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选择
初微委实有些搞不清这两人来意:“大舅舅这话又从何说起?”
“你明知道当初你母亲出事跟杨家有关,不说躲得远一些,还偏要去招惹。”
“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为什么要躲着这样一家人?”初微道,“当初你口口声声不知道当年事情的始末,现在反而又知道了和杨家有关,既如此,那大舅舅不如解答我一个疑惑,当初杨家究竟给了你们多少封口费,才让你们这些年来一直不肯对我吐露只言片语?”
大概是看她一脸不受教的样子着实,姜涟气得满脸通红的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不适合?
听着林初微的话,陆今安不解。
据他所知,林初微在医塾回回都考第一。
如果她不适合学医,谁适合?
究竟是什么不适合。
是物,还是人。
想到今天在堪舆馆的学堂外看到的那一幕,陆今安牙根轻咬。
他缓缓靠得更近,而林初微已经无路可退。
陆今安微微弯腰,整个人几乎覆在林初微的身上。
他站在院外看见的情形,也差不多如此。
那个陌生的少年他从未见过,现在却能坐在林初微旁边。而且,凑得离林初微很近,后来还站起来弯腰靠近林初微。
陆今安不自觉地做出了他看到的那个姿势。
像是无形地,与谁在攀比些什么。
他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林初微受了点惊吓。
陆今安光风霁月,似鹤似蟾宫仙子,何时有过这般孟浪的举止,除非婚后在帐内——
林初微背后紧紧抵着树干,手心有些慌地按在了背后,抬眸想看清陆今安到底要干什么。
陆今安身形颀长肤色玉白,裹在衣衫下的腰身稍显清瘦,眉毛、眼睛、额发俱是浓黑,衬得神色愈冷。
是她看了千万遍的人。
但是,熟悉又陌生。
最熟悉之处,则是那双仿佛千年不变的双眼。
以俯视的、逼近的角度对上陆今安的目光,被那浓黑清冷裹挟几瞬后,林初微仓促移开。
呼吸莫名暧昧了几分。
身体有时比思维反应更快。
那么多年的夫妻毕竟不是假的,缠绵到月明的鱼水之欢,有些知觉已经刻到了灵魂里。
她对陆今安的身躯早已熟悉透了,稍靠近些便有所感应,手险些抬起习惯性伸向触感最佳之处。
林初微掐紧动弹了一下的手心。
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如今的她,既然已经没了再与陆今安做夫妻的追求,就不该再想这些。
林初微收拢心思,在脑海内挥散自己那些不干不净的念头。
她闭了闭眼,压下那瞬间的狼狈。
声音微哑道:“陆公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出声后,陆今安顿了顿。
他胸膛微空压制着她,虽然身体上没有接触,但几乎呼吸相闻。
陆今安眸底也划过一丝茫然,似是才察觉到自己的举动一般。
他充满进攻性的举止和嫩得出水的反应,实在是反差。
林初微深吸口气,故意在声音中掺进一抹调笑。
“陆公子这样,是不是有些孟浪。”
陆今安有些耳热。
他想说,他无意冒犯。
但开口之前,目光顺着低头的角度落到林初微的衣襟上。
忽然神识中震了震。
就如会仙节那夜一般,他眼前再次出现一段逼真的幻影,就好像真实发生过的一般。
这次的幻影中他将林初微困在狭窄的空间内,一只手揉着她的耳垂摩挲,另一只手已经落到了她衣襟的系扣上,正要解开。
幻影褪去,陆今安方才还只是微热的耳根瞬间通红,烫得几欲炸裂。
陆今安清醒过来,身形有些摇晃。
这么有效?
林初微见自己说完那句话后,陆今安明显地有所动摇。
想想也不奇怪。
年少时的陆今安是天上的月,根本逗弄不得,自然听不了别人这样说他。
于是林初微变本加厉,目光故意作势在陆今安的胸膛腰间晃了一圈,仿佛能描摹出衣衫之下的形状。
或许是这道目光太过炙热,陆今安也有所察觉,下意识侧了侧身,退了一步。
如她所料,果然很敏感。
林初微见他已经让开,就收回自己不礼貌的视线。
面上摆出无辜的神色,仿佛自己什么也没有干。
兔子一般从这一步的空隙里溜了出去,站到三步远外,不忘和陆今安告别。
“陆公子,再会。”
陆今安背对着她,没有看她,自然也没有回应。
林初微便不再管,转身离开。
听着人的脚步已经下山。
陆今安才缓缓呼出口浊气,微微松开紧咬的齿关。
他其实还有许多要同林初微确认的事。
比如那个暴雨的夜晚,她说她没有赴约,是真的还是假的。
若是真的,她为何不去?
明明约了他。
是不想要跟他见面了吗。
不过若是真的没去,也好。
否则,他耽搁在城外,她就要如他所“见”那般,等到半夜雨停,孤身一人行夜路回家,本来要许的愿也没许,只留下那盏说再也不理他的花灯。
陆今安发僵的手指微蜷。
再也不理。
她是不是真的这么想过?
陆今安本应该找机会同她确认那段过于真实的幻觉。
但,今日又莫名冒出来一段这样冒渎的幻象——
陆今安唇线抿得死紧。
何止是冒渎。
简直是癫狂。
无法开口。
罢了。他会自行再想办法确认。
陆今安迎着冷风站了会儿,黑眸中重归冷静。
正欲离开,忽然瞥见树下一抹亮眼的红。
他弯腰拾起,是林初微方才抓在手里的绸带,以及一支浸了墨水的毛笔。
毛尖柔软,墨还未干,显然是为了写这绸缎准备的。
既是有备而来,却否认说不想许愿。
正如她决定离开医塾,也从未对他提过。
陆今安皱了皱眉。
他不喜欢林初微欺瞒他。
陆今安指骨修长,两指抻开绸缎。
她本来是要许什么愿?
会仙节那日的。
还有今日的。
陆今安想了半晌,仍未猜出来。
他似乎,是错过了两个愿望。
不想让这绸缎空着。
算是替她写。
陆今安提笔,墨痕沁下。
他的字笔酣墨饱,如鸾翔凤翥,一笔笔写下林初微三字。
接着抬臂轻松牵过一枝梅花,将绸带系在了树枝上。
山风吹来,梅香涌动,树上绸带舒展飘动哗啦作响,载着所愿及所求。
林初微离开山头时,忍不住拿着帕子在肩头和身上拂了拂。
但隐隐约约,还是仿佛能闻到陆今安靠近后衣襟里透出来的暗香。
夹在梅香之中,若隐若现,越发难寻。
又走了几步,林初微在石阶尽头重新看见了李萼。
李萼搀着另一个同伴,对方脚步有些虚浮。
李萼见了林初微,苦笑道:“方才安桉突然腹痛,我陪她去找茅房,没来得及叫你。你许完愿了吗?”
林初微弯了弯眉眼,好似月牙:“嗯。”
“那就好。”李萼松了口气。
安桉腹中又咕噜滚了一声,呻吟着伸手。
“不、我不好。”
林初微眨眨眼,同李萼一左一右搀着安桉,又把人送回茅房。
又过得三日,飘雪初霁,天开了。
太学门外,十数马车整齐列队,吆喝声不绝于耳,浩浩荡荡的声势。
原本在温书的学子们也静不下心了,纷纷趴在栏杆上往外看。
不无羡慕道:“又是医塾的马车。”
“他们又能出去玩了。”
唯独林初微没有起身。
她目光落在书卷的字上,最多只是漫不经心地想了一句。
她原先在医塾之中,并没察觉,原来医塾的动静会闹得这么大。
简直像是故意炫耀一般。
吏舍人高声唱喏:“飞火军到——”
接着,一阵温软的笑声迎上。
“陆公子安。”
声音隔着院墙传来,本就不甚清晰。
再往后说了什么,便再也听不见了。
但就这一声,也足以让人遐想连篇。
“这是谁?谁敢跟那位陆公子说话啊。”
“只能是喻家大小姐了吧,也没见那位陆公子同喻大小姐以外的人说过话。”
喻家,便是祖上接连出过三位国师的世家。
不仅如此,喻家现今的家主,也就是喻大小姐的父亲,乃是当朝尚书令。
就算没了国师,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去岁医塾立功,陆今安曾与喻绮昕一起登上太和殿受陛下嘉奖,并肩站在天下人前,不用做什么,那景象已是郎才女貌,引人称羡。
更何况两人偶尔偏头絮语,聊些什么不为外人知。
陆今安个子高,说话时为了迁就喻小姐时不时低头倾听,旁人何曾见过那凶神恶煞的陆公子这般温和,简直如顽石上长出桃花,就连陛下也是满脸含笑地目视二人,其中深意不必多言。
从那时起便一直有人说,喻大小姐将会与陛下面前颇得青眼的陆公子喜结良缘。
安桉靠在栏杆上托腮感慨。
“这两人还真是天生一对,在学堂内并肩而立,在学堂外共看山水,真是叫人艳羡呀……”
话说到一半,被人在身后猛拍几下,拍得一阵狂咳,说不下去了。
安桉边咳嗽边回头,见李萼正在身后瞪她。
安桉噤声,跟着李萼看向林初微。
隔着窗檐,看见林初微琼皎如月的耳垂,难得的冬日晴阳洒落在她脖颈上,那一小片肌肤莹莹生光。
安桉这才想起来,林初微转到堪舆馆时有不少乱七八糟的流言,其中,似乎还与那位陆公子有关。
虽然不知真假,但是,还是莫要在林姑娘面前提起那人为好。
更何况,是那人与别的女子亲亲爱爱之事。
安桉竖起掌心无声掌嘴,也不再关心院外之事,跟着李萼溜回学堂内专心温书。
陆今安肩宽腰窄骑在马上,身后列队齐整,护送着十数辆马车。
目光在那些马车上扫过,陆今安脑海中冒出一个想法,这其中没有林初微。
虽然是早就知道林初微不会出现。
但,像是现在才真正意识到一般。
这种感觉突如其来,很怪异。
从前只要有机会便会缠在身边喋喋不休的人,现在却不在,但他还没想清楚缘由。
昨日回到陆府,那位头发花白笑容温和的管事,问他有没有跟林三小姐和好。
陆今安冷眸看管事。
管事一贯地不慌不忙:“公子前日在太学感受到了不愉快,奴婢便猜是和林三小姐有关,不知奴婢猜得对不对?”
说是这么说,但管事其实并不觉得自己会猜错。
毕竟,影响过公子情绪的,太学内也只有那位林三小姐。
陆今安沉默。
管事便陪着他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管事轻声提醒。
“公子,若是林三小姐对公子不高兴了,可以先问清缘由。”
陆今安又静了一会儿,点了下头。
他其实问了。
可是似乎,没有问清楚。
他应该让林初微再说仔细些,但——
接近城门,车队慢了下来,陆今安身下的雪蹄乌马嘶鸣一声,晃晃脑袋。
眼下没有机会,回来再问吧。
余下的自然就是要继续分析案情,初微道:“五皇子这次甚至没有拐弯抹角,直接派了府上长史去找他们施压,看来也没想要藏着掖着。那他后来又跟你提过这事吗?”
“提过两次。”陆今安道,“这事他明知谈不拢,便也没有多说什么,不过他会突然派人姜家去找你两位舅父,应该还有别的原由。”
“什么?”
“我让人查了杨家。”
第 122 章 博弈
“杨家?”初微没想到事情最终又和杨家有了牵扯,“你查了杨家什么?”
陆今安便把唐瑛临行之前的一番推断告知了初微。
初微分析道:“唐大夫的意思是说,她怀疑杨恽是被人用了一些药物,才会情绪失控之下烧了整栋宅院对么?”
