    车窗摇下,露出一张女人骄横的脸。

    很年轻,烫大波浪卷发,圆盘脸、大鼻子,一双小眼睛瞪得溜圆,差点撞到人不仅不道歉反而嚣张无比。

    “你才瞎了眼!走到路中央突然往后转,也不看看有没有车。”

    论吵架,孙广胜从来没有输过,何况他还是受害者,顿时火力全开,双手叉腰开始对骂起来。

    “开车了不起啊?就你这破车,送给老子也不稀罕。年纪轻轻开上小轿车,不是靠爸妈就是靠卖身,老子看你长得这么丑,出来卖也没人要,估计也就是投胎命好,我呸!”

    女人听孙广胜骂得难听,尤其那句“长得丑没人要”正戳她痛处,顿时气得七窍生烟,推开车门就冲了下来,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

    她身手敏捷,孙广胜根本躲闪不及,当时索性一屁股往地上一坐,一把扶着车轮子开始耍起无赖来:“泼妇打人啦~~”

    围观群众越来越多,开始指指点点。

    “镇上哪来这么豪华的小汽车呀?”

    “是不是省里来的大官?”

    “惹了这个二流子,也该她倒霉。”

    孙广胜装作娇弱无力开始号啕,一双眼睛却左瞟右瞄。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车是魔都这几年才开始生产的新型商务轿车,造型优美,车尾还加了镀铬的线条装饰,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丑女人差点撞死他,还打了他一巴掌,不趁现在讹她一笔,更待何时?

    女人哪里见过这种无赖行径,气得脸红脖子粗,恨不得踢他几脚,可是现在一堆人在旁边看着,她再傻也不敢继续殴打对方。

    她咬了咬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弯腰将几张十元大团结钞票塞进孙广胜手里,没好气地说了句:“不就是要钱吗?呶!”

    孙广胜趁火打劫,一只手捏住钞票,眼睛却往她钱包里瞄:“这点钱打发叫花子啊?老子被你打伤了,医药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加起来没有一百块钱下不了地!”

    女人嗤笑一声:“一百块?”

    她将钱包里剩下的钞票一把掏了出来,狠狠摔在孙广胜身上。给了钱难消心头恨意,打开车门坐进去之后,还不忘一脚踹了过去。

    孙广胜拿到钱眼睛放光,即使被踹到一旁也没有生气,他从地上扑起,看着对方绝尘而去,往地上呸了一口:“有钱了不起啊?欺负人,不要脸!”

    骂完了,孙广胜走到路边,汽车尾气与尘土混在一起,呛得他咳得喘不上气来。咳嗽声里,徐淑美那张温柔笑脸浮现眼前,孙广胜内心忽然涌上来一股酸涩。

    ——徐淑美每天中午走七、八里路给丈夫送饭,穿一双洗得发白的解放鞋,碎花棉袄的胳膊肘打了块蓝布补丁,双手粗糙而宽大,一看就知道是个勤劳朴实的好女人。

    ——女司机开豪车、穿皮夹克、烫头发,戴着金闪闪的耳环,手指纤长漂亮,指甲抹着艳丽的红,随手一掏就是几百块,一看就是个被宠坏了的大小姐。

    一个美、一个丑,偏偏丑的那一个活得肆意嚣张。

    为什么呢?

    不过就是一个有钱、一个没钱罢了。

    越想,孙广胜心里越不平衡,伸手将女司机甩过来的一大迭子钱拿出来,认认真真地数了起来。

    一、二、三、四、五……

    崭新的大团结,十元一张的大钞,足足有十六张。

    一百六十块钱呢!

    大学生刚毕业工作一个月也只有四十几块钱,现在孙广胜手里却捏着一百六十块钱。

    有了这些钱,干点什么生意不行?

    对!刚才他们不是说现在化肥紧缺吗?那他就去县城跑跑看,说不定能够贩运点化肥赚钱。只要有了钱,看谁还敢说自己是二流子、没用的东西。

    就这样,孙广胜带着一百六十块钱去了县城,开启了他的小生意之路。

    听到这里,夏木繁心头一动,望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郝刚。

    豪华轿车来到镇上,撞人甩钱离去,母亲失踪那天镇上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警察调查的时候只字未提?在回程的车上,自己一再强调供销社附近是否发生过异常,为什么郝刚坚持说什么也没有发生?

    孙广胜撞车的位置,距离供销社不过七、八分钟路程,一定有人看到这起事件,可是偏偏郝刚压根没有提起。

    郝刚察觉到夏木繁的视线,疑惑地耸了耸肩:“怎么了?”

    夏木繁问他:“你们在镇上调查的时候,有人说过这事吗?”

    郝刚并没有在意,笑着说:“你说这事儿啊,哈哈,当时大家都当笑话听了。”

    夏木繁严肃地问他:“为什么你没告诉我们?”

    郝刚奇怪地反问:“这和失踪案有什么关系呢?只不过是一辆小轿车路过罢了。”

    龚卫国与孙羡兵同时“唉呀”了一声,“只要是异常,就应该重视,你们怎么……”两人都是科班出身,对当年派出所民警侦查意识之薄弱表示很无语。

    侦查基础中有一条“拼图”原理,将侦查活动比作拼七巧板游戏,各种零散的、杂乱无章的信息、证据便是单个的七巧板。侦查人员的任务就是要将从各方收集到的“七巧板”拼凑在一起,去伪存真,最终完成整个图案。

    徐淑美的失踪如果与那辆小轿车有关呢?

    不妨想象一下那个画面——

    正值中午,四下无人,阳光正好。

    徐淑美拎着篮子走在去往砖厂的土路上。

    突然,一辆小轿车从她身后开过来,悄无声息地接近她。司机瞅准时机用浸泡了麻醉药剂的手帕蒙住她口鼻,将她迷晕后带上车。

    车子开走,屁股后头留下一缕烟尘。

    黄土路上,除了两行车辙印,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这不就能够解释为什么一个大活人青天白日地突然平地消失?

    这不就能够合理解释为什么从供销社转过去之后,就没有人再看到徐淑美?

    龚卫国越想越不舒服,忍不住埋怨:“平时连摩托车都很少见的镇上突然出现一辆豪华小轿车,这还不算异常?你们为什么不继续查一查车辆主人以及她的来意?说不定徐淑美就是她带走的!”

    听到重案组同志的批评,郝刚感觉脸上有些发烧,赶紧解释道:“当时我们所长打电话查过的,这车是省委大院的领导用车,说是孩子任性私自开出去兜风,并没有载过其他人。因为涉及公车私用有违纪律,省委那边要我们不要再揪着不放,更不要写进笔录,所以……”

    龚卫国冷着脸,哼了一声:“所以,你们就把这么重要的线索揭过不提?”

    重案组其他几个都盯着郝刚,这让郝刚感觉到了压力,他缩了缩脖子,强笑道:“那个任性千金和徐淑美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怎么可能与徐淑美失踪有关?”

    虞敬平时稳重宽和,但此刻却明显激动起来:“你们怎么就觉得和失踪案无关?如果那个任性千金开车撞死徐淑美,然后抛尸呢?”

    话音刚落,孙羡兵捅了捅虞敬的胳膊。虞敬忙看了眼夏木繁,生硬地描摹:“也许没有撞死,只是撞伤,然后被她带走了呢?”

    夏木繁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拦路劫人;

    ——交通肇事;

    ——抛尸郊外;

    ……

    一件件、一桩桩,都与那个跋扈的官家千金有关。

    孙广胜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一脸的紧张。听到虞敬的话,他突然跳了起来,一巴掌重重抽在自己脸上。

    啪!

    清脆的巴掌声,一下子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孙广胜身上。

    “省委领导的女儿?妈的!”

    “她朝着供销社方向开,说不定真拐上了去砖厂的岔路,遇到了徐淑美!”

