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暗示
这是陆峥结束为期四个月集训后第一次去官学上课,初微一早就说好了要送陆峥去上学的,陆大人也百忙之中抽空一起上了车。
昨天聚会回来之后,陆今安先去前院查了陆峥功课,接着就是熬夜看公文,哪怕一早起来还在继续赶工,想来这几日工作积压不少。
初微坐在一旁生怕打扰,大气都不敢出,心中默默腹诽,没时间就不要勉强,这样子还不如不送。
陆今安垂落在右侧的指节蜷了蜷。
他昨夜确实整夜未曾阖眼,但区区这点辛苦还不至于叫他产生幻觉。
那小贩为何耍弄他?
陆今安偏头看向小贩,眸色冰寒。
浑身血腥气被雨水冲刷了一夜仍有残留,丝丝萦绕在身周,好似地狱修罗。
小贩被吓得一个冷颤,警觉地夹起糖人棍一溜烟地跑了。
胆小如鼠,怎会有胆子说谎。
陆今安冷眸看着,额角的疼痛愈发尖锐。
眼前又闪过些许画面,这回比之前来得更要真切。
旋荡的河水,湿透的纸船,纸船上载着蔫儿哒哒的花灯,他的手将花灯捡起来。
把花瓣一点点拆开,花心里叠着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写——
陆今安蠢极,再也不理他了!
“……”
尚不及多想,陆今安抬步顺着河流一路往下。
走到河流曲折处,有一口小小的湖泊盛着昨夜丰沛的雨水,亦停驻了许多盏花灯。
目光顺着一盏盏花灯逡巡而去,却始终没有看见他要找的那盏。
陆今安拧眉,回到鹊仙楼最首处,再一盏盏寻过来。
如此来回三四遍,终究一无所获。
陆今安立在原处,眸底难得地染上些许困惑-
风急雨骤的夜里关紧门窗,反而比平时更加好眠。
林初微第二日起得迟了些,去堪舆馆时,学舍前已熙熙攘攘地围满了人。
一夜之间,堪舆馆的学舍前坪被整平翻修,入门处一左一右分别放了一座浑天仪和地动仪,顿时显得气宇恢弘。
两台崭新的仪器立在刻有五六只活泼小狮的青石之上,任人赏玩。
堪舆馆的学子层层叠叠地围着看,新奇不已,恨不能整个人都扑上去。
毕竟,这两样东西原先都只有大学士见过!如今竟摆在他们门口,人人都可摸得。
林初微到学塾门口时还没太睡醒,被摇晃了几下才从若青膝头爬起来下马车。
刚走了两步,就被冲上来的人群团团围住。
郭典学把众人拨开,硬挤进来,对林初微激动道:“林三小姐,谢谢你的资助,堪舆馆有史以来还是第一次这般辉煌。”
林初微瞌睡醒了醒。
她觉得有点夸张。没想到只是请人翻修了一下前坪,学塾里的人反应就这么热烈。
她顿了顿,慢慢说:“时间不够,暂时只能修修前院。我已征得母亲同意,等放长假时,再请工人将学舍翻新一遍。”
至少不能再让门板掉下来。
郭典学心潮澎湃,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林三小姐,实在是太感谢你……”
此时一声怒吼从人群中传出,打断了郭典学的话。
“还叫什么三小姐,太生分!”一个高高壮壮的少年握拳,怒目圆瞪,一字一顿地喊出来,中气十足,“从今天开始,叫初姐!”
众人闻言立即振臂高呼,热烈响应。
林初微:“……”
学生们闹得震天,郭典学终究怕他们搞出事来,将人哄散了,各自回到学舍里去准备上课。
林初微穿行而过,一路上一声声招呼全是喜气洋洋的。
“初姐。”
“初姐好!”
“初姐坐这。”
林初微面无表情,看似爱答不理,其实也有点面皮发热。
不过话又说回来。
若是算上上一辈子的年纪。
这声姐,她确实当得。
又到晌午,李萼跃跃欲试地站起朝林初微走过来,似乎是想再和她讲话。
李萼的心思太好看穿,但林初微也没急着拆穿。
这回她没有别的事,便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怀着几分趣味,等李萼走近。
结果被突然冒出来的不速之客打断。
一群穿着月白衣裳的学子径直闯入,视旁人如无物,目光寻了一圈看见林初微,便冲她喊起来。
“林初微,你在这里做什么!”
林初微蹙了蹙眉,揉了揉耳朵。
月白长衫,是医塾的制服。
这群来找麻烦的人是什么身份,显而易见。
太学院几乎是专供贵族上学,而医塾在太学院中又是贵族中的贵族。
大多数人平日里见了医塾里的学子,都恨不得躲着走。
此时不明就里,便一时没有出声,紧张地朝这边看。
医塾的学子向来心高气傲,从不把别的学塾放在眼里,就算被人围观也只当他们都是些木头凳子,毫不在乎。
见林初微不说话,为首的郑熙哼了一声,踢翻挡在中间的一条长椅,道:“这里又旧又破,你为什么待在这里?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医塾。”
堪舆馆的其余学子脸色不太好看,林初微眼风都没往郑熙那边扫一下,略不耐烦地道。
“郑熙,你要是长了眼睛,就能这张课桌上已经刻下了我的名字,我是堪舆馆的学子,哪里来的‘回’医塾?”
她都已经跟医塾撇清关系了,郑熙难道是架没吵够,竟然还追上门来叫嚣。
郑熙面上乍青乍白,说:“你怎么回事,这回气性怎么这么大?印南山上捉弄你的那几个人已经挨了罚,你还想怎么样?”
林初微听得一头雾水,根本不打算回答他这个问题。
那几个拿她开玩笑做赌注的学子违反学规、欺人在先,受罚是理所应当的,与她有什么关系?什么叫她想怎么样。
她根本想都懒得想。
“难道,真是因为陆今安?”郑熙咬着牙。
林初微始终没搭理。
李萼同她站得近,也被围在中心。
陌生人很多,又吵吵嚷嚷的,李萼就又低下头,有些忍不住地发颤。
林初微余光瞥见,扭头问郑熙。
“你能滚开不?”
她声线平缓带着些许冷倦,郑熙瞬间脸色极差,好似乌云压城。
他没滚开,反而拦在门口不让任何人出入,道:“林初微,你现在回医塾,我替你去跟典学求情,肯定很快就能转回去,不用再留在这里。”
林初微不明白,都是天子特设的学塾,又都在太学院内,为何在这些人眼里就有这么分明的三六九等?
所有人都觉得堪舆馆不好,仿佛她选了堪舆馆就是不可理喻,离开医塾更是吃了多大的亏一样。
既然他们都觉得待在那个医塾是福气,那自己享福去不就行了?
非要拖着别人干嘛。
林初微脾气本就不好,上一世到了三十多岁时看似变得沉稳了些,其实也只是因为年纪长了,性子更懒,不爱与人争执。
但是现在她在自己年轻的身体里,该发的火绝不会憋着。
她抬眸正视了郑熙一回。
“别在这儿发疯。你们现在都捧着医塾,但谁知道堪舆馆日后会不会比医塾更风光。”
郑熙嗤笑了一声,好像看傻子一样地看着林初微。
“林初微,你还是那么爱做梦。”
说着,他想到什么顿了顿,脸色不佳地从后面扯了几个人塞到面前,低声吩咐,“你们劝劝她。”
林初微看着被推到她面前来的、脸上挂着笑的两个人,眸色更冷。
这对双胞兄弟她很熟悉,在医塾时,她不怎么爱跟别人来往,唯独跟这贺武贺金两兄弟话多些。
贺武贺金出身寒门,祖上勤勤恳恳卖豆腐攒了点积蓄,给他们父亲捐了个小官,才有了让贺武贺金考学的机会。
他们俩天资好又争气,双双考进前十,选入了太学院医塾。
可这里遍地都是达官显贵之子,贺氏两兄弟虽挤破头钻了进来,却始终无法融入,许多人面上虽不说什么,背地里却嫌他们出身贫微,甚至捏造些传言说他们身上有熏人的豆腥气。
有几次见贺武贺金被欺负得过分,林初微便出手帮了帮他们,一来二去,也算是熟识。
至少,看着是比跟医塾里其他人要关系和谐些。
郑熙叫这两人来跟林初微讲和,也是因着这层。
他以为林初微就算是生气,多少还是会考虑下贺武贺金的面子。
贺武贺金面相腼腆,正要开口。
却还没说出一个字,林初微已经背转过身。
林初微问李萼:“饭堂去不去?”
李萼虽然胆小,却反应飞快,立即点了头。
林初微便走在前面,看也没看贺武贺金,伸手把郑熙推开一个身位,错身而过。
李萼连忙跟上。
堪舆馆的其他学子见状,也呼啦跟在后面,将堵在门口的医塾学子撞开。
郑熙被推得一个踉跄,不知为何迟疑了下。
愣怔地目送林初微的背影,接着回头古怪地看了眼贺武贺金。
心下觉得奇怪。
林初微对他冷言冷语,但至少算是说了几句话。
贺武贺金同她不是关系最好么,怎么突然一句话也说不上?
短暂出了会儿神,反应过来后,郑熙瞪了旁边的人一眼。
几个医塾学子又冲上去挡在林初微面前,开口道。
“林初微,你……”
林初微深吸气,揉了揉耳朵。
“好吵。”
她话音一落,跟在她身后的一群堪舆馆学子便不再忍了。
拳头捏得沙包大,带着风地险些挥到人家脸上,威吓道:“听不见?初姐说你们吵,还不让开!”
林初微微微勾了勾唇。
嘿嘿,初姐。
听着确实很不错。
拦路的人受惊地退了一步,林初微没再搭理,带着一群同窗浩浩荡荡地走出去,气势汹汹。
走出院门,人高马大的少年才小声问。
“初姐我们去哪?”
“去饭堂。我请。”
“好耶!!”
整齐的吼声似能穿透云层,传到稍远处,惊动了赤野湖上停着的一只绿翅鸭,啪嗒啪嗒拍着翅膀飞走。
湖边,凝神静息打坐的陆今安睁开双眼。
但其实根本用不着看,他很确定,林中除了他自己,并无他人。
往日此处也不至于这般安静,总有个人会忍不住,叽叽喳喳地说话。
从印南山回来后,林初微就没再来过赤野林。
为何?
目光转动,陆今安看向某棵水杉下的平地。
空空如也。
为何像是,再也不会有人来的样子。
初微很快发现陆敏之有着乌鸦嘴显灵的属性。
没过多久之后,陆今安就跟着皇帝从泰山回了京中。
回来的第一日陪她去了小舅舅家吃饭,第二日带她去了庄子里泡温泉,第三日带她去了京郊跑马,却绝口不提回衙门当差的事。
初微实在有些诧异,在第四日时忍不住对着梳妆台前执笔为她画眉的陆今安问道:“皇上怎么舍得给你这样长的休假?”
这事似乎有些不大合常理。
“不是休假。”陆今安道,“我被停职了。”
第 102 章 药方
陆今安升任二品不过短短半年时间,初微刚刚接受了他御前红人的设定,听了这话之后有一瞬间的愣神:“停职又是怎么回事?”
