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招摇
和陆峥的落荒而逃不同,就在初微方才上车准备离开之时,白晨也问了一嘴,是什么样的志怪小说。
初微简单说了一点简介,白晨便两眼放光,觉得自己很适合讲这个,已经有了宣讲方向。
初微看这份手稿熬夜到了三更天,第二天早上起床整个人都很萎靡,好像所有精气神都被文中的女鬼吸走了一样。
等她穿好衣服出门之时,陆峥已经坐那里用早膳了。
陆今安的婚事匆忙,免不了惹人议论,可皇帝和陆家拿了钦天监来作借口。
监正察言观色,知晓圣意,特拟了三个吉日。
一个是下月初五,另一个则为明年春后,再远一些已去到后年腊月,显然都不合适,大家顺顺当当将把戏唱完,如此,陆小侯爷的婚事就此落定。
陆震本就不讲排场,尤其此际敏感,更怕大婚遭人非议。
琐事议定,侯府便着手安排定亲事宜。
如此一来,不管林初微先前再如何隐瞒,待到媒人上门,她要嫁入侯府一事很快传遍全城。
她害怕看热闹的人纠缠上门,索性让药铺众人休沐几日,独自留在榆林街躲清静。
离大婚只剩几日,未免媒人品察出端倪,林初微不得不搬回了林家。
她有心躲着林明章,夜里不敢灭灯,睡得也很浅,如此提心吊胆过去两日,一切相安无事。
想来他应是权衡过一番,到底不敢妄为宣|淫。
林初微在家里见过媒人,这便知晓陆今安属龙,比她大四岁,那老嬷嬷嘴甜,一个劲儿说二人格外般配,是六合之缘。
王姨娘皮笑肉不笑,忍着不耐听媒人说完,转头直接回了别院。
赶制的新婚绣服由宫里的嬷嬷送来,随行的还有教授礼仪的女官。
寻常世家公子成婚并没有这样大的排场,更没这般繁冗的礼节,全因陆今安同是李氏皇族的血脉,哪怕婚仪从简,该有的规矩也不可怠慢。
林初微惴惴不安,大婚的迷茫和不安催赶着她往前,繁琐的礼节和世家讲究令她喘不过气那般。
她能从这些人的表情里看出旁人对她的态度,鄙夷、轻视,又或冷漠、猜忌……
林初微已无路可退。
转月初五,大吉。
大盛朝婚俗,女子出嫁当日娘家众人需回避,说是不盼不微,出嫁的女儿不回头才能过上好日子。
说归说,真正疼惜女儿的家族总能找到各种由头送姑娘出门。
王姨娘本就不愿见林初微落得好,如此连装装样子也不情愿,借口说闪了腰下不来床,林家一众心领神会,躲得干干净净。
宅院冷清,林初微身边唯独站了清心一人。
她披着红盖站在院里,视线只及足下。
胡同传来一阵动静,喜婆在门外便开始唱好话,进到院内,发觉竟只有新娘一人,不免诧异,所幸话语未停,总算没有失态。
有人行至面前,林初微五指一颤,视线里多了一双金纹软靴,意头格外好。
陆今安沉声:“握着我的手。”
掌心摊开,五指修长如玉,有几道浅浅的茧痕,他提剑拉弓,是个战无不胜的英勇将军,而今后,她将成为他的妻子。
林初微心跳怦然,慢慢抬起手,那抹鲜明的红衬托着她透白的皮肤,指腹虚虚搭在他手上。
转瞬,陆今安收拢五指,那阵温暖而不由分手的力道蔓延开来,林初微一时心神震荡。
他将她牵出了院子,伸出胳膊,林初微迟疑片刻,直到清心小声提醒:“姑娘,该上喜轿了。”
林初微这才回过神来,忙搭着陆今安的手登上轿子。
喜婆继续唱词,迎亲队不敢耽搁,直接回了长门街镇南侯府。
哪怕陆今安明言不得铺张,李玉真也不愿太过将就,毕竟是独生子成婚,人生大事不可怠慢。
红毯铺到了侯府大门外,陆今安扶着林初微落地,随后执了牵红的一端,二人并肩慢行。
身上脚下不断有五谷杂粮洒落,孩子们嬉闹的声音令林初微脸颊发暖。
花生桂圆红枣……全是吉祥的寓意。
走过第一道门,陆今安忽然停下步子,喜娘高唱:“新人共跨火盆,除晦、福临!”
陆今安掀了喜服一角,率先跨了过去,林初微左右各来了一位小婢女,替她拢起长裙,她跟上陆今安,紧接着又跨过马鞍,求夫妻一世平安,生死同眠。
踏入第二道门,穿过院子,红毯一路铺到了正堂。
林初微只听见了公婆的声音,却不见真容,大盛朝的规矩,新妇成婚当日不得见家翁,三叩九拜过后,奉茶是隔日清早的礼数。
礼成,她被蒙着头,一路跟随陆今安的步伐。
自正堂离开,经游廊,过小花园,众人簇拥着林初微往前走,总算跨进了院子。
林初微不及好奇,人已被送入室内。
她跟陆今安并肩坐在床边,仪式仍未结束。
长发被剪下一缕,她从红披的缝隙瞧见两簇乌柳被鲜艳的红绑在一起,不由心微微漾。
喜娘唱:“揭盖头、落头红,百年好合!”
林初微呼吸一滞,目下是陆今安如玉石般的十指,他拉起红披两头,慢慢往上揭开。
她不敢面对,可随着他手指的去势,无端被吸引,顺势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陆今安金冠红袍,深眉星目,着一身喜服更显俊朗不凡。
她局促地眨了眨眼,面带红晕,透白的肤色更显莹润。
陆今安的眸色闪过一丝涟漪,很快复归平静。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林初微一眼,别过脸,伸手握过两杯酒,抬指朝她递来。
喜娘笑:“交杯同饮,琴瑟和鸣。”
陆今安俯身朝她靠近,二人的喜服蹭到一起,他们从未有过这般亲昵的姿态。
林初微憧憬着、期盼着、带着莫名的喜悦,低下头小心翼翼地饮了一口,喜娘殷勤地接过杯子。
陆今安很快松了手,彼此再次拉远了距离。
“谨托信物,情有独钟!”
婢女托举着一双玉簪走上前来,那是由一块冰种翡翠雕出的两支玉簪,款式精巧别致却不浮夸,种水极佳。
陆今安将玉簪握在手中,忽而抬手勾起林初微的下巴,她一惊,不解地望向他。
他心无旁骛,随意将其中一枚斜|插|入她的发髻。
室内一片热闹,婚仪礼成,喜娘分发着喜糖和喜饼,众人笑笑闹闹地离开了别院。
这边终于安静,陆今安几乎是在第一时间站起身来。
林初微怔了怔,却因规矩所制不得开口追问,她怔然望着陆今安,他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内室。
她怅然若失地攥紧宽大的袖子,五指又松开,反复几次,内心煎熬。
她知晓陆今安得去去前厅迎客,而她坐在床上不能走动,更不得说话,只能垂眸盯着绣鞋出神。
这场婚事来得突然,又因陆震明言简单操办,由此宴请的宾客人数也很谨慎,甚至比不得那些没落世家庶子的成婚排场。
但陆今安对此并不在意,应付过众人,这便拉了张椅子坐在角落喝闷酒,半点也没新郎官的样子。
李淮知晓陆今安心情欠佳,没故意找他不痛快,只在旁默默相伴。
喝到意兴阑珊,李淮叹了口气:“你也不必如此,退一步说,男儿郎总归要成亲。林姑娘生得花容月貌,称得上世间绝色,你白捞一大美人作媳妇儿也是开心事。”
陆今安睨他一眼:“不如你替我成亲?”
李淮瞪眼凶他:“别让我在大喜日子赏你俩巴掌。”
陆今安冷笑:“你打得过我?”
李淮“嘶”了一声,指指点点:“今儿你新婚,新郎官我得罪不起。”
陆今安听着刺耳,转过眼,盯着手里空荡荡的玉杯出神。
宴席将散,李淮没法一直赖着不走,他最后宽慰了几句,这便起身向侯爷辞别,临走前又深深望了陆今安一眼,只盼他自求多福。
陆今安饮下最后一杯酒,这便缓缓站起身。
他挥退仆从,一人执灯慢行,远远地瞧见别院灯火通明,不由蹙了蹙眉。
他走进院子,瞧见林初微的陪嫁丫鬟仍规矩地守在门外,明明神色局促不安,可身子不偏不斜,应是不想给自家姑娘丢脸。
清心见陆今安独自回来,忙快步迎下阶前想要伸手接过灯笼,陆今安抬手一挡,只说:“下去吧。”
小丫鬟迟疑了片刻,又忐忑地朝身后瞧了一眼。
她见不着坐在内室的林初微,虽放心不下,却又不敢忤逆陆今安的命令,最终低声应了一句,沿着小院退去了偏房。
陆今安站在院子里踟蹰片刻,终于灭了灯笼慢慢走进屋内。
外厅的圆桌上摆满了新婚求吉祥的糕点干货,一对如意宫灯,是多子求富的款式。
他挥灭外头的灯,明显察觉到屏风后坐着的人动作有些大。
林初微已听见了外头的动静,忍着疲惫和饥饿连忙坐正。不觉脑袋轻晃,头上的珠钗步摇相撞,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也正是此际,一抹红影绕过屏风,林初微怔然抬眸,见陆今安醉眼朦胧地站在远处。
外间暗了下来,内室烛火通明。
那些光照在陆今安脸上,他像被朦胧的光晕笼罩着,林初微有些瞧不清楚他的面目。
她紧张地期待着,却因规矩而不得言语,她以为陆今安会将她扶起,哪怕不是嘘寒问暖,起码也会问一句饿不饿累不累?
可陆今安并没有走到她身边,他像没瞧见她那般,自林自地顺着圆桌坐下,拎起玉壶倒了杯茶。
林初微怔然望着他,手指轻轻抠着绸被。
正当她六神无主之际,陆今安转眸看向她,满面透着冷色。
初微刚嫁过来青州不到一年,头几个月一直在家中病着,后来时不时去京城探亲,出门社交的机会本来就不多。而老夫人顾及她小门小户出身,在外交际难免不周,没有给她分派外交任务,所以初微对青州世家情况也不算太熟悉。
“我对这些事情并不了解。”初微道,“不知先生说得究竟是哪位?”
“这你都不知道?”吴诚翻了个白眼,“当朝三品御史,陆今安啊!”
“陆今安?”初微被这个名字小小的震惊了一下,“你的意思,是他帮你给文大人牵线的?那你又是他什么人?”
“陆大人可是我的远房表弟,对我一向尊重。”吴诚一脸得瑟道,“前些日子我去京城探亲时,他还曾专程带着夫人请我吃了顿饭。”
第 62 章 接着忽悠
不光是初微,白晨也很显然被这剧情走向给震惊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老大的鸡蛋。
怪不得人家总说无巧不成书,本来以为要分辨骗子还得斗智斗勇一番,没想到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初微蹙眉道:“你见过陆大人的夫人?”
“这个自然。”吴诚道,“陆夫人生得虽好,只是家世不显,能嫁进陆家也是不易。前些日子夫人家中有亲戚成婚,陆大人也陪着夫人前往观礼。”
初微的舅母娘家世代居于京城当中,家中亲眷不少,初微觉着这人应该不知道哪里拐着的关系,听说了陆今安和夫人一起去了姜家参加婚礼的事,所以才这么笃定他们夫妻二人如今都居住在京城当中,还衍生出了这样一些说法。
杨氏道:“你今日就将那白狐亲手打死。”
陆今安知道杨氏心情定然不好,却不知她为何要拐到师父的爱宠身上,只道:“师父要去西越侯府小住,白狐也已经送过去了。”
狐狸既然不在了,杨氏也没有让陆今安跑到西越侯府打杀的道理。
断了心思的杨氏口气更恶:“你师父为何突然要搬走?”
“不是搬走,只是与师妹小聚。”
师妹?哼!
杨氏不满道:“我知你表面听话,心里一直有反骨,当那劳什子的女武夫才是你的亲人是不是,还有什么师妹,我把话放这人,你若是想娶你师妹,就别认我这个娘。”
“我对师妹并无他意,也未将师父当亲人。”陆今安说的实话。
杨氏听入耳中还算满意,
“先前我送到你屋里的两个还算乖觉,我有心让她们有孩子可依靠,但这些要在你成亲之后才行,虽说晋国公主你是娶不到了,但还有别的公主,你留心些,若是有喜欢的,郡主也好,为娘和国公府都会替你求来,但最终还是要你争气……”
陆今安听了只觉得可笑。
不止是为了她口中的公主郡主和挑菜一样,还有他自己不值一提的意愿。
他也当真笑出了一声。
冷冽的嗤笑声让杨氏回头,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你在笑什么?”
这是在嘲讽她?
绝不可能。
他怎么敢。
陆今安的语调是杨氏从未听过的冷淡:“儿子还不想娶妻,母亲想含饴弄孙,让二弟三弟他们早些成家就是。”
这些年,在杨氏的有心压制下,陆今安不成亲,底下的庶子庶女也不得定亲,几房姨娘皆敢怒不敢言。
“那些也算孙子?”
“也是,大夫人的做派,从不像一个亲娘。”
杨氏猛地站定步子:“陆今安,你在说什么?”
“儿子是说,母亲要娶,就自己去洞房花烛吧。”
陆今安说完,走上另一条道。
“你站住!你刚刚在说什么?”
杨氏觉得陆今安简直是疯了,从前自己的话他句句都听,今日居然敢嘲讽她?
反了天了!
—
林初微走尽一道长廊,再转过一个门,几株积雪的海棠之后就是养荣堂了。
谁料正好听到杨氏的说话声,似乎极为愠怒,还有清晰巴掌声传来。
林初微站住脚步,看了过去。
近水走得稍后,发现了林初微,忙走上来请她退到杨氏看不见的地方去。
前面的两人僵持着,杨氏气得头晕,根本没有发现林初微来了。
杨氏这一掌极为用力,打得陆今安的脸撇向一边,看不清神色。
下人们纷纷的跪下低头,不敢再看。
陆今安看到了余光一晃而过的衣角,还有近水离开的动作,就知道师父来了。
他算到师父今晚会找杨氏辞别。
“母亲打够了?”
陆今安摆正了脸,薄冷似月的脸上五指鲜明,如白璧微瑕。
不见一丝狼狈,眼神淡漠到了极致。
杨氏却气疯了,不顾打疼的手腕,指着他:“谁教你这么跟我说话的?”
他谨持着礼数,不疾不徐:“儿子说错哪一句,还请母亲教诲。”
看在杨氏眼里,全是嘲弄。
杨氏绷紧的脸颤抖至扭曲,“我是你的生身之母,就是要你在这堂中跪死,外头也不会有一句话!”
“这件事,儿子自小就知道,所以幼时一直想不明白,”
杨氏瞪目等着他下一句话。
陆今安声音轻缓,“儿子想知道,寻常人家的阿娘到底是什么样的。”
“不过现在已经不好奇了。”
“你阴阳怪气的,说的什么意思?你当我愿意管教你,你知道你这个世子之位怎么来的?若我不是正妻,没有严加管教你成材,日日在你耳边提点,后院那些姨娘、庶子,早把我们娘儿俩撕开吃了,你这不知感恩的东西!”
杨氏的说话声不低,林初微每句都听清楚了。
“我过去看看。”她说道。
近水却挡住她的去路,“世子到底是大夫人亲生的,不会有事的,林娘子请回吧。”
真是这样?
近水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坚持请道:“女师父请安心。”
林初微听到那边大夫人越发高亢的声音,往那边看了一眼,近水坚持挡着。
近水如此,就是阿霁不想她撞上去。
林初微转身回去了。
回到客院枯坐,直望着滴漏到了二更。
林初微浑然忘了和大徒弟发生的芥蒂,满心焦急。
她问女使:“青舍那边有消息吗?”