“正是。”陆今安道,“算算时间,那段时日我也正好在刑部任职,便在面圣时告知皇上当年还有一桩旧案没有了解,只是事关杨家,请示他要不要继续追查下去。”
第二天一早,簌簌去御花园折了一大捧杜鹃回来,供在白玉花插里,艳粉色与脂白色交光,霎是好看。
簌簌回来时还随口说起,在御花园时偷听到两个公公在讲,今天一大早就有御府局的人过来,有意无意地同隋安公公打探,是不是该为善婕妤做几身新的春衣。
结果被隋安公公骂了出去。
林初微并不意外,一边篦头发一边道:“缘何都往这上头想,从前蓬山宫只有一座瑶境殿,方能称之为蓬山瑶境,如今东西偏阁既都启用了,蓬山宫也只是蓬山宫了。”
这哪里是要重修旧好的样子?
不过,这也怨不得那些当差的人。侍奉帝王,本就是天下最艰难险要的事,就是主子动一动手指头,他们也要留心这根指头是指向哪里,更何况是别的异举呢。
只是,若她林初微也因此前樊选侍之言所误,做了不该做的事,或是他朝有幸面圣时多嘴说错了话……怕不只是像这位公公一样,被骂出去这么简单了。
林初微与妆镜中鉴映出的绝艳脸庞深深相看。这位樊选侍,到底是真笨还是假笨呢?
簌簌听得一阵云里雾里,只管赏瓶里花枝去了:“奴婢还不曾见过哪里的花开的像御花园这般好呢,险些挑花了眼。”
“你这丫头,也不叫上我,倒自个儿出去逛。”梳完头,林初微从里间出来,闲闲倚着镂花的隔扇门,笑嗔了句。
下一刻,这笑意却又微微冻凝起:“花虽好看,不过下回别去摘了,宫里不比家里,别犯了哪个娘娘的忌讳。”
簌簌想了想是这么回事,自然应下声来,赏花的雅兴也散了大半,悻悻地把花搁在窗棂边上。
琼钟舀了一瓢清水过来,往花插的瓶肚中灌去,思忖道:“这杜鹃花倒没听那个娘娘尤其钟爱的。不过此前有个宫女,莳花时剪子不小心掉下去了,砸坏了一株芍药,好巧不巧那芍药是柔妃娘娘亲口赞过的,可教她挨了结结实实的一顿板子。”
簌簌起先不过心有一点余悸,这一听登时吓得脸色青白,仿佛只差一点,板子打要打在她身上了。
琼钟扑哧一声笑出来,林初微也道:“你可别吓她了。”
这却教簌簌不明所以起来,这样骇人的事,怎么一个两个都好似不甚在意。
缠着琼钟便是一通好问,莫非这事是她胡编乱纂,诓她的不成?
气愤得直要握拳跺脚:“也就是打量我好骗了!”
琼钟只好小声对她解释:“宫里骇人的事还少么,一顿板子,已算是格外开恩。以后你就懂了,有时候人命未必比花命金贵。”
林初微已坐在了矮几边上,此刻眉黛一皱,手中散漫地翻动着书页,看似不经意地说了句:“放心,我总会护着你们的。”
簌簌当然知道自家娘子是个护短的性子,面色转晴,笑着点头。
琼钟却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对她说,微微一愣,有些动容。
她想起,林初微昨天才到月下阁的时候,其实对他们这些仆婢都是态度淡淡的。她本以为是主子还要再考察他们一阵,可好像就是周锦公公来时她出言提醒了一句,主子就将她提到了里间贴身伺候。
她确实是实打实想为着主子好的,心意能被人认可,琼钟打心眼里感激。
这时候林初微望了望琼钟,也想到了什么:“我看你年岁较我和簌簌都稍长些,做事又仔细,之前可有在别的地方当差么?”
琼钟不敢隐瞒,跪下来郑重叩首道:“不瞒主子,奴婢之前是在慧嫔娘娘宫里当差的。”
担心林初微会误会,琼钟殷恳而直然地仰起自己的目光:“但奴婢并非是背主之人,是慧嫔娘娘失势后,主动托关系将奴婢送走了。后来奴婢便一直留在掖庭局,直到您进宫前,才被调到了这儿。”
林初微干净圆润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叩在案上,笑道:“如此说来,这位慧嫔娘娘,倒是个仁义的主子?”
琼钟心里不由升腾起一丝希望。犹豫了片刻,到底顾及在新主子面前不宜说太多旧主的事,一时只点头称是:“慧嫔娘娘待下人都很好。”
用过早膳,恰逢宫监来收取新妃们要上献给陛下的物品。
簌簌替林初微把那册摘了封皮的书交给了小太监。
临走的时候簌簌往托盘中一扫,看见上面陈珠列翠的,什么玉梳、鸾佩、香囊,甚至还有女子的一编青丝。
只给了一夜的时限,大家也来不及准备什么精巧的宝珍,送上去的东西大多是往定情信物上靠。簌簌算看出来了,就数自家主子送的最不柔情缱绻。
一本书,能有什么花头?
即便有,主子的用意也不是她能猜到的……簌簌忽记起一事来,竟又觉得这次,说不准她还真的猜到了!
可刚旋了个身要往回赶,却见樊选侍的侍女莺歌摘了蓬山宫宫门口的一朵朝颜花放在了托盘上。
颤巍巍的花萼,还带着清圆的银露,在群珍中可谓打眼。
簌簌十分纳罕,一进屋就同林初微说起这事:“我早上在御花园倒没看见有朝颜花,也不知这朝颜是不是咱们蓬山宫才有,不然送了有什么意思?”
一旁,琼钟手里的鸡毛掸子在博物架上一滞,转头看向簌簌:“你还真说对了,满宫就数咱们蓬山宫的牵牛长得最好。这花多是野生野长的,娘娘是不屑养的。主殿那位从前倒是喜欢。”
朝颜花,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牵牛,而今牵牛花花期才始,正是盈盈可爱的时候。再有,朝颜朝开暮合,也有劝人及时惜花的意思。
“看来这位选侍,很有些玲珑心窍,并不笨呢。”林初微伸出手去,惊觉手边一空,才想起这几日正在看的书已被她作为礼物送给了陛下。
早知道该换个送的……如今竟无聊赖起来了。
正想出去走动走动,松动一下筋骨,也顺道熟悉一下宫中的环境,簌簌却端了一碟削了皮、去了核的鲜果,把脑袋凑了过来。
她殷勤地往林初微嘴里送果肉,专拣着林初微喜欢吃的,趁时得意兮兮地问:“那主子呢,您送书,是不是故意不想陛下选你?”
林初微很受用这饭来张口的待遇,人靠回了座中,懒懒用手支着头:“嗯?何以见得?”
簌簌把嘴一张,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支支吾吾地道:“算算日子,主子的葵水就在这两日了,要怎么与陛下……”
她年纪比林初微还小一岁,羞于将同房二字说出口,便用两手的大拇指对贴着一弯屈,比了个亲热的手势。
这下子,在不远处整理博古架的琼钟也顾不上扫尘了,一拍大腿就疾步过来:“主子月信将至,奴婢得赶紧报上去才行!”
谁知林初微却气定神闲地喊住了她:“不急。”
林初微青细的蛾眉一扬,眼尾也上挑起来。眼中便似有潋滟闪荡着,鲜秾的丹脸上,尽是动人的风情。
但她心里却深深地知道,林初微所言,正戳在了她的痛处。
若是她足够愚笨就好了,她就不会害怕,害怕一朝扫了那个人的兴、违逆了他的心意,所得皆失。
陆今安大概觉得承恩公府还没有到可以一击必中的时候,所以即便查出杨家行为不妥也没有上达天听,而是记好卷宗之后归档结案。
五皇子对陆今安越发冷淡,再没人在陆今安下衙之后为了各种琐事喊他加班,陆今安的下班时间也平均提前了一个小时左右,初微越发觉得两人拆伙没准也不是什么坏事。
到了九月中旬,福建那边的税收又出了不小问题,皇帝震怒十分。朝中之人纷纷猜测,皇帝大抵很快就会派了钦差大臣前去查税,这次要外派的名额又会花落谁家。
初微原本对这个话题并没多大兴趣,结果这晚陆今安入夜后一身酒气的回来,边吻她边问道,想不想回家看看?
初微觉得他所说的“回家”应该指的是便宜父亲所居的泉州。
初微虽然对那个家和家里的人毫无感情,但想到两人从来没有一起出过远门,就当是迟来的蜜月旅行也不错,便也说好。
陆今安也知道如今京中形势对初微不利,有意带她出京避一避,皇帝原就属意他去往福建查税,如今得了初微回应,到时只管应下来便是。
初微这晚睡得有些不安稳,第二日早起之后一脸的睡眼惺忪,晃晃悠悠拽着他的袖子送他出门。
临到分别之际,陆今安心里却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忍不住对她多叮嘱了几句:“出门之前还要做一些准备,今晚我会早些下衙回来,你莫要再去外面乱跑,安心在家等我。”
初微想了想,道:“我前日便跟大姐姐约好了,要去选几件冬装样子,我只在今天上午去文远侯府一趟,用过午膳后就回来。”
陆今安想着文远侯府距离陆府并不算远,又有陆清沅照应,出不了什么问题,便也点头应道:“好,你自己当心。”
结果刚刚下过早朝没多久,就收到了初微出事的消息。
第 123 章 遇袭
初微本想带着步锦时一道儿去侯府的,只可惜昨晚云家那边临时有事,云郢将步锦时接了回去,初微想着她和步锦时审美也差不太多,所以就一块儿替她挑几个样子早些赶制出来,等冬日里也有得穿。
初微昨晚没怎么睡好,醒来后身上有些乏,有种不想出门想要回房睡回笼觉的冲动,但想着既然跟大姐姐约好了总要去一趟,最终还是克服惰性更衣出门。
结果临到出发之际,杨胜又来请假,道是胳膊肿了一大截不能替夫人赶车出门,还望夫人见谅。
初微看他胳膊肿得老高也吓了一跳,忙问他究竟怎么回事。
杨胜愁眉苦脸道:“前些日子在庄子时,夫人说我饭菜做得不错,大人前儿便说了这次出远门会上带我,让我可以试着练练烹调,以备不时之需。昨晚我练颠勺有些过力……晨起便成了这样。”
这也是林初微之所以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的缘故,聪明的人,才有权衡计较,才有畏惧。
柔妃抿着的红唇似都在打颤,一张脸被水榭里穿堂而来的湖风吹得煞白。恨恨看着林初微,咬牙切齿地道:“本宫为了陛下,是可以暂不与这言行无状的罪人计较。林初微,你很好,希望你与这位樊才人,”
话至一半,柔妃重新笑起来:“不,连才人都不是,还只是个选侍——希望林美人与这位樊选侍,日日都能如此,不要有能让本宫下得去手的时候,否则该受的巴掌,谁也躲不掉。”
虽是对着两人说的,柔妃却连一眼也懒得分给樊氏。比起林初微,樊氏也不算多可恨了,充其量不过是一块硌了脚的小石头,碾两下再踹开也就是了。
可林初微……柔妃愤然转身,金贵的珠鞋踏地有声,好像踩着的不是地面,而是谁的脊骨,要一脚一脚,慢慢地,把胸口淤积的闷气都散出去似的。
林初微在她身后行了个恭送的礼:“妾谨记娘娘教诲。”
樊氏也紧跟着伏叩,细声细气道:“妾拜送娘娘,谨记娘娘教诲。”
柔妃的侍女刚一追上去,就见自家娘娘面色忽而更阴沉了。侍女唯恐被殃及,忙找补道:“这林美人也实在是个拎不清的,娘娘顾及陛下,这才不和她们计较。不过要奴婢说,脸面虽伤不得,让她们在这里跪上两个时辰,醒醒神也好,这样往后她们就知道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不该做了。”
“用得着你来教我?”柔妃眼色一横,侍女瞬时噤若寒蝉,缩起脖子不敢言语。
“既都打不得,不痛不痒地跪一会儿又有什么意思!”