正当此时,陆简进来报,说五皇子请大人过去一趟。
“此事说来话长。”陆今安道,“稍晚些回来再跟你解释。”
自从陆今安回来之后,他们第一日住在了舅舅家中,第二日和第三日都在庄子里,初微感觉有种已经过上了陆今安致仕之后远离朝堂生活的错觉。
窗外火云如烧,不远的地方有棵很大的槐树,和她以前偷闲躺的那棵一样,粗壮的树身过人高处,岔出了条腰身粗的侧枝。
枝繁叶茂的,却挡不住光。
林初微咬着手背,软绵绵靠在墙上,分不清是真的光还是……
她没能够想更多,前后强势夹击带来的隐.秘刺激,一阵阵推她向更高的浪头。
早些时候得不到慰.藉的地方,换了另一种方式,同样溃不成军。
周遭的寂静将她难耐的吟哦喘.息成倍放大,隐约夹着几下气声似的沉笑。
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是笑她的。
她不敢睁眼,一手紧紧掐住他贲张有力的手臂,仰头抵墙,那墨发埋在轻纱细软的画面却像烙在她心门上。
很热,浑身要烧起来。
想逃,酥麻得没有力气的身体被困在成片的修竹茂林里,头顶的天昏沉得要坠下似的,间断劈闪过惊雷,一叠一叠晃刺着。
无限放大的感官尽在雷声中催促着心跳疯狂加速,直到整个人随尾调结束而摊落下去。
等短暂恍惚过去,她眼神涣散地看着面前的人。
还是那副衣冠楚楚,丝毫不乱的模样,躲在光影外。
正一丝不苟地捏着她的小腿肚,轻轻地把晾到肩上的腿搁回柜沿,再一点点地给她整理衣裳。
他一句话也没说,当真心无旁骛,剩下唇上那点潋滟的水光,若有似无地映射着刚才发生的荒唐事。
林初微讨厌他这个样子,明明什么过分的事都做了,一声不吭地恢复原样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她不知道自己在闹什么气,事后催生的委屈和羞.耻激得她生出几分不管不顾,伸手推了他一把。
推完又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变得越来越奇怪,心情总是无缘无故大起大落。
可推都推了,无所谓原则一破再破,她干脆任由情绪发泄,又啪啪啪地在他身上落了几下,咬唇嗔他,满眼写着:你这算什么意思?
他倒沉得住气,任她软绵绵的拳掌点打到身上,将她最后一层堆到腰间的裙摆展平,回盖到她纤细的腿上,忙了许久的人终于两手撑回她身侧,以一个绝对收拢的姿势圈住她,仰头回望进她眼睛。
除了声音有些微沉以外,再没有其他有迹可循的使坏者痕迹,他说,“不用它,白天我也一样能满足你。”
一息不到的时间,林初微居然就听!懂!了!
他在说她刚才露出了餍.足陶醉的表情。
谁说她要了!!!
压在心底那点委屈瞬间变作恼羞成怒。
这次先烧起来的脸。
理所当然地,本来是脚过去的,但今日他的衣服不耐脏,于是换成了手,恶狠狠地,用足了她当下所有的力气,往他宽厚的肩上撞。
结果人没撼动,倒是把自己摇得一个趔趄,失了重心,从高柜上扑到他那,还好陆今安扶得及时。
距离再次骤然拉近,尤其空气中那让人脸红的味道还散尽,暧昧的气息复燃得很快。
“早就踩脏了。”逞凶历程经过那把蓄满温情的嗓子说出来,温度攀升得更快。
话落,林初微心虚地发现,他两侧肩膀的位置,确实有深深浅浅的污痕。
瓷白的皮肤悄悄爬上了点淡淡的粉。
她理亏地抬手拍拍,擦不掉。
眼睛翛地一亮,捏了个诀,覆手在污渍上,一抹,衣裳干净如新。
慧黠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在她脸上绽开,被抹掉的斑驳痕迹就原封不动地重新出现了。
仿佛在无声回应着什么。
林初微懵神了几息,眨眨眼。
嘴角的笑凝住。
斜打下来的日光正正落在她密长的睫毛上,应该是陆今安施过法,现在凡间大暑刚过,太阳毒辣,她却只感到光亮,丝毫没有感受到热意。
那一刻,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这光串联起来。
同样感觉到有些微妙改变的还有陆今安,那两只搭在他肩上的手小小地捏了下,就听到她因为情.潮退却而甜腻不少的声音问,“卧房里的花,是你插的?”
“是。”他坦诚的承认拨开了林初微心上的浓雾,愈加助长了某种冲动。
“你要不要和我做真的神眷?”
比想象中要更容易出口。
她的话突兀又直接,显然在陆今安的意料之外。
短暂的沉默,她补充上更确凿的证据,似乎是佐证她话的出处,“桃源境,神光,做局,结契。”
她想明白了。
为什么说她作为诱饵,能让他心甘情愿入局,在神光下现身。
为什么和她结契,是好戏的开局。
如若她在局中是诱饵,那和她结契好比一大桶诱饵,直接全倒进池里,不为收获,只为引那潜藏的鲲现身,让更多蠢蠢欲动的垂钓者,发现陷于池中的鲲。
看似没有联系,可如果一切的前提是,鲲,钟情于她。
那所有就都能说通了。
几个断开需要拼凑成话才能理解的词,陆今安一下就懂了。
他低头倏地呵出声气笑。
早就该想到,有些事情是藏不住的。
他从未奢望她能用同样的感情回应他,他甘愿退居后位,他来自地狱,纵使命运眷顾,一朝成神,可肮脏污秽,像层皮,与他是一体的。
她生于至纯,是云间皎月,最无暇的白,不该被亵.渎,他想,可他舍不得,他可以永远在暗处仰望,只要她好,一切就值得。
他以为他可以,其实更早以前,就已经失控了,她是罂粟,致命但诱人。
那一瞬,深埋于土的生机听见光的召唤,悄然跃出于地,叫嚣着:答应她,答应她……
“这么难回答吗?”
林初微分不清他那声笑是什么意思,她极少袒露自己内心想要的东西,煎熬的无声对峙下,她不自信了,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会错意,咚咚咚跳着的心慢慢沉下去。
她两只手攀在柜边,向前探下身,心想,这是她问的最后一遍了,要是他不回答,这个问题就算过去了,反正装作无事翻篇,她也会。
林初微是真的漂亮,眼睛清灵得跟两汪涓涓往外涌的泉,注视人的时候,透着股不可言明的慈悲感,仿佛这世上最恶贯满盈的鬼刹看上一眼,都会心甘情愿放下屠刀。
光里她的轮廓渐渐发虚。
竟让陆今安生出了错觉,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她也这么问过他,“你要和我一起到光里看看吗?”
是和,不是跟,她从一开始,就不觉得他是她的附属物。
他想答应,可是喉咙说不出话。
他被抛掷进万丈深安,身体在下坠、下坠、不断地下坠……
光芒一点点从他眼前退却,慢慢缩成一个光点。
忽地——
失重感消失,虚实交织。
他微狭眸,侧首。
那束起初只罩着林初微的光不知何时扩展开来,将他笼了进去。
现下心里是惶恐的、不真实的。
林初微还保持着前倾下俯的动作,嘴角多了抹很轻的笑痕。
算是默认了那束光是被她操纵的。
她没有再多给陆今安时间。
直起身,两手撑在柜面,往后方多余的地方腾。
光随着她的移动后撤,跟毛绒绒的大白狐狸尾巴一样。
明暗分界线像是美人的裙边,缓缓地抚过陆今安的脸。
他不说话,她就用另外的方式代替他的问题。
只要他往前,向光里,就代表了他的答案。
有了时间限制的选择完全是下意识的。
陆今安迫切地想要抓住什么,像三千多年前,那亘在心上的一幕。
细枝末节记不清了。
只记得等他控下作乱的魔兵回首,林初微已经漂悬在血色的空中,乌睫紧闭,四周无声无息的气流绞紧、吞噬着她的骨血,开出一朵如火灼烧的花。
像一场盛大的献祭。
天地间徒然静止。
混战之中的所有人都被强大的威慑力定在原地,忘了自己在何地、在做什么,完全是顺从本能地,惊愕地注视着光芒最盛的地方,在汇聚、燃烧……
林初微成功了,在坦然赴死前,斩断了他们的联系。
这是陆今安降世后第一次深会到恐惧二字的每一笔每一画有多重。
脑袋是昏的,心痛得快要爆裂,他急促地呼吸着,不是错觉,是真的感受不到她的气息。
他自由了,灵魂却仿佛随着那团猩红的火烧个干净,剩下一具躯壳。
曾经渴望了数百年的事情,真正实现的那一刻,没有一丝一毫的高兴。
不,不该是这样的……
自他修为几与林初微匹敌,他就太久没试过如此狼狈,任何人任何事,不过是他弹指便足以应付,此时此刻,他乱了步伐,用尽最后的力气冲向那光亮,即将碰到的那一刻,一股由内而外的推力把他弹了出去。
巨大的金红焰光中,撑出了朵通体金色的花,不过刹那。
砰——
全数碎裂在他面前。
漫天金色的花屑,仿佛是她在泣泪。
她死了,天亮了,坍塌的天际被重新托举起来。
……
他慌张地撞进光里,幸运的是,这次她还在。
措不及防的视线交汇。
林初微笑了,笑意从眼底荡到眉梢,却不忘揶揄他,“你的花插得真丑。”
尾音拖得又软又长,带了点朦脓的鼻音,像在撒娇。
陆今安反应了很久才懂话里的意思,“那你教教我,以后都按你喜欢的样子给你插好不好?”
林初微躲开他的目光,傲娇,“看你表现。”
他还在笑着,两手绕到她身后,把她紧紧抱进怀里,紧得仿佛要嵌进自己身体里,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确认眼前的是真的,而不是梦中的幻想。
很亲密的姿势,却没有烧起任何的情和欲,更像两只互相舔.舐伤口的同类,单纯地彼此依偎取暖。
“怎么了?”察觉到低下去的气压,他问。
林初微觉得陆今安有轻易看穿她的本领,哪怕闭着眼。
她揪着他肩上的衣料,难得有些局促小心,“我觉得我好像做错了。”
“嗯?”
“我好像做不到像以前那样,将自己游离于这个世间之外,我现在,有私心了。”她像个做了坏事的姑娘,刚那股勇气不知道哪里去了,扭捏着就不说那句话,更低声地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做得不对?”
挣扎了千万年,逃不开宿命,她便坦然接受,一边说服着自己这没什么,这是她分内之事,成事哪有不需要流血的。她受众生朝拜,承其重,就该担其责,不应该有欲望,不应该索取或者想要任何东西,另一边不得不承认自己终非心如磐石,也私心渴望能得到一份唯一。
和现在一样,明知道前路未知,自己时间不多,还是私心想要占有他,想他陪自己走这一程。
“是不对。”某私心从她怀里抬头,轻捏住她后颈,把她更压向自己。
林初微还没来得及失落,就又听到他说,“现在的你和从前不同,你却还用从前的标准要求自己,是不是太懒了些?”
罪恶感荡然无存的林初微:??
她开始反思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以致讨论这么严肃的问题,他还能打趣。
两人虽然一起回程,但陆今安并没有和她一起下车,而是将她送回府中之后又出门去了别处,显然是五皇子刚刚给他安排的事情。
初微简单用了个午膳,午睡起床之后等陆大人等得无聊,便理了理这些日子名下几处铺子和工坊的账目和收入。
这一等就到了黄昏时分,陆峥放学之后送了参芪白术山药汤过来,听说父亲至今尚未回府,神情当中的担心意味越发明显。
“父亲真如外界传言那般,得罪陛下了么?”
初微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安慰道,“应该不会有什么事。陆简方才来过一趟,说是你父亲再过半个时辰便能回府,你先回去温习功课,等明日我把事情弄清之后再给你消息。”
他们此时知道的这些都是外人口中的版本,她如今只想听陆今安自己交待。
第 103 章 不离
陆今安回府之时已是戌时过半,一进门就看初微半俯在桌案上,看着灯花一副蔫掉的样子,也不知是等得时间太长人倦了还是白天在弘王府里被吓到了。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轻轻握住她的手问道:“她们都跟你说什么了?”
“说你因为替废太子说话的事惹到了皇上才被停职。”她抬眸冲他问道,“这事可是真的?”
“是真的。”
外间。
陈妃纵知此事蹊跷,内里或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鬼蜮伎俩,可明面上既未造成什么后果,也没有充足的证据,无论是柔妃还是意嫔,她都不能问,也断断问不出什么。
唯一能审的,也就是一个欺上的恶奴。
她与柔妃一同坐在上首,莺时被人押到了二人跟前。
莺时鬓发散乱,泪水潸潸,害怕得不成样子。
可是无论怎么审,她都只有这反反复复的一句,颠来倒去地说:“奴婢真的看见了,看得清清楚楚,意嫔满面溃烂!”
柔妃越听,越恨不得将人千刀万剐,眼光像淬了毒的刀子:“好一个奴才。”
好一个忠奴!
她坐在这儿本不过是旁听,此刻却越庖代俎,横插一手道:“这奴才诓骗本宫,让本宫在陛下和皇后娘娘,还有陈妃面前丢丑,倒显得是本宫盼着意嫔生什么灾病似的,着实是陷本宫于不义。来人,给我狠狠地打,打到她说出背后的主子是谁!”