    “我怎么就没有死拖着她不放?非要那一百六十块钱做什么!”——

    从孙广胜那里得到重要线索,重案七组全体成员迅速制订侦查计划,全力追查那名突然出现在镇上的女司机。

    雁过留痕,那嚣张女司机十六年前出现在新樟镇上,车牌号虽然没有被记录下来,但凭着孙广胜描述的车型特征、隐约记住的一些数字,再加上郝刚提供的信息,很快就查到了车辆来源。

    那辆豪华商务车的确是省委领导用车,魔都1975年出厂,目前已经报废。

    但那名女司机到底是谁,一时半会没有查到。

    当年知道内情的派出所所长已经病逝,重案组只能重新再查。

    夏木繁一行来到省城星市。

    对比身为县级市的荟市,省城星市的现代气息浓厚很多。

    宽阔的大马路上车水马龙,高楼鳞次栉比,路人行色匆匆,奔赴各自的工作岗位。改革开放不断推进的九六年,每个人都忙忙碌碌。

    虞敬将车开进星市公安局。

    气派的办公楼、开敞的停车场、庄重的装饰风格……省城的公安局明显比荟市公安局要高一个档次。

    孙羡兵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仰着脖子左看右看,嘴里啧啧称奇:“我还以为咱们刑侦大队独立小院很了不起咧,没想到星市公安局更高级。”

    虞敬嘿嘿一笑,没有说话。

    龚卫国跟着岳渊来过几次,早已见惯不惯,看到孙羡兵这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莫名地有了股优越感,笑着拍了拍孙羡兵的肩膀:“咱们荟市是县级市,星市可是地级市,肯定比不了。不过没关系,以后你多来几趟就知道,其实内部构架都差不多。”

    夏木繁顺势将介绍信交给龚卫国,呶了呶嘴:“你来得多,那就交给你了。”

    龚卫国原本在岳渊底下就是负责外事接待的,也没有推辞,接过介绍信,轻车熟路地带着大家来到平时联系较多的刑侦大队教导员杨毅。

    看到介绍信,再加上岳渊提前打过招呼,杨毅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可是,面对龚卫国提出的要求,杨毅皱起了眉毛:“十六年前的事情啊……车子已经报废,当时的省领导已经调任或者退休,要找出1980年3月11日那天有谁开过这辆车,这恐怕很难呐。”

    夏木繁也知道不容易。

    省委公车有流程要求,使用前要填写申请报批,交还之后还需要验车。如果是近几年,只需要查找用车单就能很快找到这个人。

    可十六年这个时间跨度实在漫长,别说用车单不可能保存至今,那个时候管理混乱,大领导的子女要用车,就算违反规定公车私用了,小车班的人又能怎样?

    只能另辟蹊径,从当年省委领导班子的家庭关系入手开始调查。

    夏木繁问:“那,能不能给我们提供一份1980年省委领导班子成员名单?我们想查查他们的子女情况。”

    “这样,我让人带你们去找金莲湖派出所的户籍民警。省委大院位于金莲湖派出所辖区,他们那边提供的资料更详细。”

    杨毅也是雷厉风行的人,打了两个电话联系,把重案七组的人送到了金莲湖派出所。

    金莲湖派出所位于金莲湖畔,傍水而立,环境优美。

    夏木繁几个人被派出所同志安置在接待室。

    接待室位于一楼东侧,透过玻璃窗看过去,湖风习习、杨柳拂岸,宽阔的湖面在阳光的映照下泛着粼粼波光。

    几只小麻雀正蹲在枝头叽叽喳喳。

    【今天有客人来了?】

    【可不是,食堂今天加餐,有红烧鱼和粉蒸肉。】

    【终于有点事情做了,老梁他们可高兴了。】

    听到这里,夏木繁嘴角微微上扬。

    看来,金莲湖派出所和安宁路派出所有点类似,警察闲得骨头生锈,对于今天自己一行人的打扰,不仅不觉得麻烦,反而一个个兴奋而快乐。

    陌生环境让龚卫国有些坐不住,望向接待室门口:“怎么去了这么久?查个领导名单需要这么长时间?”

    话音刚落,一名户籍民警满面堆笑地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两名警察,每个人手里都抱着一大堆文档材料。

    “让你们久等了啊,我们整理了一下1980年那届省委常委十三名领导的基本情况,排除掉没有女儿的,还剩下八户,都在这里。如果你们要找的人不在常委里,那我们再扩大一下成员班子。”

    虞敬与孙羡兵立马站起来,帮助他们将材料放在接待室的会议桌上。

    领头的户籍民警梁宽年约四十,模样憨厚,将手中一份表格交到龚卫国手里:“龚警官你看看,我们户籍科商量了一下,只查省委领导中有女儿,且女儿年龄在三十六至四十五岁之间的。筛查之后整理了这张表格,所以花了点时间,让你们久等了。”

    龚卫国拿起这份手写表格,看着上面工工整整列出来的领导及家庭成员姓名、年龄、目前状况,赞了一句:“派出所同志效率真高。”

    梁宽忙谦虚道:“杨指导员交代下来的事情,必须重视嘛。兄弟单位查案,需要我们做什么只管说。”

    夏木繁走过来,看着龚卫国手中表格,盯着那上面一个个名字,恨不得有种特异功能可以仅从名字看出对方的模样、品性、曾经做过的坏事。

    只可惜,名字只是名字,什么也看不出来。

    “梁警官……”

    夏木繁刚一开口就被梁宽打断:“夏警官,你叫我一声老梁就行。”

    夏木繁从善如流:“老梁,那我就不和你客气了,你也叫我小夏吧。”

    梁宽看她虽然年纪不大,但性格真爽可爱,便没有和她继续客套:“行,小夏,你看看还需要我们怎么配合?”

    站在梁宽身后的一个小伙子搓了搓手,有一种按捺不住的雀跃:“你们只管说,所长抽了我们户籍组两个、案件组一个过来帮忙,如果人手不够,还有四个案件组、五个社区民警随时候命。”

    孙羡兵与虞敬对视一眼,忽然明白过来:“你们平时……是不是挺悠闲?”

    想当年为了帮王丽霞找狗,安宁路派出所九个民警一起出动,不就是因为辖区无事发生,大家天天在所里没事做?

    小伙子名叫钱伟,他叹了一口气:“是啊,金莲湖派出所是省委所在地,治安管理一流,平时连小偷小摸、打架斗殴都少,更别说什么大案要案。我在案件组干了两年,处理过的案件只有三起。”

    孙羡兵如遇知音:“唉呀,我以前在安宁路派出所的时候也是这样!两年了一份笔录本只写了几页纸。”

    钱伟一听,忙向他打听:“那,你后来怎么调到刑侦大队的?”

    孙羡兵指了指夏木繁:“说也奇怪,小夏一来我们派出所,立马遇到了几起大案,什么碎尸案、儿童拐卖、投毒杀妻、逃犯追缉……协助重案组破案,所以就立功调动了。”

    小伙子羡慕得眼睛直发光,上下打量着夏木繁:“夏警官你一定有某种特殊体质,容易接触到大案要案。像神探福尔摩斯,他一出场准会有人命案发生。”

    虞敬听着这话有点怪怪的,忙加了一句:“主要是小夏善于发现细节,不然好多案子冤沉海底。”

    孙羡兵也点头附和:“对!小夏鼻子特别灵,垃圾桶里的碎尸块她隔着一条大马路都能闻到。”

    钱伟一听来了兴致:“夏警官,那你闻不闻得出来,我们今天中午食堂吃什么?”

    夏木繁看了他一眼:“红烧鱼、粉蒸肉。”

    钱伟张大了嘴巴,冲夏木繁伸出大拇指:“您这鼻子,真是太厉害了!”

    “哈哈哈哈……”

    接待室里顿时响起阵阵笑声。

    笑,最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金莲湖派出所的民警与重案七组一下子好得跟早就认识一样。

    夏木繁道:“今天我们要查的这起失踪案也是大案。”

    果然,一听到大案二字,金莲湖派出所的三名民警全都欢喜地咧开嘴:“好,好,好。”

    夏木繁问:“有没有这八位领导的照片?有没有他们女儿的档案材料?”

    第028章 知青

    夏木繁之所以想要照片, 是因为孙广胜见过那名女子。

    那女子脸圆、眼小、鼻子大,个子比较高,骨架比较粗壮。重案组特地请来刑侦画像师, 为她画了像。

    如果能找到领导子女档案, 对比登记照就能找出这个人。

    如果没有子女档案, 八位领导均为男性, 都说女儿肖父, 或许能从他们的面相中找到她。

    钱伟叹了一口气:“子女档案一时半会找不齐哟。”

    梁宽则在会议桌上快速寻找资料, 一边找一边说话:“刚才那谁给了我一张以前的旧照,是当年几名常委的合影,呶, 在这里。”

    几个脑袋都凑了过来,看着这张小小的黑白照片。

    肃穆庄严的会场,十三名常委身穿深色中山装笔挺站立,放眼看去, 每个人都似乎长得差不多。

    七、八十年代的摄影技术, 又是黑白照片, 唉!