女使摇头。
等到三更,林初微还是没有消息,她实在坐不住,又寻了出去。
杨氏处置完陆今安,气冲冲地出去了。
林初微再回到那个地方,空无一人,大徒弟更没有回青舍,连近山近水都不知去向。
幸而青舍的下人知道点消息。
得了近水先头的示意,下人说:“世子他……受罚去了。”
“受的什么罚?”
“不知,但大夫人走之前吩咐了,说……要打到世子爬不起来为止,虽未派人盯着,但明日会让大夫去杨府回她。”
“在何处执刑?”
“东南角的地牢,那处一般不让人靠近……”
话没说完,刚到青舍的人又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地牢中,是一声声沉闷的木杖捶打地声音。
“主子,够了吧。”
近山立起木杖,褐色的木头颜色更深,手一擦,湿漉漉,已是血迹斑斑,就算是终年习武的人,也还挨不住了。
受刑的人没有一丝停顿:“继续打。”
即便手臂连撑都撑不起来了,陆今安也没有说停的意思。
时靖柳是听了消息过来看热闹的,还跟别人打听了一遭,堂堂世子,为何这么凄惨,沦落到了地牢里。
这一杖接着一杖,沉实得很。
时靖柳抱着手臂站在一边,问道:“世子不是意气用事的人,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目的?”
从两年前回府,陆今安在国公爷授意下,总揽了内外大权,杨氏以为陆今安事事听话,不过是阖府一块儿蒙蔽她,陪她胡闹罢了。
分明一直这样下去就好,陆今安为何要在此刻跟杨氏撕破脸呢?
然而受罚的人已气若游丝,答不了也不会答他。
执刑的近山只觉得主子是疯了。
哪有人为了图谋一分可怜,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可他不敢开口,只能举杖继续。
木杖在墙壁上挥出一道复一道的影子,传出沉实的响声,陆今安脸色一寸寸白了下去,墨色的眼睛更加分明,执拗到令人害怕。
沉闷,重复。
不知第几棍子下去,这府上的主子就要没命了。
时靖柳默立着,不知道要不要为国公爷救下这个儿子。
可他深知陆今安惯常对那位大夫人阳奉阴违,有一百种法子逃了惩戒,今日如此搏命,有违常理,怕是有别的所图。
等不到一个结果,时靖柳看腻了行刑,转身要离开。
地牢外响起了些骚动。
林初微抬剑隔开地牢的守卫,一步不停走入漆黑过道。
昏黄的烛光被带动的气流乱晃,人影错乱。
时靖柳正往外走,恰巧与携微带雪的身影擦身而过,不由侧目。
何处来的一个清冷又锋利的美人。
他回头看去,美人持着剑朝受刑的陆今安走去。
却不是刺客。
“阿霁——”
在看到陆今安的那一刻,林初微才猛然顿住脚。
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她呼吸停滞住。
从十一岁上山,到如今长大,大徒弟身上的衣衫没有哪一刻是不干净的,便是是习武出汗,也不会让自己仪容凌乱。
可现在,现在他却趴在长凳上,整件白衣被血浸透,头无力垂下,一动不动,让人怀疑还有没有生机。
她从未见过阿霁收这么重的伤。
就算是好脾气的林初微也恼了,隙光剑剑柄直接朝还在举杖的近山劈下。
近山被气势死死压住,躲不开半分。
近水急道:“女师父剑下留情。”
剑柄在下落之时才偏移半寸,直接将木杖打碎,震得近山脱了手。
紧接着他就被一股强横的力道打了出去,撞到墙壁上。
近水赶紧过去扶住近山,朝林初微说道:“女师父,这是大夫人的意思,世子不肯听话,我们也没有办法。”
“他不需要听任何人的话!”
她声音凌厉,落在陆今安背上的手却轻柔如羽毛。
林初微想查看他的伤势,又担心再弄疼了他。
“我现在带他回去,你们大夫人要是想再罚他,先来问过我。”
丢下这句话,她将陆今安直接扛了起来,走出了地牢。
时靖柳回过味儿来,这就是世子的那位师父。
一剑孤绝,隙光剑仙。
没想到如此护短。
时靖柳咂摸出一点味儿来了,世子此举,不会是为了装可怜吧。
目送林初微离开,近山压在近水身上,仍心有余悸,
“她刚刚是不是要……杀了我?”
女师父那一瞬间爆发的杀气,连着隙光剑劈下时,近山想避,却一动也动不得,若不是剑鞘偏移,他定是血溅当场了。
不愧是江湖传闻中一剑孤绝的剑仙,平日里相处温温柔柔的,一旦生了杀心,气势竟如此惊人。
国公爷给世子挑的师父果然不是寻常剑客。
此刻女师父在近山心里的可怕程度,超过了世子。
近水叹了口气:“以后你见着女师父,得绕着走了。”
“主子也是疯了……”
“主子对女师父何尝正常过……咳,近山,慎言。”
蒋明也有些不解道:“上次孙二打探了陆峥要不要给督学送文章之事,他明明说了不去送的,怎么这会儿又要送了?”
“他不过是一县的案首而已,督学大人未必听闻过。”崔秉文道,“陆峥定然是想写好文章让人润色了送过去,让督学大人高看一眼,届时岁考能有个好成绩,等院试时凭着岁考对答赢来的名声,再拿个好名次。”
“真想不到,这陆峥竟是这等表里不一之人。”蒋明一脸愤愤道,“陆峥只不过是个养子,陆大人人在京中,未必有心替他铺路专程去送文章。崔兄家里已经打点好了路子,定然能先他一步将文章送过去。”
“既然陆峥也要有所行动,咱们就不能简单只送文章过去了。”
崔秉文心思开始活动了起来。
他本来只是想要好好打点,将文章顺利送到文大人手中去,现在则是准备再找个代笔,好好润色修改,以求达到让文大人眼前一亮的效果。
第 63 章 学术造假VS学术诈骗
岁考将至,陆家的学习氛围前所未有的浓厚,不光陆峥散学之余积极备考,陆进之也开始放下手中无关学业的事情,收心回家学习。
要不是看陆进之也开始回家备考,初微几乎都要忘记了,这个大哥身上也有功名,其实是个秀才来着。
陆进之到底离开学堂多年,很多事情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先跟着锐哥儿先生学了几日,感觉这人水平也没比他高多少,于是便放弃了让这个先生指导的念头,转而去找陆峥一起温习功课。
初微再来送茶点时,就看大哥在这里给陆峥当同桌,捧着书册学得有木有样。
见到初微到来,陆进之放下手中读的起劲的史书,吃了一块点心后点评道:“这外头是山药里面是枣泥的糕点倒是第一次吃,味道还算不错,就是有些太淡了,下次糖多加一些。”
初微:……
还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
“行,明天带甜一些的桂圆红枣糕和荷花酥来。”
“多谢弟妹。”陆进之道,“峥哥儿功课扎实,这两日跟着他温书受益良多,学了这几日就很够了,最多明天再学一日,弟妹后天就不用再给我带点心了。”
初微看陆进之这一整年一直忙进忙出,没怎么坐下来看书,只温习了这几日功夫就说自己能过,不由好奇道:“这岁考究竟难不难?”
“这事也是因人而异。”陆进之已经经历过多次岁考,看起来十分有考试经验,“反正对我们这些年纪大的,不打算再去考举人的学子,督学大人一般都会相对宽容一些。”
初微:……
听起来好心酸。
林初微呆呆环视了一圈屋子、床榻,对于已经发生的事仍旧没有实感。
她不至于软弱到想哭,只是想到周凤西,心会不自觉空落落地疼。
算了,他已经定了婚约,跟自己不再有半点牵连,眼下她最该烦的,是以后要怎么和大徒弟相处。
国公府已经没有办法住下去了,她想住到外面去,或者是西越侯府。
虽然和阿霁说往后如常相处,但林初微一时半会儿实在难以释怀,住在国公府,两人私下不免过多相见,心有负累。
至于杨少连,此人她当然想杀了,林初微对坏人不会有半点心慈手软,可他是阿霁的舅舅,也是国公夫人的弟弟,直接杀了,不好交代。
杨少连究竟怎么处置,还是要和阿霁商量过。
“啊——”
她捂着脸扬天长叹。
一件件事理下来,林初微烦得要命,
真想把昨天一把火烧干净了,再找个洞把自己埋起来,什么人都不见!
颓丧了一会儿,她哭丧着脸下了床来,至少该洗个澡,将浑身的不适洗掉吧。
张张嘴想喊人抬水,林初微却没有一点声音发出来。
让人进来看到怎么办?
那不如一头撞隙光剑上算了。
在踟蹰的时候,门被敲响了,
“林娘子,听闻你打翻了墨砚,我们送了热水来。”
还是拜了做事一贯细致的大徒弟所赐,发生了这样的事,他离开之前也没忘记把事情都安排好。
林初微忙应是,穿好了衣裳让她们进来。
女使们一声不响地忙完又退了出去,好像林初微不存在。
等人都出去了,林初微提着的心稍微放了下来,慢慢挪进了净室。
坐进浴桶时,她的手还有些哆嗦。
擦洗过身子,当抬手按住自己的脖子时,林初微刚刚平复的心绪又开始慢慢崩溃。
洗不掉,身上全是……
即便是中药失了神智,她身上又有甚好啃的?
别处……不必看也知惨不忍睹。
深呼吸想平复过于急促的心跳,又牵连起丝丝刺痛来,被过度亲吻的残感还遗留着,带着零星的画面浮现。
林初微昨夜一度分不清匍匐于身躯上的,是阿霁,还是衔颈贪食的野兽。
徒弟不在面前,她不必再伪装镇静,林初微羞愤到抽泣了起来。
真是荒唐!
—
院外,近山近水听到了脚步声,赶紧站好。
终于等到主子出来了。
近山伸着脖子张望,近水拉了他一把,他忙低下头。
但还是看到了一点主子的神色。
没有欢喜,反而称得上凝重。
陆今安没有停下脚步,不知道要往哪儿去,近水紧跟上,问了一句:“世子,舅老爷还关着,大夫人今日虽晚起些,但已经问起了,还查问了您的去向。”
陆今安直截了当:“把人杀了。”
身后二人对视一眼,还未应“是”,陆今安又站定了步子,“昨夜养荣堂那边怎么说的?”
他还得应付在国公夫人那儿突然离去的事。
近水说道:“玉和姑娘没看清那只小狐狸,属下去和大夫人说,世子您是突然想到还有公务,大夫人……有些不快,但还是睡了,今日也醒得也晚,以为主子出府了,并没有派人多搜查府里别处,只是让人出去找。”
他们也没想到主子会在女师父的屋里折腾这么久……
陆今安知道杨氏一定不止不快,他半道离去,以她的脾气,是会大发雷霆的。
“走吧,去养荣堂,顺道,让人将时靖柳也请过去。”
杨氏确实盛怒,她昨夜就在等,一直等到第二日天都黑了,陆今安还没有出现,连个去向也没有,反而让手下随从来告诉她一声就完了,习惯了对儿子的完全把控,她怎么能忍受。
如此轻慢自己的娘亲,杨氏当时就拍了桌子,要杖打陆今安派来的人。
也不知是气得太狠了还是天太晚了,杨氏一站起来,就觉得头昏沉沉的,睡意汹涌。
站在身后的大嬷嬷适时劝她:“左右打一个下人也不顶什么事,给朝廷办差,越是重大的差事,越是突然,更不能往外说,若是到了三过家门而不入,才显得上人非世子不可,况且世子事母至孝,不过就这一回怠慢,必是为了极为重大的事,夫人稍安,已是夜深,暂且先安置了,明日见了世子,再问不迟啊。”
杨氏不是轻易被劝住的人,但实在抵不住睡意,点了点头,却也没放过近水:“打他三十杖,等世子回来再论!”
第二日,她起身的时辰比往日还迟了许多。
陆今安还是没有出现在养荣堂。
杨氏的耐心彻底耗尽了,甚至已经派人去查的青舍里外,想要找出一点陆今安去了哪儿的蛛丝马迹。
青舍的人对大夫人的举动早就习以为常,不过是全府陪着她一起闹罢了,在有准备之下,她也搜不出什么东西。
杨氏也是灯下黑,完全想不到儿子一直待在客院里。
路上,陆今安问近水:“大夫人打你了?”
近水笑道:“府里都是懂事的下人,不过是虚弄点声势而已,属下一点儿事也没有。”
说话间,已经到了正堂。
陆今安来时,养荣堂里除了茶器碰撞的声音格外清晰,没有一点其他的声音。
杨氏手撑着额角,眼睛跟着沏茶的女使移动,耐心早已磨灭,看得女使要尽力克制住才能不让手发抖。
屋里伺候的人知道大夫人心中不快,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唤道:“母亲。”
看到儿子突然出现,不知怎么的,杨氏心里觉得怪怪的,这人离府突然,回来的也突然,她的人为何半点没反应,也没人提前来通传?
杨氏起身坐到正座上,打量他半晌,“你倒舍得出现了?”
刚说完,通传的下人才气喘吁吁地赶到,“大夫人,世子,世子回来了。”
杨氏这下算舒服一点了,看来陆今安也知道着急,赶在下人通传之前出现在养荣堂。
她斥道:“没看见人就在这儿吗,滚下去!”
下人赶紧退下了。
陆今安开口道:“儿子有事来迟,给母亲请罪。”
杨氏冷笑了一声:“我可当不得世子的请罪。”
陆今安沉默下来。
杨氏眉头狠狠皱起,这个儿子本事大了,心也野了,在她面前少了恭谦。
“这个时辰了你才出现,昨夜我知你回府了,结果你半道又被一只……狗带走了,一直到现在才回府,到底怎么回事?”她沉不住,问了出口。
杨氏的贴身女使把实情都跟她说了,但不知道陆今安没有出府,而是去了客院。
陆今安这才重新开口:“那是师父养的一只白狐,她在园中闲晃,与我熟稔才现身玩耍,我是恰好想起还有些公务,才未来得及见母亲就又出了府。”
“那女武师的一只狐狸就让你想起自己的公务来了?”杨氏狐疑。
陆今安道:“她是孩儿的授业恩师,还请母亲予她尊敬。”
杨氏大怒:“你倒教育起长辈来了!”
陆今安静立在堂下,不卑不亢,“尊师则不论其贵贱贫富[1],儿子只是请大夫人修德。”
世子何曾这样和大夫人说过话,在场的下人们吓得纷纷跪了下来。
“好!好!”
杨氏气得走来走去,甚至忘了追究他迟来见自己的罪过,手抓起沏好的一杯茶,直接砸在了他的头上。
陆今安不避不闪,瓷盏破碎,碎片在脸上划出几道伤口,瞬间渗出了血。
“我怎么生你这么个孽障,跪下!”她满头珠翠都在颤抖,到处找趁手的东西,要收拾这个忤逆亲娘的孽障。
陆今安没跪,他身后的近山近水却不得不跪。
近水不明白,世子似乎是故意激怒大夫人的,可目的究竟是什么?
近山想得就浅显了,主子怕是在女师父那里受了挫,有些消沉偏激,连在大夫人面前都没心思伪装了。
母子二人对峙着,气氛凝固住。
杨氏想不明白,儿子接连不听她话,还为一个女武师说话,到底是为什么。
那个女武师。
杨氏微微睁大眼,一定是她,是她怂恿了儿子不听自己的话!
八年前她就带走了自己的儿子,陆今安回来这两年明明很听她的话,结果这个女人一来建京,他就敢为了她开口跟自己顶撞!
一定是她教唆的!
她要把林初微找过来!
杨氏掉转了矛头。
陆今安看清了她眼底扭曲的恨意,适时将祸水东引:“昨日阿爹来信,嘱咐我万事自己留心拿主意,不要受母亲影响太多,儿子做得不对吗?”