陈妃还没来的及阻拦,柔妃带来的内侍已上前就要动手。
惊恐之下,莺时起身,慌不择路地往外逃去,却被柔妃的人一左一右掣制住,重新按在了地上。
带翻一地狼藉。
莺时再不能反抗,太监揪起她的发鬟,就要扇下巴掌。
陈妃看不过眼:“我主理六宫,这丫头既传讹欺上,动摇人心,审问她是我分内事,不劳你费心。”
柔妃却好似与这小宫人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过,丝毫不给陈妃面子:“你只管审你的,我也打我的,就看看谁先撬开这贱婢的嘴巴。”
几巴掌落下,室内惨叫声有如鬼哭狼嚎,陈妃让人上前拉开那太监,对柔妃醒诫道:“你这样,是要屈打成招?陛下还在里头!”
也就是这个时候。
萧无谏喊了一声:“隋安。”
外间的众人一瞬时都止息了动作。
隋安更是叫苦不迭。要知道,梁宫各宫的偏阁规制都不大,如若将每间偏阁的主屋细分,拢共也就能分成三间屋子。
最中间是正堂,也是入户的地方,平日多作待客、用膳之用。正堂的一侧就是内间,也就是妃嫔们的寝屋,通常一半是起居的地方,用以休息、梳妆,另一半则是正儿八经的寝卧之所,中间会用楠木、梨木等金贵木材做一道隔断。
隋安要待命,自然得在外间待命,也没别的去处。方才便将陈妃与柔妃审问莺时的场面看了个全。心里干着急,却不敢劝。
审问自然可以,但在人家的地盘上私设刑堂,还把人屋子里的东西砸了,这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闹得这么难堪,倘若惊扰了陛下,更是罪加一等。
可是陈妃都没劝住,他去了,柔妃就肯给这个面子?
这两位娘娘明明是一起来的,而今带来的两拨人却都快对上了。
隋安只怕自己上前劝阻,会平白再添一重混乱。
这不,如今终于还是惊动了陛下。
他有些忐忑地敲了两下门,开门而入。
“陛下有何吩咐?”
想到陛下此次是来看望意嫔,两人个免不了你侬我侬一番,隋安更是整个人像只鸵鸟似的含着胸,眼睛盯着靴尖,全然不敢窥视榻上的一帝一妃。
其实林初微本已腾挪开身子,都快靠上床头那只软实的豆壳枕了,和萧无谏中间的空当都足够放一张炕几,清白得不能更清白。
她本就是出自将相之家的高门贵女,家里虽未让她学什么女四书,该教的礼义廉耻却是半点不曾马虎的,自做不来那些当着旁人的面卿卿我我的事。
可隋安这般样子,眼睛都快看到地底下去,就好似认定她和帝王正在榻上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连余光瞄到一眼也害怕。
反而教林初微有些胆从心起。
于是,林初微拥着半床衾被,重新蹭了过去。
前衿恰抵在帝王的肩臂后侧,下巴则落去了他的肩山上,半边身子都同帝王挨贴得严丝合缝。
肌体似玉,欹靠人上。
她不再向他索求一个怀抱,却用女子最温软的香怀诱他入瓮。
然后莹滑的一只纤手就自后绕到前,擒住了他的手掌,偷偷带进了锦衾之下。
就在这暗热的深窝中,悄悄玩起了帝王的手指。
因为,他方才那样审视她的眼神,她不喜欢。
若她果真是个仰慕他的女子,怕要被那样的眼神伤心、甚至剜心了。
可他若是连这点小伎俩也看不破,他又枉为一位足以继往开来的盛世明主。
挡不住他的审顾,她只好报复回去。
榻上,是锦衾起伏的软浪,用上好的鸭绒填就,要让人深陷,让人栽倒。
背后,也是芙蓉雪肉垒起的汹涌波涛,像是一怀流化的春水,酥酥腻腻,磨人心窍。
还有指掌间游走的痒热。
萧无谏心神为之一荡。
语气却不见什么波澜,稳声对隋安道:“那宫人叫莺时?押入内狱,不必再审。”
这旨令简明扼要。
隋安步子堪堪迈定,忙应道:“是。”
人还没站稳,又匆促地退出去了。
隋安本做好了被问话的打算,没想到陛下什么也没多问,像是早已有了考量。
内间。
林初微很快领悟到了帝王的用意。
和内狱的刑讯手段相比,柔妃今日让人动用的刑罚,恐怕都算的上和风细雨。
若真进了内狱审问起来,莺时自然捱不住。
可不必再审,那就是没有这个审问的必要了。
因为倘若莺时没说谎,那么不管是有人故意让她看到伪造的景象,还是她自将小小红疹误看作了溃伤,她都是选择了将这件事捅出去,当成自个儿的踏板。
此等卖主求荣的仆下,断不必留。
可若莺时并没有看到,而是有人教她那么说,那教她这么说的人,除了她的主子,也就是此事唯一的利好者,不作他想。
为虎作伥的罪婢,亦不必留。
所以莺时怎么样都要下这个狱。
而比起莺时的口供,帝王显然更愿意,也更相信,从别的地方所得知的答案。
比如,换个人审,他亲自来审。
“卿卿没什么要与朕说的吗?”
保持这个姿势,萧无谏看不到身后缠附的女子刻下是如何千娇百媚的情状。
只听见她清清冷冷地道:“妾没派人去请陛下,陛下信么?”
与她靠上来时,周身那宛如烟流水泄的香息不同,她的嗓音一贯清冽。
而此刻,林初微正想到,或许他不由分说将人收押,也是想看看她会不会为莺时求情?倘或求情了,不就说明莺时与她是朋党共犯之流?
于是,热霭烘人的被底,那只冰清玉凉的纤手忽而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撤了出去。
萧无谏捉之不及,隐隐有些不满。
口中却不疑:“看来,是卿卿的人唯恐你遭人欺负,擅作主张。”
可还没等他向后侧眼,去寻找失落了的那把嫩软的水葱。它竟又自己重新追缠了上来,攀援在他的襟前——
胆大妄为的女子,竟以一手自后绕到了他的衣襟上,贴在最靠近心腔之处,一点点溯流而上,缠绵摸索,占尽先势。
做着昏沉的事,却说着最清晰、最清醒的话:“陛下既信不是妾让人请的您,那么妾单单教唆莺时这丫头,去空自诓骗陈妃娘娘与柔妃娘娘一遭,又有什么好处?总不能是想让二位娘娘白白心疼妾一回?还是说,是想引诱让她们兴师动众地来揭破妾的谎言。”
迄今为止,浮出水面上的事实中,她既得的所有利益,无不与他今日的亲至有关。
一为博他关心探问,二为让陈妃与柔妃在他面前闹了个乌龙,打了她们的脸面。其余,还有什么?
那么,只要不是她派的人去请他,一切也就都不成立了。
萧无谏轻轻呵笑:“有理。”
他忽将手覆在了衣前的那只手上,然后也同样毫无预兆地,擒锁住了那一寸细腕,有些不解风情地将它微微带离。
在林初微正疑惑他这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他猝然转身,整个人霸道地向她欺上。
身还未贴至,霜松风柏一般的气息先将人侵裹。
林初微不得已向后仰倒。一只手被他举过头顶,压在松软的豆枕上,失去了一半防备之力。
“陛下?”她用还能活动的那只手抵住他压过来的胸膛。
可是一点也抵不住。女子与男子力量究竟悬殊,他轻而易举,就把她变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卿卿可知,何为后来居上?如此屡施先手,撩拨于朕,就不怕朕,”萧无谏眼神浊重,顿了顿道,“不再顾惜你病体未愈。”
被人挟制在下,还被人威胁,林初微有些委屈:“妾只是想与陛下好好谈事。”
再说,哪有人将后来居上用在这种地方。
萧无谏眯眼:“用手谈事?”
分明从他要与旁人说话的时候开始,就故意挑逗,要使他气息不稳,心神不净。
林初微不甘弱下:“陛下一副审问妾的样子,已是先入为主地疑妾,又要如何好好谈事?妾可不会害人。”
绵绵如水涛的薄绒被上,两影正相叠。
初微看他久久不再言语,忍不住先出声问道:“听说你是在陆峥五岁之后才把他接到家中的,那你究竟是从他刚出生时便知晓了有这么个孩子,还是在收养他时才知晓了他的身份?”
“从他尚未出生时便知道了此事。”陆今安道。
确切的说,是他帮着太子夫妇一手将陆峥带到了这个世界上。
第 104 章 论白月光的杀伤力
陆今安说完这话之后,见初微突然脸色凝重的沉默了下来,大概也是没想到他这么能瞒。他想了想,最终还是选了第一次发现皇帝有废黜太子心思的一件小事作为切入点。
“庆历二十三年春,皇上暗中召回了流放岭南的原翰林院侍读缪远回京。”
“缪远?”
初微如今在京中认识的人不少,很多陈年八卦也知道一些,但从没听说过这么个人。
若非帝王主动提起善婕妤这号人物,隋安是断没那个胆子提的。
他讪讪仰头赔了个笑脸。
正见宸驾之上,危坐的帝王一改前态,望着侧旁被宫垣半遮的楼台殿阁定定出神。
隋安心里嘀咕,不是不没念起善婕妤吗?
若不是思旧人,那便是思新人了。
眼看就要行过蓬山宫了,隋安试探着唤了声:“陛下?”
此刻也不过亥时刚至,又不是深更半夜,纵然今夜预备独寝,进去喝杯茶也是无妨的。
可到底要不要停下,是走还是留,您倒是给个准信啊,只这样巴巴望着算怎么回事?
萧无谏知道他在想什么,仍旧八风不动。
唯有眼色穿过满帘的乱雨跳珠,从东侧移到西侧,霎时凛冽了几分,如浸寒霜。
直到飞檐金鸱都看不见了。
萧无谏才道:“今夜便算了,从她宫中出来再见别人,妙嫦恐要伤心。”
说罢,他自嘲一笑:“朕近来仿佛心软许多。”
隋安正要应是,又听帝王沉声道:“过两日,召樊氏到太极殿。”
樊才人?不是意嫔主子?隋安彻底糊涂了。
然而风雷兼作,雨珠子斜打到脸上,他浑身一激灵,到底没敢再多问。
每每雷雨夜,陛下心情容易不好,这时候他可不敢聒舌。
不过,隋安可记得,最初进宫那会儿,意嫔与樊才人一同入蓬山宫,可是陛下钦点的。
玉辂是帝王出行时所用的规制较高的辂车,到本朝虽然已经精简规格,所到之处,声势仍旧浩荡。
尤其雨日,几十人踩在水淋淋的砖道上,履声铿铿,想不注意这动静都难。
月下阁中,林初微侧耳听着:“御辇经过。”
她对面坐着的,正是樊氏。
樊氏来送贺林初微晋位的贺仪,没想到才进门便下起了大雨,林初微便邀她进屋坐了一会儿。
一边是待客,一边是主子未归,也才有了此刻,入了夜蓬山宫内东西偏阁却都还灯火长燃的景况。
同住一宫就是这点好,按理说这个时辰宫门早就落锁了,但关起门来,没人管你私底下走不走动。
樊氏小口小口抿着热茶,动作斯文:“陛下登基不久咱们主殿那位娘娘就得了宠,她怕打雷,因而一到雷雨之夜,不管陛下身在哪儿,都会来陪她。后来便成了习惯,这天不会再与任何人同寝。”
她幽幽叹道:“柔妃娘娘也是时运不济,今夜承宠,偏偏赶上这场雨了。”
“樊才人当真博闻多知…无所不知。”
林初微淡淡审视着眼前低眉的女子,想从她脸上看到几分幸灾乐祸的神情,可惜没有。
樊氏原竟是个这样沉得住气的人。
樊才人笑笑:“姐姐知道的,妹妹样样不如人,总要多知道些心里才有底气……”
见人又搬出了那套旧说辞,林初微轻扯嘴角。
樊氏生得其实很当得起好看二字,薄薄的唇,细长的眼,小巧玲珑的鼻子,若非有几分清冷孤弱的气韵,这实在是没什么攻击性的长相。
可惜美人总是戴着一副明晃晃的假面,看久了便教人觉得没意思。
时辰又已不早,林初微瞌睡之意上来,正想赶客。
樊氏沉吟许久,却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颇郑重地抬眼道:“若是姐姐往后有什么想知道的,妹妹若知情,定知无不言。就当做是还姐姐一个人情。”
林初微醒了些神。
自樊氏入宫以来,常以柔弱无能示人,半点不扛事,动辄便要跪要哭,也不与任何人走的近。
听说就连有人问她为什么会想到送那朵朝颜花,樊氏也只说是因自己没什么东西能拿得出手的,所拥有的珠珍宝玩和众位贵女之物相比,更都是劣品,因只能投机取巧。
林初微至今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一开始就能得樊氏另眼相待。
“良贾深藏如虚,这样会不会对妹妹不太好?”