侍女仍不敢吭声回应,小心翼翼地觑着柔妃脸色。
许久之后,才听柔妃不甘心地又道:“你说,今晚陛下会选谁?”
侍女一通搜肠刮肚,将一众新妃都在心里过了一遍,便有了眉目,却是瘪了瘪唇:“奴婢不敢说……”
但凡男子就没有不好色的,林美人本就生得瑰姿艳逸,又有这般玲珑心窍,能在娘娘跟前全身而退,送得礼物怕也是别出心裁。今夜多半是她了。再说这林美人定是成竹在胸,否则,又怎能这么有恃无恐呢!
怪不得娘娘这么容易就放过了她。
翠盖罗纱的宝辇在宫侍的簇拥下慢慢远去,水榭中,白术和簌簌也各自扶起了各自的主子。
樊选侍几不可闻地道了声:“多谢。”
林初微摇了摇头,示意不必。
簌簌心疼地替她整理裙幅,妃嫔之间大多是行万福礼的,林初微此番虽未行跪下,可一直保持着微微蹲膝的姿势,这会儿也似有僵酸得些立不住。
走起路来都不大自然。
樊氏见林初微已有动身离开之意,起先还一言不发地杵在原处,可当察觉到她脚步的迟涩,终于再也保持不住沉默。
“林姐姐……!”她三步并两步跟上去,“等等我。”
“今日倒不哭了?”林初微这才柔柔淡淡地问道。
樊氏见她语态神貌一应如常,竟似全然不为方才之事挂心。就好像自己跟上来无所谓,不跟上来也无所谓,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她本以为,她应当是施恩图报,想自己从此对她感恩戴德,才会为自己出头。
此时再掐两滴泪未免太假,亦步亦趋之间,樊氏只捂着胸口,怯声道:“柔妃娘娘如此威严,妾是有些后怕。”
林初微不明所以地笑了声。
樊氏有些吃不准她的态度,一时也没再吭声。可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将困在心头的疑窦诉之于口:“姐姐为何会帮我?”
“我以为,我们只是点头之交……况且妹妹出身卑微,挨两下也不打紧的。”
林初微停下脚步,侧转一点腰身,正正迎上樊氏望过来的目光。
一霎时相对而视,樊氏只觉得人都陷进了那双幽静的眼湖中。
像要被洞穿。
林初微眨着乌翘的浓睫,一瞬也不错地看着她,樊氏只好也忍着没别开头。
末了,林初微只风轻云淡地一笑:“只是赶巧撞上了,可若妹妹有难,我却自隔岸袖手,眼睁睁看你受人欺辱,他日蓬山宫中相逢,再‘点头’而过的时候,我怕我会——心虚。”
说罢,她终于移开眼,自若地朝前走去。
而她身后,就像被这简单的理由定住,樊氏怔怔地立着,一双笏头鞋像黏在了地上,再也挪不开脚跟上。
直到林初微走出去一段路,樊氏回过神来,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她行过曲折的水桥,又拾阶上岸,没有回头。
满面是复杂。
宫里的灌丛分外茁茂,似也在彼此争荣。
走入被翠荫掩着的一条幽径,簌簌呼出长长一口气,道:“为了一句话就要掌掴别人,柔妃娘娘果真不是个好相与的。”
“这算什么,”林初微拂开一枝横逸的枝杈,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声却很平静:“其实就凭樊氏说的那句话,挨一巴掌倒也应当。天下臣民曾经谁又不是雍朝的臣民,但若人人待无道之君,皆忠心不存二志,那又靠谁来推翻暴政,谁来救生民百姓?”
簌簌没多想便道:“这话仿佛从前大郎君也说过呢。”
说完才有些后悔,怕主子想起大郎君,难免又神伤。
林家满门忠烈,林初微的长兄比她足足大了八岁,十二岁起便随父战场,一直到林初微十岁那年,兄长前往西南收复失地,回来的却是一副棺椁。林初微再没有哥哥了。
山河社稷早在雍朝的荒政下破碎不堪,大梁推翻雍治之后,又花了数年光阴,才拼凑起一个足够广袤安定的疆土,而这疆土上,流淌着林家人的血泪。
大郎君扶灵下葬那日,主子两只眼睛肿的和核桃似的,却还在汩汩地冒泪,好像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干。
而这日之后,簌簌再也没见过主子哭。
“是啊,哥哥也说过。”
林初微倒是神情无恙。也许也曾有流光片隙,心的确被一下子揪起,可她不会沉湎下去,她不是小孩子了。她当只做那个貌若桃李、心若磐石的林初微。
自家主子虽和没事人似的,簌簌仍好一阵自责。
过了一会儿,察见林初微抬脚落脚始终艰慢,仍半点不曾松活起来,不由狐疑出声:“主子的腿可是还难受么?”
主子四岁开始习礼,当年就能顶着一摞书在太阳底下蹲好些时候,没道理这么久缓不过来。
陆峥盯着她喝汤的目光和陆今安如出一辙,初微有些亚历山大,只能乖乖低头喝粥。
还不待初微将手上汤羹喝完,陆清沅便来了府上,一见初微这副情形当即便落下泪来。
“我在家里左等右等等你不来,遣人一问才知道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受伤之事可马虎不得,定是要好生养着,年纪轻轻可不能留下什么暗疾。”
初微记得陆今安从前受伤的时候姐姐非常冷静,还有功夫跟他就陆峥的问题据理力争,没想到换了自己便成了这副心疼到不行的样子。
初微只能软语安慰她绝对没事,黄添也跟陆今安保证过了都是轻伤,好好养几日便能痊愈,不会有任何问题。
初微受伤之初原本疼得厉害,如今有了黄添的膏药加持,基本已经感知不到疼痛和不适,却在向陆峥一再证明自己身体没什么大碍也没受到惊吓、夸赞陆琳琅煲汤技术以及安抚陆清沅情绪中逐渐失去了自我。
初微叹气,这年头伤患不好当,想要做一个照顾到每个家里人情绪的伤患,那就更难了。
第 124 章 高危职业
陆今安等到亥时过半才回了府上,就见初微有些蔫吧的半靠着床头看书,一副劳累过度的样子,看来在家卧床养伤也并不清闲。
他换好衣服陪她躺下来:“累了?”
“唔……是有点。”
“嗯,早些休息。”
初微从前都是睡里侧,陆今安则睡外侧,这规矩是初微一早就定好了的,主要是为了他上朝能够方便一些,尽量动静小一点不要将她弄醒。
林初微依偎在帝王怀里,仰起黑葡萄似的含情眼,表现出恰到好处的一点惊喜:“陛下先告诉妾,是什么样的字?”
脸上还带着唇齿相亲过后水滟滟的春韵,像娇杏,舒开雨膏烟腻的蕊瓣。
从前和林府同样位于上元坊内的,还有崇阳伯府苏家。苏家二娘子样貌虽不是顶顶出挑的,却能将那位年轻风流的探花郎吃得死死的。
她教林初微,男子所赠授,你总要悦纳,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奉上更多。越是不在意能否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只一心对他好,反而只会教人对你越来越轻怠吝啬。
所以林初微把一分的期待呈露到了五六分。
再者,她也有点儿想知道,在这位帝王心中,什么字最堪与她相配。
柔善慧定纯……这位陛下给出去的每个封号,似乎都有他的蕴意。
听闻陛下登基那年,万邦朝贺,便有位来自异邦的美人被册为了贵人。这位贵人听说历来无宠,却在受封的最初就得了个封号:定。是天下大定、社稷清定的定。
萧无谏将她脸颊一侧乌长的浓发拨到耳后,如同拨云见月,露出明肤如雪。华烛下落眼赏看,“朕还需想想。”
“原只是先哄着妾的,都不告诉妾什么字,却要妾的诚意。”林初微轻轻偏转了头,不教人轻易看全盈盈粉靥:“好好想想是要想多久?”
萧无谏有意要卖这个关子,眼神也变得幽邃起来:“听说卿卿今日打着朕的名义和柔妃叫板,朕总得落点好处。”
说着懒懒散散地靠向精雕细琢的椅背,带得林初微也不由向前一倾,抵在他胸膛上。
他压着声笑道:“下次相见,朕自会连本带利地从卿卿身上将谢礼讨回。朕再告诉你,什么字。”
林初微算是听懂了,他这是在报复。
她来了癸水还来勾他挑他,吊他胃口,所以,他也要吊着她一次。
是,原本她以身试险,来了葵水还来侍寝,就没打着让帝王毫不介心的主意。
不介于心,又怎么朝暮念起呢?还有什么比看得见吃不着更让人惦记。
唾手可得的东西,总很难教人珍爱。
林初微想了想,慢声道:“那到时候,妾也还您一个字。”
她伸手用小指勾了勾他的尾指,好似飞絮一样的轻力。颇为自珍地笑起:“是妾的小字,幽缄多时,唯亲近之人,才可相唤。”
萧无谏任她牵着,不知怎的,话里却忽有些凉薄:“夜深宫路难行,早些归去?”
竟是下了逐客令。
帝王的冷淡就在一瞬。
林初微于是微直起玉脊,黏绵的眼风也似就此旁落,看向地上一处的方砖,直白了当地埋怨起:“陛下是不稀罕知道妾的小字么?”
萧无谏:“朕是不想再多牵念卿卿一桩。”
林初微怎么听怎么不信。然而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能就这么走了。
陛下体恤宫妃,大凡召后妃到太极殿的寝殿侍寝,往往都是允许留宿殿中的。
若今夜就这么走了,那她为何没能侍寝的事自然也会被知道的明明白白,彤史上都不知道怎样记这一笔。
眼波又是一垂,林初微闷闷地问:“陛下这样赶妾走了,岂不是阖宫都知道妾不规矩了,妾要怎么再在宫里立足?听说陈妃娘娘是个重礼数的人,若知道妾来着月信还敢进太极殿,会不会罚妾抄女则女训。”
萧无谏一声声听完,当真要有几分对怀中的女子另眼相看了。
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般,明知自己规矩有欠,没受惩处还不偷着乐着,倒反过来提要求的。
甚至,还敢堂而皇之违抗他的意思。他让人走,几时有人敢留?
果真是如她自己所说,得寸进尺。
就真的一点不怕他?
他松开那只还搂贴在她腰身纱绫上的大手,往椅子的扶把上一搁,薄唇微扬:“有胆子做,没胆子认?”
玉扳指碰有疏沉的一声。
像是警醒。
林初微这会儿却似分外的愚顽不化,拿出了把眼一闭,什么道理也不讲的气势:“大不了妾就在陛下的床榻边打个地铺,总之,是赖着不走了,陛下实在不想看到妾,就让人把妾拖出去吧,被赶走与被拖出去无甚区别……”
这是把撒泼耍赖的本事用到他身上了?
萧无谏眯眼:“卿卿如此,未免无赖。”
林初微不言,一只手还与人交指而勾,干脆就将五根白腻得胜若吴盐雪的春指,全然穿指插去,与他密密扣实。大有以此作镣铐,将两人捆绑在一处的意思。
萧无谏被她的这点小动作惹得发笑。
但许是掌中的触感实在太过温柔,绵绵的,让人无从发力与之较劲,他最终摇头:“罢了,看在你兄长满纸的赤胆忠心的份上,朕就再帮卿卿一次。”
林初微终于舒坦了,一双春水的眼弯起,在绝艳的容颜上又多添两分女儿家的娇俏,一时眉目生动:“那妾到底,还要不要打地铺啊?”
萧无谏看了一眼:“随你。”
林初微也不介意他此刻的冷淡。哼一声又笑一声,好像要把所有的情微都让人知道:“好——我来时沐洗过了,就在这里等着陛下,先替陛下试试,今夜的被褥够不够软。”
这一夜,梁宫上下都知道月下阁的林美人承了宠。
林初微难得有些脸红……
哪里还能叫什么都没发生,除了那一步,那人分明什么都做尽了!