    半晌,孙羡兵发了一句感慨:“嗯,官相威严。”

    龚卫国摇了摇头:“都是大脑袋、大鼻子、板着脸不笑不说话, 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区别。”

    冯晓玉在一旁听着扑哧一笑。

    冯晓玉在重案组负责文书工作, 很少出外勤,第一次出差有点放不开,一直没有说话,看到大家对着领导照片大放厥词, 实在没忍住,笑了起来。

    嘀、嘀、嘀……

    冯晓玉感觉腰间一阵振动, 低头摘下挂在腰间的BB机,将那一方亮起来的小小电子屏拿到眼前。

    ——资料已查到,速回电XXXXXX。

    冯晓玉眼睛一亮,站起身来:“夏夏,我去回个电话,档案馆那边回话了。”

    夏木繁知道是新樟村五名知青有了消息,点了点头。

    钱伟态度很热情:“我带你过去吧,我们办公室有电话。”

    冯晓玉道了一声谢,应了一声便走出接待室。

    龚卫国开了句玩笑:“为了破大案,派出所同志积极性可真高,哈哈。”

    话虽没有错,但听着就是让人心里不舒服,难怪龚卫国在重案组人缘不太行。

    夏木繁板起脸,扫了龚卫国一眼,冷下声音:“抓紧时间比对,尽量缩小调查范围。”

    孙羡兵、虞敬齐声道:“是。”

    龚卫国看夏木繁面孔严肃,赶紧敛了笑容:“行,我们再认真查一查。合照看不出来,那就找单人照。”

    梁宽略有些诧异地看向夏木繁,先前以为龚卫国是带头的,现在看来她才是团队的领头羊。

    接下来的时间里,夏木繁开始着手做进一步筛查。

    八位领导有两名已经调任他省,不归派出所管理。剩下的六位有一位病逝、一位随儿子迁居魔都,其余四位居住在省委大院。

    领导的女儿中依旧留在星市的,目前只剩下两名,其余有的出国、有的调走、有的结婚随丈夫离乡。

    最后的名单,只有两个名字。

    柳红春,1958年6月出生,卫校毕业后分配到省人民医院当护士,现为妇产科护士长,已婚,育有一子。

    姚雁飞,1957年4月出生,高中毕业后安排进市广播台工作,现为省工会办公室主任,已婚,育有一女。

    看着这两个名字,夏木繁陷入沉思。

    这两人只是目前能够继续追查下去的人,如果她要找的人已经出国或离开星市,这份名单没有任何意义。

    恰在此时,冯晓玉走了进来,扬了扬手中几页白纸:“那五个知青的下落都调查清楚了!好巧啊,其中有一个就住在省委大院里。”

    冯晓玉的话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孙羡兵嘴最快:“谁?”

    虞敬也紧跟着问了一句:“是不是77年考上大学的那个?”

    龚卫国笑了:“正好拜访一下,免得四处跑。”

    夏木繁一刹那间想到了很多。

    刚顺着女司机这条线追到星市,知青这条线也搭上了星市。

    是不是老天怜她寻母十六年,有一股神秘力量在指引自己发现真相?

    心跳陡然加快,夏木繁目光紧随冯晓玉,哑着声音问:“是哪一个?”

    冯晓玉察觉到了夏木繁眼神中的渴望与忐忑,心中一酸,直接将这名知青的所有材料递到夏木繁手中:“这人名叫蒋文俊,77年考上湘省大学中文系,81年底分配到省委工作,现任政府副秘书长,副厅级干部。”

    夏木繁接过材料,传真过来的材料散发着一股油墨味,黑色字体很醒目。

    龚卫国在一旁发表感慨:“四十六岁的副厅级干部,很厉害啊。小夏,没想到你们村知青藏龙卧虎,二十年不到就有这样的……”

    “你们看!”夏木繁的声音急促而干涩,打断龚卫国的感慨。

    孙羡兵与虞敬与夏木繁共事一年,早已习惯她大胆往前冲的劲头,陡然听到她的声音带着颤抖,心中一紧,忙凑近过来:“怎么了?”

    夏木繁指着材料上的一行字,深吸一口气:“蒋文俊的妻子,名叫姚雁飞。”

    两条线索在此刻合二为一,要说这里没有关联,谁信?——

    省委机关大楼会客室。

    浅灰色布艺沙发、棕色木制茶几、红白两色印花地毯,衬着墙上淡雅的水墨画,朴素与繁华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种既客套、又温和的氛围。

    夏木繁坐在客位,抬眸看向坐在主位的蒋文俊。

    蒋文俊生了一张很扛老的容貌,即使四十多岁依然肌肤紧致、眉目俊秀,他清瘦挺拔,透着一股中年男人少有的书卷清气。

    十几年官场历练,让蒋文俊行事稳重沉着。可是现在听说夏木繁是徐淑美的女儿,他的神情间却多了几分激动。

    他的笑容里透着亲切:“小木木长这么大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十几年没听人唤过“木木”这个小名,夏木繁心里酸酸涩涩的:“蒋秘书长……”

    蒋文俊抬了抬手:“称我一声叔叔吧。我在新樟村下放的时候你母亲帮助我不少,我得谢谢她。”

    十六年前母亲失踪,村里人说什么的都有,有难过的,有叹惜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落井下石泼脏水的,夏木繁听不得半句母亲坏话,像个小炮仗一样一点就炸。

    现在她身穿警服开始寻找母亲下落,从谣言源头查起,终于找到重要线索追查到星市,同时对母亲有了更多的了解。

    原来,母亲并没有被人遗忘。

    虽然父亲另娶不再提起母亲名字,但孙广胜和蒋文俊依然记得徐淑美。他们眼里的母亲善良、温柔、尊重他人,是个非常好的女人。

    眼睛有些微微发热,夏木繁一双星眸有波光闪过,依言唤了一声:“蒋叔。”

    蒋文俊“诶”了一声,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夏木繁的脸庞,似乎要透过她怀想故人:“你母亲,现在身体怎么样?还在村里住着吗?”

    夏木繁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眯了眯眼睛,盯着蒋文俊的眼睛,辩认他是真心不知道,还是故意为之。

    蒋文俊眼神清明,带着几分眷恋与怀念,不似作伪。

    “1980年3月11日我妈失踪,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消息。”

    “什么?!”

    蒋文俊惊得站了起来:“你母亲失踪不见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木繁摇了摇头:“我妈失踪时我才六岁,什么都不懂。警察什么线索都没有找到,按失踪结案,两年后销户,宣布她法律意义上死亡。再以后,我父亲再婚生子,我一直在乡下长大,去年从华夏警官大学毕业,选择回家乡工作,现在荟市公安局刑侦大队重案组。这一回我过来,就是要寻找我妈的下落。”

    今天夏木繁来省委机关并没有穿警服,穿的是春装。浅色衬衫外罩一件棕色外套,看着比平时多一份活泼。

    蒋文俊听到她自我介绍是一名刑警,微一沉吟便明白过来,看着她那双闪着倔强的眼睛,长叹一声道:“你,是从小就立志要当警察吗?”

    夏木繁毫不犹豫点头:“是!别的警察找不到我妈妈,我自己来找。”

    刹那的震惊之后,蒋文俊坐回沙发,努力稳住心神,温和询问:“需要我做什么?”

    夏木繁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笔记本:“我想请您回答我几个问题。”

    蒋文俊没有说话,而是上下打量着夏木繁:“你是以警察身份来问我吗?”

    夏木繁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态度冷静而诚恳:“蒋叔,十六年前的失踪案重启调查,难度有多大您一定明白,只要有一丝线索我都不会放过,请您配合我。”

    从走进官场开始,蒋文俊自认步步小心谨慎,这才有了现在这个位置。没想到第一次有警察找上门来,竟然是故人之女。

    如果是旁人,他早就拂袖而去,可是偏偏……她是徐淑美的女儿,那个在灰暗的知青岁月里给过他温暖、憧憬的女人。

    看着夏木繁丰厚润泽的头发,还有酷似徐淑美的长眉,蒋文俊心软了。他将身体往后靠了靠,选择一个更为舒适的坐姿:“行,那你问吧,希望能够帮到你。”

    夏木繁道:“我妈去世之后,村里有些流言说她和知青跑了。”

    蒋文俊皱了皱眉,但却耐着性子没有打断她的话。

    夏木繁观察着他的反应,继续往下说:“我妈和知青关系很好,是不是?”

    蒋文俊点了点头:“是的,我们五位知青以前从来没有干过农活,刚下放到新樟村的时候连饭都煮不熟。是你母亲手把手教我们砌灶生火,教我们采野菜、做各种新鲜吃食。她那个时候刚嫁到村里,两条大辫子又粗又亮,说话声音温柔可亲,再加上她做饭好吃,我们大家都很喜欢她。”

    停顿片刻之后,蒋文俊陷入回忆之中,眼神里透着发自心底的欢喜。

    “你母亲有文化,喜欢诗歌,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能轻松应对。她爱你父亲、爱你,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充满善念。农村生活虽然很苦,但你母亲却像是一颗糖果,让苦日子多了一丝甜。”

    夏木繁没有打断蒋文俊的描述。

    虽然不一定对案件侦破有帮助,但她愿意听旁人用怀念、赞美的语气提及母亲。

    “1977年高考恢复,我顺利考进湘省大学,离开之后依然保持与你母亲的通信,将大学校园发生的事情告诉她,鼓励她走出农村看看更大的世界。”

    说到这里,蒋文俊解释道:“我并不是要让你母亲离开父亲,我只是……只是不忍心埋没她的才能。你可能不知道吧?你母亲文笔很好,灵气十足,写出来的小诗自然清新,像山野春天盛开的雏菊一样,饱含着对生活的热爱。我曾帮你母亲投过一次稿,在《清泉》杂志发表过一首小诗。”

    夏木繁睁大了眼睛,母亲竟然还发表过诗作?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

    蒋文俊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徐淑美发表诗歌的事情并没有被家人理解。

    “可是,你奶奶、你父亲并不能够理解她对文学的热爱,他们觉得她既然结婚生女,就应该和村里其他女人一样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将所有时间都消耗在农田里、灶台上。

    我们那一批77级学生中有不少是初中学历,因为国家刚刚恢复高考,并没有限制必须高中毕业生才能报考。我记得你母亲读初中时成绩很好,她其实可以试着参加高考的。如果能够考上大学,哪怕是大专也行,只要是中文专业,她一定能有所成就,说不定现在已经是有名的田园诗人呢。”

    诗人?