——独独在我这儿露出马脚,会不会影响你装痴扮弱?
樊氏这才有些局促地掩饰道:“其实……像这事,许多人都知道的,只不过听说陛下不喜人提起善婕妤,大家才不愿意讲。”
林初微没放过她话里的一丝玄机,笑道:“既知陛下都不愿意听人提起这个名字,当日妹妹何故还问我要不要在善婕妤和陛下之间斡旋?”
岂非明摆了挖坑想让她往下跳?
当初的心思算计被人戳破,樊氏似有愧色,含糊道:“那时候是妹妹想岔了。姐姐放心,妹妹以后一定会深思熟虑的,总不会害了姐姐。”
说罢,她倏地起身,“姐姐入宫未足一月就已贵为意嫔,明儿月下阁的门槛恐怕都要被踏破了。今夜早些安置,妹妹就不打扰了。”
欠身行了个礼,急着便要走。
林初微:“等等。”
樊氏站定转过头来,始终回避着林初微的目光,有些不安地轻问:“怎么了?”
林初微吩咐人拿了把伞给她:“虽然就几步路,但也别淋着了。”
樊氏好似呼出一口气,“多谢姐姐。”
初微不自觉的吞了一口口水。
好漂亮啊!
但是不能再看了。
她别过眼去,努力找了一个看起来还算安全的话题:“你平日里那样忙,突然被停职赋闲在家,会不会有些不太适应?”
“是有一点。”陆今安眼睫微动,哑声道,“要不……微微,我们要个孩子吧。”
第 105 章 做了(捉虫)
陆今安此话一出,初微瞬间有些愣神:“现在?”
陆今安有些理所当然的“嗯”了一声,“你若还有什么其他不明之处,尽可以再问。”
初微突然秒懂了陆今安的逻辑。
他这些年行走朝堂所奉行的一直都是价值交换理论。
陆今安回到疏雨轩时,最后一个传菜的婢女正好提着食盒出门。
她朝陆今安一福,跟上其他人退去了小厨房。
钱嬷嬷是李玉真的陪嫁宫女之一,算得上侯府的老人,陆今安从小受她照林,主仆彼此知心信赖。
这桌菜由钱嬷嬷特地打点,桌上的确都是陆今安惯常爱吃的菜色,只是桌边多了一张令他并不愉快的面孔。
林初微见他进门,忙站起身,又讨好地朝他笑了笑,看样子好似还想与他说说话。
陆今安先发制人:“吃饭。”
林初微到嘴边的半个字还没来得及往外蹦,声音已被扼杀在喉咙里,她脸上的期待之色很快退去,只得乖顺地与陆今安对坐着,却又迟迟不敢动筷。
两人静默对坐了片刻,林初微不知如何是好。
陆今安瞥她一眼,瞧出了她的局促,默默按袖提筷,象征性地在面前那碟炒杂素里夹了一片脆藕。
林初微见状,总算松了口气,这才握起了筷子。
钱嬷嬷和秦仲文候在一旁,眼波微动,不着痕迹。
等到林初微真正开始动筷子,钱嬷嬷这才喊来候在门外的月梅替陆今安布菜。
林初微又是一怔,原来陆今安吃饭也是有人贴身伺候的……那她这到底是该还是不该,又合乎规矩么?
可她很快就想明白了。
在疏雨轩哪有什么唯一的规矩?只要陆今安喜欢,旁人半个不字也说不得。
他就是唯一的规矩。
今夜的菜色又复杂了些,笼共两个人吃,却足有八菜一汤一点,荤素各色,碗筷摆了一桌,应是喝汤一份,素菜另起,荤菜又再换碗。
林初微吃得很慢,也好奇每道菜的材料和做法,几次欲言又止,生生被钱嬷嬷冷厉的眼神瞪了回去。
往往这口还没尝出门道,月梅已给她新添了下一道菜品。
她不能问,只能默默尝,发觉每样都甚是美味,她与陆今安的口味倒很一致。
她喝了一碗汤,尝出来原料应是嫩牛碎,还有些旁的配料仍未分辨。后又吃完一碗饭,忽觉吃得过分饱足,竟不由自主开始打嗝。
林初微粉靥生羞,只觉失态,只得默默抬手按着嘴,肩膀却一耸一耸地止不住,她深觉丢脸。
钱嬷嬷皱眉摇头,月梅扁了扁嘴无声地笑,陆今安自然也察觉到她的别扭,蹙眉一瞥,不由深感无奈。
他接过月梅递来的帕子,擦干净嘴,低声道:“端茶。”
钱嬷嬷又是眼波轻转,转去陪桌那头亲自端了两盏花茶上前。陆今安接过茶盏只稍稍一抿,这便搁下,缓缓站起身。
林初微坐着慢慢喝了几口,下意识抬眸追随陆今安的动静,只见他已绕过了屏风转进次间,秦仲文随即跟上。
她只得回正身子,继续用花茶压制嗝意,一杯茶喝下肚总算平缓不少。
林初微接过月梅递来的帕子,轻轻擦干嘴唇,低声说了句感陆。
月梅无声地笑,没再对她无礼。
钱嬷嬷招呼婢女进屋收拾,林初微站在一旁手足无措,也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得硬着头皮走进了次间。
秦仲文守在门边,见林初微进屋,照样朝她作揖见礼。
林初微浅笑着点了点头,拘谨地朝里挪了几步,抬眸见陆今安正坐在书案前翻阅兵书。
屋里点起了灯,书案上又摆了银盏,那暖光映照在陆今安脸上,他如一道剪影,林初微不由在心中暗叹。
她木愣愣地站在一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得难堪地停在原地绞手。
秦仲文目不斜视,却也不免留意到林初微的紧张。
他跟随陆今安多年,一向寡言少语,自然不会在外人面前失态。
他不动声色地瞧了眼心无旁骛的小侯爷,鼻息微沉,只觉林初微可怜,竟遇上个如此不懂怜香惜玉的木头。
这自然是他的腹诽,今生也不可能坦白说出口。
也正是此际,陆今安头也不抬地冷声道:“别在我面前当哑巴,去做你的事。”
林初微一怔,快速看了眼面无波澜的秦仲文,当即知晓陆今安说的不是旁人。
她羞愧难忍,难为情地低下头,想要解释,又无从解释,只得低声答:“好。”
随即匆匆离开次间,再次难堪地回到早已清扫过的正厅。
正撞上前来点灯的月梅,她一惊,匆匆福身忙去,厅内霎时亮堂起来。
月梅收了火引,顺口问:“少夫人要洗身么?婢子去备水。”
林初微想了想,总归也无事可做,这便轻轻点头,“陆陆。”
月梅浅笑退下。
陆今安看书时心极静,此刻再没人打扰,灯火摇曳,时间悄然掠过。
他默默看完一卷,神思稍稍懈怠,忽而察觉洗房传来隐约的水声。
陆今安又是一怔。
他再次记起如今已成婚娶妻,疏雨轩住进了第二个人,而这人是他的妻子,会在他独自生活许多年的地方逐渐留下痕迹。
到底仍不习惯……
他搁下兵书,长睫微压,身子朝后倚靠在圈椅当中,姿态说不出的闲散恣意。
秦仲文默默上前,“公子要回书阁歇下么?”
陆今安垂眸,不经意间扫过书案一角,他望见了那枚玉环,不由眼眸微敛。
时隔多日,连他也差些记不得了,那是林初微当初向他求请的贴身信物,她如约还给了他。
陆今安不由想起那日种种,她明明紧张得好似要喘不上气,却还是坚持要走了玉环,还生怕他不愿意,当即立下承诺一定奉还。
他本不在意,更觉得可笑,那玉环于他来说并非不可替代,就当送她也无妨。
但林初微却格外看重。
洗房的水声逐渐清晰起来,那动静似在他耳蜗放大,逐渐揪扯他的神思,直到秦仲文又问了一遍。
陆今安抬眸扫了他一眼,秦仲文噤声低头,不敢再开口。
陆今安淡声道:“下去吧。”
他旋即领命退下。
林初微换好干净的里衣,先在洗房绞了一遍长发,待到青丝半干,这才低低挽在胸前,轻手轻脚地走回内室。
她本以为陆今安仍在次间掌灯看书,不敢动静太大扰他安宁,谁知她才推开门,却见陆今安意兴阑珊地靠在内室的软榻边,手里捏着那枚玉环默默打量。
林初微一怔,脚步霎时顿住,拿着小帕子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陆今安抬眸瞥了她一眼,换了个倚靠的姿势,稍稍仰起下巴若有所思。
林初微慢慢走到妆台边,搁下干巾,这才小声解释:“小侯爷莫怪,我今日没机会把玉环当面交还予你,所以就放在了书案上。”
她怕陆今安误会,忙解释着缘由,只盼他不要以为是她不知贵重顺手抛弃。
“我想疏雨轩是你的居所,玉环放在书案也不会丢失……”
陆今安低低应了一声,转手将玉环收进袖内,这便慢悠悠地站起身,抬眸打量着林初微。
她今日总算没穿那刺眼的红,一身素净的霜白里衣,倒衬得她肤色更胜皎月。
陆今安走到床边,又朝她看了一眼,林初微心底一坠,不知他作何打算。
只见陆今安在绸被下一阵摸索,忽而轻抽,那条白帕子露了半截,而后被他轻飘飘地搁在褥子上。
林初微眨了眨眼,当即明白过来那帕子是何物,一时心生慌乱,俏脸生红。
陆今安面无表情地从革带后抽出一把匕首,不待她回过神来,电光火石间,他左手划握利刃。
林初微失声低呼,那抹血痕自陆今安掌间沁出,殷红一点点滴在了白帕之上。
她瞠目结舌地看着陆今安,他从怀间扯了条绸帕缠住左手,随即收了匕首,再将那条喜帕原封不动地放回了床下。
林初微已涨红了脸,自然明白陆今安的意图,昨夜他们没圆房,钱嬷嬷检查过后应当知晓了……
她音如蚊蚋:“小侯爷,其实你不必如此,我……”
话还没说完,陆今安抬眸望着她,声音极冷:“你?”
顿了顿,又道:“别想太多,也别要求太多,我不可能真跟你做夫妻。”
林初微怔忪地看着陆今安,身子一僵,他没有给她半点余地,所以今夜,他又误会她了是么?
她原本想说,用些胭脂和水也可以假乱真。她原本想劝,小侯爷划伤了掌,要尽快上些止血膏,以免伤口起炎症。
她还想问,今日见月香收拾了衣裳被褥,那小侯爷今夜还在疏雨轩留宿么?
她原本想与他好好相处,哪怕不是恩爱情投的夫妻,也可相敬如宾。
可显然,陆今安没有这个打算。
想想也是……玉树临风金枝玉叶的陆小侯爷,平白无故娶了位出身低微的民女,他这样的天之骄子,岂由她觊觎?
泪珠在眼尾打转,林初微忍着不敢眨眼,她不惯在外人面前示弱,这么些年都熬过来了,何必将弱点暴露给一个无心之人?
她咬着唇,力气之大像要咬碎皮肉那般,陆今安已提步朝外走去。
林初微心一狠,“小侯爷!”
陆今安不悦地回过头来,林初微仍站在妆台边,那个角落没点灯,他瞧不清她的脸。
“你说过成婚后我还可以去药铺,为什么又让月香拦着我?”