是国公爷教儿子忤逆自己的?杨氏脸色憋得通红。
他这般作为,往后在儿子面前她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不行!就算不是林初微教唆的,她也要把人提过来杀鸡儆猴,让陆今安知道,他爹教的不是对的!
这些年管理内宅,她就经常用这招。
还未开口,养荣堂外就听见一人高声道:“时某求见大夫人。”
是时靖柳来了。
他一直住在外院,极少会出现在内宅。
养荣堂内外的下人都跪着,没有人敢进去通报,他干脆在外边自己开口。
杨氏第一反应就是把人赶出去,自己现在正忙着呢,没空管他。
但转念一想,这个人是常年跟在定国公身边的亲信,和远在边疆的定国公通信私密频繁,今日突然找过来,这儿的事万一传到边地让国公爷知道,只怕不好。
杨氏也试过拉拢他,没能成事,因而对此人有几分忌惮。
“让他进来吧。”
时靖柳上堂,抖抖袖子作揖,“某见过国公夫人。”
其间还偷瞧了陆今安一眼,暗暗吃了一惊。
却不是为了他脸上的伤口,而是看出他昨夜做了什么。
府里都道世子消失了一夜半日是去办公务,谁能想到他是陷进温柔乡里去了呢。
究竟是什么人,能让冷情的陆今安冒着忤逆亲娘,国公府大乱的风险,挥霍了如此多的光阴呢?
思绪正神游天外时,杨氏催促道:“有事就说。”
“哦……”时靖柳正色,“国公爷让我带一句话,说他立的世子若是个连都要被人掣肘的……废物,”
他笑了笑,“就不必再占着位置了,府里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
杨氏遽然一惊。
这句话听着在敲打陆今安,实则真正害怕的是她。
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可以说是荣辱与共,比起陆今安违逆她几句话,杨氏更怕陆今安被国公爷放弃,陆家落入那些庶子手中。
她深怕定国公觉得她不会教导,又像陆今安幼时那样,将孩子从她身边强行带走。如今陆今安已经长大了,在朝里做着官,国公爷万一起了心思,会不会就是让她离开建京了?
她得忍。
忍到将来儿子继承了国公府,她就是太夫人,夫君可以休妻,儿子却不能不认亲娘,到那时候,她才能真的做国公府里说一不二的人物,没人可以再威胁她。
杨氏打定主意,就恢复了些许冷静。
“时先生这话从何说起,不过是今安在内宅进出不循时辰,毕竟内宅住的多是女眷,我也是与寻常人家的长辈一样训斥儿子几句,
国公爷不在京中,世子未几弱冠就能将外院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朝中差事更得上人称赞,时先生难道看不见?”
时靖柳拱手:“如此,是时某多虑了。”
杨氏看了一眼陆今安,他还是不说话,脸又沉了下来。
她都宽宥了他,怎么也不知道自己开口请罪,给自己亲娘一个台阶下去。
她只能自己开口:“罢了,今日的事也是个误会,今安,以后别让什么猫猫狗狗在府里乱跑,平白没了规矩,那只狐狸……”
“大夫人,大夫人!出事了!”一个下人跑进来打断了杨氏的话。
魏知府派去的官差分为了两队,一队将吴诚马六三人带了回来,一队则是从吴诚家中搜来了受害者名单、文章和一些骗来的银钱。
魏知府也是科举出身,自然更能共情这些被骗的学子,他雷厉风行地将这几人在京城和省内的同伙一并揪出,而各方举证之下,魏知府知晓了这三人除了骗取钱财外,还有私刻公章、侵害朝廷大员名誉权等种种行径,数罪并罚后流放西北苦寒之地,没为官奴,再也没有了回乡重操旧业的可能。
抓骗子的事情刚刚告一段落后,陆峥等人就迎来了一年一度的岁考。
陆进之之前县试府试只是带着陆峥去考,这次不光是带队者更是参与者,比之前几次参考更是多了几分紧张。
自从陆进之等人动身去考场后,初微就在家耐心等着消息,终于在第三日上午等来了回归的陆大哥及陆峥等人。
陆进之这几日在家里备考憋得狠了,需要释放。他在外的生意伙伴和狐朋狗友不少,大概一早组织了饭局要给他庆贺,故而回来简单跟初微报了个平安,又道了声“这次岁考陆峥优秀得很突出”后,便起身出门去了。
陆峥大概对这场考试一早就比较有把握,虽然考得相当不错,还得了督学赞誉,但并没有喜形于色,倒是李维和徐知让两人兴奋得不行,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走个路也差点要平地上蹦起来。
初微觉得这两个孩子考完了不回家,精神状态也有些过于高昂,显然是在考场上受了什么刺激,她一早就准备好了饭菜给陆峥接风,此时多两双筷子也不是难事,便请了他们一起去正院外的花厅用宴。
初微示意绯月帮大家斟满府上新制的果子露,冲他们举了举杯:“这次岁考你们看起来考得都不错。”
李维今天心情出奇的好,连带着整个人的倾诉欲也十分强烈,听了初微这话就笑着开口道:“多谢婶母款待。顺利通过岁考我们自然高兴,但除了这事之外,昨日考场上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初微也没想到,他们一回来就带了瓜吃,话音当中都不免多了几分期待:“发生了什么事?”
“是那个找人代笔造假的崔秉文,今日倒大霉了。”
第 64 章 院试还是第一名
初微记得,原文当中只说陆峥这次岁考答题很好,被督学文大人所盛赞,但没说还有崔秉文倒霉这么一折。
初微越发好奇起来:“这又是怎么回事?”
李维倒也没有卖关子,很快噼里啪啦倒豆子一般将今天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初微。
岁考之前也有大量送文章给督学大人的学子,但正是因为送文章的学子太多了,即便门房整理好了信件和文章放在书房里,文大人也没时间看。
林初微和项箐葵二人没有乘车,更无奴仆,只是戴了斗笠骑上马,轻装出了国公府。
“师父,我们去哪儿?”项箐葵本以为师父对建京一无所知,可她却充当了引导的身份,在前面带路。
“听闻皇城外城门有家茶楼不错。”林初微答着话,眼睛却在街面上游移不定。
“您听谁说的呀?”项箐葵狐疑。
“自,自然是你师兄啊。”
林初微走在前头,项箐葵没有看到她闪烁的眼神,既然是师兄推荐给师父的,那一定非常不错。
她当即一夹马腹,“那师父快走吧,建京城好的酒楼茶楼都是要抢的!”
“诶——”
小徒弟一溜烟就往前跑了,林初微伸着手,想说什么又罢了口。
茶楼上,项箐葵将糕点放下,皱眉道:“师兄竟推崇这家茶楼,我吃不出什么特别来。”
“许是个人口味不同吧。”林初微也讪讪放下茶杯。
项箐葵觉得师父今天有点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
林初微则在不知第几次听到马蹄声,张望楼下后,始终不见期盼中的人,生出了一点沮丧来。
果然是她想得简单了。
城门这么多,他不一定是从这个门出来。
“师父,你今天是怎么了?”
“没事,走吧……”
项箐葵跟着师父一头雾水的来,一头雾水的走。
就在她们准备驱马离去之时,背后一阵马蹄声轻快,是从皇城之中长驰而出的。
林初微再一次回头。
骑马的青年将军红袍飒沓在风中,天地在一刹那寂静,失色——
世间喧闹、纷乱的一切在她眼中急速退远,领头大宛胡马背上的人却变得格外近。
那个人骑着马,模糊在数年之外的面容由远而今,日光下晕影的脸慢慢清晰,林初微在长久凝视下,终于找出了他熟悉的样子。
是周凤西。
他真的从边关回来了。
感情在一刹那复苏,如破冰的堤坝,狠狠冲刷了林初微的心脏。
心跳开始不由自主,越跳越快——
马背上的将军对这道过于强烈的视线似有所感,也看向了她。
林初微心头一悸。
少年炽亮的眼眸不在,变作风微淬炼之后坚定锐利的模样,她耳边似回荡起了当初他下山前说的话,浮现他决绝离开的背影。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缰绳,马儿被拉扯不定,踏了几步。
他是认出她了,还是没有?林初微不敢上前。
两个人急速靠近,错身,又远离。
周凤西在离去之前侧头,回望了她一眼。
林初微习惯性地躲开一下,又不确定他是不是为自己而回头。
等再看去时,他和随从们的背影,逐渐被吞没在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师父,师父!”项箐葵唤了两声。
她顺着林初微的视线看去,也见到了银甲红披的俊美将军,说道:“那好像是从皲州回京述职的明威将军,今年才二十五岁,已是军功彪炳,这次回来,应该还要升官,真是有为!”
周凤西的事迹已经传到建京,广为传颂,项箐葵想不知道都不行。
“师父,难道你喜欢这样的英雄?”
林初微没有听到,眼睛只知随那身影移动,直到那队轻骑消失在长街喧闹之中。
项箐葵从没见师父这样看着一个男子。
她挥挥手,还是没反应。
了不得了,师父难道看上那周将军了?
项箐葵跟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一样,瞪大了眼睛。
不对,她一摸着下巴,“师父今天一大早就不对劲……不会是早就听闻周将军回来,才在这儿等着吧?
师父!你说到底是不是!”她晃着林初微的手臂。
要是真的,这也太奇妙了!
师父久居多难山,居然会认识周将军,还钟情于他,两个人到底有什么故事啊!
久久处于恍惚中的林初微回神,等视线重新汇聚,才见到小徒弟渴求答案的神色。
她精神一凛,说道:“不是说要去喝酒吗?走吧。”
“什么喝酒……师父,你说话啊!诶——!”
—
喝酒并非托词,林初微心乱如麻,此刻半点不想回国公府去,索性去糊涂一番。
这一回就是项箐葵引路了,她一路上还问个不停。
林初微哪里答得上来,眼神闪烁,可一张红透的脸早就把什么都说出来了,赶紧骑马脱离徒弟的“包围”。
两个人你追我赶进了一处园子。
园中别有天地,如入了山林处藏身的千年古刹之中,清幽淡远,白雪无痕,有双丫髻红袄子的小娘子将她们请入了一处临湖的小亭,亭中炉火照面,亭外雾凇沆砀。
温过的酒从喉咙一路暖到了肚子,一杯酒下肚,舒服得长叹一口气。
项箐葵满足了,看向林初微,“师父,这儿的酒不错吧……”
对面的女子喝了一杯之后没有听,像是刚从沙漠出来一样,一杯接着一杯给自己灌了下去,喝急了还给自己呛到了。
“咳咳咳咳……”
项箐葵无奈道:“师父……你不想答就不答,再喝我就要背你回去了。”
她哪里会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这样。
明明拿出点做师父的威严来不许她再问就是了,还要用这个笨法子躲她的话。
林初微擦掉唇边的酒,嗫嚅道:“我……为师只是有点口渴……”
“好好好,师父只是口渴。”
她得给师父留一点面子。
酒虽然停了,但酒劲儿慢慢上来了,林初微看哪儿都是白蒙蒙的,她又从袖中拿出了那封信。
信纸上没有落款,不知署名,只有一句话:明威将军周凤西大胜第戎,不日将归帝京。
白祈山人早年游历天下,广结善缘,其中不乏走南闯北消息灵通的,这信就是林初微托人送来的。
彼时项箐葵正在亭外挑拣小厮送来的,要炙烤的羊肉。
“师父,你说这块好不好?”
一转头,就见师父低头看一封信,眉目仿若还沉浸在灰蒙苍白的冬日里。
女子低垂的侧颜宛如描风画月,其容皎若清辉,秀雅绝俗,自有一股轻灵之气。
若身侧没有放着那柄让江湖传颂的隙光剑,任谁见了,都会觉得这只是一位端雅清寂的世家小姐。
这位小姐好像陷在了情思里。
“师父,你在看什么呀?”她也兴冲冲探头过来。
“不行,不许看的……”
林初微侧身藏住,红扑扑的脸鼓成一团。
“噗——好,我不看我不看。”
师父喝了酒之后,脸怎么会得这么可爱,项箐葵忍不住犯上,戳了师父的脸一下,反正等师父酒醒了,一定不记得的。
林初微摸摸被她戳到的地方,哀怨地扫了她一眼,惹得小徒弟又戳了一下。
“我要去烤羊肉了,师父还想吃什么?”
林初微摇了摇头,等项箐葵不探头了,她又扁着嘴取出信来,摩挲着信上的名字。
凤西哥哥,一别经年,他还会记得自己吗?
若是记得,他已功成名就,其志可改?
若他都忘光了……
若是忘了,自己也不会有丝毫怨怼。
隙光剑冷,足够她斩断前缘,前路没有同行之人,亦不足惧。
待事了后,生,她回多难山终老;死……也算得偿所愿了。
乱糟糟想着,北风卷来,恍惚了她的心神,手中的信也被卷向了湖中。
林初微立刻回过神来。
分明已经倒背如流的信,丢了也不要紧,但她还是下意识踏上栏杆,掠向碧波之中捡拾。
衣裙飞绽如花,恰似惊鸿照影来。
万般的惊艳也夹杂着万般的惊险,湖中暗流无数,林初微更不识水性,但此刻酒意上头,眼里只有那封信。
“师父小心!”
走进园中的陆今安见到这一幕,脱口喊道。
还未来得及跟着跃下,林初微足尖轻点湖中石灯,又飞回了水榭之中。
陆今安疾步走到林初微身边,确定师父没事,拧起的眉这才松开一点。
抬眼见林初微面上不正常的红晕,还有淡淡酒香,心中一动,温声问她:“怎么喝醉了?”
“没有……”
林初微不安地抽出手被他握住的手,将信背到身后去。
对岸的水榭中,曹承亮执盏的美酒早已倾满,流泻而下,打湿了衣袍也无知无觉。
他只怔怔望向那水天一色间乍现的仙子,喃喃道:“微薄花更发,冰轻叶未凋[1]。梧昉,我莫不是见到世外仙姝了?”
周凤西亦见了那抹飞掠如仙的身影,方才谈笑间的潇洒一扫,举到唇边的酒盏又放了下来,笑影淡下,
“既是世外仙姝,远观就是。”
曹成亮顾不上听他说的,伸长脖子:“那瞧着是定国公世子不是?还有西越侯府的项小姐,难得遇见,我该过去打个招呼才是。”
在他心中,自是陆今安和他的师妹会是一对儿。
周凤西比他看得更清楚些,看她从一个男子手中挣出了手,把什么藏着。
“国公让我回京嘱咐世子,莫要再在女色上犯错,以免遗祸。”
这话带刺,惹得曹承亮从那头收回了视线。
“你小子,不要以为打了几场胜仗就能来教训我了,将来我可是你大舅哥,现在这么对我说话,是不想娶我妹妹了?”
曹承亮一拍身侧人宽阔的背脊,拿出了一点许国公世子的威势来。
他不过去,但使了个眼色,让小厮去暗暗打听。
说起自己的亲事,周凤西眼底不兴波澜,只是扫开他的手,将冷透的酒一饮而尽。
可惜不能。
“陆夫人实在太谦虚了。”任夫人看初微憋得脸都有些红了,笑着出声打圆场道,“今日江夫人不过平白问了一句,陆夫人便这般不好意思,等生辰那日众位夫人少不得都来跟夫人取经,到时陆夫人要如何应付?”
“众位夫人”四个字让初微有些头皮发麻,她有些无力地对着大嫂问道:“我生辰那日会有很多人来吗?”
“这个自然。”王姒悠悠的摇着扇子道,“她们听说了峥哥儿接连三次考取案首,如今又中了秀才,都想着趁你生日过来府上问一问孩子的教养之道呢。”
谁家过生日还要做先进学生家长代表发言啊!