    母亲对生活充满热爱,看什么都觉得美丽无比,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她有一颗仁慈之心。如果1980年母亲没有失踪,哪怕她没有读大学,只要坚持写作、投稿,说不定真有这种可能。

    可是,夏木繁想到奶奶那刻薄的嘴脸,便知道母亲当年有多么艰难。

    母亲只生了她一个女儿,之后一直肚子没什么动静,奶奶一天到晚骂她生不出儿子断了夏家的根。

    父亲虽然嘴上不说,但内心对儿子的渴望却让他经常长吁短叹,无形中给了母亲很大的心理压力。

    想走出农村考大学?夏家怎么可能会给母亲这个机会!

    蒋文俊叹息一声:“你母亲创作的乡野诗歌质朴清新,却因为生活而被埋没,太可惜了。我只能将省城的生活描述成文字,通过信件的方式传递给她,让她看一看我们的世界有多大、我们的未来有无数种可能。”

    夏木繁点了点头:“谢谢,至少你肯定了我妈妈的才华。”

    蒋文俊摆了摆手:“谢什么。你母亲比我大几岁,我们知青都称她一声姐。这份情感自苦中来,我非常珍惜。一开始吧,我们的通信大约是一个月一次,后来你母亲回信越来越少,我寄给她两、三封了她才回一次,到了80年之后,你母亲再没有回过一封信,我也就没有继续写了。”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他对徐淑美的这份情感里既有惜才、姐弟情,也掺杂了一份年少懵懂的暗恋。在蒋文俊的心目中,徐淑美像她写的小诗一样,清新淡雅、灵动可人,她是他的女神,是他不敢宣于口的仰慕。

    夏木繁自然听得出来他语气中的眷恋,不过这并不是重点。

    重点是,为什么1980年蒋文俊的现任妻子姚雁飞会出现在新樟镇。

    “第二个问题,您与妻子姚雁飞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夏木繁的这个问题让蒋文俊疑惑地看过来:“这个问题,和你母亲失踪有关?”

    夏木繁继续追问:“您有妻子照片吗?”

    蒋文俊愣了一下:“什么?”

    刹那间,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浮在脑海,蒋文俊眯了眯眼睛,盯着夏木繁:“你在怀疑什么?这不可能!”

    刚才的温馨氛围陡然消散不见。

    蒋文俊的眼神变得凌厉无比,脸部肌肉紧张起来,整个人进入防备状态。

    夏木繁迎向他的目光,眸光锐利,音量随之提高:“可不可能,由我说了算!失踪的人是我母亲。”

    夏木繁强硬的态度,反倒让蒋文俊柔和下来:“我1978年进入校园,因为一篇小小文稿与雁飞相识。她虽有些娇纵,但对我很好。我大学毕业之后进入省委工作,一年后与她结婚。至于照片……我现在手上没有,放在家里了。”

    夏木繁拿出一张画像放在茶几上:“这是您妻子姚雁飞吗?”

    蒋文俊端详半晌,闭了闭眼睛,艰难开口:“不太像。”

    经历过十六年的时间沉淀之后,孙广胜的记忆已经模糊,这张根据孙广胜描述画出来的肖像很难让人一眼认出来是谁。

    夏木繁却不容他模糊应对。

    “您妻子多高?”

    “一米六七。”

    “圆脸?”

    “年轻时比较圆,现在更偏方形吧。”

    “眼睛小、鼻子大,模样普通?”

    听到这样的形容词,蒋文俊略有些不自在,不过他很快就调整好情绪,淡淡道:“是的。”

    高个、圆脸、小眼、大鼻。

    一切都对得上,夏木繁心跳越来越快,霍地站起:“1980年3月11日,姚雁飞在哪里?”

    蒋文俊将身体再往后靠了靠,直到后背深深抵在沙发靠背:“木木……”

    夏木繁居高临下,目光似电,声音变得冷硬:“请称我夏警官。”

    如果姚雁飞是始作俑者,那蒋文俊就是她的仇人!这个时候还攀什么交情。

    察觉到夏木繁的抗拒,蒋文俊面容一整,柔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莫非夏警官难道怀疑你母亲的失踪与我爱人有关?有什么依据?你放心,只要能够协助你寻找到你母亲,你让我做什么我一定配合。只是,请你相信我,虽然十几年不见,我依然记挂着你的母亲,也真心希望你早点找到她。”

    夏木繁却并没有放松下来,继续盯着他的眼睛:“我母亲失踪那天,姚雁飞开车到过新樟镇。”

    一个是高干子弟,一个是农村妇女,两个完全不相干的女人,却因为蒋文俊有了交集。

    或因情、或因妒、或因恨,总之母亲失踪与姚雁飞脱不了干系!

    蒋文俊是何等聪明人物?一听这话,脸色立即变得苍白:“你确认?”

    窗外有春风吹来,将白色纱帘拂动。

    明明风里带着暖意、带着花香,可是蒋文俊却觉得遍体生凉。

    姚雁飞是什么样的女人,他太清楚不过。

    独生女,自小养尊处优,性情娇纵、控制欲强,虽然长相普通但迷之自信,当初她主动追求时蒋文俊根本不愿意和她交往。后来大四在省委实习时遇到姚副省长,得他青睐、扶持,蒋文俊意识到自己势单力薄需要一个强硬后台,这才接受姚雁飞。

    因利结合,蒋文俊从不否认。

    他给了姚雁飞尊重、忠诚,但却给不了温存与爱恋。

    难道真是她,因嫉生恨,察觉到他内心对徐淑美的爱恋,所以下手害人?

    第029章 录音

    傍晚时分, 晚霞漫天。

    蒋文俊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到省委大院的家。

    钥匙似有千钧重量,蒋文俊拿在手里半天才对准锁孔。

    推开房门,蒋文俊没有像往常一样换上拖鞋, 他将钥匙往鞋柜上一丢, 径直从玄关走到卧室, 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将头靠在椅背, 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夏木繁那双闪着愤怒火焰的眼睛在脑海浮现, 蒋文俊的心仿佛被什么揪成一团,痛得喘不上气来。

    徐淑美十六年杳无音讯,蒋文俊即使心存侥幸, 也知道徐淑美依然活着的可能性很小很小。

    是姚雁飞害了徐淑美?她是怎么做到的?她怎么敢背着一条人命,心安理得地躺在自己身边呢?

    “啾啾啾——”

    窗外有鸟鸣阵阵。

    省委大院环境很好,绿树成荫、繁花似锦。春天来了,天气回暖, 鸟儿们也欢快起来, 蹲在枝头歌唱。

    蒋文俊将头侧向客厅的阳台大窗。

    这是单位分配的住房, 坐北朝南,三室一厅,三楼的采光很好, 窗外正看到几棵梧桐树的树梢, 绿意盎然。

    米色纱窗轻轻拂动,阳台上种着几盆兰花,一切都看着岁月静好。

    “嘿嘿……呵呵……哈哈……”

    蒋文俊忽然抬手按住头,从喉咙里发出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声。

    可笑啊, 这么多年的宁静生活竟然是个假相。

    可悲啊,徐淑美失踪的始作俑者, 竟然是自己!

    天色渐暗,门口传来响动。

    姚雁飞冷着一张脸站在玄关,将包包挂在墙边挂钩,再换上鞋子,“啪!”地一声打开灯,没好气地说了句:“回来了怎么不开灯?”

    走进客厅看到蒋文俊没有换鞋,她的脸拉得更长:“怎么不换鞋?跟你说过多少次,把地板踩脏了知道吗?!”

    蒋文俊抬起头,眼睛直钩钩地盯着姚雁飞。

    结婚十几年了,姚雁飞一直是这样。家里大大小小什么事都要她说了算,一点不合意就垮着脸训斥。

    四十多岁的姚雁飞已经不再年轻,身形愈发瘦削,原本还有点可爱的圆脸变成一张四方脸,配合着小眼睛、大鼻子、向下耷拉的嘴角,显得有些刻薄。

    姚雁飞被蒋文俊的目光盯得有些毛毛的,拿起拖鞋就砸了过去:“换鞋!”