她心底委屈,却努力让语气平静下来。
陆今安皱了皱眉,本想解释,到嘴边却是一句:“新妇归宁前不能出府,这是规矩,你娘没教过你?”
他话音一落,忽而心生悔意,脸色滞顿地转过身来,惊觉方才失言。
林初微整个人在微微颤抖,她埋低着头,双拳攥紧。
陆今安欲言又止,想提步上前,却又发觉不妥。他一时语塞,半晌才道:“林姑娘,方才是我失言,望你莫怪。”
林初微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紧咬牙关说不出话来。
陆今安低低一叹,声音变得柔和许多:“待归宁之后,你可以自由出入侯府,我决不食言。”
他犹疑了片刻,低声道:“我惯常早起晨训,今后便睡在书阁。你有什么吩咐就交给下人去做,她们不听,你可以找钱嬷嬷。”
陆今安再看了她一眼,“你早些歇息。”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主屋。
林初微望着他的背影,回想着他方才的解释,这算是一种安慰么?她不确定,可方才紧攥的那双手,也终于在这声劝慰下缓缓松开。
虽然这话说得有些不怎么好听,但陆今安和先太子关系匪浅也是实情,不算冤枉了他。
不过这事是皇帝东巡去往泰山回程时发生的,这次皇帝东巡本来就没带几个人出行,最炙手可热的三皇子和五皇子都没跟去,按理说这件事情传播也不会太快,怎么这会儿连学堂小孩子们的都知道了?
看着陆今安一副并不意外的样子,初微突然意识到,事情传播如此之快是有人在推波助澜,很大可能就是陆今安本人。
如今大家都知道他因为替太子说话被停职了,如果日后他再能够完好无损官复原职,大家就能得出结论,为先太子说话这事不是禁忌,也不会有什么事,想来日后能开口为先太子说话的人也会更多一些。
第 106 章 宝宝
虽然初微这次是专程为着找祝芊芊而来,但本着对爱挑理儿爱作妖人士的尊重,初微到了王府之后还是第一时间先来五王妃这里拜见。
结果五王妃并未露面,只让侍女清荷出来接待了她,道是我们王妃这几日身上不好,眼下还未起身,知晓夫人过来探望甚为欣喜,奈何身上实在不适,不宜待客,还请夫人自便。
自打陆今安出事后,五王妃一直对她避之不及,这会儿生怕她提出什么无理要求,求五皇子帮着陆今安起复,自然不愿见她。
柔妃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话说的,竟像是仙都殿堂堂一宫主殿,是她林初微想走就随时能走似的,分明挑衅!
“到朕身边来。”
萧无谏没让林初微行太久的礼。
仿佛也丝毫不在意她在面对他与柔妃时,不加遮饰地分用两番说辞。
此时的萧无谏神情温淡,好似只是个单纯的赏春逸客,少了几分在太极殿中那般的审视探究,也少了几分凌厉。
只是在单纯地在邀一位乘春而来的妃子同坐。
他身边,尚有一席之地,虚位以待。
林初微还没进宫时,其实也曾听过一种说法,说新帝是位有君子风度的人。不同于朝政上的雷霆手段,于后宫妃妾,他实则温柔,并不苛待。
那时候她就在想,只有最无能的男人,才会常要在女人身上发泄怒火,找求自尊。
而一个合格的帝王,自是不必的。
既是雷霆万钧,不必常响,已然足够威慑。
林初微在帝王的另一侧坐下。面前不远处,一套俨白的细瓷杯具摆在圆形石桌上,光素无纹。其中两只小杯已被取用,茶盘里还余下四只。
炉中则已经熄了火,茶汤贮存在一只短嘴的紫砂茶壶里。
未曾揭盖,就有清烟疏香自那窄小的壶口中泄露出来,林初微猜:“是雨前龙井?”
“林卿懂茶?”萧无谏转目看她。
甚至都不必观色尝味,便能一语道破,这不仅仅是懂茶,该是茶中大家了。
一向不耻于自夸的林初微却在这时自谦起来:“不算很懂,至少要饮过才能确认。”
笑着又道:“不过,向来白盏最适绿茶,如今又是谷雨刚过,若要饮今岁的新茶,再没有比雨前龙井更恰逢其时的了。”
她虽不算懂茶,却很懂如何去揣度一位帝王的高情雅趣。
说完,她从茶盘里拿了一只新的小杯,将它正放在石案上,眼睛晶亮:“妾猜对了吗?”
萧无谏吟味道:“恰逢其时,”
他看懂了她的动作,很给面子地提壶为她倾注了一杯。
这是准她自己亲试对错的意思,不过亦不消再试了,这本就是对她猜中的嘉奖。
柔妃见帝王不独肯为自己斟茶,也将这份殊荣分给了别人,有些气郁。
却听萧无谏继续说道:“卿卿再早些来,茶新煮好的时候,才算恰逢其时。”
帝王的话,即便是无心之言,也总要教人多思多想。
柔妃本就心中有鬼,一直不曾插话,被挡隔在二人之外,此刻不知他是在点林初微还是再点自己,终于再也坐不住了。柔声道:“说来都怨妾不好,妾新得了一本孤本,喜爱非常,料想林妹妹也定喜欢,便想邀她赏鉴赏鉴,却不知陛下与妹妹有约,倒教她一时被绊住了脚。”
柔妃想起,林初微来时并未受到阻拦,甚至隋安连上前询问都未曾,只在帝王的一个眼神后,就让人放行了。
这不是预先告了状又是什么,林初微这样巧言如簧,还不知背地里怎么抹黑的她!
她现在只能婉言为自己开脱一二。
至少不能让陛下觉得她是那等不能容人的妒妇。
林初微看她这般收起尖牙利爪的小意情状,倒有几分新奇,不吝当一回捧哏:“顾甫之以一生著此旅志,将所到之处的奇山异水描摹入微,使人如临其境。可惜也正因为此书太过奇丽,未曾面世便被左相凌寅一家私藏。妾确实喜爱,却一直不得而见。想来也只有大儒之家,才能搜罗到这等珍本。”
这是在帮柔妃坐实她的言辞,替她圆融周全。
可柔妃仍怎么听怎么不是味,不欲拿正眼瞧那副惺惺作态的样子,别开脸:“这不算什么,天下书文优佳者甚多,妹妹何必少见多怪呢?不过既然喜爱,想是已抄完一份了?”
口口声声喜爱,可不也没抄完就急急奔着圣驾来了!
她就是见不得她这么虚伪的嘴脸。
什么爱茶爱书,都不过是些想在陛下面前装装门面,不过是争宠的手段。
若说粗浅的茶艺,自己自然也是懂的,只是不愿班门弄斧罢了,倒让林氏钻了空子显弄。
林初微却像未接收到她的话外之意,坦然答:“二十四卷八十万字,妾纵生了三头六臂,这短短小半日,恐也抄不完。”
闻言,萧无谏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确有些难。”
他摩转玉扳指的手稍一慢,侧目浅睨,“爱妃投人所好,何错之有?”
柔妃这才踏实安定了一些,往人身际靠靠:“陛下,妾跳了半天舞,恐怕衣鬓都凌乱了,妾先回去更衣……然后,就乖乖在仙都殿等着陛下晚上来,好不好?”
可萧无谏仿佛自那一笑之后,就又神态温淡了,喜怒莫判地道:“去吧。”
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话已说出去了,柔妃也没那个胆子对着帝王软磨硬泡,唯有款款告退。临走前不舍地低着眉回盼道:“陛下,妾等您。”
一离开帝王视线,柔妃气得看哪哪不顺眼,让一干仆侍都不准挨近,只觉得人人都在看自己笑话。
掌心都被指甲掐出了血痕。
她自然不是甘愿将帝王身侧的位置拱手让人,而是她得回仙都殿,和尺素通过气,才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至于在帝王面前说错了话。
再则,她一向自恃美貌,在这宫中自然唯有艳压群芳之人,才可独得青眼。
可今日为见君王,她本就浓梳艳裹而来,一番旋舞之下更是早就粉汗微凝,妆发都有损了,反观林初微,那张脸和清水似的什么胭脂痕迹都不见,偏偏又有与她齐名的美貌加持着,这岂不是高下立判?
柔妃伴驾久了,也熟知帝王是何脾性。
陛下一直是不喜爱身边妃子环绕的,除却那次她与善婕妤一同偶遇圣驾,寻常时候,若是哪个妃子已和陛下碰上了,别的妃子便会被扈从们拦在外面。
陆今安方才从五皇子府出来后就被皇帝召去了宫中谈话,对于皇帝要求接任户部侍郎的事也没有讨价还价的应了下来。
皇帝大概对他这次表现出的态度还算满意,让赵兴摆上棋盘跟他手谈了一句,闲聊时还同着他说笑了几句:“老五对你倒是一片真心,这些日子急得什么似的,先后找了贵妃和敏妃说情不说,后来又找了太后过来劝朕。你这次做事也实在太不当心了些,要不是太后亲自说情,碍着孝道不好不听,朕高低还要再晾你几个月。”
陆今安心中一沉。
他原本想着再过几日请人去走走两位皇叔的路子,没想到五皇子这般急不可耐,竟跟太后先做了交易。
第 107 章 过分
陆今安说起换部门去到户部当差一事,初微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非常非常严肃的问题。
户部不同于都察院,有左都御史和右都御史两个二品职位,唯一的一个二品位子就是户部尚书。
而现在户部尚书封大人还在位置上没有退下来,那陆今安又究竟会是一个什么职位?
他大概看出了她想问什么,随即对她报备道:“任三品户部侍郎。”
送东西自然要拣着紧要的送。
今早问安的时候,林初微注意到慧嫔的衣衫尚算素洁,唯有一双鞋,磨损得有些厉害,鞋跟都近乎磨去一半。
想来是日日往来在麟趾宫与凤藻宫之间的缘故。
听林初微说起这事,琼钟竟从自己床头的屉柜里,翻出了一双早就纳好的藕荷色软鞋,只是一直不曾给出去。
当初越家出事后,慧嫔在宫中身份尴尬,自然也有人探听过圣意。
陛下对此只说了四个字:“生死不论。”
这便是死了也不追究的意思了。
宫里当差的人都惯会见风使舵,他们自个儿讨生活也不容易,但若遇上比他们处境更艰难的人,好一些的就冷眼旁观,不好一些的,便总要打压这些比自己过得更惨的人,借以发泄自身的怨愤,或是污卑地踩着这些头颅向上爬。
至于想要伸手帮一把的,那是少数中的少数。因为善心,在这宫里是最拖后腿的东西。
慧嫔无能,就只能成为泥沼里一块人人可踩的垫脚石。
琼钟最初也不是没尝试过去接济,结果非但东西没有送到,还被麟趾宫的主位郑淑仪在掖庭局的嬷嬷面前参了一本。挨了几顿火辣辣的鞭子之后,也就再没起那个心思。
就像这双做好了的绣鞋一般,有些情分,最终只能年深日久地封藏。
但这次,不知是不是她奉了自家主子之命给蘅兰轩送东西的缘故,倒是没人拦着了,顺顺当当就进了麟趾宫的大门。妃子私底下有交情、互相赠与毕竟是很正常的事,拦着也说不过去。
慧嫔正坐在窗边做针黹活,看见琼钟臂弯里挎着的东西有些意外:“你也不劝着你家主子一点,个中利害,她初入宫闱,未必能懂。”
琼钟只照实答:“奴婢都同林美人说了,可美人似乎已有了打算,仍要叫奴婢来。”
慧嫔闻言,神情有些发怔,凝注着手中银针的尾尖:“听说,她是昔日骠骑大将军的女儿,小林将军的妹妹?约莫是和旁人有些不同的。”
慧嫔元年入宫的时候也不过二八年华,面容姣好,如今只过去两年多的光景,眉眼间却已满是枯沉的暮气。
“是,美人她很厉害的……慧嫔主子您别担心,千万好好保重。”
琼钟不忍多顾,也怕自己在蘅兰轩留得久了,会教更多人看见,给林初微招致什么祸患,搁下东西就匆匆走了。
待她去后,慧嫔打开那包袱,不禁苦笑着,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刚刚补了一半的鞋底。
为了结实耐用一些,她特地用米浆将棉布制成了袼褙,这样的鞋底又厚又硬,针都半天才能扎穿,以至于勾出的线头费了好些劲,至今还没收完。
心头浮起许多沾着尘灰的旧事。
是巧合吗?