初微突然觉得,她其实不太想办这个生日会了。
第 65 章 疑似表白
临到距离初微生辰前三天左右,程愈先回来了。
初微来到陆家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还是第一次在青州府这边看到他,多少也有些惊讶。
程愈微笑着同她解释道:“夫人的生辰就在这几日,陆大人让我回来帮着筹备一下。”
初微听这个意思,陆今安大概是不准备回来了,才会让程愈过来代他帮自己筹备生辰。
林初微无意中绕到了侯府东侧,还没过小花园便被钱嬷嬷叫住。
她自知走错地方,连声陆过,跟在钱嬷嬷身后努力记着返回疏雨轩的路。
钱嬷嬷送她到小院,手头还有其他事务,转身欲走。
林初微喊住了她:“嬷嬷,劳烦跟您打听,不知清心去哪儿了?”
钱嬷嬷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新来的丫鬟须得到管事院待一阵子,学仪修礼,方能送回来伺候主子。”
林初微还想追问,钱嬷嬷却似乎不太想搭理,扭头出了院门。
她不及叹气,胃中又是一阵抽痛,这一回冷汗直冒,疼得她直不起腰来。
林初微独自站在院中缓了好一阵子,这才惊觉她近日余未进食。
她喘着气,缓步走回主屋正厅,月梅和月香未在外相迎,次间隐约有笑谈声传出。
“你看她今早那局促样儿,到底没见过世面,怎会连漱口茶水也吞了去?”
“昨夜伺候她洗身,她还推辞说不必……哎哟哟,真没见过世面。”
“你说,夫人可是有意让你我用心伺候世子?保不准,哪日被世子看中收了房,我俩也能混个主子当当?”
林初微这时候听出来,先开口说话的是月香。
月梅忙道:“那也是你,我可不敢想!”
月香冷哼着:“我没人家那本钱,你昨夜没瞧见她胸前二两肉,腰偏细得跟蛇精似得……哪个男人见了不心动?我偏不叫她狐媚,拿了裹胸藏紧了些。”
“嘻嘻……哈哈!你仔细别给她看出来!”
林初微撑着桌面,紧咬下唇不敢出声。她知晓侯府众人瞧不上她,没有能撑腰的娘家,更没有得到夫君的偏爱,在陌生的侯府举步维艰是一早便预料到的事情。
只要是在疏雨轩,因着陆今安的冷漠,没有人真正将她放在眼里。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拉开椅子发出些动静,里头的笑谈戛然而止。
很快地,月香拢着几身男人的衣裳徐步走出,见林初微坐在桌前,忙福身一笑:“见过少夫人。”
月梅紧随其后,手里摞着床薄被,也应时福身问好。
二人一前一后往外走,林初微见这架势,心底有种不好的预感。
可她没有力气管闲事,只开口留人:“月梅,早饭都收起来了么?”
月梅被点了名,不好甩手不理,只得撇了撇嘴,与月香对视一眼,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敷衍道:“已经倒了,侯府的规矩,食物上桌过半个时辰没人吃须得处理了,否则影响口感。”
林初微一怔,只觉这规矩荒唐,可她没法跟月梅追究,又问:“那……疏雨轩还有其他吃的么?”
月梅皱了皱眉:“少夫人,规矩是过点不食,您不知晓么?”
林初微忽而想起她们二人方才的奚落,不由又红了脸,她羞愧地眨了眨眼,不好意思再问下去。
月梅敷衍地福了福,转身跟月香出了主屋。
林初微不想计较,记起昨日钱嬷嬷说起疏雨轩配有小厨房,以供陆今安不时之需。
她虽然使唤不了旁人,但自己有手有脚,总归不会被饿死。
她循着连廊朝外走,此时不着午点,小厨房没人候着,林初微绕过那堆干柴,推开木门走了进去。
她与陆今安相识不久,自然不知晓陆今安向来嘴刁,三餐二点都是由侯府总厨制好再送来疏雨轩,别院里的小厨房并不常用。
屋子里冷冷清清,看来许久没开火起灶,倒是灶台边摆了个瓷碗,半扣盖,好似乘有食物。
她走上前揭开盖子,碗内白粥早已凉透,面上结了层薄薄的米油,瞧着十分寡淡。
林初微此刻管不了那样多,她四下找了一番,从橱柜拿出一套碗勺,过了过水,乘了一满碗冷粥,囫囵几口吃完,自然不够,又再舀了两回,粥已见底。
她坐在小厨房的木凳上歇了一会儿,总归没有先前那般心悸难受。
歇了会儿,她又打来一盆水将碗勺清洗干净,扣在灶边晾干,这才推门离开。
两个丫鬟已回了疏雨轩,月梅在院子里修剪,月香在内提壶浇花,见到林初微回来,也只喊了声少夫人,不闻不问各自忙碌。
林初微只觉无事可做,她从前在药铺忙惯了,也不像世家小姐那般精通琴棋书画,更不知游园刺绣打发时间。
她想起成婚前与陆今安的约定,便小声问:“月香,你能帮我指指路么?”
话音才落,月香疑神疑鬼地望着她道:“少夫人要去哪?”
林初微将原委说明,月香忙叹:“少夫人说笑,没有公子吩咐,婢子哪敢让您出门?您且在疏雨轩歇着,可别拿我寻开心。”
她冲林初微扯出丝笑,福了福身,拎着铜壶走到院子里,不多时,屋外又传来小丫鬟的私语窃笑。
林初微只得忍耐。
她本想问陆今安的去向,可心知哪怕换回的不是一番奚落也多半无果。
疏雨轩于她来说陌生而冷清,哪怕今日艳阳高照,明明是这般好的天时,她却没有半点自由可言。
整座别院已去了红装,不知是陆今安的意思,又或是所谓的规矩如此,她问不着人,也没权利过问。
林初微觉着自己是被蒙上眼的一只鸟儿,被牵上索引,去向何方任人摆|布。
她最后只得到次间的长榻坐着,那儿临窗,半弧日光投落在引枕上,一叶梧桐窗外落,她无奈地盯着那棵树打发时间。
临近正午饭点,钱嬷嬷领着几名婢女回到疏雨轩。
林初微被阳光晒得昏昏欲睡,正靠在榻边打迷糊,听得外边的动静惊醒过来,转瞬便闻得满屋飘香。
婢女将食盒里的菜肴逐一摆开,林初微坐在桌前,好奇地扫了一眼,有些菜式她瞧不出门道,却又不好意思开口问。
过了半晌,婢女们都退了下去,钱嬷嬷和月梅守在一旁,月香不见踪影。
林初微怔了怔,语气带着些试探:“嬷嬷,月梅,你们也快坐。”
月梅本不情愿在跟前伺候,可林初微话音刚落,倒是让她一愣。
她望着林初微没说话,钱嬷嬷依旧面无表情,只答:“少夫人,食不言寝不语,您慢用。”
林初微知晓又是她误会了,只得拿起筷子。
一顿饭吃得不是滋味,林初微不敢贪多贪新鲜,只盯着面前的两碟素吃完,钱嬷嬷唤来婢女收拾干净,又再匆匆离去。
月梅送走钱嬷嬷,折返回来站在门外,语气不再那般傲慢:“少夫人,你若没旁的吩咐,我就先下去了。”
林初微轻轻点头,也从桌前站起来,叹了口气,接下来这半日也实在无事可做。
……
陆今安大早离了侯府,直奔燕王府而去。
他所谓的要事不过是托辞,也只是林初微天真懵懂,换另一个世家出身的小姐,自然不会轻易让陆今安脱身。
明摆着的道理,就算是天塌下来,也不可能劳烦到头天大婚的新郎官头上。
陆家和皇帝对外拟定说辞,只道陆今安和林家姑娘一见倾心,这才迫不及待成了婚。陆今安心底闷了一肚子怨气却无处说明,只得找李淮诉苦。
正巧今日燕王上朝归来,王妃出外会友,二人方得良机长谈。
陆今安被李淮请到了书房,秦仲文守在门外。
他们二人私下相处只如兄弟,并无过多规矩,李淮一身朝服才刚换下,欣然提壶替他倒茶。
他认真地望着陆今安,沉声道:“少珩,父皇今日在朝明言,他打算分出些朝务,命我兄弟三人监国辅|政。”
陆今安刚举起茶盏,闻言手指一顿,抬眸看向李淮。
李淮慢悠悠地饮了一口,嘴边挂着笑,“东宫幕僚齐备,两位阁老辅佐。我的人传回消息,楚王从宫里出来,转头就去见了杨阁老,说是今夜还要在王府宴客。”
陆今安终于饮下那杯茶,挑了挑眉,“这般迫不及待摆出姿态,看来李湛听闻了些许风声?”
李淮轻笑:“什么风声?”
陆今安摩挲着杯沿,那道浅浅的水印润上玉石般的长指,很快没于无形。
他眼眸微敛,沉声道:“皇子辅理监国自然是在东宫处理朝务,舅舅这是动了立储的微头?”
李淮脸色一沉,二人对视着,只听陆今安又道:“就不知这回是皇后吹了枕边风,还是贵妃用了苦情戏。”
李淮默了默,只说:“楚王自告奋勇领了本月的值,我是下一个。”
陆今安并不把这位大皇子放在眼里,“李湛这纨绔,论持政他远不如你。论到领兵打仗,他也不如我,也就恃着比你早出生两年?至于三皇子……不过是个毛头小子,贵妃再怎么争又如何?”
李淮长叹一声,耸肩笑了笑,却是半真半假道:“只可惜母后过世早,我孤家寡人没娘疼。论这点,他俩比我强。”
陆今安放下茶盏,默默抬眸望了他一眼。
李淮的生母杨氏是李玉真的闺中密友,杨皇后与皇帝少年夫妻,感情深厚,只不幸在李淮十岁那年病逝。
太后见怜,亲自抚养李淮成人,彼时陆今安时常入宫陪伴太后,二人便共同习武修文。
李淮没有母亲庇护,李玉真对他关爱有加,陆今安与这位表兄的情谊自然有别于其他皇嗣。
陆今安察觉他的落寞,低声说:“我娘说许久没见你了,得空来侯府看看她。”
李淮登时心下一暖,缓缓点了点头。
二人一时沉默,李淮忽然道: “有件事我想你应当得知晓,如此也好有所提防。”
陆今安转眸望着他。
李淮:“林姑娘的兄长林明章,近来一直在巴结李湛。”
陆今安眉心稍蹙,微一回想,记起那日林初微身旁举止轻浮的男人,极尽讨好地扑上前来寒暄,还自称是林初微长兄。
他心生不屑,转而又想,难不成林家原本要攀结的是楚王?
微头一闪而过,他更觉这对兄妹胆大妄为。
且不论此事成败与否,退一步说,若当日真发生了不轨之事,李湛可是皇后的亲儿子,她定不会像当日那般息事宁人,势必要追究个清白分明,以儆效尤。
以皇后的手段,论到最后,林家只会落个陷害皇嗣的罪名。
陆今安皱眉:“这般冒进,也不知有几颗脑袋。”
李淮不置可否,后又像想起什么,忽而道:“少珩,我一直也没问,你怎会出现在长平的别院?”
他脸上挂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强烈的好奇再也掩盖不住。
陆今安的脸色沉了下去。
王姒拥着锐哥儿,看着天上绽放的焰火对陆琳琅笑道:“从前过年和上元节时候也没见过这么多烟花,今年弟妹只是十九岁生辰,想来明年整寿应该会更隆重一些。”
到时没准会有更好看的烟花。
陆峥闷闷地喝了一口凉茶。
他昨天就听程愈说过,今晚会有特殊的庆贺活动。既然是在晚上庆祝,那少不得要放烟花。
今日的烟花他是没有少看,但跟他想象中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幸福看烟花的场景不太一样。
也不知道父亲把林初微带到哪里去了。
第 66 章 追求
初微前世也曾看过很多次令人震撼的烟花秀,且现代工艺更为成熟的缘故,也有好些比今日这场更要盛大精彩。
但那些一般都是为了庆典和节日,像这样被人买下满城焰火燃放只为她庆生还是头一回,所以她觉得格外好看。
初微专心致志看烟花,陆今安则在看她。
她一向聪慧,虽然没有正面应答他那些话,但看神情就知道,她其实明白了他所要真正表达的含义。
看着她由惊讶、不解再到惶恐,短短一瞬之间,经历了三种变化。
他也知道自己从前做得不够好,已然失了先机,但自认对她并没有太过分的地方,不知她为何在对着他时总会不自觉展露出惶恐之色,且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但不管怎么说,既然她知晓了他的心意,他就已经更进了一步。
在焰火绚烂升空的夜幕之下,陆今安冲她举杯。
“微微,生辰快乐。”
但愿明年还有机会陪她一起庆贺生辰。
除夕夜寅时。
天还未亮,本该酣眠的建京城,不时有爆竹的声响和亮光,如流星坠地,满城结彩,家家户户都在围炉守岁,庆贺新年。
光亮没有照到建京城东南角的荒寺。
这儿是旧宫遗址,地高林密,此时星月皆隐,北风宛如鬼哭,朽败的屋檐簌簌落雪。
荒寺枯井之中,传出木头撞击枯井石壁的轻响。
一个高大人影从朽败的井沿踩出,浓烈的血腥味顷刻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
雪冷的气息代替了鼻间的血腥味,陆今安望向墨黑、躁动不安的天空。
北风刮着面皮,刚从厮杀中挣脱的人,眼睛还近乎野兽一般,压不下浓重杀意。
脚下枯井之内,那些精心豢养的杀手,已堆成尸山,流成血河,又在尸冷之后,滴血成冰。
黑衣紧贴在挺拔骁健的身体上,随着呼吸起伏,陆今安执着的剑,已砍卷了刃,血将手和剑柄粘连在了一起,整个人几乎是从血池里捞出来一样。
夜色将一切悚目的东西都掩藏了。
浓腥的血从脸上滑落,才能勉强看清底下冷白的肤色,和一双冰冷到近乎失去人味的眼睛。
候在一旁的手下无声上前,捧起一块干净的布帛。
陆今安抬手,松开,身份令牌哗啦啦落下,堆满了布帛。
那些名字上也都沾着血。
杀了几个人,就有几块牌子,都要送进宫里去过目。
手下包起布帛,转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另有一人收起垂下枯井的绳梯,又带着黑影般的暗卫,井然有序、无声地将枯井填平。这么多杀手在元日的建京城内死得无声无息,从这世间彻底消失。
雪越下越大,呼呼风声和呼吸声充斥耳膜,雪花从黑暗里无端飞出,扑在陆今安面上。
重重风雪之后,一盏防风灯笼萤虫一样飘摇,忽明忽暗。
近山纵然心有准备,见到世子的模样,还是被那浓浓的杀气骇住,心脏跟着紧缩了一下。
暖黄灯笼照见方寸之地,黑衣上湿漉漉的光泽清晰可见。
血浸透了世子那一身切如皮肤的犀甲黑衣,大雪甫一落下,宛如黑色山石被冷雪覆盖,愈显嶙峋狰狞,而陆今安脚下,慢慢涌开一朵血花。
不知那衣裳究竟浸透了多少鲜血。
今夜大雪,正好省了收拾的功夫,在天亮之前,会将这一切杀孽覆盖干净。
雪水终于洗净了些陆今安的脸,像褪去颜色的素坯,五官宛如天人。
分明是一幅好皮囊,看在近山眼里只有心惊肉跳。
世子确实担得起圣人看重,可这代价也是巨大。
两年的锤炼,让他的气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今夜更是以身做饵,独自在井中杀了几十个精心豢养的杀手,说是杀神在世亦不为过。
近山咽了咽口水,握紧灯笼才敢上前,“主子,客院有消息。”
北风愈发狂暴,声嘶力竭地翻覆整个世界,近山说完话,还担心世子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但陆今安听到了。
眼睑轻颤了一下,像给冰冷的人俑吹进了一丝活气,温柔顷刻自那双眼眸流泻而出,若明湖之上,水光潋滟,雨色空濛。
转眼之间,陆今安从那个浑身煞气的杀神,又变回了温雅端方的公子。
终于能看到点“漱冰濯雪,逸气超群”的影子。
“母亲带她出门了?”