“先不说这个。”她低低道。
很快,林初微便与新新旧旧的宫妃们会逢,很自然地就融入这如流的衣香里,迈过一段庄严的高槛。
“如今尚且不知。”陆清沅一脸担忧道,“不过从前你姐夫曾经同我提起过,她曾在尹家大老爷也就是五王妃的大伯府上做过一些时日。”
初微蹙眉。
被旧主买通透露消息是最简单不过的事,而众所周知,尹家都是在替五皇子办事,陆今安这样的身份,若是没有五皇子的首肯,尹家是绝不可能贸然派人刺杀他的夫人的。
今天上午她刚刚和汤大人得出结论,那个蒙面人是六皇子派来的杀手,如今从陆清沅掌握的情况来看,反而更像是五皇子想要她的性命。
初微心中默默一叹。
这年头当个的权臣并不安全,权臣家属更是个高危职业,一个不小心就有生命危险……
第 125 章 拆伙了
陆清沅虽然没说出自己推断的主使之人是谁,但结合种种证据来看,心中已然有了猜测。
只是这个结果着实让她实在意外。
初微遇袭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没办法改变,相比于她推断出的这个人而言,陆清沅心中更宁愿是陆今安的政敌或是三皇子派系之人所为。
不管是五皇子对陆今安有不满而选择将矛头对准初微,还是对初微不满想要帮陆今安解决掉妻子,她都有些无力接受,甚至不敢将自己的推测告诉初微。
说话之间,素月来报,姜家舅爷和二夫人来了。
上午的课业告一段落,用完午膳后学生们坐在一起晒太阳。
林初微闭着眼睛假寐,不知何时身旁人的话头已转到了她身上。
“你为什么不用考试?”
林初微睁开眼,对上同窗们直勾勾的眼神。
自从今天早上典学宣布林初微因为是中途转入堪舆馆、不必参加此次冬休前的考校之后,原本可爱可亲的同学们就变成了这副样子,眼神灼热,好似魔怔。
低声地重复喃喃着。
“嫉妒。”
“嫉妒嫉妒。”
“为什么为什么。”
安桉期期艾艾地看着林初微,捏紧了手绢,“那你之后,是不是不跟我们一起了。”
“我们看书的时候,你可以玩。”
“我们背题的时候,你还是可以玩。”
“你……我们已不配与你在一块儿了。”
林初微一阵头大。
她只是不参加这次考试而已。
怎么说得好像她一个人冷血无情地抛下朋友白日飞升了。
看着这群躁动地嗷嗷叫着的小狗,林初微颇觉无奈。
想起上辈子冬休前发生的事情,又忍不住顿了下。
算了。
至少现在,这些单纯小狗们只需为了考试这点小小的事情烦恼。
林初微按下思绪,只好对着不依不饶的同学们承诺道:“不会的。”
“就算不考试,我也跟你们一起看书。”
安桉顿时欢呼蹦起来。
“好耶!”
其他人听在耳中,也长叹一声,魔怔的症状稍稍减轻。
“我自己必须承担的课业固然可怕。”
“但友人能免去考试的幸福更让我痛苦。”
“来吧,你也下到满是书山题海的冥府里来陪我吧!桀桀桀桀。”
林初微深吸一口气。
心想原来考试真能把人逼疯。
这次是大考,考分排名不仅要在太学院外张榜公布,还会人手一份,送到各个府上去。
再散漫的学生也不得不重视。
甚至于午休也不得不放弃了,大家伙商量着找个地方温书。
要暖和的。
要阳光不刺眼的。
要能坐能躺的,毕竟学习可辛苦了。
这到底是找地方看书,还是找休养生息的风水宝地。
林初微心中摇头,但也随着他们。
几人叽叽喳喳,把堪舆馆几乎转了个遍。
林初微心中微动,忽然在想,会不会遇到某个人。
恰巧就在此时,林初微抬眸,瞥见了树丛后的一片衣角。
林初微勾了勾唇。
叫同学们等一等,她上前走到那暴露出来的衣角旁,探身。
树下的人头顶挂着落叶,安安稳稳地堆叠了好几片。
也不知,已经在这里坐了多久。
林初微清清嗓子,喊了声“老师”。
听见已经颇为熟悉的声音,魏渔下意识地动了动。
转头看去,果然是那个挖坑给他跳的学生。
魏渔顿时心生警惕。
林初微昨天才把《异域图志》托付给他,说三天之内要完成,今天就又见到他躲在这里摸鱼。
便问了句:“老师为什么在这里。”
“今天不用干活的吗?”
魏渔:“……”
听听这什么话。
这话能听吗。
老黄牛听了这话都要吐一口血。
魏渔往树干上靠了靠,困倦道。
“林同学。”
“有没有可能,人是不需要每天都干活的。”
林初微听了面上露出些羞赧。
她也不是什么每天都盯着人上工的恶霸。
辩解道:“嗯嗯。但是老师答应了我……”
两人正说着话。
身后的学子们有些等不及,在树丛外唤了一声林初微。
说见着一只特别大的甲虫,叫她赶紧来看。
林初微往外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回应,魏渔听见了外面热闹的声音,耳尖动了动。
懒散伸着的长腿收起,敛着衣摆起身要走。
林初微情急之下抓住他,隔着衣袖。
“老师去哪?”
魏渔没说话,手臂使着劲儿往回收。
林初微怕他溜了,用两只手捉着他。
魏渔扯了扯,扯不动。
他不想再挣扎,低声道:“别闹出动静。”
林初微眨了眨眼睛,总算有些了悟。
他是不想让别人发现他。
可以理解。
毕竟,上值时摸鱼是件不光彩的事。
但是她若松手,魏渔就要溜到不知哪里去。
下次寻他,就更难了。
其实不必偷溜。
想要不被发现摸鱼很简单。
诀窍是,只要在被发现之前,假装很忙。
林初微想了想,手上施了些力气,把他往外一拽。
魏渔不设防备,踉跄着真被她拉出了树丛。
外面的学子们见到林初微拽出来个人,都是一静。
魏渔看见他们,也退后了一步。
旁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感觉,像在光裸的躯体上糊上泥土,他很厌恶。
他知道这些学生们肯定并不喜欢自己。
一个阴沉、没上过课、整日缩在学塾角落里混吃等死的老师。
他们还给他取了个绰号。
叫什么,“幽魂夫子”。
其实若世上真有幽魂,应当是挺有趣的东西。
而他一身尘埃,是一点趣味都算不上的。
自然不会讨人喜欢。
魏渔很有自知之明,与众人对上后,手腕使了巧劲从林初微手中脱出来,准备提步离开。
而林初微在此时朝着那些欢腾的学生们喊了一句:“快来看,我发现了什么。”
魏渔心头划过窘迫,那些熟悉的嫌恶和蔑视瞬间再现。
他本以为这个女学生只是不知轻重,心地不坏。
没想到她也与旁人一样。
一时不防,竟被她捉住,像个取乐的对象一般,示于人前。
他想着,要赶紧离开此处,往后都要躲着这个恶劣的女学生,躲得远远的。
学生们呼啦一下围了上来。
“这是谁?”
“初姐,是你认识的人吗。”
魏渔惊慌地后退着,被长发遮掩的身形不断往外飘着不安的气息。
“这是我们学塾的夫子,魏典学。”
林初微把他往前推。
“真的是夫子?”
“为什么不梳发。”
“但确实是我们学塾的制服……”
“好奇怪啊。”
学生们惊讶地注视着他。
魏渔用力撇过头,看上去像是恨不得把自己压成一片纸飘走。
“你们有没有买过桂芳斋的糕点。”林初微忽然出声问。
她提起完全不相干的话题,其余人却也没有质疑,而是积极地纷纷应答。
“买过!”
“我知道桂芳斋,最出名的便是它的糕点有不同形状的。”
“我最近买了梅花的样式,是梅子味的。”
“哼,那有什么可得意的,我去年买到了栗子味的,那可是隐藏款。”
林初微点点头。
“难道你们不觉得,学塾里的夫子们就像是桂芳斋的糕点,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男的女的。”
“其余夫子我们都见过,已经不稀奇了。”
“而魏典学,就是那个没见过的隐藏款!”林初微语气加重。
众人一阵惊呼。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只要是隐藏款,就好像非常了不起。
林初微对他们已经十分了解了,见到他们当下的反应,心中就踏实了大半。
接着平静地道。
“没错,魏典学就是很特别的人。”
听着他们的对话,魏渔怔了怔,藏在乱发后面的脸颊渐渐有些发烫。
什么隐藏款。
什么特别。
这人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只是一个不合群的人,走到哪里,都只会让人扫兴。
——可是,现在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好像变了。
变成了单纯的好奇,甚至还有一丝赞叹。
学生们交头接耳。
“是啊,真是厉害。”
“我也想披头散发,但是会被祭酒抓去扫茅厕。”
“他襟扣系错的样子好酷!我也可以学吗。”
林初微轻咳两声阻止了小狗们越发离谱的讨论。
“现在我要去向老师请教书本上的问题,你们呢,和我一起去?”
又看书?
小狗们齐齐摇摇头,拒绝道。
“这么好的事情,你自己去吧。”
“我们还有大甲虫没看完呢。”
林初微心里发笑,并不意外他们会这般回答。
说道:“好吧。”
“那我就和魏典学去学习了。”
林初微悄悄拉了拉魏渔的衣袖,示意他现在可以离开。
魏渔脚步僵硬地转了一步。
身后,那群陌生的学生们还在挥着手,声音礼貌:“魏典学下次见。”
魏渔失神地走了几步路。
闷在胸中的气息,方才缓缓吐出来。
可怕。
人群,还是很可怕。
但是……
魏渔额前的发晃了晃,低头看向跟在他身旁的女孩子。
她个子比他小多了,为了跟上他,走两步就得蹦一下。
脑袋顶圆乎乎的,肌肤柔软白皙,眼眸明亮生光,琼鼻朱唇,额心用朱砂绘着秀气的云纹。
任谁看了,都要夸一句精致明艳。
就连魏渔看着她,也会觉得,她怎么看都跟可怕无关。
她似乎有一种很神奇的力量。
不论从她口中说出什么奇怪的事情,都能让人信服。
今天那些学生们是如此。
那日,他被她拐进坑里,也是如此。
魏渔收回了目光。
告诉自己,不可放下警惕。
这是个心机深沉的女子,他不会再答应她提的任何一个要求。
衣袖又被扯了扯。
林初微伸着纤白的手指,指了指前方的石桌。
“老师,我们去那里聊吧,老师走了这么久一定也累了。”
“好吧。”
魏渔迈开腿走了过去。
方才的树丛外。
林初微走后,其余人渐渐回过神来。
“等等,刚刚那位,是不是就是‘幽魂夫子’呀!”
“什么!那他真的吃过小孩吗?”
“别瞎说,初姐都说了那是魏典学,以后就这么叫。”
“哦……”
捉完了甲虫,几人全然忘了来看书的目的,踏上了回程。
结伴绕过院墙,到了太学院正门。
结果遇上马蹄声声,车轮滚滚。
一匹雪蹄乌马冲在最前面,急匆匆地把其余车队甩在后面,从几人面前飞驰而过,马背上戴着盔的公子也一晃而过。
“哇塞?”
“是医塾的人回来了。”
“是呐,飞火军也回来了,陆公子刚刚过去。”
初微觉得他今日的答话实在是有些反常:“发生什么事了?”
“我已同五皇子说明白了。”
初微大脑一时有些转不过弯:“说明白了是什么意思?日后都不来往了?你们……拆伙了吗?”