还是林家那位娘子,竟能这样察事入微。
如今还在蘅兰轩当差的也就是个唤作辛夷的丫头,辛夷人有些不大机灵,去岁左手被炭火烫伤了,拿东西不便利,慧嫔怕她出去也落不着什么好差事,就将人留了下来。
辛夷也是个憨实的,浣衣局不肯洗自家主子的衣服,她就自个儿打井水搓洗,这会儿正将晾干的旧衣收进屋,就看到慧嫔抱着双鞋出神。
“主子可是眼睛又痛了?要不还是奴婢来,奴婢慢慢缝,总不会给您缝歪了。”
慧嫔依旧神思不属,痴痴道:“我是在想,人来到这世上本就是来受苦难的,最可怕的,是苦难里又有一丝温情,总教人无法与这苦难做个了断。”
辛夷似懂未懂,走近了,才发现主子抱着的竟是一双簇新的绣鞋,上头绣着的双枝并蒂莲栩栩生动,是主子素来钟爱的花样。
回到月下阁,琼钟更为忧心如捣。
麟趾宫和蓬山宫并非毗连,一路要途经广阳宫、棠梨宫等好些个宫室,一来一回,怕有不少人看见自己了。
主子竟还特地交代她,路上不要窃窃缩缩的,丢了月下阁的风仪。
琼钟心微不宁,林初微却情惬地拣了一枚渍蜜的葡萄干来尝,淡淡道:“怕什么,亏心事才怕人看。”
可不就是亏心么?
琼钟的心都要亏成筛子了。
即便昨日侍寝陛下未曾降罪主子,可主子在宫中毕竟根基浅薄,若是陛下因慧嫔的事恼了主子,又要如何复起呢。
偏生林初微好似万般不在意:“往后你每隔两日就送些东西过去,慧嫔宫里缺的东西这样多,慢慢送就是了。”
“是……”琼钟心不在焉地应下,才猛地惊疑到:“还要去?”
“自然要去,这才刚刚开始呢。”林初微莞尔一勾唇,不知在谋划着什么。
“奴婢虽不知道主子有什么主意,打算怎么帮慧嫔。可奴婢知道,慧嫔主子是绝无复宠的可能的,恐怕她也早已死了心,往后也给不了主子什么助力……”
“你能为我想,这很好。只是,她若不是死了心,我倒也不敢冒然出手。至少,我会帮的,绝不该是我的敌人。”
说完,林初微打了个香懒的呵欠,竟靠在一只等腰高的大迎枕上,就此合眼假寐起来。
黄昏浸透窗纱,媚烂的金光自天边翻滚而下,曛然地披落在她皎静的眉眼上。
正是日斜人困的时候,合该无事上心头。
琼钟纵然想问,也不好再出言打搅,只能轻手轻脚地将林初微未吃完的蜜饯收拾净了,又拿着一块抹巾把桌案擦过。
抱着满腹心事,只记得主子爱干净。浑然未觉这一尺见方的漆案,已被自己反复擦得锃亮生光,足可鉴人。
半天才回过神来,坐去了那只与脚踝一般高的矮凳上,将巾子浸在了院中的洗盆里。
没多久,簌簌却窜到她身后,冷不丁拍了她的肩一下:“别担心啦,主子定有她的考量,定然不会只因你的缘故,就想着帮慧嫔的。”
琼钟被吓得两肩一耸,回头见是簌簌,方宠溺地道:“好,我知道了。”
心里也微微讶异,簌簌平日瞧着是心思最简单的,原来却也这样聪明,连她为何这样挂怀也知道。
琼钟最怕的就是,因她的缘故,林美人才蹚这浑水。那她当真要愧疚死了。
要知道,最早也不是没有妃子为慧嫔求情,结果被陛下罚了禁足三月,三个月之后,也不见那妃子再得宠爱。
“只听说前些日子听说北邻的宅子要卖,我便让轻尘帮着留意着,这价格虽然合适,但毕竟隔着一条街道。”陆峥想了想,道,“还是依着您之前的想法,再等等裴越出手吧,终归还是那间宅子更近一些。”
初微近来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将来有朝一日先太子得以翻案,不知陆峥会不会公开恢复身份,会不会选择离开。但只要他买下了附近宅子,想来总会过来小来住几日,到时成为邻居也是不错的。
初微点头应道:“我也觉得住近一些更好。”
第 108 章 狭路
陆今安近来大概在朝中混的还算不错,五王妃身体不适也奇迹般的好了,开始跟初微有所来往。
“前些日子身子一直不好,断断续续的吃着药,只看殿下在外为陆大人帮忙,我也没能帮上你们什么,听说陆大人如今在户部差事当得极好,父皇连着嘉奖几次,我和殿下也就放心了。”
这些虚头巴脑的话初微近来也说多了,随口就来:“承蒙殿下和王妃关照,陆家上下不胜感激。”
“说起这‘关照’二字,倒让我想起了一事。”五王妃道,“贵妃娘娘和敏妃娘娘前些日子都受了殿下托付,在父皇跟前为陆大人说了情,夫人莫要忘了入宫同两位母妃报上一声平安才是。”
而后径自离坐。
众人不免感慨,慧嫔承了皇后大恩,这才得以苟全一命,而今见情势越演越烈,为了皇后殿中少生是非,主动站出来,也是个知恩的。
不过她虽说得委婉,把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但谁心里不是门清,要扰皇后娘娘清净的分明另有其人,只是谁也不敢说。
慧嫔这一走,柔妃没了发作的理由,终于慢条斯理喝起茶来。
皇后也终于服完今日的第一帖药,在女官的搀扶下姗姗来迟。
林初微和众人一同起身看去,皇后的着服不算多华艳,今日青青盈盈的一身,衬得她面庞吹弹可破,像是上等的釉胎,没有一点瑕疵。
只是,她气虚体弱,即便用上好的胭脂粉黛妆画,也难掩那股摇摇欲坠的苍白之感。
在宫里资历深一些的人便知道,皇后身形单薄,故而一贯不爱繁重的衣饰,是怕自己身骨撑不起来,反倒显得消疏伶仃,更不威严,索性就穿得让自己轻松好过一些。
皇后抬手让大家免礼,坐在了那副巍大的山水座屏前:“宫里来了新妹妹,孤还不曾认得。”
林初微和余下的七人便又起身朝皇后行了一遍礼,各自报上了名姓。
轮到樊氏的时候,她那一双红了一圈的肿眼睛终于堂而皇之、避无可避地现露在人前。
显然是刚刚哭过。
座次较靠前的耿贵嫔惊讶道:“樊才人可是新秀中头一个被拔擢的,可怜见的,怎么哭成这样,谁给你委屈受了不曾?”
皇后:“樊才人,若有什么苦楚,但说无妨。”
柔妃原本兀自转弄着红玉镯子,这才抬起头,笑了一声:“便是这丫头在路上冲撞了本宫的辇驾,差点叫本宫摔着了。本宫念着她才初入宫,又得陛下看重,只罚了她身边侍主不周,没能善加劝谏的奴才,想是樊才人感恩戴德,感动哭了罢?”
皇后冷冷道:“孤不是问你。”
不同于陈妃的善眼慈眉,皇后除了对陈妃,一向是对谁都不多给好脸色。
柔妃还不打算和她硬碰硬,怕把她那副病骨头气散架了,到天子跟前也没法交代,只翻了个白眼,扭过头去了。
察觉到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樊氏只好颤颤地上前一步。
她模样清冷柔和,像是生在水乡的女子,自烟波江上一舸而来,如今婉婉颦眉,眼添雾气,更是我见犹怜。
“娘娘,柔妃娘娘说的是,都是妾不好,在路口走出来时刚好遇上了柔妃娘娘的车驾。”
说着就又要掉眼泪。
皇后本就没真的打算为她做什么主,又见她懦弱多泪,怕得罪柔妃,竟连好好直陈委屈也不敢,还要拐弯抹角惺惺作态的,顿时没了兴致,挥手:“既无冤屈,就归座吧。”
看来这朵朝颜花,全不及上一朵。
这时,同样是日前新进宫的虞才人忽而出声,扬着黄鹂似的一把尖嗓子:“皇后娘娘不必担心,樊才人原就是个爱哭的。刚进宫这天,妾本想与樊才人亲近亲近,闲谈几句,可还什么都没说她就哭了,妾当时可慌了,生怕众目睽睽之下,别人当妾欺负了她呢。”
谁料皇后油盐不进地肃声道:“樊才人既不喜同你亲近,你便也少凑她跟前去就是,该好好想想,如何同陛下亲近,这才是你的本分。若能像林美人一样,及早侍上,也就能早些为天家开枝散叶。”
她一听便知这劳什子才人也是满肚的花花肠子的,既想向她示乖,又想对柔妃卖好,这会儿更加意兴阑珊,对新秀的兴趣都消耗殆尽了。
虞才人面色一僵,讪讪点头:“是,妾晓得了。”
座中不乏幸灾乐祸的,也就是刚刚进宫的妃子,还没摸清楚皇后的脾性,才敢在这种时候冒头吱声了。皇后就是这样,从不给人情面。
不过,因皇后提起了林初微,倒是让人得以顺着将话题引到了林初微身上。
耿贵嫔笑道:“一晃竟都这么久了,我刚承宠的时候,也和林美人一般大呢,第二天陛下赏了一大堆金银珠宝,给我稀罕坏了,差点抱着睡觉。”
忽又掩口:“瞧我,林美人虽未得什么赏赐,也不必懊丧,这次在陛下跟前表现得不好,下次加把劲就是了。”
耿贵嫔一身珠光宝气,人也丰满匀称,看起来颇有福相。如今柔妃之下,就数她宠爱多些,因而向来每次请安的时候,也是最活络话多的几个之一。
每次也有不少愿意拥趸附和她的人,耿贵嫔颇为享受。
可这次她说完,竟是一时满室皆寂。
耿贵嫔面上有些挂不住,还没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便听皇后道:“你若实在想动口,便多喝些茶。”
“是……”
林初微也没想到,今日唯一一个出声想寻她不痛快的人却是个有些实心眼的。
上一刻皇后才夸了她,教旁人多和她学学,耿贵嫔紧跟着便来讽刺她不得圣心,这不是意指皇后言之有误,公然拂了皇后的面子?
不禁有些失笑。其实进宫以来,林初微虽不想承认,却是不得不承认,她一直未敢松懈,一直在钻研思忖。便是刚进凤藻宫的时候,她也在打量宫中的布置,譬如那扇摆在正正中间、主座背后的山水立屏。
屏上,以金粉勾描过山水的边廓,除此之外,着色都是以青绿、深赭等素雅的水墨用色为主。高贵又清简。
所谓龙章凤藻,自来能用以点饰坤仪的图样何其繁多,各有奢丽,此处却偏偏择用了最为疏旷清拓的一类式样,可见其人品性颇高,兴许还有些不与群芳同梦的意味。
当时皇后还未至,林初微便只能这样,先假借殿室的用器陈设,来揣度主家人的趣致,至少也不算是无迹可循。
这一刻,却着实是教逗笑了,忍不住松展眉头,尽数忘却了那些营营算计。
听说耿贵嫔也算得宠,倒也不是没有过人之处。
因而,林初微将手边的茶奉起,主动将此时的冷场打破:“嫔妾多谢耿贵嫔娘娘教诲,该敬您一杯茶。”
皇后让耿贵嫔让多喝些茶,林初微便敬耿贵嫔一杯茶。
耿贵嫔出声无人敢附应、捧场,她便大大方方领谢她的诲言,教她面上不太尴尬。
虞才人方才不是想踩着樊氏这块踏脚石,对皇后、柔妃示好,却适得其反么?
那林初微就逗逗耿贵嫔,也顺道教这位虞才人睁大眼睛看看,如何才是让两头满意。
没记错的话,虞氏还讽刺过樊氏的出身……
蓬山宫的人,怎么也不是可以随意欺凌的罢?