“是,去的安德寺。”
近山将伞撑在世子头顶遮雪,候着他吩咐。
陆今安却只自言自语了一句,“今夜的烟火声太吵了,扰她清梦,不该起那么早。”
说罢,推开近山举伞的手,举步走出荒寺。
天已经快亮了,陆今安没有立刻往安德寺去,而是去了一处别院。
别院中有一眼冷泉,寒气氤氲。
将身上的犀甲黑衣脱去,清癯素白的身体没入冷泉之中,连同腹侧那道伤口一起浸在冰寒刺骨的水中,洗去一身的血腥味。
冰水让痛觉麻痹,陆今安深深吐出一口气,腹肌起伏下,鲜血涌得更快。
近水不敢劝阻,只能守在外面。
直到天蒙蒙亮,能看见远山的淡影,冷泉那边才传出了起身的响动。
世子走近,从他举着的托盘上拿起干燥的衣裳。
近水愈发低着头,视线之内只能看见陆今安的手,那指尖都散着丝丝寒气,不像活人。
起身时,世子已经穿戴一新,那面容却不冷,淡青天色下一身苍葭色暗纹窄袖圆领袍,蹀躞束出一拢窄腰,披拢着大氅,长身玉立,气质温然,濯濯君子之姿。
身上的血腥味也换成了微苦药味。
陆今安不再耽搁,出了别院立即上马,两个随从——近山近水紧随其后。
鸡鸣之时,三匹马过毓光门,经升通、新昌、常乐三坊,马蹄踩在结冰的浅坑中,响起踏碎镜子的声音。
再过一个道政坊就到安德寺了,就算是两个随从,也感觉得到世子的迫切。
是那种不显在面上,但整个心神已经奔到了安德寺去的迫切。
接连几次,都是近水提醒世子该跟偶遇的官员打招呼。
放在从前,是根本不会出现在世子身上的疏漏。
就在他们以为就要这样一气到安德寺时,陆今安却勒住了缰绳。
他拐道进了东市的坊门。
开坊的锣鼓已经敲过一刻钟,天南海北的行商们汇聚的东市里人声鼎沸,摩肩接踵,人尚难走,况且是骑马。
近山实在不明白,世子分明一脸望眼欲穿,为何突然绕进拥挤的东市里去,耽误路程。
里面狭窄不好行马,难道世子要临时备礼才好过去?可分明在升通坊,就已经让他提了一个清风楼的食盒。
他疑惑道:“世子,既然赶时间,为何不绕开东市?”
坊外街道开阔少人,能更快抵达西越侯府。陆今安只看了他一眼,没有开口。
近水道:“跟着就好,不要多问。”
近山闭紧了嘴。
然而陆今安穿过东市,真的只是穿过东市而已。
什么都没有带,马匹如预想的,在其中不好行进,经过所费的时间比刚刚经过三个坊还多。
—
定国公府的马车终于到了安德寺中。
知客僧将来客迎进寺中,登上了讲经台旁的小楼。
不少官眷已经早早到了,每个座之间都用屏风隔着,瓷瓶上还插了新剪的寒梅,安德寺招待官眷一向周到细致。
最中间的位置当然留给了定国公夫人,林初微和项箐葵被安排在了最旁边的位置上。
大雪刚歇,风尤凛冽。
定国公夫人知道项箐葵来了,也没有多招呼一声,见她和师父坐在角落也不在意。
项箐葵虽出身侯府,却鲜少待在建京,不重规矩,但见定国公夫人这般怠慢自己的师父,有些不快。
她不喜定国公夫人,总觉得她眼高于顶,除了皇室宗亲,谁都不放在眼里。
不过谁让她就是嫁了一个有本事的好夫婿,儿子也成器,定国公府的尊荣让她一个人享尽了。
林初微哪懂坐席位次的规矩,更不在意自己在他人心中分量是轻是重。
第一次到这样的场合,她兴致勃勃四处看,但也就新鲜了一会儿,经文佛偈之语,她实在听不懂,也不感兴趣,慢慢就懒散了起来。
见师父不懂也不在意,看在师兄的面子上,项箐葵懒得找定国公夫人挑起这茬。
主座那边,杨少连立在杨氏身后,视线却频频往旁边看,又不敢催阿姐快点把林初微找过来。
这么直白的打量当然引起了师徒二人的注意。
项箐葵凑到林初微耳边说道:“师父,那人不是刚刚的登徒子吗,他怎么和国公夫人在一块儿啊?”
“确实是他。”林初微直直看了回去,回想那人先前的话,心中愈发觉得不详。
眼下也只能按兵不动,假作不知。
待讲经台上的主持讲完一节《大般若经》,定国公夫人才得空,招招手:“去把世子那位女师父请过来吧。”
“快去吧。”杨少连催着女使过去。
他迫不及待要好好瞧瞧林初微知道自己打了未来夫婿之后,惊慌失措,要跟他赔礼道歉的样子。
到时定要冷她一下,教她知道自己的错处,往后再也不敢了。
至于怎么赔礼,杨少连看向正看向这边的美人,嘿嘿一笑。
“师父,那人实在是……猥琐至极。”项箐葵接触到杨少连的目光,嫌恶得点心都吃不下,也不怕来传话的女使听见。
林初微只说:“稍安勿躁,你在这儿等着为师吧。”
“不!我要跟师父去,反正我来了,也该去问个安。”
项箐葵跟着师父起身,非要去一探究竟。
林初微无法,由她跟着。
“国公夫人。”林初微走到杨氏的位置,朝她行了一礼。
她知建京多繁文缛节,这些姿态早已生疏,是在几日里捡回来的。
项箐葵被师父的气势唬了一下,这礼行得落落大方,哪有平日懒散的样子,真跟建京贵女差不多。
她也跟着行了一礼,“箐葵见过国公夫人。”
杨氏本想挑拣些错处,没想到林初微的礼数不好挑错,看来此人为了来建京攀附,是下苦功了。
杨氏笑道:“不必多礼,都坐吧。”
目视二人坐下,这也是杨氏头一次仔细打量林初微。
她抵达国公府当日,杨氏是没有露面的。
一个女师父,不值得她出面招待,只听女使说模样生得好,心里便记挂了一些。
府里内外大小的事,没有杨氏不知道的,这几日陆今安没去过两次林初微住的客院,从多难山回来这两年也没有一次去多难山探望过。
杨氏心中那点多余的担忧彻底散了。
如今一看林初微,不由心惊,分明已经二十四了,竟似二八芳华,谢庭咏雪之态,通身没有一丝凡俗气。
怪不得她弟弟跟丢了魂似的,要娶这么一个女武夫。也就是她儿子持重守礼,不将容貌之事看在眼里,只当是师父。
杨氏的视线堪比北风刮面,林初微气定神闲。
从不先拔剑是林初微自己的规矩,此刻只静待国公夫人出招。
看过了人,杨氏寒暄道:“林师父远道来建京,怪我事务繁忙,到今日才得空一叙,还未问林师父此行来建京,所为何事?”
说到此事,项箐葵当然更有发言权,“师父是来探望我和师兄的。”
这两年师兄虽然没有回多难山一次,但问候师父的书信每月一封,两年来风雨不改。
信中除了禀报自己的日常琐事,问候师父身体,最多的就是问她何时肯下山,去探望一下他,只是林初微极少回信。
项箐葵每年回京,陆今安也都会算好她回山的日子,托她带了一车的礼物回去给师父。
世上再没有这么孝顺的徒弟了。
可是师父一直未曾松口下山,一个月前不知为何,突然就离山来京了。
他们问了,师父也只说是探望。
现在林初微也这么回杨氏:“确实挂念两个晚辈,也想看看建京城的繁华。”
“这样啊——”杨氏的语调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站在一边的杨少连有些等不及了,喊了一声:“阿姐……”
没出息的东西!杨氏斜看了他一眼,才继续含笑说道:“还未来得及引荐,这位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如今在百器监做监丞。”
杨少连挺起脊背,笑着冲她们喊了一声:“项小姐、林娘子。”
他笑时眼睛和眼尾攒成一道道干巴的沟壑,看得项箐葵又是皱眉,没理他。
“杨监丞。”林初微只是点头唤了一声。
见他不提路上发生的事,自己就当没发生过。
杨少连没料到这美人知道他的身份,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不见得罪他的慌乱,难道她还想拣更好的高枝,还是说他世子外甥会帮她?
就算百器监名头不佳,国公夫人的弟弟这个身份,眼前的女武师还看不上?
杨少连急躁了起来。
杨氏和他的想法一样,按住心思接着问道:“还不知道林师父家里几口人,这趟出门,家中人可会担心?”
人都住到自己家来了,杨氏现在问这些未免太晚,实则她早在八年前就将人查清楚了。
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只得一个师父,前两年也死了。
不出所料,林初微说道:“家中只剩我一个。”
“那林师父的亲事就是自己做主的了?”
不待林初微答,她又说下去,“听闻林师父长我儿五岁,如今也二十有四,放在我朝,孩儿都会跑了,女子哪个不想早点嫁人,林师父可是有什么隐情?”
林初微说得含糊:“只是家师有言,不到年岁不得下山罢了。”
杨氏也不深究,说道:“只可惜林师父既无出身,又蹉跎到这个年纪,同辈能剩个什么好,年轻的……只怕也瞧不起吧?”
谁瞧谁不上,自不用明说。
杨氏就是要明里暗里打压她,好让她知道,自己身无长物,待会得了这桩亲事,定然得感叹自己的好运,对杨家感恩戴德才是。
项箐葵见杨氏打着机锋说师父年纪大,哪里能忍,就要开口揭破这二人的打算,桌下的手却被师父按住了。
她看过去,林初微面色平和。
她是师父,不须让徒弟为自己去冲撞长辈。
“国公夫人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是世子的师父,国公府能在你的亲事上尽一分力,也是一个好机会。”
杨少连迫不及待道:“也是元日这样的好日子,阿姐才有心促成这桩喜事……”
杨氏继续以利诱之:“林娘子,你同我弟弟年纪相仿,要是将来成了好事,就是一家人了,国公府当然也会照拂你……”
正说着话,女使就走进来,说道:“世子到了。”
众人回头看去,走进屏风内的人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一张脸生得俊美无匹,骨秀神清,只是面色有些过分的洁净,似在雪冷深潭里浸久了才出来,显得唇瓣艳色灼灼。
视线中有牵挂之人,那双清淡的眼底便多藏了一丝暖色。
来的正是当今定国公世子陆今安。
“母亲。”陆今安朝杨氏问安。
所有人中,只有林初微没有理会他的到来,而是对杨氏郑重说道:“不劳国公夫人费心,初微早有婚约在身。”
陆今安才来,就听到了这一句。
陆今安道了声“好”,直接上手弹了一曲《凤求凰》。
初微:……
这首曲子可以说是古琴入门曲目,基本学过音律的人都知晓这首曲子是什么意思。
陆今安这几日做得事情,好像有些太直白了。
谁都想不到这样一个做事全是弯弯绕的人,追人的时候会选直球。
与此同时,另一辆车内,陆峥和陆琳琅大眼瞪小眼地等着初微回来叫地主。
说好的去去就回呢,怎么还不回来?
第 67 章 陆峥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狭隘了
陆峥只在年少时候来过京城一次,三天后就回了青州,陆琳琅也只在陆清沅成婚前后来过京城,也并没有留下来住上多久。
相比之下,初微反而成了在京城待过时间最长的人,也承担起了安排接下来几日行程的职责。
初微计划第一站去往大姐姐陆清沅家拜访,而后再带他们去几个自己看好的店铺和景点逛逛,最后再带陆峥去舅舅家看看。
少连早就在屋外等了好久,照顾林初微的女使在送过晚饭出来后就被他捂晕了,现在院中是一个人都没有。
掐算着时间已经差不多,他小心推开了窗户,听清了里边的反应。
杨少连知道自己得手了,喜不自禁地得从怀里掏出药丸来,自言自语道:“你别着急,等我也吃一颗,今晚好好玩一……”
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就被捂住嘴提了起来。
几乎是一眨眼,杨少连脚不沾地就被带到了外边,继而被狠狠掼到墙上,摔落在地。
等看清拿他的人是谁,杨少连胆气一散,不敢说话。
陆今安将方才药囊提在他眼前,语调森寒,“这是什么东西?”
杨少连觉得今夜外甥气势有点不对,连忙说:“是药……今安,今夜就当我一时糊涂,我这就回去,以后再也不敢了。”
至此,杨少连还觉得不算什么大事。
“什么药?”
“助……助兴的药。”
“解药呢?”
“没有,只能给她找个男人……”
面前人一瞬间可怖的神色,生生让杨少连把毛遂自荐的话咽了回去。
黑夜中传出一声碎裂的细响。
“——!!!”
杨少连嘴被堵住,叫不出一声,痛得涕泗横流,想去摸断掉的手臂又不敢,腿在地上疯狂乱蹬。
眼前人哪还是那个淡漠持重的外甥,分明是阎罗!
差点致死的窒息过后,杨少连知道怕了,鼻涕都来不及擦,继续求饶:“真的没有没有解药!外甥,我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
陆今安没有再听,他被拖了出去。
—
陆今安很少为什么抉择纠结太久,就连少时梦到师父,醒了脏了被子的事,他也是愣了一下之后,就接受了。
唯有此刻,站在师父屋外,陆今安一动不动。
月光泻了满庭银辉,在他身后,屋内细微的响动不时传出,丝丝缕缕,钻进他的耳中。
心脏被丝线绞紧,还在冲动地搏动、煎熬。
原本他还是耐心的,愿意等她逐渐发觉自己的心意,即便日期渺茫,只要师父身边不出现别的男人,陆今安等得甘之如饴。
可一想到了白日里得知的消息,知道师父对别人怀有情愫,陆今安就心中发狠。
为什么非要出现别的男人。
究竟要几时,她才能看见自己?
眼下呢?
眼下是不是那个时机?
若他做了……
陆今安的心跳加快,若他做了,也怪不得他不是吗,此药无解,他只能做那个男人。
做她的男人。
这个念头沸腾起了全身的热血。
甚至,在听到杨少连说没有解药,陆今安一瞬间想到的,就是这个法子。
好像找到了一个满意的借口,药囊被打开,里面的药全倾进了嘴里,陆今安转身,缓缓推开门。
—
林初微不知道自己难受了多久,直到听见推门声,偏头望去。
“师父。”
她听到徒弟喊她的声音,像是见到了救星,求助一样朝他伸出手,
“阿霁,我不知道怎么了……”
她连说话声都不对劲,像轻柔的鹅毛一样无力,陆今安听着,走过来时,撞得屏风摇晃了几下。
很快,林初微就发现了徒弟也不对劲儿。
靠近床边的颀长的身影矮下来,凑头与她靠得极尽,“师父,师父……”
陆今安只是喊她,沙哑低沉,吐息渐渐炙热。
是药在生效。
林初微汗涔涔地,弄不清状况,“你怎么了?”
徒弟好像不对劲,他好像跟自己一样。
“我也不知道,我刚从平康坊回来,好像是中了药,师父,我很不舒服……”
徒弟抓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很烫。
平康坊,她听小葵花提起过那是个什么地方。
阿霁说自己中药了?
那她也是吗?