    蒋文俊知道,如果他没有按照姚雁飞的要求换上拖鞋,她将会长时间炮轰,从卫生习惯讲到行为准则,甚至还会上升到道德标准,训话永不疲倦。

    耐着性子换了拖鞋,蒋文俊起身将皮鞋放在玄关。

    姚雁飞满意地坐在沙发,看着蒋文俊的背影吩咐道:“我饿了,赶紧做饭吧。”

    明明家里可以请保姆,但姚雁飞不愿意,非要蒋文俊下厨做饭。如果蒋文俊工作忙没办法按时回家,她就回娘家吃。总之,结婚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下过厨房。

    蒋文俊早已与妻子分房睡,一年到头温存不了几回,因为内疚而事事忍让。再加上女儿乖巧懂事,蒋文俊不想闹得家里氛围不好,所以哪怕忙碌了一天累得不想动弹,只要妻子一回来他就会主动下厨。

    可是,今天他不想动。

    蒋文俊坐回沙发,侧身看着姚雁飞。

    姚雁飞感觉有些莫名其妙,感觉丈夫有些脱离自己的控制,眉毛一皱,双腿翘在茶几上,冷哼一声,直呼其名:“蒋文俊!”

    蒋文俊没有说话,依然盯着姚雁飞。

    姚雁飞吼了一句,却没有引来丈夫的反应,这让她很不适应,眼睛一瞪,提高音量骂了起来:“怎么,以为自己当了大官不得了?要不是有我爸的支持,你以为你能在省委步步高升?我告诉你,哪怕你当了秘书长、省长,也是我姚雁飞的丈夫,让你做个饭那是看得起你!”

    同样的话听过无数遍,蒋文俊由最开始的自尊心受挫到现在的麻木不仁,早就疲惫不堪。

    看着眼前发起脾气来滔滔不绝的妻子,蒋文俊眼含讥诮:“姚雁飞,你累不累?”

    姚雁飞根本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下意识地否认:“累什么累?我不累!我工作清闲、不用做家务,我舒服得很。”

    蒋文俊淡淡道:“可是,我累了。”

    姚雁飞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将双脚收回,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蒋文俊:“你什么意思?”

    蒋文俊定定地看着她,目光没有丝毫躲闪:“为什么一定是我?”

    姚雁飞试图从他的表情里看出点什么:“你到底想说什么?”

    蒋文俊提高了音量:“当年大学校园里有很多优秀男生,我们中文系能写会说的人也不少,为什么你要找我?为什么一定是我!换个男人不行吗?”

    姚雁飞愣住,陡然爆发,一巴掌拍了过去,重重击打在蒋文俊的头顶,打得他头一偏,身体一歪。

    “你后悔了?你后悔了?你敢后悔?没良心!要不是我看上你,就凭你那个要钱没钱、要背景没背景的工人家庭,能留在省委工作?能有现在的好日子?你这个陈世美,是不是看上别的女人了?我告诉你,蒋文俊,谁也别想抢走我的东西!要是让我知道是哪个贱女人勾搭上你,我抽她的皮、扒她的筋,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蒋文俊猛地抬头,眼中迸射出愤怒:“像徐淑美一样吗?”

    仿佛一只正在呱呱叫的鸭子被人掐住脖子,姚雁飞的咆哮戛然而止,瞳孔陡然一缩,整张脸一下子胀得通红。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到墙上挂钟秒针在有节奏地响着。

    “嗒、嗒、嗒!”

    姚雁飞的反应让蒋文俊心更凉了,霍地站起,与她面对面而立。

    蒋文俊不算很高,一米七左右的身高,站在姚雁飞面前视线几乎平齐。

    他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徐淑美在哪里?”

    平时嚣张跋扈惯了的姚雁飞转开视线,不敢与蒋文俊对视:“你说什么,我不知道。”

    蒋文俊容不得她躲闪,伸出手捏住她下巴,强迫她转过脸来,一字一句地追问:“徐淑美在哪里?”

    姚雁飞依然嘴硬:“我哪知道她在哪里。”

    蒋文俊冷笑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1980年3月11日,你开车去新樟镇做什么?荟市公安局旧案重启,已经追查到你这里来了!”

    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姚雁飞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脚一软跌坐回沙发。

    蒋文俊看着心虚的姚雁飞,努力控制情绪:“你现在告诉我,或许还能为你想想办法。可如果你不肯说实话,那就等着警察上门吧!”

    姚雁飞从他的语气里听出来一线生机,仿佛溺水人抓住一根浮木,她一把揪住蒋文俊的衣角,仰头道:“文俊,到底出了什么事?什么旧案重启?为什么公安局的人要查?徐淑美出事了吗?”

    蒋文俊看她茫然恐惧的表情不似做假,皱眉问道:“雁飞,我们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要是有事,难道我不帮你?你先告诉我,你把徐淑美怎样了?”

    如果姚雁飞仔细看,就会发现蒋文俊双手握拳放在身侧,指节已经开始泛白,显然内心十分紧张。

    可是现在姚雁飞被“徐淑美”这三个字乱了心神,根本无暇顾及丈夫的情绪反应。

    蒋文俊太熟悉姚雁飞,故意模糊信息、夸大其辞,先震慑住她,再动之以情,就是为了诈出真相。

    最懂莫过枕边人,姚雁飞现在慌得满头是汗,再不敢隐瞒:“是,我是去了新樟镇,不过我没有害她。我……我只是找她问问路,让她上了车,然后,把她丢下就走了。”

    说到这里,姚雁飞抹了把额角冷汗,嘴唇哆嗦着问:“这事都过去那么久,怎么现在警察找上来了?是徐淑美要告我?还是她出事了?”

    蒋文俊眯了眯眼睛,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继续追问:“让她上车,然后把她丢下?怎么丢下的?在哪里丢下?”

    姚雁飞目光闪烁:“就,就在车上说了几句话,然后让她下了车嘛。我什么也没有做,她要是出了事,可不能赖我。”

    蒋文俊听她语焉不详,到现在还在推卸责任,气得浑身直哆嗦,重重一拍桌子,大声吼道:“说!你到底做了什么?”

    面对蒋文俊的怒火,姚雁飞不敢再隐瞒,将当时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姚雁飞是独生女,从小被父母娇惯,受不得半点委屈。追求蒋文俊,是她遇到的人生最大挫折。

    那个时候蒋文俊刚考上大学,正如饥似渴地吸收文学知识,恨不得把缺失的那些时光补上来,面对女生送来的情书,他丝毫不为所动,只埋头学习。

    因为一份宣传稿,广播站工作的姚雁飞见到了蒋文俊,一见便乱了芳心。她是个直接爽快的人,喜欢了便直白地开展追求。寄情书、送围巾、送零食,一下班就等在男生宿舍楼下,邀蒋文俊吃饭。

    蒋文俊拒绝了一次又一次,不胜其烦,最后索性躲着不愿意见她。

    姚雁飞坚持了一阵,渐渐开始焦躁。

    有一回,她在宿舍楼下等了半天没见到蒋文俊,却听到来往学生的悄声议论。

    “姚小姐又来了。”

    “嘿嘿,蒋文俊估计又躲出去了。”

    “人家心里早就有人了,她还纠缠不休。”

    “蒋才子有人了?谁啊?”

    “嘘,小点声,我听说是他下乡认识的,一收到她的信就喜笑颜开。”

    姚雁飞听到这里,顿时火冒三丈。她才不管什么先来后到,她只知道自己喜欢的东西,谁也不能抢走。

    姚雁飞有点小聪明,听说蒋文俊与心上人有信件往来,就跑到学校收发室盯着,终于找到了寄件人信息。

    ——湘省荟县新樟镇五皮大队三组徐淑美。

    知道情敌的信息之后,姚雁飞决定亲自上门,让对方知难而退。

    1980年3月11日一大早,姚雁飞打扮一番,气势汹汹开车出门。她很早就拿了驾照,车技还算不错,小车班的人奉承她,对她经常私底下将省委公车开出去的情况睁只眼闭只眼。

    那个时候荟县是个小县城,距离省城星市两百多公里,路况不熟,姚雁飞足足开了五个多小时才到达新樟镇。

    一到镇上,就被孙广胜讹了一笔钱,她心里火气直冒,一边开车一边骂:“破地方,乡里鳖!”

    几分钟之后,姚雁飞拐上一条土路,发现自己迷路了。

    地图上似乎没有这条道路的存在。

    远远看到一道苗条的身影,胳膊上挎着个篮子,姚雁飞便将车开到她身边停下,摇下车窗问:“喂,五皮大队往哪里走?”