陆今安最是见不得她这副样子:“微微,我一直觉得,坦诚应该是夫妻双方都该做到的事,而非对其中一方的要求。”
初微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被一个古人拐着弯指责了“双标”。
她从前的确对陆今安说过,夫妻之间应该坦诚相待,所以不管出发点是不是为了让对方省心,这会儿都是她理亏了。
“我不是不想跟你说,是还没有想好怎么说。”初微垂眸道,“就是想着陆大人在外打拼多有不易,打算将事情理出头绪来,再跟您汇报。”
“别贫,有事说事。”
初微“哦”了一声,道:“就是五王妃说起之前贵妃和敏妃两位娘娘在陛下跟前给你说了情,我便备了礼物入宫道谢。结果回府之时在宫道遇到了太后身边的云霞姑姑,听她和身边人说起来我……和我的母亲,我有些怀疑,我母亲不明不白去世那事和太后娘娘有关,而仁寿宫的云霞姑姑就是见证。”
第 109 章 锦时
“提到了你?”陆今安迅速抓住了初微话音中的重点,“她都说了些什么?”
初微心理承受能力不差,看她听得问话脸色一变,陆今安就知道不是寻常议论的话。
初微记得原文当中曾经也提到过,陆今安对于刑狱一类的事务比较擅长,且这事关系到了母亲的死因,初微也没打算瞒着什么:“就说幸好太后没有见到我,否则又是一场风波,还说我和我母亲一样……”
“狐媚下作”四个字初微面对着陆今安多少还是有些说不出来,便含糊道:“反正就是形容女子轻浮的不太好听的那些话语。”
对方半醒不醒的样子,让林初微意识到自己才是那个闯入者。
林初微顿了顿,轻咳一声。再开口时,更加礼貌轻柔了些。
“老师,打扰了。”
太学院内将陌生的师长都统称为“老师”以示尊重,林初微希望对方能忘了刚才那个冒昧的称呼。
有些疑问道:“老师为何在这里……小憩?”
她说得委婉。
其实根本不是小憩吧!
快睡成尸体了都。
那位发色有些浅淡的夫子又“唔”了一声,仍是没有说话,袖子微微摆荡,不经意扫下来两本书。
林初微忍不住顺着看去。
只见地上散乱着数本书卷,有的还是空白,而最上面一本墨痕新干。
她蹲下去捡起,扫了两眼。
却是,觉得有些眼熟。
林初微微微蹙眉,细细从头又看一遍。
“河鼓有芒角,为将军百盛也……”(1)
林初微眼底震了震,止不住地惊讶。
这内容,怎么有些像是《天工星经》?
不,不是像,她很确定,这就是!
在前世,《天工星经》是大偃最闪耀的文明瑰宝之一。
它记载了八百多颗星辰的名称,绘制了一百多座星宿的方位和形状,还算出了五颗蓬星的轨迹,后人根本无法想象此书的作者仅凭一人之力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其成书的过程,也成了未解之谜。
只可惜,上一世《天工星经》的手稿被发现时,其作者魏不厌已经离世,是仆从自堆成垃圾的遗物中翻找出来,大多数内容都已经散佚了。
众人只能兴叹,那个叫做魏不厌的天才实在是被发现得太晚了。
他的狂热追随者试图探索蛛丝马迹还原他的生平,却也是一无所获。
只知道他怀揣着巨大的财富,孤独地住在一间不大不小的宅子里,不知做点什么营生混个暖饱,然后就这样默默地离世。
林初微缓缓放下稿纸,哗啦啦翻到扉页。
扉页上,潦草的笔墨写着三个字,魏不厌。
“……”
林初微心神巨颤,瞳仁微微收缩。
真的是他。
千年难得一见的天才,竟在堪舆馆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典学?
谁能想到!
她哗啦地收起手稿,看向魏不厌的目光霎时变了,充满了热切与崇敬。
上一世,林初微对于魏不厌这个人的经历虽然不至于痴迷,但也曾唏嘘过。
没想到,重活一世,竟然让她逮到了真人。
她怎么可能放过他!
不过,到底要对这个人做些什么,林初微还没有想好。
毕竟上辈子魏不厌避世不出,说明他淡泊名利到了极点,那要如何说服他公开这份珍贵的完整手稿?
还有,上辈子的魏不厌离世时还十分年轻,实在是太过可惜,这一世,能让他长寿些吗?
林初微心中念头繁乱,面上却是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
她清亮的双眸完成两道月牙儿,抱着书稿笑得十分可爱。
像是一个最乖巧的学生:“老师是不是写书稿写累了呀?所以累得睡着了?”
似乎听见了什么关键词,魏不厌终于有了些许反应。
脑袋朝向林初微,面容被乱发全挡住,根本看不见他的神情,林初微只见他点点头,过一会儿又摇摇头。
“……”
到底是什么意思。
林初微不深究,体贴地继续道:“原来如此。其实我是来帮邓典学拿舆图的,拿完我就走了,不会打扰老师的,老师可以继续睡哦。”
魏不厌听了,又点点头,还“嗯”了一声,声调听起来有些高兴,像是想要她快点走开。
林初微继续笑眯眯:“我是堪舆馆的学子,我叫林初微。等老师休息好了,我有一些问题想跟老师请教,不知道可不可以。”
魏不厌僵了僵。
这回,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没听到似的看着地面。
林初微也不着急,既然已经知道了大名鼎鼎的魏不厌原来就是堪舆馆的夫子,她以后就有无数机会能向这位神秘的天才学习。
现在最重要的,是跟他友好相处。
林初微说完,又转身在柜子里翻了翻,这回很快就找到了典学要的舆图。
她将卷轴握在手里,对着魏不厌晃了晃示意,含笑退出门外,还贴心地将门带上关牢。
走回学堂的路上,林初微脚步都有些发飘。
把舆图交给邓典学后,好不容易捱到下课,林初微冲上去问。
“邓典学,我们学塾里是不是有位夫子,叫……”
林初微顿了顿,改口:“姓魏呀?”
邓典学有些惊讶,对上小姑娘求知若渴的眼神,随即乐呵呵道:“是,有一位年轻的夫子姓魏,叫做魏渔,不过不授课。怎么,你认识?”
林初微摇摇头:“没有,只是听说了一点,有些好奇。”
果然不是同一个名字!
难怪上一世,什么都查不出来。
邓典学心宽体胖,笑呵呵地敲了她脑门一下:“少听些有的没的。魏典学比你们只年长几岁,虽然现在……咳,有些不修边幅,但以后大有可为!若是遇见了,要好好尊重人家才是,不可叫些乱七八糟的称呼。”
看来邓典学也听过“幽魂夫子”的传言。
林初微捂着额头点点脑袋,乖巧地说:“知道啦。”
邓典学摸着肚子离开,林初微心中暗念。
莫怪富春江上客,一生不厌钓渔矶。(2)
魏渔,魏不厌。
认识你很高兴-
饮马江边,水纹扰乱了云影。
今日云层压得低,雾气弥久不散,使人胸闷。
看什么,都觉得寡淡。
陆今安牵马立在江畔,耳际却下意识留意着身后的动静。
仿佛,随时会有一个轻盈的脚步自以为无声地接近,接着猛地蹦到他身侧企图吓他一跳。
虽然大多数时候,她会反而先被他恰巧的转身给吓到,瞪大了浸着月色的眼睛,身形不稳地摇晃,裙裾飘飘荡荡,好像随时要栽到他身上。
等了一会儿,陆今安又一次想到。
林初微不在这儿。
自然也不会出现在他身后。
陆今安眸光垂落,看向那无趣地流淌着的江水。
看了会儿,又下意识关心起身后的风吹草动。
……成了习惯。
无聊的习惯。
江风摇动草茎,倾倒着轻轻拂动在黑筒靴面上。
陆今安执马鞭将其甩开,有些燥闷。
他甚少如这般察觉自身的无聊,因为他极少感觉到有趣。
有林初微在身边时也一样。
陆今安从不觉得林初微有多么特别,就好比如一只粉蝶可能会落在雏菊上,也可能会落在石墙上,只是天生万物的偶然罢了,没有什么必然可言。
他只需静静地凝视,凝视蝶翼翩飞,凝视她不断地靠近,仿佛与他无关。
但当蝴蝶飞不见了。
他却有些焦躁。
晚间医塾的学子都在屋舍内休息,飞火军的兵士镇守在屋外五丈远,隐没在黑暗中。
陆今安耳力绝佳,周围的微小动静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大约是白日里不累,几个学子聚在一起闲聊。
“许久没看见林初微追在陆公子身后跑的场景了。”
“被甩脸子甩得狠了呗,不敢了。你没听陆公子腻烦她?嫌她总凑上去献殷勤。”
陆今安蹙眉,低低在黑暗中道了句。
“无稽之谈。”
他身后的古印闻言吓了一跳。
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陆公子这是在评价屋内那几个学生的闲谈。
这倒是奇事,古印从宫中时便跟着陆公子,这还是第一回听到他关心旁人的闲话。
见人关心,古印便主动开口。
“京城中与公子有关的流言很多,公子若是不喜,属下这便去处理。”
“林初微呢。”
“……什么?”
陆今安目光未曾偏移,侧脸线条凛冽锋锐,好似问得漫不经心,声音却在夜色中低沉了几分。
“有林初微消息的传言,有哪些。”
古印又惊讶了一回。
矜贵如陆公子不仅突然在意起了流言蜚语,竟还连旁人的份也一起在意了。
这些街头巷尾的传言,古印平日里倒是听说了不少,但是只记得与自家主子有关的,因此便挑着既有主子又有林三小姐的内容说给他听。
“倒也不少。譬如,林三小姐心仪主子已久,可惜遭主子不喜。眼看着林三小姐就要到婚嫁之龄,若是再执迷不悟下去恐怕要被耽误。”
“还有的数落公子心狠似铁,若确实无意于林三小姐便早该讲清楚,拖到这个时候才拒绝,白白叫人伤心。”
“不过也好,林三小姐现在醒悟也不算晚。开春后便是花箔期,虽然林三小姐仰慕陆公子的事人人皆知,但只要林三小姐能在花箔期找到好人家交换了婚帖,这些没脸面的过往也就烟消云散,不算数了。”
古印边回忆边复述。
这些都是传得很广的,古印走街串巷时不知听了多少遍,想不记得都难。
他话音落,四周很是安静。
秋虫已死,深冬的原野一片荒寂。
陆今安听完好一会儿才有了点动静。
手指无意识地上上下下拨弄着剑柄,闪着银光的利剑时而出鞘,时而又“铛”地坠入。
不知何时,空气中掺入了一丝血腥气。
古印登时警惕戒备,目光循着气息找去,竟发现是公子被自己的剑划破了食指。
“噔”的一下,古印心中一沉。
他是不是说错话了。
陆公子三岁握剑,剑意早已融入骨髓之中,他使剑如臂使指,心手相应无不自如。
这样的人会因为把玩自己的佩剑而受伤,根本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仿佛,他的神魂已经被吞噬了大半。
过了许久,陆今安才察觉到痛意而回神。
“公子,你……”古印从袖袋中摸出绑带,想替陆今安疗伤。
陆今安却转过身,直直看着他。
如雪的眸光在寂冷的夜色中亮着锋芒,好似发狠的剑刃。
“何人在传这些。”
“传与了何人知。”
“……林初微,有没有听见过这些腌臜话。”
古印傻了许久。
好半晌,终于明白过来主子的意思。
他不知如何应答,沉默一会儿才开口。
“大约,整个京城的年轻贵族男女都已听说了这桩事。”
“至于林三小姐有没有打听过这些,倒是不清楚。”
“但,主子当日在印南山亲口说不需要林三小姐的关心。恐怕,没有人比林三小姐更明白主子的拒绝,并不需要流言蜚语来告知。”
古印喉咙有些干涩,艰难抬眸,看了眼面前这位年轻的主子,半是感慨半是暗示地劝告。
“面对面都感受不到的真心,永远比流言更伤人。”
她原来一直觉得陆峥对女孩子挺好挺绅士的,现在看来好像也不是太懂女生。
这两人说起来都不是那种脂粉堆里过来的年轻公子,对于给女子选购衣装一事可谓是一窍不通。
这样好看的一个年轻姑娘,若是抹不开面子最后买下他两人选的衣衫穿在身上,也怪让人可惜的。
初微当机立断道:“还是一起去吧。”
到了第二日下午,初微准备带着云郢兄妹出门购置衣衫之际,就听得门房之人来报:“府上来了一位夫人,说是您的舅母,住杏花胡同的那位。”
住在杏花胡同的舅母,那应该就是她的大舅母侯氏了。
初微只觉心中奇怪。
她那日去往大舅舅家中之时,这夫妻两人都是避之不及,姜涟同她说了一半之后便起身不知去往了何处,而侯氏更是连面都没露过半分,今天竟然主动找了过来,也不知是不是跟她正调查的事情有关。
她之前只跟陆今安保证不去杨家查问,没说送上门的家属也不接待。
初微点头道:“让她进来。”
第 110 章 自曝
侯氏进屋之后一阵闹腾,口口声声质询初微为什么要逼死了舅父舅母。
初微等她干哭到力气耗尽之后才幽幽开口道:“夫人您……又是哪位?”