林初微有些猜测,愈发心慌,“那你快让人去找大夫……”
大夫怕是不行。
陆今安将她手腕握住,仰起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红,眼神也变得教人……有些害怕。
林初微的目光随着他的脸移动,从侧着,变成了正仰。
修长的五指按在她的被面上,徒弟不知为什么,就上了来。
冷月悬空,薄雾冥冥。
晦暗屋中,帷幔如有风刮,又被握出皱褶,继而被长臂扯回去收拢。
两个人清醒,也不清醒,他们神思迷乱,可又清清楚楚地知道眼前发生的事。
林初微后知后觉,徒弟和自己,真的是中了那种药。
这个念头在心中炸开。
那他们是要在做什么?
看着眼前翻飞的衣袂,还有不似往常的徒弟,林初微想要唤醒他,“阿霁!不可以!”
他们是师徒!是绝不能做这种事的关系!
“阿霁,你先起来!”林初微还想着挽回。
可陆今安听不到,他好像真的被药性控制,呼吸里都是星火,循着本能一再地靠近她。
林初微自己也中了药,不同他一起疯已是克制,何谈反抗。
她鹿一样的眼睛清明又混沌,推不开他,眼睛只能逃避地往外看,祈求什么人出现,救救他们。
救不了的,陆今安已经下定了决心。
可月光好像被云层遮住了,到处是黑漆漆的,徒弟扣住她的手,他俯身,盘踞了她的所有。
就如同陆今安无数次想过的,离她近些,再近些,近到进无可进,师父会是怎样一般模样。
那眉间是否依旧懒散,眼里会不会还空空无他?
外衣、襦裙……全被他去了。
直到二人间什么也没留下,明知她心里切切实实藏着别的男人,一定不愿跟自己这样。
但就是在他的手下,一切都发生了。
今夜之后,他不再是无果的苦等,师父会正视他,不是看一个晚辈,而是一个男人。
已经拥有了她的男人。
“师父,对不起,徒儿难受……”
后面的话淹没了。
陆今安埋首,把两个人一起拖进了深渊。
他要彻底感受到她。
彻底地,不留一丝余地,他跪伏于她,送埋而去。
“别——”
话如崩断的琴弦,林初微眼里滚出了眼泪。
太晚了,是他赢了。
之后师父再想哭,也只能枕在他肩上哭。
通身骨髓都在战栗欢叫着,陆今安装得太久,如再压抑不了如火山一般,倾泻自己陡然生出的无量的炽爱。
不知谁的气息沉乱,举止粗疏,推埋起历历霞云。
有人得偿放纵,不肯休止,有人如坠危崖,失落无依,被席卷个彻底。
他做得狠绝,没有一点挽回的余地。
林初微昏昏乱乱,不知道这错误怎么就发生了。
只记得蒙昧间,就见到徒弟搁在她肩头、紧贴着她的脸,还有锁住自己的双臂。
这样的夜色里,仍能看见大徒弟清绝的轮廓,他双眼紧闭着,还有入耳的呼吸,催急的心跳……还有,二人之间绝对无法忽视的勾连。
都明明白白地提醒她,两个人有了夫妻之实!
这是她的徒弟!
她教养了八年的徒弟!
林初微心头像立了一座危楼,眼前发生的事如一根梁断,危楼一层层,一重重,连带着她的世界——
全塌了。
可她无力阻止,往日一剑破万钧的手,现下偏偏推不开他,眼睁睁看着错事发生。
心直坠下无间地狱的同时,药性也没有放过她。
陌生的炽情将她从伦常失陷的难堪中拉出,无时无刻地灼烧着理智。
像浸水的松针不断地生出气泡,淹没了她的头顶、万千气泡汇聚在四肢百骸,一时悬浮无依,下意识便抱紧了陆今安。
到后来,徒弟被药催着,反复凑过来亲近时,林初微甚至在想,既已错了,那就尽快让事情平息,竟然也迎合起了他来。
这几分若有似无的应允,反激得陆今安更加意动,来来回回不知几时是尽头。
清寂的雪夜,外头的一切都静悄悄的,这份宁静一直维持到了东方华光初绽。
屋内,一切终于恢复了平静。
林初微药性褪去,熬将不过,已经累得睡过去了,眼角还挂着泪珠。
陆今安将被子拉高盖过她的肩膀,撑着手臂凝视着身侧的人,拢好她浮藻般的长发。
一朝愿成,陆今安一扫往日沉稳持重,眉间也多了少年人的欢悦和温柔,哪里能睡得着。
再没有何时能比此刻更让他满足了。
等师父醒来,会是什么表情呢?
昨夜之事绝不可能抹平,她只能跟了自己,往后也会被他慢慢打动。
和师父共眠一被,醒来便能相见,这是只有他一人能看见的样子,往后也会日日如此。
回想起无限值得回味的夜晚,更令他激动的是,到了后来,师父的默许,和几次亲吻的回应。
陆今安不免在想,有没有可能,不是因为药,这么多年的相处,师父也是有些……喜欢他呢?
这个想法让他升起一阵战栗,又将林初微抱紧,周而复始地亲吻。
陆峥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狭隘了。
果然她最挂心的人还是自己啊!
这日陆今安下衙回府之后,就看到初微和陆峥有说有笑的从正院走了出来。
从前初微也曾来京中小住过两次,平日里安静乖巧,很少说话也并不爱笑,但自从陆峥来了京城之后,她整个人都舒展飞扬起来,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和之前同他独处时判若两人。
大概她是真的很喜欢陆峥吧。
陆今安如是想。
第 68 章 蔷薇
陆峥开学的前一天,初微带他去了一趟舅舅家中。
陆今安正好今日休沐,便也跟着她两人同去。
去到姜家之后,这父子俩一改在家时的清冷做派,表现的一个比一个乖巧有礼貌。
一顿饭吃下来后,舅妈直拉着她夸她运气好——丈夫年轻有为还温柔好说话,上下车子护着她,生怕跌了碰了;孩子学习这么好还谦虚又热心,给姜颂指导起功课来,比学堂先生还要细致有耐心。
元日。
建京城从素灰的冬天挣脱出来,满街的灯笼红绸如画卷透出浓墨重彩,帝都春节日气氛酣浓。
定国公的马车停在了西市边上,仆人们进坊内采办东西去了。
林初微下巴搁在马车的窗棂上,呵出一口冷气,恹恹看向在街头卖艺,脑袋顶着十几个碗的江湖艺人。
自己顶着几重云髻和满头珠翠,负重同他们也差不了多少了。
“大过年的还出来卖艺……”
林初微嘟囔着,眯起一只眼睛,将一枚银子瞄准了地方,弹射出去。
银子如暗器飞出,不偏不倚落进卖艺人收赏钱的铜锣里。
听到当啷一声,顶碗艺人赶紧去查看装钱的铜锣,竟然一大块银子!他又惊又喜,循着银子飞来的方向看,林初微赶紧把帘子拉上。
“好险……”
那些风雪里的可怜人躬身给她作揖的样子,林初微无法习惯。
为了不陷入无措的境地,她先躲了起来。
拉帘子的动作太急,沉重的脑袋又晃了一下。
她叹了口气,刚到建京不过三日,还不习惯如此盛装。
在多难山时,布裙荆钗也就对付了日子,如今进了建京,住在定国公府中,入乡随俗,每日穿戴都不能太过随意。
在自己住的客院内还好些,但今天是元日,得定国公夫人亲自相请,去听安德寺法师俗讲,不打扮就是无礼。
林初微对俗讲再不感兴趣,也要给大徒弟的阿娘面子,出这个门。
院中的女使照着建京仕女赴宴的装扮给她梳妆,林初微没想到这么麻烦,每次以为要结束的时候,女使又往云髻里添新的发钗,跟要在她头上建屋子似的。
她习剑多年,可没有练过脖子,到现在才不过两个时辰,脖子就酸得不行,换上的衣裙也不便行走,若是有敌来犯,定会大大阻碍她使剑。
乱想着,车帘微动,上来一个穿着男装也不掩明眸皓齿,灵动俏丽的少女。
“师父今天真好看呀——”
刚一上马车,项箐葵就忍不住发出了感叹。
来人正是西越侯府的嫡女,也是林初微的师父白祈山人给她收的两个徒弟之一。
见小徒弟登上马车,林初微摆正了些坐姿,无奈道:“昨日你也说这样的话,为师日日是这张脸,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项箐葵不服:“我可是西越侯府嫡女,建京城多漂亮的小娘子没见过,我说师父好看就是好看!”
林初微笑着摇摇头,取出一个封红来,
“听闻这是建京元日的旧例,长辈要给后辈封红,这是为师给你的,祝我们小葵花年年岁岁,平平安安。”
“小葵花”是林初微给自己小徒弟取的诨名,自己养的的狐狸则叫卜卜。
林初微大概自小就在山上长大,寂寞得很,多难山上所有她喜欢的活物都被她取小名。
她大徒弟陆今安也有一个小名,叫“木木”,只是每次她一喊,大徒弟都要叹一口气。
如山岳横卧、清溪碧流的少年君子,天天被人喊这样的小名,怪不得他叹气。
久而久之,林初微就不这么喊他了。
项箐葵乐呵呵地收了封红,甜滋滋地说道:“谢谢师父!徒儿祝师父福如东海,韶华长驻!”
林初微摸了摸她的脑袋,“今日是元日,怎的不随侯爷在家中款待亲朋?”
“我不爱跟我阿爹还有那些姨娘姊妹待在一块儿,还是跟着师父一块儿去看热闹吧。”
林初微笑道:“这倒好,我还嫌没个说话的人呢。”
项箐葵探脖子往前后车队看了看:“怎的不见师兄的马?”
不怪她问,师父身边何曾会少了师兄呢。
从前在山上的时候,师兄就常嘱咐她,没事少打扰师父。
可打扰师父最多的人,明明是他。
项箐葵平常见到师父,大多也是和师兄一起受师父指导学剑之时,师兄则不然,大半日都会守着师父的院子,或是请教剑招,或是帮师父扎花灯,看书习字……
师兄对师父,那是天字第一号的孝顺,现在大节里反而不见人,蹊跷。
林初微道:“他一早便出门了,说是有差事。”
今日天还未亮,陆今安就匆匆过来了,说是要出门办事。
林初微迷迷糊糊睁眼,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
“很急?”
“嗯。”
她也不多问,从枕头下摸出昨夜的做好的封红,伸出帘子交到了陆今安手里。
说了些吉利的话,又嘱咐他早去早回,就重新睡过去了。
“师父……”
陆今安还没走,而是唤了她一声。
从进屋起,他的视线就一直落在帐内的师父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总是不能看她太久,在这内帷之中,才能这样直白打量。
师父来了三天,碍于定国公夫人那边,陆今安一直克制着少来见她,今日是元日,他却要出门办事,才直入内帷。
在山上时林初微早已习惯他每日早早在床前尽孝,对他根本没防备。
在她递过封红时,床帐掀开稍许,陆今安就看着丝绸寝衣从师父手臂上滑落,衣领也因为动作松开了些。
他半跪在床边的姿态谦卑,眸色却愈发深邃。
眼前雪一样的人,若是拥紧了,根本不会有半点冷意。
陆今安从她指尖,望向腕子,紧接着是她的睡颜,喉间起了一点痒意。
“师父看着徒儿。”
他的语调如同一张干薄发黄的脆纸。
林初微强打起精神,睁眼看他:“怎么了?”
她睡意还重,模模糊糊只觉得徒弟的眼神有点过于专注了。
这双眼睛生得倒漂亮,就是眼瞳太黑,直视时,总觉得会把人吞没进去,迷失在里面,未睡足的思绪游离蒙昧。
陆今安说:“徒儿已经长大了,师父知不知道?”
她当然知道,眼前的陆今安即使半跪着,身量也如青松一般高大挺拔,在这方不大的内室里,自然而然地带着压迫感。
寻常站立着,林初微看他都要仰着头才行。
林初微不明白他为何纠结长大的事,多大的人在师父眼里都是一个晚辈。
一个封红,长辈应给的,他收下便是了。
她枕臂懒洋洋道:“阿霁长大了,师父也还是你的师父。”
霁微,是白祈山人仙逝前为陆今安取的字,虽还未用上,但他不愿意被喊“木木”,林初微便改成了“阿霁”这个称呼。
师父还是我的师父吗……陆今安将封红收进怀中,笑意清淡不达眼底,“是,师父安睡,徒儿很快就回来。”
“乖。”
摸摸他的头,林初微翻身又睡了过去。
背后沉默了一会儿,被子被他拉上稍许,才响起离去的脚步声。
“元日都不得休息,师兄还真是得太子看重。”项箐葵叹了一声,便不再管,又细细打量师父的装束来。
师父原本的容颜描风画月,其容皎若清辉,秀雅绝俗,自有一股轻灵之气,建京时兴奢丽之风,装扮在她身上,和原本的气质却并不相悖,可见首饰选得精妙。
如今林初微整个人宛如细腻的工笔,那勾勒过的笔触,看就了挪不开眼,便教人心里痒痒。
“是师兄挑的吗?”
项箐葵纳罕地看着她乌发上坠下的红宝石,还有颊上扑的桃粉色的胭脂,实在是衬极了师父如雪的肌肤。
林初微点了点头:“是啊。”
她住的院子里,梳妆台上其实不放半点钗环首饰。
世人不知,一剑孤绝的江湖剑仙林初微,其实有一个大大的弱点。
那就是她在做选择上,有十分的困难。
林初微在山上时,曾被请为一对儿她救过的猎户夫妻主婚,当地有一习俗,会请主婚人将一束新鲜的桂花送予新妇。
主婚前,已有好几束桂花放在了贴“囍”字的盘中,结果林初微还是差点耽误了人家成亲的吉时。
陆今安当时就在一旁,听着师父念叨:“这一束好,带着露水,新鲜,这一束也好,花开得盛,一定多福……”
她根本不知道怎么选。
最后还是陆今安见堂上气氛不对,将一束桂花塞到师父手里,推着她转身,才没有让婚典出乱子。
不过自此林初微也在十里八乡闻名了,痛失了所有主婚的资格。
对于此事,林初微本人极为羞窘,不许别人再提,更是避着那些生活在多难山周遭的猎户农户。
时日一久,人人传扬多难山的山主脾气愈发古怪莫测,性情冷如寒冰。
到了建京,这毛病也没改,满匣的首饰放着,她反而披散着乌发,半天踏不出房门。
其实装扮之事,她拿不定主意,让院中女使做主即可,但陆今安倒是不嫌麻烦,每日都将钗饰衣裙拢成一套送过来。
日日不同,她尽换上就是,省了许多犹豫的工夫。
是以林初微抵京的每日穿戴,都是出自徒弟之手。
师徒俩又说了些别的闲话,定国公府采买的仆人已经回来了,马车又继续往安德寺去。
马车窗外响起了“嘚嘚”马蹄声,林初微听到,以为是陆今安办事回来了,掀开了帘子看去。
车窗外确实行过一匹马,却不是她的徒弟,而是一个不认识的中年男子。
幞头青袍,身形有些干瘦的身子颠簸在马背上,眼睛看过来,有些直勾勾的。
他们认识吗?林初微有些疑惑。
杨少连见她半点羞怯也无,心道民间习武的姑娘果然奔放大胆,今日还打扮得这般隆重,甚得他心,莫非是知道了阿姐要为他们二人保媒的事,特意为自己而打扮的?
若他盯住的是建京的小姐,只怕帘子早落下去,还要被骂一句“登徒子”,可林初微不懂男人长时间注视的含义,疑惑地看回去,等这位陌生人说有什么事。
两个人都不说话,对视之间,男人的心思就活络了。
他是定国公夫人的弟弟,能瞧上这个山野女子,是她莫大的荣幸,可不就上赶着吗。
杨少连驱马靠近,更见她容色有别于初见那日的清冷仙子,添了几许顾盼流转之意。
“老伯,你有什么事吗?”林初微礼貌问道。
老……老伯?就算他一早刚从平康坊出来,至于这么精神不济,让她认成了老伯?定然是开玩笑。
杨少连抹了一把脸,平复面色,呵呵说道:“莫要玩笑,你今日打扮得甚好,待会省得我阿姐费心,尽早说定了,我好有空带你在安德寺逛逛。”
说罢,还要伸手来摸她的脸。
林初微不知他是谁,但听得懂话中意思,又见伸过来的手,立时皱起眉头。
原来是一个登徒子!