    那道身影正是徐淑美。

    从供销社出来后左转上一条岔路,就是前往砖厂的路。这条路不宽,两旁种着的油桐树茂密得很,大中午的路人没什么行人。

    陡然一辆车停在身旁,徐淑美往旁边让了让,弯了弯腰,看到是名女子问路,便笑着回话:“五皮大队啊?你走错了路,得往回走,遇到三叉路右转,到了供销社那里再问路吧。”

    姚雁飞一听还要问路,顿时头大。

    她窝了一肚子的火,恨恨地骂了一句:“妈的,该死的徐淑美!”她来之前真是高估了自己,只一个寄信地址,怎么就肯定能找到这个徐淑美?

    徐淑美听到自己的名字,瞪大了眼睛,迟疑道:“你,找我?”

    姚雁飞也愣住了,抬头看着徐淑美,不敢置信地叫了出来:“你就是徐淑美?五皮大队三组的徐淑美?”

    徐淑美单纯善良,又是在自己的地盘上,丝毫没有设防,点头道:“对啊,是我。你是?”

    姚雁飞没有马上回答她的问题,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脸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红的农村女人。

    半晌,姚雁飞道:“我姓姚,是蒋文俊的朋友。”

    徐淑美听到蒋文俊的名字,顿时放下心来,展颜一笑:“小姚姑娘你好啊,找我有什么事吗?我现在要去砖厂送饭,等下到家里坐坐吧。”

    姚雁飞越看她,便越不服气。

    就这么个土里土气的农村妇女,怎么会是蒋文俊的心上人?

    姚雁飞没有说自己有什么事,冲她甩了甩头:“那你上车吧,我送你去。”

    徐淑美没有坐过这么豪华的小汽车,有些不太敢上车,摇头推辞:“不了不了,到砖厂也就几步路的事,不用你送的。”

    姚雁飞见她一幅上不了台面的样子,越发看不上,没好气地说:“文俊托我给你带了东西,你一个人拿不动,赶紧上车吧,我还指望你带路呢。”

    徐淑美推却不过,只得小心翼翼开了车门,坐在副驾驶室里。

    等她上了车,姚雁飞冷笑一声,将车门上了锁,启动车辆便往前开去。

    车子经过砖厂依然没有停车,这让徐淑美有些紧张,攀住姚雁飞胳膊喊:“到了,到了,停车啊。”

    姚雁飞甩开她的手,眼睛直视前方:“别吵,我有事情问你,问清楚了我就放你下车。”

    徐淑美再单纯,这个时候也看出来姚雁飞来者不善。她慢慢将装着饭菜的篮子放在脚边,坐直了身体:“小姚姑娘,你要问什么?”

    姚雁飞一边将车开得飞快,一边发问。

    “你和蒋文俊是什么关系?”

    “你为什么老给他写信?”

    “你知不知道学校里的人怎么说蒋文俊?”

    徐淑美看她将车开得那么快,在土路上激起滚滚尘土,心里有点慌,忙努力解释着。可即使她说了自己已经结婚,和丈夫感情良好,现在就是去给丈夫送饭,姚雁飞却依然不肯相信她与蒋文俊只是普通朋友关系。

    “你结了婚还占着他,太不要脸了!”

    “我去找他,他不理我,可是他一天到晚给你写信。”

    “你到底给他下了什么迷魂药,勾得他不肯谈恋爱?我告诉你,你赶紧和他断了,如果你再敢和他写信,我就去告诉你丈夫,说你不正经、作风不好,是双破鞋!”

    “你这种女人我见得多了,农村日子过得苦吧?看他是个大学生就想勾着他和你好,嘴上说什么普通朋友,其实早就动了歪心思吧。”

    徐淑美再好的脾气,也被姚雁飞气得浑身哆嗦。

    她嫁到五皮大队这么多年,自认勤俭持家、贤淑贞静,处处与人为善,即使是与几位知青交往,也从来都是堂堂正正、没有生过二心。

    现在因为与蒋文俊通了几封信,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跑过来指着她的鼻子骂,徐淑美既觉得冤枉,又羞愤难当。

    女人的名声在农村多么重要?怎么能容她如此羞辱!

    狭窄的车厢里,徐淑美努力辩解着。

    即使在愤怒之中,她依然措辞文雅,谈吐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婉转之气。

    这种迥异于普通农妇的气质,让姚雁飞又嫉又恨。原来蒋文俊喜欢的,就是这样子的,姚雁飞哪怕再回炉重造,也没办法拥有徐淑美这样的娟秀温柔。

    因为心里憋着一股郁闷,姚雁飞根本懒得听徐淑美的辩解,自顾自地往前开着车。开着开着,等她终于理智回笼时,才发现自己越走越偏,再一次迷路了。

    已经开出新樟镇四、五十里路,徐淑美也辨不清道路与方向,看着越走越荒凉,心里开始发慌。

    徐淑美让姚雁飞停车,可姚雁飞偏不。

    姚雁飞向来任性,又羞于在情敌面前承认自己迷路,嘴里骂骂咧咧,将车开得更快。即使偶尔遇到行人,她也不肯停下,似乎只有看到徐淑美惊慌的表情,她才心里舒服些。

    又往前开出一、两个小时,眼瞅着道路两旁杂草丛生、一个人影都没有,姚雁飞一口气也出得差不多了,这才停下车来。

    徐淑美第一次坐小车,什么都不懂,别说抢方向盘,车上所有按钮都不敢碰,就怕碰一下车就坏掉,所以她错过了无数次求救、示警的机会。

    好不容易等到车终于停下来,姚雁飞帮徐淑美打开车门:“你走吧。”

    姚雁飞也看出来了,徐淑美没什么杀伤力。

    一来,徐淑美与丈夫关系良好,与蒋文俊只是朋友关系;

    二来,徐淑美是个本分人,婚外恋?她没那个胆子。

    三来,刚才车上徐淑美已经向她保证,今后不会再与蒋文俊写信。只要断了他俩的联系,感情自然就淡了,到时候姚雁飞再加大进攻力度,就不信拿不下蒋文俊。

    等徐淑美提着篮子下了车,姚雁飞一脚油门就开走了。

    通过后视镜,看到徐淑美抬手抹额,动作温婉柔美,姚雁飞顿时嫉恨之心又起,停车、倒档,快速向徐淑美逼近。

    看到徐淑美脸上变色,慌乱后退,一不小心踏空,顺着路边陡坎滚下去,姚雁飞哈哈一笑,扬长而去。

    说到这里,姚雁飞小心翼翼地看了蒋文俊一眼:“我,我就是太爱你,太在乎你,所以才想着警告她一下。我想着也就开了两、三个小时,她问问旁人肯定能自己回家,所以就没有管她。难道,她出了事吗?我没有想害她的啊。”

    蒋文俊面色铁青:“你走之前为什么要倒车撞她?”

    姚雁飞慌了:“我,我没有撞她啊。我就是和她闹着玩,吓吓她。那条路是土路,两边陡坎也都是泥巴,杂草长得到处都是,哪里就摔得坏嘛。她一个农村人,泥里滚水里淌的,哪有那么娇气?”

    蒋文俊抬着看着姚雁飞,眼神里透着冰冷与嫌恶。

    她就是这么一个人!

    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她的心里只有她自己,她做什么事情都有道理。如果出了状况,那一定是别人的错,她没有一点坏心思。

    蒋文俊的眼神吓到了姚雁飞,紧紧捏着蒋文俊的衣角,哀声道:“她没有事的,对吧?她肯定已经回家了,是不是?”

    蒋文俊狠狠掰开她捏住衣角的手,一把将她推回沙发中:“你可知道,那天之后徐淑美就失踪了?十六年过去,什么消息都没有。”

    极致的恐惧感席卷全身,姚雁飞刹那间感觉到从脚底到头顶都冷得像冰一样:“不可能啊,怎么可能呢?我车往前开了十分钟不到就看到一个火车站,很热闹的,她只要找到人问问路不就可以回家了吗?”

    蒋文俊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逼近姚雁飞,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你把她带到一个荒凉地方,又将她撞倒在地,怎么就没有想过,可能她磕到头会死呢?可能她遇到坏人会被害呢?你到底有没有想过?你这个蠢货!”

    从认识蒋文俊之后,姚雁飞看到的都是他温和有礼、克制隐忍的一面,婚后生下女儿之后,他虽然不愿与她温存,但该有的照顾、体贴一样没少。姚雁飞一方面习惯了蒋文俊的忍让,另一方面她欲求不满也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因此将他呼来喝去,在折腾他的过程中取悦自己。

    现在第一次见到他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姚雁飞惊得眼泪汩汩而落,张大嘴傻傻地看着他:“你,你凶我!”

    蒋文俊丝毫不为之所动,怒目圆睁:“十六年了,徐淑美失踪了十六年,生死未卜,她的户口已经注销、丈夫另娶、女儿无依无靠。姚雁飞,你的眼里只有你自己,你什么时候在乎过别人的生死!”