想起今日宣政殿前的那顿争吵,陆今安沉吟道:“算是吧。”
第 126 章 情圣
虽然只是简单的几个字,初微却几乎可以想象出两人对话的情形,一定十分精彩。
正当她想要继续询问细节时,全茂过来传话,说是宫里隋公公来了,道是陛下有旨,请大人去宣政殿说话。
初微有一瞬间的失望。
陆今安有些好笑道:“也没什么好说的,你既然想知道个中情形,我让陆简留下来同你讲完便是。”
陆今安走了之后,初微更放松了几分,端了一碟话梅味瓜子坐下来,对着陆简直言问道:“你家大人和五皇子之间究竟怎么回事?”
皇后还未现身,请安不算正式开始。但放眼众妃,也没谁和柔妃这样肆无忌惮,一来就在这凤藻宫中高声咄咄,当众就给人个下马威的。
柔妃的这一嗓子泼进耳朵,也让林初微眼中的慧嫔忽然与一桩尘缄的旧事有所重叠。
也算不得太旧,依稀是去年春天的事。五监之一的军器监监丞越槐时被人检举,竟私下贩卖弩甲图纸给雍朝旧部。那些蛰伏的前朝余孽原本妄图谋事再起,最后却因这个案子提前顺藤摸瓜地被找到,连根拔起。因而这个案子在江都也算轰动一时。
虽然越槐时声称并不知道买主的身份,只是图财,还是被以通敌谋逆之罪论处,其人也被斩首。谋逆之罪,本该九族株连,但最后法外开恩,判了个举族流放。
除了越氏在宫中的一个女儿。
当时还有人说,本来越氏早几年就有意让另一个女儿嫁入东宫,不知为何却又迟了几年,等今上登基,永新元年,才换了现在的越氏女入宫。
想来,也就是慧嫔。
慧嫔见林初微身后站的是琼钟,了然地朝林初微点了点头,便低下了眼。
林初微看得出,她虽有些难堪,却还能做到面不改色,像是对这种处境早已习惯。
众妃之间原还有闲谈的,这会儿也都闭紧了嘴,生怕柔妃这炮仗冲着自己来。
柔妃心气顺了些,步态娇娆,自顾自朝离上首最近的位置走去,石榴红的罗裙夸艳如火,逶迤了一地。
左右以左为尊,她坐在了靠右边的位子上。
左边坐的则是东宫时就在的陈妃,眼下正代皇后掌摄六宫理事大权,宫中如今就只这两妃。
相同位份的妃嫔,有封号者更尊半阶。按理说以柔妃的性子,即便对方主理六宫,可既比她少了个封号,那就断不能盖过她去,偏偏陈妃却是主动推拒了封号的,柔妃不好拿这个来说事。
据说当初陛下原要赐下“荣”这个封号,但陈妃再三叩首,说自己进宫只为光耀陈氏门楣,若是冠以荣字,恐世人乍听之下,只知她是天家妾,不知她是陈家女。
陛下竟也当真收回了成命,成全了她这份气性。
除此事外,陈妃一向知书达理,规矩极好,侍上御下,无不讲一个礼字。懿范淑德,堪为后宫女子表率。
等柔妃坐在了另一边,与自己相去不远,陈妃才温声劝诫道:“你何来这样大的火气。她父亲再罪无可赦,她也是陛下的慧嫔。陛下都留下了她,你又何必处处不肯相容呢?”
“还不去沏盏茶来,”柔妃没搭理她,只吩咐凤藻宫的侍女,“来时路上让人冲撞了,半天才过来,都快晒得本宫渴死了。”
以往按例都是等皇后来了,人到齐了,再统一上茶的,陈妃重规矩,柔妃便偏要越这个规矩。
陈妃看出了她的用意,对进退犹疑的侍女道了声:“去吧。”
若是不去,回头柔妃恐怕要借机诟病,凤藻宫连一盏茶也不愿意拿出来待客了。
陈妃让步,柔妃这才笑吟吟看过去:“陈妃娘娘果然对谁都体贴好心。可要本宫说呢,贱种就是贱种,非但骨子里流的是叛贼的血,被那样的父亲养大,心必也是歪的。难道做了陛下的慧嫔,就能撇干净血脉出身了?断没这个道理。否则陈妃娘娘,怎么不安安心心做陛下的荣妃,反而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姓陈似的。”
柔妃越说越无状,更以陈妃最在意的门庭相辱,不留半点情面,陈妃袖下的手微微攥拳,突起青筋。
但她自恃身份,自不能如柔妃一样口出狂言,反讽回去。柔妃又与她同阶同品,她也不能轻易降下惩责。只正身危坐,不再看柔妃。
柔妃却仍不肯熄声哑火,端起侍女新上的热茶,一手端着茶托,一手慢悠悠揭盖,嘲叹道:“现在还真是谁都要拿陛下来压本宫了。”
“既然陈妃娘娘这么劝本宫了,那本宫也劝劝你,往后若没那个本事,陛下都不管的人,你就别操那个心!”
林初微目敏眼快地注意到,当柔妃说到那句谁都要拿陛下压她的时候,很明显有几束眼风朝自己投了过来。
看来是早已知道昨日她与柔妃在水榭中起过口角。
怪不得昨夜她承幸,今日却没什么人呛到她跟前。要知道,往往前夜承宠的女子,总是容易在这样的场合成为众矢之的。
可这宫里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昨日的水榭叫宽春榭,是最靠近宫室群的观景点之一,虽然环境清雅,却并非人迹鲜至的地方,不远处就有莳花、扫洒的宫女太监。
且水榭四面通透,她和柔妃争论的声量又不小,恐怕说了什么,早便传了开去。
这也就是林初微当时会出手帮樊氏的另一个原因。
柔妃是这宫里最不好相与的人之一,现在,借柔妃之事,旁人也就知道,能同柔妃过招还胜她半子的林初微,也是个不好惹、不好欺负的人。
人都是欺弱怕强的,林初微从未想过要藏拙。
她虽不介意与人斗志玩心,却也不想什么蛇虫鼠蚁都往眼前来凑。当她还没有足够的身份和宠爱能让旁人畏避的时候,她就得让别人忌惮她这个人本身。
若是未有昨日之事,也自然会找别的机会。
至于樊氏领不领情,那反而是最最次要了。
那头,柔妃一再喋喋不饶,陈妃终于忍无可忍,端庄的容态有了一隙罕见的裂缝:“够了,慧嫔有没有资格同你同室而坐,不是你能决定的,也不是我能决定的,本宫要管的也不是慧嫔,而是你——挤兑宫嫔,不容异己。”
陈妃素来和气,难得动怒。
柔妃啧啧称奇:“陈妃娘娘若想管我,怕还得再努努力,起码让皇后娘娘多为你美言几句,先混上贵妃之位?”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眼看宫里仅在皇后之下的两个最高位针锋相对,即便原本还对林初微和樊氏颇感兴趣的妃子们,也没那个闲情逸致调侃什么了,一个个都恨不得当自己不存在似的。
倒是素来温婉谦卑的慧嫔,竟在这时起身。
她对众人行了个礼:“各位姐妹见谅,皇后娘娘身子不好,我在这里,怕要扰了她清净,就先失陪了,回头再向娘娘告罪。”
至于柔妃——
林初微也知道,柔妃大约是昨日被她气的狠了,才会到处发作。原本陛下选的是她,柔妃应当可以选择搓磨樊氏,怎奈樊氏也得了一道晋位的旨意,在探明陛下心意之前,两个人她都不好冒然动了。
所以退而求其次对着樊氏的宫女发难。
还有慧嫔。
每三日都要到凤藻宫请一次安,柔妃固然是一直看不顺眼慧嫔,此前却未必这样容不得她,今日多半不过是寻个由头泄气。
慧嫔大约是受自己牵累。
“你要不跟他谈谈吧?”初微道,“每次听他被同学邀请去那些宗室勋贵家中我都心惊胆战,生怕出什么意外或是被人看出来什么。陆峥那样聪明,若是能够知晓了其中缘由,很多事情自然就可以很好的避开。”
陆今安对于这个观点倒也认同,但还是觉得时机早了一些:“秋闱之后我再同他谈谈。”
毕竟一个阶段一个重点,一件事情既然做开头了,就该有始有终好好做下去,他并不希望这件事情太影响到陆峥的心态。
初微点头:“好,那你别忘了。”
和陆今安商定之后,初微也就暂且把这件事情放在了一边,等陆峥秋闱过后再做打算。
不想计划赶不上变化快,就在两日后的一个下午,陆峥在放学回家的途中突然失踪,下落不明。
第 127 章 知识就是力量
听说陆峥失踪不见的消息时,初微正带着步锦时一起做指甲。
京城天气转凉后也逐渐变得干燥了起来,黄添新研制了两种护手膏,一罐玫瑰味,一罐芦荟味,拿来给初微和步锦时她们试用。
初微收到护手膏后非常喜欢,索性让绯月取了之前自制的几样美甲工具,和步锦时一起做起了指甲。
结果她们刚刚做完手部护理,还不待染色贴饰品时,就听得轻尘来报,公子出事了。
“周锦公公,”尺素犹疑再三,还是试图过来探探口风。
可这件事说到底是仙都殿理亏,便是她想问,也不知该从何问起。若问为何陛下要与林美人这般传书,那他们仙都殿不把人拘在这儿自然也就没有这一出了。
是以周锦转看向她了,尺素却噎着声,一时言语窒碍,迟迟没有下文。
“尺素姑姑有何见教?”周锦不得不主动道。
尺素是柔妃宫里的一等宫女,论品级不输周锦,他自然也要给些面子的。
尺素斟酌了一下:“是想问公公,除了让你带着林美人的回书复命,陛下可还有别的口谕示下?”
周锦正想答,却听嘎吱一声,回纹棂花的门扇从里面打开了。
林初微走出来,递上那折信。
因一开始她用的就是仙都殿备下的蝉衣熟宣,这种纸极为轻薄,纸背上印出的黑压压的墨字清晰可见,只是辨认不出究竟写的什么。
尺素看得怵得慌,这林美人到底给陛下写了什么,陛下又回的什么?
周锦接过信,不待他开口,林初微便抢先道:“有劳公公先跑一趟,我脚程慢,恐怕要陛下多等上一会儿。”
周锦哑了一晌。这把他都弄糊涂了,陛下只让他送信,没让他接人啊?
不过他还没犯浑到这时候质疑林初微。
新秀献礼时林美人拔得头筹,那礼物还是周锦亲自收上去的呢,他见林初微本就多三分亲切,再说了,他自己也还收过人家的礼不是。
没准是陛下在信里写了一句让林美人过去呢,毕竟除了陛下和林美人,谁又知道信中内容,谁又知道他们商量了什么!
故而,周锦只和和气气道:“那奴才就先行一步。”
反正随林美人说黑道白去,他只管老老实实传话,别的不承认也不反驳,总不会有错。
周锦人高马大,步子也阔,几息之间,就消失在砖红的宫墙之后了。
林初微这才慢转横波,看向尺素:“陛下那里不好回绝,不过姑姑放心,我自会向柔妃娘娘请罪。又或者,姑姑需要一道圣旨,才不难做?”
这话说的,谁又能回绝陛下?
借尺素十个胆子,也不敢因为自家娘娘的话就抵抗圣命,有没有圣旨都一样。
尺素侧身,让出一径宽深的廊道。
示意林初微可以走了。
林初微却是悠哉起来,并不急着挪移莲步,倒交代道:“对了,还要请姑姑回头寻个人,将我的东西送回仙都殿。”
“是。”
尺素从齿缝里挤出一字,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只竭力自持着仪态。
不就是一个破枕头,这分明是要借机嘚瑟!