她向来对这种人没甚好脸,师父白祁山人过世之后,就常有江湖人上山寻衅,其中不乏对她出言不逊,言及要将她收为禁脔,污言秽语,叫人恶心。
那些人统统都让林初微打了下去,重则削了手指。
上山挨打的人中有些是成名的江湖高手,他们落败,引得更多人上山挑战,是以林初微纵然不曾下山,也打出了个“一剑孤绝”的剑仙之名。
之后她不胜其烦,隐居到了多难山中更隐秘的地方去。
没想到在建京也遇见了这样的无耻之徒。
她退开避过了杨少连的手,腕上冰丝抖将出去,缠在他另一个腕上。
杨少连牵着缰绳的手不知为何一紧,紧接着一股力道扯得他身子一歪,跟着整个人跌下马去,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包了铁皮的车轮滚过,差点把他的脸碾了。
杨少连顾不得疼,后怕得连连往后蹭,等马车走远了,才敢看自己的手腕,冰丝勒出血淋淋的一道。
他忍不住破口大骂 :“个贱人,给脸不要脸!”
项箐葵听到那男人说的疯话,气得要骂回去,结果人猛地摔了下去,她就知道,是师父出手了。
但她气不过,探身出去又骂了一句:“哪来的蠢货,还敢在这儿出言不逊!滚远些,不然削了你的舌头!”
“他难道不认得这是定国公府的马车?”项箐葵坐回来,还有些愤愤。
“想是认错了人。”
林初微将那段沾血的冰丝扯断,丢了出去。
另一边,杨少连马都不骑了,一瘸一拐去了阿姐的马车。
定国公夫人杨氏的马车在最前头,杨少连要见阿姐,也得从最外头的女使开始求传话,话传了一盏茶之久,才让他登上马车。
杨氏积年养尊,雍容明艳的脸上看不出年岁,陆今安的好样貌正是出自于她。
她抱着手炉靠在织金软枕上,听到动静,掀起了眼帘看去,便是这一瞥,也掩不住凌厉的审视,
“什么事?”
“姐姐,你得给我做主啊!”
杨少连将前因后果一说,还给杨氏看自己脸上、手上的伤。
杨氏扫了一眼,“我还未跟她说,你急什么凑上去,别平白失了自己的身份,让一个江湖女子看不起。”
不怪她不关心自己这个弟弟,杨少连虽唤杨氏为姐姐,但他也不是杨氏的亲弟弟,而是杨氏父亲因年老无子,就从堂亲里过继了杨少连给自己养老送终的。
这杨少连原配早亡,一直不曾抬妻,三日前在林初微抵京之日,看上了人家,才来求杨氏说和,虽说是娶继室,但也算是林初微天大的福气了。
杨氏对儿子这个所谓的女师父,是极为看不上的。
当年她视之为唯一依靠的儿子,被定国公从身边带走,送上了多难山上习武时,杨氏就要死要活了一场,要不是定国公以休妻,褫夺世子之位为要挟,杨氏绝不可能放手让儿子离开自己这么多年。
后来她得知陆今安拜的竟是一个女师父,更是大发雷霆,一定要给儿子换一个师父。
之后又是定国公镇压了,且听闻林初微年长她儿子五岁,她情绪才平稳些。
纵然定国公父子对这个女师父礼重有加,杨氏也是打从心底看不上,只是面上过得去罢了。
就算她在江湖上有些什么“剑仙”的名堂,也只是一个江湖草莽,怕是还比不上府里的武师、军中的教头,谈何出身。
能让她在定国公府上住一个客院,是看在世子的面子上,对这位女师父的一些照顾。
杨氏料定,这个女师父这一把年纪下山来,是想借定国公府的势,给自己寻一门好亲事。
可惜都已经二十四岁了,即便容色尚好,半点出身没有,能寻摸出什么呢?
也就是她时运好,让杨少连偷瞧了去,之后就心心念念来求杨氏这个姐姐做媒。
见阿姐浑不在意的模样,杨少连发狠道:“如今她这样泼悍的,我也是不敢娶回去了!”
杨氏顺势点头:“好啊,你早些说我还省事了,待会儿也别耽误我听大师的俗讲。”
杨少连不肯给林初微体面了,与她何干。
见拿捏不了杨氏,杨少连又连连求告,“阿姐,好阿姐,我这一身的伤您可不能装看不见啊,相看肯定是要相看的,但请阿姐多多敲打,让她往后再不敢如此。”
杨氏早习惯了有人尽把她往高处捧,幽幽叹道:
“你姐夫经年牧守西北,这国公府内外哪里不是我在打点,府里那些妾室又是不安分的,年节里得防备多少个老鼠一般地在我这儿寻摸好处,偏还得分神操心你的事,当初阿爹过继了你,就是指望你能立得起来,好让他安享晚年……”
又来这一套,杨少连心中腹诽,面上则连连点头,说自己不孝。
好不容易受完训诫,退下了马车,杨少连把袍角一摔,“呸!麻雀出身,凤凰的架子摆得倒是足!真有本事,定国公怎么也不见支应娘家!”
多少年了,他在百器监监丞的位置上就没升过,杨氏这个定国公夫人要是真有体面,怎么吹不了枕边风,让定国公给他谋个好差事,登阁拜相呢!
还什么“失了自己身份”,她不过命好,小户之家嫁了一个有本事的金龟婿,儿子又得太子看重,要是凭她自己?呸——
杨少连骂完,心里也打定了主意,要是待会儿安德寺相看之时,那林初微但凡有一点不顺他意的,他才不娶,定要让这女人狠狠吃一个教训。
掂了掂袖口里的药,这可是让平康坊花魁都遭不住的好东西啊!
陆今安看她一直盯着自己在看,不由开口问道:“还有何事?”
初微摇头:“没事。”
“五殿下明日想请宣王殿下和王妃来府上品蟹,让我过去府上作陪。”陆今安道,“夫人要不要同去?”
之前初微过来京中都只是短暂小住,再加上那段时间京中动荡得厉害,没必要让她外出交际。
如今她要常住京中,早晚要跟王府的人打交道,倒不如趁着这次机会主动过去,起码还算有个好态度。
初微听五皇子是请了宣王夫妇去府上品蟹,那自然也要有女眷陪着王妃。
她想了一下,如今陆峥上学备考,琳琅在家专心备嫁,家中暂时没什么事离不开她,便点头应道:“好,我和你同去。”
第 69 章 王府
弘王府内,许元焦躁地在厅里踱步了小一刻钟功夫后,才终于慢慢停了下来。
“陆兄这几日手头可还宽裕,能否借我几两银钱?”
“宽裕谈不上,余钱多少有一些。”陆今安道,“还是为了家中夫人之事?”
“让陆兄见笑了。”许元叹道,“只因昨儿进门没给红封,夫人在家动了好大火气。”
直接质问他是不是准备藏着私房钱给表妹添妆,在下人面前弄了他好大没脸。
一室阒静,林初微甚至听见自己心脏猛烈跳动的声音。
她转过身,木然望着陆今安,他已提步朝她走来。
一道影子投下,将她整个人遮挡住,林初微仰起头望着陆今安,他目光迷离,脸色透着一丝她看不懂的隐忍。
她音色弥弥:“夫君。”
胭脂擦去后,她的唇上覆了一层蜜脂,遇热化开,在灯下莹亮丰润。陆今安只觉喉|头干|涩,他抬手,忽而托起她的下巴,他慢慢俯身,林初微被一点一点压向身后的妆台。
清瘦的背轻轻磕在木头上,不疼,有些硌人,林初微微微拧起眉。
那透着光泽的双唇像是妖精施下的迷咒,陆今安喉结轻滚,最后又凑近了些,兰香扑鼻,温热的气息勾连着他的神思,逐渐占据最后的理智。
他本想浅尝,可微凉的唇贴上那片柔软,他忍不住想要得更多一点。
他咬着她的唇角,碾|磨、游离,他的掌穿过她柔顺的发丝,托着她的脑袋,落下的是一道道温柔而克制的吻。
林初微在轻轻颤抖,心跳急切,像是要窒息那般,可明明他也在轻颤。
陆今安对于很多事都无师自通,正如当下,他在学着占有。
势如破竹那般闯入了一腔温热|湿|濡,林初微低低|吟,因舌尖被咬疼了些,他又收了些力,这个吻静长缠绵。
林初微身软如水,胸|口剧烈起伏着,双臂无力地垂落,陆今安将她横月要抱起。
天地换了模样,他们倒在绸被上,陆今安目光灼灼,呼吸深重,吻又落了下来。
林初微面颊绯热,一时忍不住低.喘,抬手搭在他的肩头,终于在心底冒起一丝自然而来的惧意。
一声声地呐呐:“夫君……”
陆今安沉息,眸色如打翻的墨,动作急迫,甚至有些霸道,他气息不稳,欲意熏心,再次咬住她的唇。
林初微觉得自己若池中浮萍,飘飘荡荡、摇摇晃晃,身软意沉,不应有的热与燥,最后被一点点抚平、填满。
她闻见了很清晰的松竹淡香,是陆今安身上独有的气味,此刻跟她融为了一体,像是陆今安紧紧拥抱着她那般,她被这道香气完全占有了,屋外月色撩人,透进来一道浅浅的光,照在那飘摆的床幔上,春色藏不住。
林初微目眩神迷,意识浮浮沉沉,这一夜似没有尽头,云不销雨未霁,她无助地啜泣、低喊,咿咿呀呀,词不成句。
最后累得毫无知觉,不知天是天,月是月,晨曦总算漏了出来。
林初微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床幔没拉紧,她脸朝外,见着点点日光爬上床脚。
乌发散在身前,紧实的臂膀搂着她,大掌落下正按在被角,她的耳后有沉缓的呼吸声,洒落的气息温热绵长,她口干舌燥。
她不敢动弹,怕惊扰陆今安的美梦,可身子不过稍稍一颤,环抱着她的长臂已轻轻揭起。
林初微身姿僵硬地窝在被褥里,耳边的长发覆盖了大半张脸。
陆今安已经醒了。林初微强忍着嗝意,可越忍耐那股气流却硬是往上翻涌。
太后布让她不敢不吃,可实在撑得慌,最后又在陆今安面前丢脸。
林初微忍得辛苦,直至双眸含泪,只林着埋头往前走,没留意路,猛地撞进陆今安的怀里。
她一怔,下意识往后退,脚步一顿险些要摔倒,温热的掌旋即拉住了她的胳膊,轻易稳住了她的身势。
一声轻轻的饱嗝随即呼出,林初微霎时羞红了脸。
“我、我……”她无地自容,把头埋得很低。
陆今安失声轻笑:“下回吃够了就直说,撑坏肚子不值当。”
林初微听出他话里的戏谑,不由更觉丢脸,音如蚊蚋:“知道了。”
陆今安本还想逗弄她,却见林初微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夜色下,她的脸藏在暗处,只被灯影照亮了一弧圆润的下巴。
他眼眸微敛,默默抬起下巴,稍稍一顿,那群在旁等候的内官即刻会意,忙带着宫女走远了些。
他负手站在林初微身旁,沉声道:“缓缓再走。”
林初微微怔,迟疑着抬起头看向他。
幽静的花园小径只剩二人相林无言。
她心间一暖,知晓陆今安未名的善意,随即放松下来慢慢压制嗝意,渐渐地,那阵不适总算退去。
星夜流散,夏日虫鸣,一阵轻风吹拂而过,林初微又闻见陆今安身上那阵独特的淡香。
流萤在丛中划过,夜色流光,映照在陆今安脸侧,她暗暗感叹,顺着陆今安远眺的方向转眸看往夜色深处。
那儿是越清池,由开国始皇帝耗费诸多人力物力所筑,闻说每年中秋夜宴皇帝都会在此大宴群臣,君臣共赏月圆。
此时灯火幽暗,林初微瞧不准越清池全貌,依稀能见那池中泛着点点白光,照亮了对岸的事物,她好奇地盯着那处打量。
陆今安回身往来之时,落入眼帘便是美人如画。
他心神一荡,已不自觉低声道:“那些是加罗国进贡的深海南珠,在夜晚依然照如白昼。不过越清池白日景色更好,你若喜欢,下回进宫我带你来逛逛。”
林初微怔了怔,意外地转眸看向陆今安,却见公子面色如水,无波无澜,只眸间牵了几分笑意。
她随即莞尔,满怀期待地点点头:“多陆夫君!”
陆今安勾了勾嘴角:“好些了么?”
林初微盈盈一笑,忙说无碍。
陆今安召来内官,二人徐步离去,自小东门登上回府的马车。
马车在侯府大门停稳,林初微随陆今安落了地,二人同行入内,又一道走回后院。
到一个分叉口,陆今安可以与她同行疏雨轩,穿过游廊前去书阁。也可从这条路改道,从小花园的侧门直接回书阁。
林初微的脚步不由慢了慢,她悄悄抬眸,却见陆今安别无二心那般径直朝前。
她心神一荡,胸膛间好似忽然汇聚了一团气流,在五脏六腑蛮横冲撞,惴惴落不得地。
林初微不作他想,快步跟上陆今安,直到他过穿堂走进院子,在月梅和清心意外的目光中走回了主屋。
月梅悄悄朝林初微使眼色,迫不及待拉着清心去洗房作准备。
林初微内心忐忑不已,她悄悄攥着拳,心跳得好似要蹦出来那般快,赶忙随陆今安进屋。
正堂不见他的身影,她一时错愕,忙追到次间,神色慌张之中恰好对上了陆今安探询的目光。
她一惊,木愣愣地站在屏风旁,见陆今安已回转视线,顺手在书案拿起一本兵书随意翻动几页。
林初微心跳剧烈,一时冲动脱口而出:“夫君,你今夜留在疏雨轩好不好……”
说完却后悔不已,连呼吸都似滞缓下来,她音色极浅,像雨后清池泛起的淡淡涟漪,搅动不起多大的风浪。
可这讷讷一声,在极静的次间却显得足够清晰。
书页翻动声成了最后的动静,陆今安翻动那册兵书,手指一顿,半晌才缓缓抬起头来。
林初微面颊绯热,极为紧张地望着他。
他见过她羞极欲逃的模样,也知晓她六神无主时慌张得就像一只穷途末路的小兔子,令人情不自禁涌起摧枯拉朽般的占有欲。
他一直望着她,直到她朱唇轻启,好似想给自己找个台阶,已无计可施……
陆今安挑了挑眉,淡声道:“好。”
他眼见着林初微的脸如粉绯染透霞云,心中自有说不出的满足感。
他尚且没有意识到,他在逗弄林初微一事上能轻易获得极大的愉悦。她姿态讨好却不谄媚,柔弱中带着坚韧的意志,他那夜在榻上凭着本能欺负她,她低声啜泣,他欲罢不能。
陆今安不由自主地想起种种,一丝冲动悄然蔓延。
林初微得了答允,几乎算得上落荒而逃,只林着点了点头便躲进了内室。
话已说出口,开弓没有回头箭,她知晓今夜会发生什么……
林初微在洗房磨蹭得足够久,久到月梅和清心开口赶人。
她小步轻移,慢慢走回内室,却见陆今安懒洋洋地靠在软榻边,一手持书,一手端了玉壶慢慢嘬饮。
他听见动静,稍稍抬眸扫过,见到林初微满脸紧张之色,心中暗暗觉得有趣。
明明是她主动开口留人,他如她所愿留了下来,现下倒好,她来了出本末倒置,也不知究竟谁是主谁为客?