    姚雁飞啜泣着回应:“谁叫你当时不肯理我?我到收发室偷看了你的信,你老是给她寄信,她也总是回信,你们俩肯定是在谈恋爱。我只是想吓吓她,我不知道她会失踪,我真的不知道。”

    说到这里,姚雁飞双手掩面,泪水自指缝流出,心中悔恨万分。她根本不知道后果会这么严重!她真的只是想吓吓徐淑美,她没想害人。

    蒋文俊冷笑道:“只想吓吓她?你未经她允许便带她离开,这是拐带!你将她将丢在百里开外的荒凉地带,这是遗弃!你故意倒车将她撞下坡,这是谋杀!”

    被这么大的顶帽子扣下来,姚雁飞哪里还敢张狂,只能哀哀痛哭:“文俊,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不能不管我。想想我们的女儿,你得帮我!”

    蒋文俊就这样看着姚雁飞,内心冰冷一片。

    徐淑美若没有找到,他此生难安。

    眼前这个自私、愚蠢、跋扈的女人,他一刻都不愿意与她待在一起。

    笃笃笃。

    传来一阵敲门。

    一步步走到门边,蒋文俊拉开房门。

    夏木繁与龚卫国站在门口,面色凝重。

    蒋文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随身听,按下录音停止键,取出里面的磁带:“拿去吧,这里是她的供述。如果还需要我做什么,你只管说。”

    第030章 老柴

    夏木繁与队友一起, 带着姚雁飞回到荟市新樟镇。

    姚雁飞的魂已经吓掉,暗自在心中祈祷徐淑美没事。

    按照案件追溯期的规定,法定最高刑为不满五年有期徒刑的, 追溯期为五年;五年以上不满十年有期徒刑的, 追溯期为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的, 追溯期为十五年;法定最高刑为无期徒刑、死刑的, 追溯期为二十年。

    如果徐淑美没事, 姚雁飞的罪责最多就是十年以上刑期, 现在过去十六年,追溯期已过,那就问题不大。

    可万一要是徐淑美死了呢?是被她撞下陡坡而死呢?自古杀人偿命, 她面临的也可能会是死刑、无期徒刑。还在追溯期内,恐怕徐淑美的家人会与她不死不休,誓要把她告上法庭。

    不行!一定不能上法庭。

    姚雁飞人虽娇横,但也不算蠢到家。她父亲现在已经退休, 没有能力再庇护她。丈夫蒋文俊恨她入骨, 也不会为她出头。

    她现在能做的, 只能是积极与警方合作,争取找出徐淑美的下落,并求老天保佑, 徐淑美没有死。

    到了新樟镇, 她指挥警车往前开,努力回忆当初遇到徐淑美的场景。

    “对对对,就是在这里,在这里我遇到了一个二流子晃悠, 走在路中央突然停下来回头,害得我差点撞到他。”

    姚雁飞想到那一幕, 至今依然愤愤不平:“就是这个土憋讹了我一百多块钱,害得我心情不好。不然,我也不会对徐淑美态度那么差。”

    孙羡兵实在是听不下去,怒斥道:“你给我老实点!明明是你主动害人,非要赖别人。徐淑美要是有事,你就等着坐牢吧!”

    姚雁飞缩了缩脖子,一张脸憋得通红。

    她这一生顺遂无比。

    当姑娘的时候,父亲当大官;结婚之后,丈夫官职越来越高。背靠这两棵大树,姚雁飞走到哪里都有人奉承,不管犯了什么错总有人兜底,这让她脾气越发娇横。旁人要是敢让她不爽,她立马就能当场翻脸,半点面子都不给。

    可是今天,坐在警车上,车上全是身穿制服的警察,个个虎视耽耽,说话毫不客气,姚雁飞一个也不敢说,怂了。

    十六年前犯的错,突然被翻了出来。

    父亲听说这件事情之后,脑梗发作,送进医院TCU病房。

    母亲一辈子都是家庭主妇,父亲这一病吓得她六神无主,根本无暇顾及她。

    丈夫向法院提交了离婚申请,搬进单位宿舍。

    平日里亲近的亲戚、朋友,一夜之间全都避之唯恐不及。

    再没有人为她兜底。

    姚雁飞闭上嘴,在心里再一次祈祷:徐淑美你可一定要活着啊,一定要活着啊。

    姚雁飞闭嘴之后,车内变得安静下来。

    虞敬开着车从新樟镇往西开去,拐上那条三叉路,然后转向旧砖厂方向。

    那条路现在已经拓宽,变成一条笔直的柚油路,两旁曾经一到春天便盛开白色花朵的桐树消失不见。

    十六年沧海桑田,世事变化太多。

    姚雁飞精神紧张,再加上时间长了记不住,几次指错了路。

    “这里,这里。”

    “好像不对啊……”

    “倒回去,这里不是。”

    “应该就是这里吧,我当时在这里迷了路。”

    一次又一次地驱车尝试,一条又一条道路地探查。

    折腾了一天时间,依然一头雾水。

    正着走不行,那就反过来倒推。

    夏木繁记得姚雁飞曾提过,她与徐淑美分开之后曾经过一个火车站,但站名叫什么她忘记了。

    那就以新樟镇为中心,两百公里为半径划一个圈,在地图上寻找所有火车站,然后一个站一个站地搜索。

    终于在最后,正安站进入众人视野。

    位于正安镇的正安火车站现在已经被废弃。

    六十年代这里有一个军工厂,曾红极一时,为了便于运输而设了火车站。八十年代军工厂迁走,正安镇很快就败落下来,火车站废弃不用。

    候车厅早就破烂不堪,轨道旁边的围墙缺了几个大口子,附近居民经常翻过围墙走进站台内,当火车偶尔停靠时向乘客兜售茶叶蛋、瓜子、矿泉水、饮料。

    找到徐淑美最后失踪地点的消息传回荟市公安局刑侦大队。

    夏木繁寻母十六年的事迹,早已传遍刑侦大队,就连公安局彭科局长都打电话问岳渊:你们队里那个新来的小夏,有没有找到她妈妈?需要我们提供什么帮助不?

    人心都是肉长的,警察也是人,也有父母姐妹。

    夏木繁六岁时母亲失踪,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死亡,只有夏木繁依然坚信她还活着,为了找到母亲她报考华夏警官大学,主动回荟市公安系统工作,这样的坚韧,任谁都会动容。

    虽说有亲属回避制度,也即是考虑到作为一方当事人的警察办理治安案件容易受感情和自身利益等因素的影响,失去公正性,所以涉及本人或近亲属的案件,应当回避。

    但这个案子太过特殊,十六年前的旧案,线索早就消失在时间长河里。为了便于调查,荟市公安局特批夏木繁作为证据提供者参与案件侦查。

    在这个案子里,夏木繁不是侦查人员,而是报案人、证人。

    解决了程序合理性问题之后,岳渊亲自坐镇,全力支持夏木繁。

    重案六组、重案七组全组共十人,沿着火车站开始拉网式调查。沿线老住户、厂区保安、当年上班的火车站工作人员、辖区警察……只要有一丝线索,绝不放过。

    试想一下,姚雁飞将徐淑美扔在距离火车站十分钟车程的荒郊土路,无外乎有三种可能。

    第一,她从路上摔到坡底,头部受到重创,当场死亡。

    若是死亡,尸体被发现后一定会报警,正安镇派出所一定会有记录。但重案组查来查去,80年3月、4月都没有野外发现尸体的报警记录。

    第二,她只是受伤昏迷,被附近居民发现,报警。

    但这样一来,只要徐淑美头脑清醒,很快就能归家。所以这第一种可能被否定,发现她的人绝对没有报警。

    第三,她被附近居民发现,偷偷带回家,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没有报警。

    徐淑美失踪时正是少妇韵味最浓的时候,被人发现之后对方有可能动了歪心思,悄悄将她带回家。可是,对方不可能十几年都将她囚禁起来,徐淑美为什么没有想办法与家里人联系?除非……她已经失忆或者被害。

    第四,她被人拐走,不知所踪。

    因为被丢弃的地方距离火车站台不远,所以拐子发现徐淑美之后很方便逃离正安站。卖到偏远山村之后徐淑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再也回不了家。

    不管怎么样,排除掉死亡选项之后,夏木繁内心又升起希望。

    一方面发动人力拿着徐淑美的照片挨家挨户地走访。

    另一方面发动流浪的猫猫狗狗穿街走巷地打听消息。

    【十六年前有没有在火车站附近发现过一个年轻女人?】

    【有没有人突然带过女人回家?】

    【附近有没有人贩子?】

    猫狗的寿命大概在十至十五岁,流浪猫狗生存环境艰难寿命更短。十六年过去,附近的猫猫狗狗都生了好几代,当年活跃在火车站附近的猫狗估计都不在了。

    煤灰被夏木繁带到正安站。

    出差这段时间煤灰一直养在安宁路派出所,再一次见到夏木繁它差点喜疯了,扑上来一把抱住她脚踝,哼哼唧唧蹲在她脚背上不肯下来。

    【夏夏你不要我了?】

    【我有好多、好多天没有见到你了!】

    【你再不回来,我就哭给你看。】

    夏木繁轻柔地抚摸着它的脑袋:“怎么会不要你?只是我出差没办法带着你。”