林初微这才徐徐缓缓,走过仙都殿前那缦回的柱廊,身后还跟着个大摇大摆的簌簌。
尺素望着她们的背影,一股气不上不下。这些年她在仙都殿中摸爬滚打,人后固然免不了常常心惊胆落,人前却是风光体面,柔妃身边的大宫女,谁不敬着三分。
今日却是十成十的满腹憋屈。
仙都殿的大太监康云这时也过来了,和她一同看向远去的一双主仆,柔里柔气叹道:“这林美人现在就接二连三和娘娘作对,还能与陛下鱼雁传书,哄得陛下从咱们殿里捞人,本事不小。来日怕会是娘娘的大患啊。”
尺素向来和康云不对付,“能有什么本事,你少长他人志气,灭娘娘威风。你跟着娘娘这么久了,也不是不知道,咱们陛下就爱这些风雅事,什么鱼雁传书,想是刚巧有了这个兴头,又不拘是谁!”
太监斜着嘴笑哼,落井下石道:“你懂得倒多。操心操心自个儿吧,把人关着还能让她给陛下递去消息,等娘娘回来,仔细扒了你的皮。”
尺素的心就和灌了银铅似的一沉。
自离开甘泉宫开始,簌簌更加满面喜气,这会儿雀跃地挽住林初微胳膊,凑在她身侧昵昵细语,调侃道:“主子还说陛下不会救你,我看陛下对你好着呢!”
林初微却是拿玉白的纤手盖住了樱唇,才用低弱近无的虚声在她耳边道:“陛下未说召我。”
簌簌简直要惊掉下巴了,那不成了假传圣谕?
吓得都语无伦次:“那主子这样,陛下问起岂不怪罪,我们还去太液池,主子还叫周公公和陛下说……”
林初微笑得平静:“不会怪罪。”
虽然明面上无召,可她字字句句也确都不是虚言。
陛下说,若她即刻出现便封她为意嫔,她便让周锦代回话,请陛下多等她一会儿,这又有哪个字圆不上?
甘泉宫与四时亭相去不远。周锦马不停蹄地跑,来回都要不了半炷香的功夫,但林初微似乎存了心要慢慢走,等等遥见亭中那一双影的时候,日头都似已西移了不少。
簌簌心有惴惴,恨不得走慢点才好,一扭头见林初微也不甚开怀的样子,小声问:“主子怎么好似有什么心事,您不是说,陛下不会降罪?”
林初微望着前方,神情很淡:“我只是在想,有的人虽不无辜,却也是……其貌可憎,其情可悯。”
簌簌想了半天,最后还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正见柔妃依依笑偎在帝王身边,才猜到:“您是说柔妃?分明是她先折腾主子的,主子不过是打翻了她的如意算盘,坏了她的好事而已!”
林初微摇头。
她隐约能感觉到,柔妃对帝王的在意,远胜过寻常求荣求宠的妃子,这会儿看到她,想必要气得不轻,或许当真要与她不死不休了。
不会只是因被分了宠而生怨怒那么简单,而是当她伴驾的时候,帝王却同时也在等另一个女子。
何其令人自哀。
可今日可憎又可悯的或许是柔妃不假,明日又何止柔妃呢?
这宫里的女子,第一重苦难常常是自进宫而始的,更多的苦难却是源于渴盼一个天下最不可能有真心之人的真心。
但,她依然要往——
当初陆峥听了初微这话后还对着云郢感慨,这种说法虽是第一次听说,但细想之下确有几分道理,不成想没几日就派上了用场。
孙赫并未告知绑匪陆峥的真实身份,只说他是青州来京城读书的学子,将他绑回青州后,去红缨巷蒋家要赎金便是。
绑匪听后深信不疑,只待要将他带回青州找蒋家索要赎金。
而在陆峥被绑架的第二日,临到出发去往赴青州府之前,绑匪给饿了大半日的陆峥端了一条鱼上来。
陆峥只觉绑匪这个行为看上去实在有些熟悉,和初微那日所说的绑匪所为也不差什么。
如果这只是一起寻常的绑架案,那他就应该直接对着鱼背下筷子。
但有了方才孙赫的话打底,绑匪绝不相信他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毕竟这年头连赎金都拿不出的穷人读书都难,而他想要装出文盲气质实在不易。
陆峥便索性走了另一条路线,带着一副“这样粗糙的吃食也能端上来给爷吃”的神情,对着那鱼闲闲拨弄了两下,最后只在鱼鳃处月牙肉下了筷子。
这一番操作看得两个绑匪面面相觑,出门打听一番后,当天下午便好声好气的将他送了回来。
第 128 章 夜谈
陆今安迅速抓住了陆峥描述当中的重点:“红缨巷蒋家?”
初微思忖道:“有个陆峥从前在周家学堂的同窗,名唤蒋明的,就住在青州府的红缨巷那边。”
她也听周家人说起过,崔秉文如今回了原籍荒唐度日,蒋明一连两次院试都没能通过,依然留在青州读书,难道是这两人生活科考事事不顺,才会想要挟私报复陆峥不成?
“蒋明是不会给绑匪赎金的。”初微继续分析道,“而那绑匪这么大老远去了青州,若是蒋家再态度恶劣不管不顾,怕是就要撕票了。孙赫既然能说出去青州找蒋家这话,就说明是跟蒋明等人通过气的,蒋家不是主谋也是帮凶。”
说到这里,初微又转头对着陆峥问道,“这绑匪当时将你绑去了何处?”
一个如此性急之人,一家不成,该转投另一家才是,何以却老实了起来?
这不就深更半夜,有了动作。
看来是知道她不打算动用那些东西,有人坐不住了。
可,进库房又能做什么呢?
林初微叫来簌簌:“你去一趟库房,就说我想用樊才人前儿送的那盒香膏了,把它拿回来。‘顺便’,再悄悄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被动过,尤其是御赐之物。”
簌簌会意,立马去办了。
不一会儿就有了发现,回来禀告道:“奴婢比照着礼单都核对了一遍,御赐的东西那两道锁都没坏,只有吴宝林送的胭脂被挪了地方,此前是放在山字柜黄字抽屉第三行第二格,现在被放到了第三格。”
库房里的东西看似随意摆放,实则每一件都有对应的位置,除了经手过的人,旁人自不会详知此事。
林初微记得吴宝林,那是一张微微模糊的脸,寻常又寡淡,听说是个五品官的女儿,头年就入宫的。
相比之下,她送来的那盒红蓝花胭脂,倒让人印象深刻。
吴宝林说:“胭脂是妾亲手做的,采的是今岁的第一批红蓝花花芽,原本是想自己用的,没舍得用便放着了,希望您不要嫌弃。”
那时林初微便想,三月确实正当红蓝花的花期,但做一盒胭脂工序繁琐,研磨晾晒,少说也要两三日。而这贺礼送出手的时候距离她受封不过过去一夜,若说是特地为她专门做的,那便是虚言欺人了。
可见这位吴宝林是个实在人。
现在看来,实在人却也未必清白。
簌簌想起什么,又道:“对了,库房里还有小全子的脚印,想是他从外头进来,鞋底沾了雨泥。”
林初微低眼,这屋子的地面上,也竟有淡淡的泥斑。
巡看之下才发现,她匀胭脂用的绵扑子,被人动过了。
樊氏没想到林初微会让人来请自己,还在替白术换药,撂下东西就过来了。
林初微让人看了座,樊氏却摇头:“姐姐定是有事寻我,直说无妨。”
林初微见此也不与她多迂回客套,下巴尖一点案上那盒香膏:“也没什么,只想问问,妹妹送的香膏气味幽芳,可有什么特别的功效?”
樊氏当即以为林初微是怕自己在香膏中下了什么料,凄楚一眼,坚声道:“妾用的都是上好的药材,亦都不是相克之物,这香膏是可以滋补容颜,怡养心情的,姐姐若不信,拿去太医署一验便是。”
“我自是信的过妹妹,也不能什么都往太医署送。”一坐一立说话费力,林初微起身,把那圆形的小玉盒捧在手里,低头轻嗅:“听妹妹这样说,可是懂些医术么?”
她抹了些香膏在手上,轻轻晕开,异馥清如芰荷。
樊氏一愣。又见她喜爱,不似作伪,倒有些为自个儿头先的揣测抱愧起来。
温声细语道:“姐姐高看妾了,妾只是照搬古书上的方子,并不通医术药理。”
啪地一声,清越短促。林初微叩合了盖子,叫人把香膏收好。
看向樊氏:“妹妹如此说,我便明白了。”
樊氏走后,簌簌脑中仍半天拐不过弯,问林初微:“有问题的不是胭脂么,这香膏莫非也不妥?”
林初微神情淡淡,从书柜里抽了本讲城防关隘的兵书来看:“香膏没什么不妥,是我想请人帮忙,却不想强求。”
再晚些的时候,雨色不见收淡,更兼春昏将至,天更暗了。
御前的人奉命而来,那穿雨的身影,又激起许多人心中风波。
继林初微之后,帝王竟又宣了同宫的樊才人侍寝,怎能不教人艳羡?
且今日还是雨日……总不能是侍寝过后再将人送走,难道帝王竟要为樊氏破例?
可林初微前脚才见接人去太极殿的鸾车停在宫门口,后脚便见樊氏竟来了月下阁。
她鬓上斜簪了一朵兰色的朝颜花,不知用什么方式让这蕊朵未曾暮合,和烟带羞,半开半放,颜色也有些奇艳。
看来是为今夜侍寝特地准备的。
花光人面,各自低昂。
林初微由衷夸道:“果然巧思。”
樊氏却显得心事重重,未曾因这话而展颜。
似乎顾虑颇多。
最终还是问道:“姐姐之前问我会不会医术,可有什么要事么?”
林初微想为她将花戴正一些,却被樊氏侧身躲过。
指尖一凝,垂下手,倒不见恼:“妹妹既不会医术,便无事了。”
鸾车就在外头等,时间余裕无几。樊氏不欲再多周旋,挑白了讲:“不瞒姐姐,我确会些粗浅的医术。不过,姐姐仅凭一盒香膏便能断定么?”
林初微有些惊讶她忽来的坦荡,也如实道:“白术脸上伤重,你不曾为她请医,还瞒得这样紧,我便有些猜测。”
她领她到一处暗柜前,抽开屉子,又递了一方可以裹在手上的素巾给樊氏:“能否请妹妹帮我看看,这盒胭脂可有毒性,又是什么毒。”
林初微本想让樊氏用小木条挖一勺取样,带回去研看。毕竟她这儿再急,也不比樊氏今夜初次承幸,来的不容耽搁。
“不需多少功夫的。”
没想到,樊氏只将粉末碾展,一看二嗅之间,竟就能将里头掺杂之毒猜个七七八八。
心里有了个大概,樊氏走到隔断边上,摘下盆栽上的一瓣春华,折返回来:“借姐姐的花一用。许多毒都能使花瓣变色,不同的毒性会有不同的颜色变化,若我所猜不错,花色应当立刻会泛紫。”
她说出了让林初微心尖一揪的论断:“这果然是……能让人毁容的‘日又枯’。姐姐花容月貌,遭人妒恨了。”
“近来朝中纷争不断,盯着陆家的人不免多了一些,也因着你的身世起了几场风波。我原想着等过了秋闱之后再同你详谈此事,只是你母亲日日忧心于你,再经不起什么风浪,我便想着将事情同你说开,也好让你提前留心多一重防范,好好珍重自身,莫要让她担心。”
陆峥也没想到陆今安今日要说的是这件事情,闻言只觉得心都提了起来:“父亲请讲。”
陆峥过来京中已有一年有余的时间,这些日子看得多见得也多,对于京中形势已然有所了解。
陆今安便没有铺垫太多前情提要,直接进了入正题,将当年先太子被废始末及太子妃如何费心筹谋带他出宫安置之事告知了他。
饶是陆峥小小年纪已然见多识广,听到这话依然震惊到无以复加。
“您的意思是说……我原是先太子和太子妃留下来的孩子?”