侯氏原想着方才已经自报过了家门,初微就算不知道自己的来意也该知道自己的身份,再不想她不光连自己痛苦跌落在地都不扶,还说出了这样的话来。
“我是你大舅母……你年幼时来京中我们见过的,你如今都不认识了?”
林初微被他吓着了,一时间忘了目的,她独自躺在宽敞的大床,慢慢回想陆今安刚才那句警告。
所以,他以为她是故意吵醒他的么?
她想解释,可眼下已经迟了。
林初微怀揣着这份惴惴不安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许久,过后再次迷迷糊糊进入睡梦。
翌日一早,主屋的大门刚被推开,林初微已滕然睁开眼。
她在药铺做事,早起已成习惯,朦胧中忽一回神,方想起她今日不必赶去药铺打点,而是要与陆今安一同前去敬茶改口。
林初微慌忙坐起,也正是此际,屏风之后走进来老少三人,清心并不在其中。
为首的是疏雨轩掌事钱嬷嬷,她朝月梅、月香扬了扬下巴,两个丫鬟走上前朝林初微福身,随后扶她在妆台前坐下。
林初微任由她们摆布,瞧不清身后的动静。
钱嬷嬷独自走近大床。
她在绸褥下一阵摸索,随即抽出条绣工上乘的丝绸帕子,白洁如新,乍一看格外刺眼。
钱嬷嬷当即变了脸色,她抿了抿唇,将喜帕叠好揣在手中,再回过身来,打量林初微的眼色稍有不同。
月梅在替林初微挽发,月香端来一杯温茶,直接递到林初微面前。
林初微怔了怔,小心接过,犹疑着举杯过到面前慢慢喝了一口,还不待月香递来铜盆,她已慢慢咽下。
月梅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月香嘴碎促狭:“少夫人,这茶是拿来漱口的碎叶渣子,可不值一品。”
林初微霎时涨红了脸,忙垂下头道:“是我没认清楚……”
她一时慌乱,捏着茶盏的手竟在微微颤抖,更惹得两个小婢女止不住笑。
她忙将茶盏搁在台前,一不留神,那茶盏差些没放稳。
还是月香手快托了一把,又不住暗讽:“哎哟喂!是说茶叶不值钱来着,这茶盏倒是真真儿的官窑贡品,可摔不起呐!”
林初微再不敢言语,绞着手,无颜抬头直视二人。
倒是钱嬷嬷终于发话:“这般爱翻舌头,手里活儿倒慢,怎不去天桥底说个痛快!”
说归说,语气倒也没要问责的严厉,想来只是怕两个小的做太过,林初微才嫁进门不知是个什么脾性,初初看着软弱好拿捏,可也怕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万一闹大了不好收拾,她也跟着受连累。
两个婢子一福身,慢忍着嘴边的笑,手脚麻利地继续伺候。
正堂桌上,早膳已逐一摆开,那香气扑进她鼻腔里,林初微的胃又开始抽疼,饿极了反而半点荤腥也沾不得。
她秀眉微拧,麻木地被月梅和月香左右摆布,梳妆罢,又去屏风后更衣。
世家新妇的衣服制式复杂,她站了许久,只觉天旋地转快要站不安稳。
她未出嫁前穿着一惯简单方便,心衣多以宽松舒适为主,大盛朝民风外放,如此并非不检点。
林初微以前也穿过裹胸,可曾被董氏调侃,说她身形盈满,裹胸勒紧更显窈窕,羞得她再不肯穿。
而于世家而言,礼制上的约束自然繁杂,那裹胸是上好的绸缎,此刻却勒得她心闷。
过了许久,月香替她穿上那身藕色的对襟大袖,挽了条水色披帛,如此尤显温婉庄重。
也正是此际,陆今安晨训归来,刚进门便见林初微自次间小步移出,稍稍一怔。
陆今安知晓她容色极美,可先前穿戴陈旧质朴,倒不似今日夺目。他不由想起昨夜李淮的夸赞之词,一时失神,目光久久没有挪开。
林初微怔然望着他,有些局促地别过脸。
他习惯早起演武,今儿穿了件单薄的鸦青色练功服,手脚束带却是一道白,几缕薄发落在额前,倒十分有少年意气。
二人此际相林无言,还是钱嬷嬷先福身行礼。
又见林初微不动,低声提醒:“少夫人不得无礼,见了郎君岂能直视不言?”
林初微幡然醒悟,忙福身,犹豫半晌,只道:“见过……小侯爷。”
钱嬷嬷又是眉心一皱,刚要规训,陆今安却冷眼一瞥,抢先道:“走吧。”
林初微愣了愣,下意识看了眼满桌的早点,稍稍犹豫。
陆今安并没察觉她的小动作,只道:“敬茶后我还有要事。”
他没再明说下去,林初微生怕耽误陆今安公务,忙点了点头,快步走上前。
钱嬷嬷终于道:“世子爷,您这身衣裳……”
陆今安抬手:“无妨。”
秦仲文一直在院内候着,见陆今安走出门外,忙迎上前。
他手里搭着件鸦青外衫,陆今安信手接过,潇洒地穿上身,也勉强算作正经打扮。
主仆四人一前一后朝门外走去。
林初微心意复杂,却不敢追问,忙跟上陆今安的步子。
她这一身庄重得体,哪怕并非出身世家,却按仪制谨慎地守着大婚的规矩。而陆今安……林初微望着眼前这道挺拔的背影,他阔步如风,丝毫没打算等她一等。
他昨夜扔下她独自离去,她想问他昨夜去了何处,却不敢不能。
这阵烦闷在她心底冲撞,不知为何又带起了不适,她的胃开始搅在一起,翻江倒海那般,她只能强撑。
穿过最后一道游廊,陆今安总算停下步子。
他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却见林初微脸色苍白,不免蹙眉:“你怎么了?走几步罢了,脸色竟这般差。”
林初微低声道:“不是的,是因为……”
她还没来得及说完,管家已迎上前,“世子、少夫人,侯爷和长公主已在堂内等候。”
陆今安稍稍颔首,朝她伸出手,林初微再没机会解释。
正堂之上,林初微总算见着了两位贵人。
因是新婚喜事,陆震和李玉真都换上了新装,二人贵重典雅,林初微打眼一瞧,陆家长辈眉目慈善,看起来并不难相处。
大盛朝子民成婚当日虽不得见家翁,可定亲前必然已提前见过未来媳妇女婿,绝非真正的陌生人。
只因这门亲事实在特殊,皇帝御笔赐婚,婚前见与不见都无分别,所有规矩礼法都已抛到一边。
李玉真本还很好奇这位林家姑娘的样貌,可贸然传见又怕让人以为侯府高人一等,没过门就立威,吓着姑娘家。
昨日大婚,陆震还打趣她说,微叨这么多天,我瞧着倒像是你娶媳妇儿,现下人坐在别院,你不悄悄去看一眼?被李玉真捶了几拳作罢。
直到此刻,林初微垂眸站在堂下,李玉真不由暗叹她的好容色。
转眸又瞧见林初微头上戴了那枚玉簪,心下一喜,可再抬头看仔细,却见陆今安披了件暗沉沉的外衫,打眼一瞧,里头竟是练功服,简直毫无规矩。
她蹙眉,还没来得及开口,陆震已板起脸:“陆少珩,你这身衣裳算几个意思?”
陆今安却信自接过婢女呈上来的茶水,先端过一杯,上前递到陆震面前,见他不接,倒也不急,直接转头面向李玉真,面上泰然自若。
李玉真不想在媳妇进门当天替儿子长脸,可又怕新婚头一日起了不愉快,难免让彼此下不来台。
她犹豫片刻,接过茶水没喝,面无悦色地盯着陆今安。
她与陆震从来夫妻一心,在教养儿子这件事上就更是同进同出。
陆今安抬眸望向双亲,维持着恭敬的姿势,只说:“父亲莫怪,我今日晨训稍迟,恐耽误敬茶时辰。”
陆震刚要发怒,李玉真却瞧见林初微脸色发白,以为她被吓着了,忙佯作咳嗽,吸引过陆震的注意。
她悄悄朝林初微那边使了个眼色,轻缓地作了个摇头劝阻的动作,陆震一口火气憋在心头,最后只得往下压,伸手接过了陆今安敬茶。
陆今安敷衍了规矩,沉默着退到一旁。
林初微被钱嬷嬷悄悄推了一把,这才顿着小步走上前。
陆震是个武将,身上缺了些儒雅斯文的气质,可整个人瞧着格外随和。他正了正身,努力露出和善的笑意,静望着林初微。
她谨慎地将茶盏递上前,顿了顿,小声道:“见过公爹。”
陆震笑意明显,音如洪钟:“好,好!”
林初微沉息,又端起第二杯茶,转向李玉真。
李玉真笑容灿烂,止不住想让林初微走近些,她迫不及待地接过茶盏,又听林初微默默:“见过婆母。”
她当即眉开眼笑:“乖!”
李玉真年少时性情活泼外放,又因从未吃过苦遭过难,她为人妇多年,心境却更加豁达简单。
她饮下一口,搁了茶盏,拉过林初微的手让她走近几步,仔细瞧了瞧她头上的发簪,柔声道:“这发簪衬你的肤色,我果真没选错。”
林初微讶然抬眸,二人无意中对视,李玉真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陆今安在旁冷眼旁观,不为所动。
只是林初微腹痛难平,她又不忍拂去二位长辈的善意,只能咬着牙,耐心应答着李玉真嘘寒问暖,不觉间脸色却越发苍白。
李玉真只道她头回见生心底紧张,没多留她闲聊,交代了几句,便找了个理由叫退。
林初微告别公婆,随陆今安离开正堂,她不由抬头望天,天高云阔,一派安宁,似乎是个好兆头。
这门仓促而意外婚事终于落定……
她沉默着跟在陆今安身后,才过一道拱门,远远瞧见秦仲文已等在连廊尽头。
陆今安脚步一顿,觑着低眉顺眼的林初微,总觉她浑身透着丝虚伪。
他不免心烦,冷冷道:“你记得路么?”
林初微怔了怔,察觉陆今安语气不善,只得硬着头皮点点头。
陆今安:“回去吧。”
林初微记起他有事需外出,又默默应了一声,犹疑着提步朝前,也不管方向对错,匆匆路过秦仲文身旁。
他格外守礼,应时作揖道:“见过少夫人。”
林初微一怔,步子停下,又笑着对他点了点头,穿过连廊,身影消失在拱门之后。
陆今安神色复杂地扫了眼,沉声道:“她不认路。”
一直候在身旁钱嬷嬷这才走上前,心领神会地追上林初微的去向。
陆今安无奈低叹,收拢神思,下巴稍稍一勾,秦仲文颔首领命,随他一同离去。
京城新开的书肆缺一个专业的管理人才,初微便在青州那边启用了李家推荐的管事,把掌柜周述被调了京中来。
周述原在前台汇账,此时看到初微一行到来,忙停下手中活计迎出来道:“夫人和公子来了,快些请进来把。”
云郢有些意外的看了陆峥一眼:“陆兄和这书肆的掌柜也是一早相识的?”
陆峥看了初微一眼,见她没有要阻止他说明关系的意思,努力平静道:“这原就是我母亲名下的铺子。”
说完这话之后,他稍顿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补充道,“这文汇斋在青州还有一间更大些分店,日后若是能有机会,我可以带你们去青州府的那间书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