    煤灰虽然在派出所吃得好、睡得香,但它可是有主人的宠物猫!没有主人它感觉自己像被抛弃了一样,因此一段时间没见到夏木繁让它有了危机感。

    【夏夏,出差也带着我吧,我很听话的。】

    【你不在的时候,我好想你啊~】

    软萌的喵呜声,配合着溜圆的大眼睛、浅灰色的小爪子,煤灰撒娇技能越来越娴熟了。

    夏木繁单手自煤灰肚皮下将它一把抄起,放在斜挎的军绿色帆布包里:“行,那就和我一起出差办案吧。”

    煤灰悄悄顶开挎包顶盖,伸出脑袋来,幸福地眯起眼睛、翘起胡子,发出一声响亮的“喵呜——”

    【好嘞!】

    【咱俩说好了啊,以后你到哪里都得带着我。】

    就这样,煤灰跟着夏木繁,来到了正安站。

    一将它放出来,煤灰立刻发挥了它曾经流浪猫的本色,开始呼朋引伴、四处乱窜。

    俗话说得好,蛇有蛇路、鼠有鼠路,煤灰还真打听到了一只活了十八岁的老狗。按照人类寿命折算,大约相当于一百多岁。

    绝对高寿。

    夏木繁在煤灰的带领下,见到了这只垂垂老矣的中华田园犬。

    因为年龄的缘故,这里的流浪狗都很尊敬它,称它一声“老柴”。

    火车站西侧,也就是姚雁飞扔下徐淑美的那一条小路附近,有一片茂密树林,老柴趴伏在一个几根树枝搭成的破旧木屋里,眼神浑浊,若有所思。

    听煤灰说,老柴曾经有过主人,是个七岁小孩,可惜后来小孩跟着爸妈去了市里,他便成了只流浪狗。即使这样,老柴依然蹲在主人为他搭建的木屋里苦苦等候着。

    树林里满是落叶,踩上去发出扑簌、扑簌的声响。

    夏木繁缓缓走近。

    老柴年纪大了,眼睛已经看不见,但嗅觉还在,闻到人类的气息,它动了动,喉咙口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

    【你是人?】

    【你要做什么?】

    夏木繁将事先准备好的一碗拌了鱼肝油的肉渣米饭放在它面前。

    闻到饭菜香味,老柴慢慢低下头,呼哧呼哧地开始吃了起来。

    眼角有泪水缓缓滴落。

    【好香,真像小主人给我做的拌饭。】

    【小主人做的饭虽然没有肉,就是酱油拌一拌,可是非常非常好吃。】

    十几年过去,斗转星移,那个曾经为它做木屋、做拌饭的小主人已经长大,可是老柴却依然守在旧木屋里、眷恋那碗酱油拌饭的味道。

    “老柴,需要我帮你把小主人找来吗?”如果老柴愿意,夏木繁可以动用警方力量将它的主人找回来。

    老柴缓缓摇了摇头。

    过去的岁月里,它一直守在火车站站台,看着一辆又一辆火车驶入、停下、离开,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没有一个是它要等待的人。它年纪大了,自知时日无多,不想让主人看到难过伤心。

    夏木繁懂得老柴的心思。

    狗在即将死去之前,都会避开主人,悄悄离开,选择一处安静之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老柴已经十八岁,年轻时它渴望再见小主人,但现在,安静离开才是它的内心所想。

    夏木繁点点头:“好。”

    既然是你所想,那我尊重你的选择。

    停顿片刻,夏木繁柔声道:“告诉我你主人的名字,如果以后我遇到他,会告诉他你一直守在小树林等他回来。”

    泡饭下肚,老柴感觉胃里暖烘烘的,精神恢复了一些,眯了眯眼睛,勉强看到眼前一团模糊的绿色人影。

    【他叫小柯,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没有妈妈,只有一个爱喝酒的爸爸,他爸爸脾气不好,经常打他。】

    【他额头上有一个十字疤痕印记,那是他爸爸把他推倒磕在桌子上留下的。】

    【他叫我柴柴,抱着我睡觉,给我做拌饭吃。】

    【他也想带我走的,可是火车乘警不让我上,只好把我丢下。】

    被丢弃时,老柴还叫做小柴,只有一岁,正是活泼可爱、无忧无虑的时候,灵智未开,记不得主人的全名、主人父母的名字、工作单位。

    十七年过去,小柴变成老柴,在它心目里,主人依然是那个抱它睡觉、对着它诉说心事的小小少年。

    年纪大了,就喜欢唠叨,老柴也一样。

    难得有一个人类愿意倾听它诉说对主人的思念,它便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与小柯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雨天,刚出生没多久的小柴被遗弃在路边,是小柯捡了它,把它带回了家。因为当时的它骨瘦如柴,被小柯取名小柴。小柯的父亲工作忙,回到家之后总是喝得醉熏熏的,对家里多了一条狗并没有多说什么。

    从此一人一狗相依相伴。

    老柴到现在都记得,有一天晚上,小柯抱着它默默流泪,他说他也是没妈的孩子,和小柴一样。

    听到这里,夏木繁心里酸酸涩涩的。

    和小柯、老柴一样,她也是个没妈的孩子。

    至少,从七岁开始她就没有了妈妈。

    煤灰在一旁等了半天,听老柴翻来倒去的都是对主人小柯的回忆,瞅准时机打断它的唠叨。

    【夏夏的妈妈也不见了。】

    【老柴你帮她找妈妈吧。】

    老柴浑浊的眼睛里多了一丝水光,停下回忆,努力聚焦视线,看向眼前这个让它感觉温暖的人类。

    【你的妈妈不见了?】

    【我能怎么帮你?】

    夏木繁刚才认真倾听老柴所说的话,渐渐理顺了它与小柯的时间线。

    老柴今年18岁,它在1978年春天,与七岁的小柯相识。

    1979年夏天,小柯与父亲一起搬离正安镇,从此老柴日日守在火车站,等待他的到来。

    这么说来,1980年3月火车站发生的事情,老柴应该还记得!

    听到老柴的话,夏木繁放缓语速,努力让它能够理解自己的问题。

    “你小主人,小柯离开后,你每天都守在火车站?”

    【是。】

    【从早上到晚上,我从墙根爬进去,一直守在火车站。】

    【直到去年走不动了……】

    相守一年,苦等十六年,这样的执着让夏木繁敬佩。

    “小柯离开后的第二年春天,你有没有在那条土路的坡底发现一个昏迷受伤的年轻女人?”

    老柴歪了歪脑袋,目光似乎有些放空,嘴里嘟囔着夏木繁话里的关键词,努力在脑海里搜寻着记忆片断。

    【第二年春天……】

    【坡底…】

    【昏迷的年轻女人?】

    突然,老柴动了动。

    它原本趴在地上,此刻挣扎着用前爪支撑起身体,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我记起来了!】

    【一个女人躺在坡底,胳膊里挎着一个篮子,两个碗已经掉出来了,到处都是饭菜的香味。】

    【酱油拌饭、焖土豆、煎鱼。】

    【好吃。】

    老柴对饭菜的记忆十分深刻,这与夏木繁的儿时记忆完全吻合。

    徐淑美失踪那天,家里午饭吃的就是这三样——酱油拌饭、焖土豆、香煎腊鱼。

    夏木繁心跳如擂鼓,急切发问:“是,后来呢?”

    老柴认真回想。

    【天快黑了,她脑袋在流血,一动不动。】

    【我吃了她的饭,总不好一走了之。】

    【我跑到火车站,拖老邹去救她。】

    “老邹?老邹是谁?”

    【火车站的工人,每天拿着个扳手在铁轨上敲敲打打。】

    【他是个好人,经常给我留点吃的。】

    【老邹被我拖来了,把她带回家。】

    夏木繁急切地询问:“老邹怎么把她带回家的?她苏醒了吗?”

    【醒了。】

    【不过好像有点傻傻的,一问三不知。】

    【她连篮子都忘记了拿。】

    终于有了母亲的确切消息!

    好消息是,母亲还活着。

    坏消息是,母亲可能磕到了头,就这样被老邹带走。老邹并没有报警,极有可能欺骗或者囚禁了她。

    必须把老邹找到!

    正安火车站的养路工,老柴口中的好人,他在哪里?

    用什么的方式将老邹这条线索挑明?

    夏木繁站起身,轻柔地摸了摸老柴的脑袋:“谢谢。”

    若不是老柴记得母亲做的那一碗酱油拌饭,恐怕十六年前发生的事情早就被人们遗忘,消失在时间的画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