第 129 章 权衡
陆峥也不是对陆今安这话不确定或者有什么疑虑,只是下意识的一问。
陆今安再次给了他肯定答复,又将后来他如何辗转来到陆家的事一一做了说明。
陆峥只觉得有些悲从中来。
外祖一家无视母亲遗愿,对他避之不及,还是当年和先太子算不得亲近的陆今安顶着极大压力收养了他。
身世的事情交代完毕之后,陆今安又批阅了两份公文,等陆峥彻底将事情消化完毕,才说起了对未来的打算。
林夫人的动作实在迅速。
林初微只说了一句不想再去医塾,林夫人问她,是不是真心的。
林初微说是。
再过得三日,林夫人便回来喜气洋洋地同她道,转学塾的一应手续全都已经办齐了。
看得出来,确实是盼了很久了。
林初微失笑。
一切外务都由爹娘包办,林初微便专心养病。
偶尔秋日晴好,她还能抱着绒毯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林初微多年没在自家院里这样懒散地待着,一时有些沉迷。
坐着坐着,就躺。
最后干脆闭眼小寐,昏昏欲睡。
睡着睡着,鼻尖一阵瘙痒。
林初微皱皱鼻子,微恼地睁开眼。
结果看见,她二姐林夭意不知从哪捡了片落叶,在她鼻尖扫来扫去。
见她睁眼,林夭意撑腮一笑。
“睡猫醒了。”
林初微无奈道:“你是不是又无聊了。”
睡音缱绻呢喃。
她这个二姐天生早慧,仿佛长了双能看透万物的双眼,因此感兴趣的事情也少,显得性情寡淡,实在有无聊的时候,就捉着林初微玩,仿佛妹妹是唯一称心的玩具。
林初微从小被姐姐揉搓长大,本来早已习惯。
只是现下她的灵魂已是三十有余,还被当成小娃娃戏弄,实在有些局促。
闻言,林夭意轻哼一声。
“说什么呢。我可是很疼你的。”
疼她?
林初微无言。
分明在她养病时,母亲曾让二姐陪护她。结果林夭意觉得实在无聊,便拿来一副棋在旁自弈,一手执黑一手执白。
若是黑子输了,林夭意便在自己额头上贴布条,若是白子输了,就贴到不能动也反抗不了的林初微头上。
也不知道是不是林夭意故意为之,最后是林初微贴了一脑袋布条。
林初微又病又气,整个人都更加虚弱了。
她显然不信,林夭意撇撇嘴。
凑近林初微耳边,轻声道:“我有话问你。”
林初微懒懒丢了她一个眼神,示意有话快说。
林夭意撑起些身子,俯视着她问。
“我听母亲说,你要转学塾?”
林初微顿了顿。
二姐虽然从小揉搓她,但也是她唯一一个玩伴。
许多话,林初微不能跟爹娘说,也没有什么闺中友人,便只能全都告诉这个欺负自己取乐的姐姐。
尽管她对陆今安的恋慕早已在太学院里传得满山风雨,但在家中,只有林夭意知道她的心思,也包括她对陆今安那些破釜沉舟的追逐。
林夭意拿眼睛瞥着她。
“你这是使的哪一招?”
林初微听着,有些好笑。
果然,她年少时实在太疯狂,以至于无论她做个什么决定,知内情的人都立刻笃定地认为,她是为了引起陆今安的注意。
林初微摇摇头。
“不是什么招。”
“就是,真的想离开医塾罢了。”
这可是件大事。
这样突如其来的转变,林夭意有些不信,仍然狐疑地打量她。
林初微想了想,试图同她讲道理。
于是,将印南山上的事,原原本本讲给林夭意听。
包括陆今安说的那些话。
隔了这么多年,她居然还一字一句记得清晰,复述时也毫无难度。
林夭意听罢怔然,好半晌,“啊”了一声。
她已能够想象当时的情形。
林初微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找陆今安,发现自己被骗时,又是怎样孤立无援。
少女心事比朝露更剔透脆弱,怎么能被旁人拿去做腌臜文章。
更何况,林初微从小就最是好强。
心上人就在面前,不仅不维护,那冷冰冰的言语,甚至更像是扇过来的巴掌。
在那个关节,那两句话,简直就是明晃晃地拒绝。
拒绝林初微的靠近、追逐,也拒绝她那尚未开口的情思。
林初微笑笑,摊手道:“他都已经这样说了,你说,我能怎么办。”
林夭意托着下颌,端凝她。
幽幽出声:“我觉得,你不会认输。”
林初微笑意淡了下去。
不愧是她二姐姐。
果真了解她。
上一世,林初微遭逢这样的境遇也并未低头。
重病在家烧得头昏脑涨时,她也咬紧牙关,没有吐露一字半句与陆今安相关的因由。
她知道,若是真的跟家人说了,以林家护短的性子,她与陆今安,怕是再也不成了。
病养好后,她依旧我行我素。
旁人口中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她全不在意,对陆今安追逐的热烈程度也只比往日更甚。
即便陆今安的冷淡言犹在耳。
即便不少的人在背地里嘲讽她没脸没皮。
她也依旧没肯放弃半分。
她淡然的表现几乎让所有人都相信了,她是真的并不在意陆今安那几句话。
仿佛真的没有受到一点点伤害一样。
可林初微清楚,那时她的喜欢早已掺杂进去许多旁的因素。
胜负欲,自尊心,对种种付出收不到回报的不甘。
幼稚得可笑。
这些其实,都是根本没必要的东西。
林初微默然许久,对林夭意重新开口。
“二姐,我这回,是认真地想要放弃了。”
林夭意终于目露意外。
她这个妹妹,不知中了什么蛊,对着一个冰块视若珍宝,私下无人时,嘴边动不动就挂着对方。
她见过自家妹妹夜半痴笑,白日做梦的模样,也见过她踌躇满志,不征服对方不罢休的决心。
却是第一回,听见妹妹说自己要放手,还用上了“认真”二字。
林夭意没再说什么,点点头。
“是他不配。”
林初微憋了会儿,没憋住笑出声。
从前只有听人说,她配不上陆今安。
这还是第一回听见陆今安被骂“不配”。
确实有些爽。
既已明确林初微的心意,林夭意也不再逗留。
站起身摆了摆手。
“总之,无论你转学塾后是要学什么,都好好学。莫做出与男人赌气、自毁前程的傻事。”
这话说得林初微倒是一怔。
难怪一心醉于老庄的二姐今日会破天荒地突然关心她的小情小爱。
原来是担心这个。
林初微道:“不会。我从没那么想过。”
“那就好。”林夭意翩然转身,走了几步,又顿住。
微偏过头,扔了一句。
“往后最好别再受委屈。但若是真被谁欺负了,记得同家里说,别再跟个傻子似的。”
林初微怔愣住,看二姐的背影走远,慢慢地弯起唇。
能重新在林家当女儿、当妹妹的感觉,真好。
同二姐聊过之后,林初微心思越发笃定。
甚至有好几日,都没有再想起陆今安。
某个晴日,林初微点若青作伴,上街市去采买新的学具。
她原先的学具全是为了医塾准备的,什么银针,药包,标了穴位的人偶……如今都用不上了。
这种杂事本可全都交托给仆役,但林初微想亲自动手。
因为一边逛着,就可以一边设想着自己往后在新学塾里求学的日子。
她想真切地感受一番重生的滋味。
她仔细挑选,弯腰久了,有些头晕。
若青扶着她站直,林初微深呼吸,往远处眺了一眼。
带皂纱的帷帽遮挡住她些许视线,可立在街头的那人,实在太过夺目,无法瞧不见。
对方的目光也投了过来,穿透人群与薄纱,直直朝着她。
林初微愣了下。
是陆今安。
重生之后,林初微也设想过,自己与陆今安总有一日会碰到。
自然同样设想过,再见面时,自己与陆今安该如何相处。
但猝然遇见,林初微脑中还是有些空白。
十八岁的陆今安,实在是久违了。
在一众跳脱的年轻人中,他总是显得沉着冷静。而此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也如一羽孤高的仙鹤。
微暖秋阳被鹿角屋檐挡去一小半,余下的落在他面上,勾勒出一张雪覆苍山的脸,他眉眼敛着,眼波晦暗,无人能将其看清看透。
重生之后和前世隔了二十年的光阴,在林初微的记忆中,作为她夫君的陆今安,其实比十八岁的陆今安要更清晰些。
然而,前几天还与她同衾共眠的人,现在又成了高山尖尖上的那捧雪。
耀眼却冻骨。
乍然看见陆今安的这一刻,她其实很理解十六岁时的自己。
毕竟在那个年纪,喜欢上陆今安这样的人,确实不需要过多的理由,一眼就够。
除了这般感慨,林初微心中只剩下近似于空茫的怅然。
仿佛看见陆今安的这一刻,也意味着尘埃落定。
她是真的要重活一次了。
而眼前这个人,她不会再追逐一次。
陆今安分开人群朝她走来,很快就到了她的面前。
陆今安极少主动靠近谁,就算有,也通常不是好事。
他瞥一眼林初微,接着目光下移,落到她婢女提着的包裹上。
准绳、规矩、六壬式盘,都不应该是林初微会用得到的,更像是仓促进铺子、随意拿在手里的东西。
陆今安那墨玉珍珠一样的眼睛又扫回了林初微,冷冷的。
“何时跟到了这里?”
陆今安的语调几乎没什么温度,语气也生硬。
乍听之下,便像极了指责。
他一眼便断定林初微不会买这些她不需要的东西,那么林初微恰巧在此时出现在这里,便只有一个缘由——为了跟着他。
类似的事,林初微的确干过不少。
费尽心思找他的去向,制造各种“偶遇”,恨不得他走到哪,她跟到哪。
早已成了两人都默认的习惯。
林初微心中一阵轻轻叹息,茫茫然落在四处的神思霎时归拢。
见色起意,虽然能够理解。
但对着这么一个人,竟然真就死心眼地喜欢了那么多年。
她也挺佩服自己。
初次爱一个人的勇气果然不可估量,哪怕是冰山也愿意捂出春草蔓蔓。
躲在皂纱之后,林初微面上的懒散和好笑并不被人瞧见。
她开口:“你误会了。我是来买学具而已。”
陆今安神色毫无变化,不置可否。
他显然并不信她找的这个“借口”。
毕竟身为医塾的学子,林初微哪里用得到这些。
看出他的不信,若是从前,林初微应当会继续更加费心费力地解释。
毕竟她好脸面,虽然对陆今安的爱慕可以让全天下知道,但没做过的事,她丝毫也不想认。
但,她现在到底多活了二十年。
有些事,早就看淡了。
他信或不信,于她而言,又有什么要紧?
五皇子这几年权力欲极度膨胀,将自己当成了陆今安绝对的主子,既容不得他对自己的建议指点,又容不得他忤逆违拗。
五皇子原本只是想要就此事要挟陆今安一把,逼着他让他对自己服从低头,无底线让步,却不想陆今安上来就直接掀了桌子,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在初微看来,五皇子就是想要得到太后认可的心实在强烈,一不当心冲昏了头脑,忽视了陆今安在朝中的影响力和其自身的价值。
但其他几位皇子都不是傻子,一听说两人拆伙当即便纷纷对陆今安抛出了橄榄枝。
有时只有对手才知道你的实力有多强,素日最是看不上陆今安的三皇子也怀着交好的目的送来了帖子和礼物,还是第一个送到府上来的,其他几位皇子也有样学样紧随其后,日后鹿死谁手也未可知。
第 130 章 青黛
用过午膳之后,陆峥回了自己房间,初微也回寝屋小憩了一会儿,等睁开眼睛时房间座钟指针已过三点。
初微起床用了杯红茶的功夫,就听得绯月来报,说是外头青黛姑娘来了。
初微初次听到青黛这个名字还是在两年之前,陆今安受伤后她第一次过来京中照看时,曾经同青黛有过一面之缘。
据说青黛身份很是神秘,就连从前在京中一直照应陆今安的陆清沅也不知她的身份,还曾经同初微在一起好一顿猜测。
她们对青黛的身份最终没猜出个所以然,初微后来也再没见过青黛,没想到时隔两年之后竟然又在陆府见到了她。
那时林初微缠着陆今安的次数多了,便自己觉着和他也挺熟的了。
毕竟她在陆今安的林子里看过书,打过盹,请他吃过糖,大大小小的糗事喜事都跟他说了一箩筐,每天不跟他说个几句话就骨头发痒,而陆今安家里的事……她也机缘巧合之下,稍微知道了一点皮毛。
她想着,他们之间,即便算不上朋友,也应当能算得上是熟人。
但她真正意识到,陆今安的存在对自己来说其实很是特别,却是之后的事了。
大多数时候林初微都能对同学的嘲讽或孤立视若无物,像是在他们面前砌了一道坚实的城墙,但偶尔也会有抵御不住的时候。
那天她给一个谵妄的病人开了药方,因谵妄是急症,她用药便很猛,结果被典学看到,当场将她骂得狗血淋头。
听着典学一条条的数落,林初微哑口无言,柱子一般站那儿听着。
林初微对自己说,她经验不足,挨训也是应当,但是却又有一个声音在心里抗争,这方子难道就真的像典学说的那般一无是处?
她忍着难受,掐着自己大腿告诫自己不要经不起风雨和批评,却又冒出不甘,愤愤不平地怀疑典学在教训其他学子时用词根本就没有这么难听。
“你这样的人,学了点皮毛就以为自己真有几斤几两,把医塾当你家后院任意妄为!”
旁边围上来几个学子,凑在一处看她的热闹。
林初微自尊心强,哪怕在人才济济的医塾,考校也从来都是拿第一名,哪里受得了这个?
当即再也听不下去典学急赤白脸的痛骂,转身想跑。
典学还没骂完,伸手拦她,其余学子也站上前帮着拦,这一拦一碰,林初微被他们绊倒磕在桌角,脸颊上被木刺划了一道口子,滴滴答答地流血。
这下没人敢拦了,林初微冲出去,习惯性地跑进赤野林,也不管刚下过雨地面潮湿,软着腿靠着水杉坐下来,脑袋埋进手臂里擦眼泪。
她是后悔哭的,一路上越想越气。
方才她为什么非要跑出来,明明应当挺直胸膛将他们一个个地痛骂回去。结果她摔了一跤,还灰溜溜地跑了,像个懦弱的鸭子,像个逃兵!
她气自己不争气,气得掉眼泪,从没有这么委屈过。
林初微心烦意乱,哪里还管林子里有没有人呢?
直到面前递过来一方手帕,林初微才惊怔地抬起眼。
她隔着还在滚来滚去的泪花,朦胧看着朝她微微弯腰的陆今安。
陆今安一身白衣如裹光华,他的身影被泪珠浸润,连衣角也泛着柔彩。
这使他原本周身的冷硬也多出一分熠熠的柔色。
林初微抿紧唇。
接着扭开头,拒绝那张手帕。
她并不觉得自己需要任何人的安慰,也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其实她可以一个人干翻他们所有人!
她只是放他们一马罢了。
她不接,陆今安的手在她面前顿了顿。
接着手心翻转,将那方帕子扔到了她的膝盖上。
林初微懵懵地抬头,只看见陆今安远去的背影。
陆今安根本就没有想管她的意思,已经转身走开了。
这时林初微才察觉到自己脚下触感不对。
她赶紧挪开,发现自己踩到了陆今安放在树下的佩剑。
原来她方才匆匆忙忙跑进来,没发现已经越了线,跑进了陆今安的那一半地盘。
那手帕也不是给她擦眼泪,是擦他的剑的。
林初微心虚地赶紧捧起手帕,把那柄可怜的剑捡起来放在膝盖上,快速认真擦干净。
陆今安没有剑使,在那边拿了柄油纸伞代替。
伞柄在他手中旋出花来,飘逸自若,丝毫没了笨重之感。
林初微边擦剑边看,渐渐也忘了方才在伤心什么。
陆今安纵身跃起,如一羽神鸟扶摇直上,轻易便站到了树尖上,他身姿灵动,林初微即便看了这么多次,也还是要努力瞪大眼睛才能追得上、看得清。
她脑袋渐渐往上扬起,追随着陆今安的身影仰望着水杉林上方。
陆今安从树林间掠过,看着轻飘飘如仙鹤落下的一片羽翼,实则每一次落脚都力道十足。
等他来到林初微上方时,林初微还没反应过来,仍在直直地仰着头。
树尖唰唰抖动摇晃,向着彼此点头哈腰,伴着簌簌树叶摩擦声,积雨倾天洒落。
时间仿佛被拉慢了,下坠的漫天雨滴在她眼瞳中放大、接近,像一场透明的盛大烟火,即将劈头盖脸淋到她头顶。
林初微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已经做好要被淋湿的准备,下一瞬,视线被油纸伞淡黄的伞面遮盖。
同时隔挡了朝她扑拥而来的雨水。
“哗啦——”
耳边声响剧烈,是雨珠簇拥着落在伞面上的声音。
雨珠们四散弹跳逃逸,顺着伞骨成串滑落。
林初微愣愣接住那柄旋到自己头顶的油纸伞。
另一只手心里虚握着的剑同时被人抽走,手心划过空空的触觉。
她抬起伞面去看,陆今安负手握剑,衣摆旋荡,在潮湿的草地和带雨露的灌木丛中走过,丝毫也不被沾湿。
为那瞬间林初微愣了很久的神。手心空空,心里也空空的,却又感觉像是胀得很满。
好怪。
后来她回到家中,被父亲看到脸上伤口,怒火滔天要去算账,当即就要替她换一个学塾,林初微却立刻拒绝了。
拒绝的时候,她什么其它的都没想。
只是想,如果离开医塾了,她就很难再见到陆今安了。
她也大概知道,陆今安容忍她在赤野林里待着,是因为她是医塾的学子。
陆今安虽不算是为医塾效命,但也多少有些牵扯,碍于皇命,不会与医塾中人闹得太僵。
她意识到。
陆今安对她只是忍让。
而她对陆今安,却是不肯走开、少看一眼都要不乐意的那种喜欢。
从那日意识到自己的心意起,林初微便开始了对陆今安夸父逐日一般的痴缠。
跌跌撞撞,即便受再多次挫折,目中也不见南墙。
往事如繁星粒粒,随手拨弄便是满掌星屑。
林初微发呆好一会儿,抱着那个从医塾拿回的匣子,一样样将旧物看清了,又放回匣中去。
轻轻划拉几下,终究意兴阑珊地阖上了盖子。
“咔哒”一声,连同着上辈子的恩怨情仇,也一并关进匣子里。
林初微走出林子,将匣子托付给了太学院的小厮,请他送给太学外等候的林家仆婢带回去。
自己则回了堪舆馆。
刚进门,便碰见郭典学。
郭典学慈眉善目,说是博士特意嘱咐他来问一句,她在新学塾里听了半日的课,感觉如何。
堪舆馆里教习的内容与医塾很不相同,很容易不适应。
但对林初微来说却并不难。
她本就喜好读书,并不拘泥于医学一门,虽然别的科目只懂皮毛,但也算是涉猎颇多。
更何况,她毕竟比寻常的学子多活了二十年,见识到底广些,触类旁通,因而学起来很快。
她对郭典学道:“谢典学关怀,我不要紧的。”
郭典学也不知信是没信,仍是慈和笑着,又嘱咐:“有不懂的随时提问便是。”
林初微点点头。
心中却道,还是不问为好。
她从前在医塾时也十分积极,恨不得将所有好奇的东西一日穷尽,常常追着授课的夫子问东问西,后来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给人添麻烦,烦人得很。
她甚至还得到教授批语:急功近利、求现于人。
是说她贪功冒进、虚荣心重,为了得到表扬才竭力表现。
林初微曾为了这个批语十分委屈,现在倒是已经不在意了。
只是,也没了原先那个事事冒头争先的冲劲。
晌午休息过后,由郭典学授课。
今日教的是割圆术。
郭典学执教鞭在台上讲:“割之弥细,所失弥少,割之又割,以至于不可割,则与圆合体,而无所失矣。”(1)
台下一片哈欠连天。
没办法,这些内容着实枯燥,发明这些东西的人更是无趣——谁爱在圆里画无限多的六方形?
简直是怪人。
但林初微偏爱这些怪人。
她托着下颌听得津津有味,其余同学昏昏欲睡,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最后只有她旁边那个叫李萼的女学生还跟她一道坚持着。
林初微察觉有动静,便往李萼那边看了看。
李萼竭力凝神,但冷汗涔涔,浑身轻颤。
幅度很小,不仔细看不会发现,似乎是无法自控。
身体不适?
林初微下意识对她望闻起来。
只见对方左手手心攥紧,用力捏着木椅边缘,目光有些呆滞涣散,定定盯着桌上的书卷,右手执彤管,动作僵硬地将两个词不断描粗,嘴唇翕动着,却出不了声,额头上的汗珠越出越多。
林初微看了一眼李萼的书。
顿了顿,高高举起右手。
沉浸于授课的郭典学终于注意到她,停下来问了句。
“是有何事?”
林初微站起来,声音平淡道。
“有一事不解。请问典学,什么是约率,什么是密率?”
林初微话音落下,余光瞥见李萼不再全身发颤,像是长长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眸子里也有了神光,仿佛放下了心头巨石。
郭典学听了提问“哦哦”两声,又埋头看书本,手指摸着书上的字划下来,找到林初微问的内容,说道:“那就再讲一遍……”
这与林初微所设想的不同。
对于她骤然打断节奏的提问,这位郭典学并没有一丝不满,甚至讲解起来比先前更认真些。
林初微听完,瞥了一眼旁边的人。
见李萼已慢慢坐直,额头上的冷汗也收了回去,林初微便谢过典学,重新坐了下来。
下学后,林初微桌上慢慢推过来一片绿丝线编的树叶。
这是时下姑娘们爱编爱戴的小玩意儿,林初微偏头,看向左边。
李萼笑得腼腆:“方才课上,我也想问,可我、我不敢……多谢你。”
林初微看了她一眼,然后笑道:“我想问才问的,你谢我作甚。”
李萼面色通红:“那也是让我受了益。”
她低着头闪烁不看人,却执意将那片小绿树叶推过来,像只力气轻轻缓缓的小蜗牛。
林初微默默笑了笑,拿起那片绿树叶朝她摇了摇,收进了袖袋中。
李萼羞涩地转回去。
反倒是林初微有些愣怔。
哪怕是后世坐高铁从北京到泉州出差都不是件轻省的事,这年头条件有限,不管是骑行还是水路都一定十分累人。
初微原本出门前做了充分的吃苦受累的思想准备,如今不用跟着陆今安出行就轻松多了,路上节奏完全由她掌控不说,路过青州时还得空去书肆看了看,初微表示十分满意。
陆今安当初的预计果然不差,等她一路优哉游哉来到福建,巡察组的公务已经完成了大半,陆今安比起在京中准点上下班反而更加清闲,也有时间陪她四处转转。
只是初微再没想到,陆今安所选的逛吃的第一站竟然会是自己的家乡泉州,还要去林家拜见。
想起这些人从前对原身和母亲姜氏做过的事情,初微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难得你有两日空闲陪我出去转转,专程见这些人做什么?”
陆大人当初也少被林家敲诈银钱,这会儿巴巴送上门去又是为何?
“林家已然听说你来了福建,就算你不过去也总会有人找过来。”
陆今安已经连着三日收到林大人的来信,说是想要见女儿女婿一面。
“当初的聘金没到你的手里,我心里一直有些过意不去,既如此,不如趁早把这件事情一并解决。”
初微有些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你有法子跟他们把钱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