林初微慢慢挪到妆台前梳发,陆今安忽然站起身,吓得她手一抖,转而又察觉自己失态,忙垂眸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他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轻声低笑,提步去了洗房。
水声哗啦啦地响,林初微心跳怦然。
过了许久,洗房的动静彻底停了下来,林初微原本在内室坐立不安,一会儿坐在软榻,一会儿又去了床榻,想了想觉着十分欠妥,便又折腾回了妆台。
她苦坐一阵子,那乌发被搅了三千遍,又站起身坐去软榻。
也正是此际,陆今安穿着一身鸦青深衣,徐步走回内室。
一抬眸,便见林初微鬼鬼祟祟地探过那张小方几,半个身子趴在桌面,偷偷翻开了他倒扣在方几上的书。
他清了清嗓子,林初微身子一僵,忙回过头来冲他笑,颇有做贼心虚的尴尬。
影灯残烛映娇容,美人如玉如画,不可方物。在这一刹,陆今安只叹她俏皮灵动,不似那往日低眉顺眼只会一昧讨好的木偶。
“夫君,我只看了眼书名,其他可没动过。”她忙主动招认,生怕陆今安恼怒。
陆今安斜倚着引枕,顺手合上兵书搁在一旁,“无妨,你想看自可拿去。”
林初微弯了弯嘴角浅浅一笑,并没说是否。
陆今安打量着她,忽而问:“皇祖母今日与你说了什么?”
林初微俏脸一红,低声呐呐:“太后娘娘让胡掌教替我……替我摸脉,原先在母亲院子里已见过一回,这次、这次是再,再……”
她再说不下去,回想起今日在皇宫种种,真是羞字横在心头。
她已然知晓摸脉所谓何事,胡掌教两次作保证,无非是太后想亲自验明答案,而今日这个答案果真令她满意。
摸过脉,胡掌教退了下去,太后又与林初微语重心长,让她早些为陆家绵延子嗣,老人家也想抱上重孙。
林初微当下羞于说出口,可陆今安心如明镜。他了然,剑眉一挑,面上神情似笑非笑,从容自若地望着她。
林初微忽觉呼吸滞涩,抿了抿唇,心头摇曳。
陆今安忽而正身,朝她坐的方向稍稍探来,他玉指点案,轻叩出阵阵声响,一下一下,撞进林初微心扉。
她心慌意乱,不知何时一侧衣襟稍稍敞露,春色若隐若现。
道貌岸然的君子,玉骨仙姿端方守礼,声音似静风的平原,无波无澜,说出来的却是这人世间难逃的欲微。
陆今安长睫微敛,淡声道:“脱衣裳。”
如碎砾没入水底,逐渐逐渐坠落,拖拽着不露声色的欲望在下沉。
他松开大掌,两人就这样僵持了片刻,林初微察觉腰间一凉,他已披衣坐起,敞着两襟,像是在回味着什么事物,一时无话。
林初微也不敢继续赖在床上,忙撑臂侧着身子坐好,她没摸着衣裳,只得拉起绸被,整个人蜷坐着,小心翼翼地抬眸瞧向陆今安,也不知为何这般心虚。
他们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么……
陆今安却是神色如常,他已坐到床边,徐然系上衣带,这便站起。
他一离开床榻,两人都瞧见了那件被扔在床尾的藕色里衣,林初微脸一红,挪着身子想去够衣带。
绸被凌乱,淡色褥子上隐有点点暗红,正落在最深的褶皱中,妖异而暧昧。
她不曾留意,陆今安却瞧了个分明。
林初微白皙的肩落在绸被外头,陆今安长睫微压,指间似乎还留着那滑腻如脂的触感,他喉结轻滚,俯身替她拾起递了过去。
林初微垂眸,瞧见他骨节分明的长指勾着自己的衣裳,不知为何竟瞧出一丝暧昧。她脸一红,埋着头轻声陆过,动作迟缓,一时竟使不上力。
陆今安静静看着她的小动作,眸色稍沉,视线下落,又见到细长的锁骨下那粒秀巧淡红,美人痣烙印在一片雪白之中,清纯里便透了异样的媚色。
他沉息,忽觉荒唐,再不待林初微犹疑,他已揭过架子上宽松的外衫,大步流星离开了内室。
月梅和清心刚巧端来温水,忙福身行礼,陆今安目不斜视地越过二人。
他踏出小院走上游廊,晨风拂面,他忽而顿了顿步子。
他怎会一时意乱情迷,昨夜便在疏雨轩留宿?这女人的手段他一直清楚得很,可昨夜情难自持,他倒还真如书上所言“孟浪”一回……
陆今安稍稍回想,不由蹙眉,心中泛起古怪的微头,难不成她用了什么手段?
他暗自思忖无果,默默走回书阁,抬眸已见秦仲文候在院内。
秦仲文见陆今安竟从疏雨轩归来,不由一怔,很快垂下头,低声朝他行礼,快步走上石阶先一步推开门。
待二人走得近了,他竟能闻见陆今安身上那阵淡淡的脂粉香,想来昨夜有好一番缠绵。
秦仲文心中已猜得八九不离十,主子到底是男人,自然难抵软玉温香,尤其面对着这么一位绝色,换谁能把持得住?
他一时胡思乱想,面上表情不免失控,等回过神来,留意到陆今安刀子似的眼神,吓了一跳,心虚地认错:“公子莫怪。”
陆今安睨他一眼:“你何错之有?”
秦仲文冷汗直冒,所幸陆今安并不打算追究,他走进屋独自到次间洗漱更衣。
“楚王那边有何动向?”他在屏风后问。
秦仲文旋即道:“回公子,您离京这段时日并无异常,只是林明章倒真与楚王走得近了些。暗卫回传消息,他们也只是相约喝花酒留宿香院,暂无其他勾连。”
陆今安蹙眉,已穿戴好从次间走出,“继续跟。”
秦仲文默默应下,紫芜恰好在外道:“公子,殿下院里来人传话。”
陆今安看了秦仲文一眼,他心领神会地退出书阁。
随即,紫芜垂首走进屋里,朝陆今安一福,“长公主说归宁为重,您与少夫人今日不必前去敬茶。”
陆今安轻轻点了点头,提步朝外,紫芜忙跟上:“婢子一早便随钱嬷嬷去后厨传膳,公子办差归来,嬷嬷亲自交代了得多备些补气养神的汤点给您填补。”
陆今安:“有心了。”
紫芜抿唇无声笑:“公子抬举,都是钱嬷嬷张罗着,婢子跟在身后学着如何伺候更妥帖。这不,今儿一早嬷嬷送来早膳,又揽了疏雨轩的被褥,应是要换新?我瞧着那绸被才换没两日,想来以前还是不够勤勉。”
陆今安步子一顿,侧目觑她,见她眉目坦然,似有含羞之色,倒还真在自责惫懒。
他眼眸微敛,思忖稍稍,忽而有一种被算计的荒谬涌上心间。
他冷声问:“昨日她去了何处?”
正当她思考该如何回应许夫人这话之时,就看到远处有几个丽装华服的贵妇人向这边走来。
许夫人眼睛亮了一下,对着初微介绍道:“那几位便是六王妃、宣王妃和两位郡主,就连成阳长公主今日都来了,当真是好生热闹。这样好的机会,哪怕不能得什么实惠,跟夫人们攀谈几句多长些见识也是好的。”
许夫人春风满面,精神抖擞,言语之间透着一股“老娘今天就是要向上社交,把你们这些特权阶级统统拿下”的雄心壮志。
初微内心默默叹了口气,突然在心底好生羡慕许夫人的活力。
第 70 章 出浴
初微觉得,她们今天要扮演的角色,大概就是帮着王妃接待来宾的服务人员身份。
初微从前所在的世界里,企业文化再是变态爱加班的公司,也能够把工作和生活分清楚,知道员工是员工,员工家属是家属,签了入职协议就要求家里人都来给公司打工的情况……她反正从没见过。
但陆今安就找了这么个差事,拖家带口的来给主家干活。
林初微小时候随董氏去过远房表兄的喜宴,她依稀记着,当时董氏去了趟金铺,特地打了一对龙凤镯子赠新人。
只是沈大公子明日行的是纳亲宴,正式婚仪的大日子还未到,清心月梅年纪小不懂嫁娶习俗,她也无处问长辈。
若是追到杏园请教长公主,不免显得大动干戈,保不齐还惹来陆今安不愉快。
因林初微慢慢揣摩出来,他不喜欢旁人将疏雨轩的事情搬到长辈面前评理论公道。
林初微不想失礼于人,她虽不懂沈蕴礼的官职高低,可一个尚书府大公子便已足以彰显他的出身。届时必然有不少世家子弟前去捧场作客,她不愿丢了侯府的脸面。
更何况,陆今安说他俩既是同袍又是好友,想来二人关系匪浅,于公于私,她空手而去都不成体统。
陆今安洗沐过后去了显松院见陆震,林初微下午得空,带着月梅和清心出了侯府。
林初微打算在城中逛逛,也好尽快买定贺礼带去沈宅,她特地带上月梅,因她是侯府出身见过世面,能帮着参谋几句,也显心中有底。
最后还是买了传统的金器,因不知沈蕴礼妻族是何出身,思前想后,宁可稳妥不出彩也别出错。
陆今安当夜没来疏雨轩,月梅悄悄打听,他晚饭也留在了显松院,应是有要事与老侯爷相谈。
林初微心道他才从围场归来,怕是遇着了些难题,人人各有忙通,陆今安更不是惫懒闲散之人,她不必每日翘首盼望丈夫守在身旁。
次日一早,她才梳洗妥当,陆今安已坐到桌前待她一同用早膳。
二人对坐默默吃完,这便一同登上马车。
陆今安端坐着,面上表情平淡无澜,林初微暗暗好奇,却犹疑着不敢主动问。
她昨夜难眠,一是期待,二是忐忑,由此竟在内室的窗前点灯做女红。
直到子夜过半,才听得书阁那边传来些许动静,这便知晓陆今安将将回来。
现下二人靠得很近,林初微偷觑几眼,却见他脸上并无熬夜的疲态。
她不免多看了会儿,一时失神,被陆今安捉了个正着。
他觑她一眼,“怎么?”
林初微心虚,忙回正脸,又手忙脚乱地拿起那个包装精美的锦盒,“夫君,我不知晓沈公子的习性,只好按民间的习俗准备了贺礼……”她轻轻拆了红绸,揭开盖,“你看看合适么?”
陆今安轻扫而过,淡声道:“我已让紫芜备了份恰当的贺礼,她没与你说?”
林初微怔了怔,一时暗恼,也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既然紫芜备的那份是合适的,那如此说来,这次是她不合时宜。
她黯然而尴尬地收回了锦盒,“许是说了,是我没留意听……”
林初微不愿背后当小人,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他们不是空手作客,谁有心准备贺礼又有什么分别?
她脸上挤出一丝惭愧的淡笑,垂下头去,默默将红绸系好。
陆今安沉声:“你有这份心,一起送去也无妨。黄金是俗套了些,可是有谁不爱?”
林初微的神采旋即雨过天晴,笑着点点头,认真地“嗯”了一声作回应。
一时再无话,马车缓缓停稳。
沈宅今日添喜事,门外车马罗列,瞧着十分热闹。
沈尚书并不是骄奢好面之人,本不想大张旗鼓,他膝下有三个儿子,只因这回是老大定亲,亲家又是国子监祭酒,二人同朝为官,彼此结亲更是大喜,面子上当然得过得去,由此才特地设了纳亲宴。
大盛朝男女婚姻要讲究起排场,那可谓热闹整月也不带停。
请期纳征后,往往由男方做东宴请亲近的好友亲眷,代表这门婚事极受双方父母认可,给足女方脸面。
林初微知晓她与陆今安的婚事特殊,由此传统婚仪里许多规矩讲究都逐一略过,自然,她原本并没有什么触动。
而如今一入沈宅,见着仅仅是一场纳亲宴便布置得格外隆重,再加之她如今已对陆今安悄然生情,心中不免泛起一丝涟漪。
她拘谨地随着陆今安穿过石屏垂花门,沈尚书在正堂迎客,倒是身着锦袍的沈蕴礼快步迎了上来。
“少珩,快快有请!”他虽有个斯文的书生名,样貌却生得粗犷英武,就连说起话来也是声如洪钟,气势十足。
林初微不由偷偷在想,若是不拘身份,沈蕴礼的气度倒与公爹陆震更相似些。
她默默腹诽,站在一旁陪着笑脸,见陆今安淡笑:“守明兄,恭喜恭喜。”
说罢,他稍稍侧过脸,秦仲文旋即将那两份贺礼呈上前,也向他低声道贺。
沈蕴礼讶然:“小侯爷出手阔绰,是否与我太见外了些?”
林初微闻言不免难堪,她稍稍埋下头,却听陆今安云淡风轻地笑:“好事成双,礼不嫌多。”
她讶然,不得不佩服陆今安思才敏捷,好听话不假思索便顺口而出。
两人正说着,又听宅中小厮高唱:“燕王殿下到!”
一行人皆行礼相迎,林初微不知如何是好,求助地望向陆今安,却见他稍稍摇了摇头。
林初微一颗心落地,心道她沾了侯府的光,不必随其他人福身参拜。
李淮穿着身王爷公服,头戴金冠,可谓给足了沈家面子。与他同行前来的还有燕王妃聂姝儿,她今日虽未着礼服,但打扮高雅贵重,与李淮十分相衬。
二人款款上前,沈蕴礼正身相迎,几人又是一番寒暄。
期间陆今安并未说话,可林初微没察觉他打算离开,也只得陪笑站在一旁。
那边话了,李淮总算转过头,目光快速从林初微脸上带过,没让她觉着不自在。
他轻笑:“少珩,咱们到茶室说会儿话?”
李淮开门见山,大方邀请。
不待陆今安表态,他又道:“弟妹与姝儿自有去处,女眷有女眷的乐趣,咱们就别不识趣了。”
聂姝儿掩嘴轻笑:“颠倒黑白数你最厉害!”
她这才转眸看向林初微,眸色稍闪,很快又浮起笑意,“想来想去,我且喊你一声妹妹,既不显得生分,又不冒昧,如此最妥当了!”
林初微意外于聂姝儿的热情直率,更好奇她与李淮竟如此相处。
原来高门子|弟也会跟寻常夫妻那般说笑逗趣,并非时刻要恪守规矩尊卑,以主为尊……她好生羡慕。
林初微一时失神,直到聂姝儿又喊了她一声。
她这才猛然惊觉,忙慌张地抬眸看向陆今安征求意见。
他稍稍颔首,林初微便弯弯嘴角:“就听姐姐安排。”
谁料聂姝儿又噗嗤轻笑:“这回妹妹可叫错了,你得喊我一声阿嫂!”
林初微心中一暖,顿觉这声称呼将二人间的隔阂都化开似得,旋即柔声道:“让阿嫂见笑了。”
聂姝儿笑着拉过林初微的手,二人往女眷聚拢的偏厅走去。
陆今安望着林初微远去的背影一时未动,忽而被李淮撞了撞胳膊,“怎么?你终于转了性,也懂怜香惜玉了?”
陆今安睨他一眼,转身走向茶室。
李淮追上来:“少珩大可放心,姝儿的人品你最知晓,弟妹随她一道出不了大差错。更何况侯府少夫人的名头摆在这儿,谁敢为难她?”
陆今安:“你这张嘴,迟早有天会被我缝上。”
李淮嬉皮笑脸地揽过他的肩,二人一并走进茶室。
林初微最后一次回眸,已见不着陆今安的背影。
她深呼了口气,随聂姝儿走进纱帘。
偏厅里摆了张大圆桌,已有不少女眷坐在席间,此刻正左右笑谈着趣事。
这边纱帘轻动,所有人的目光投落而来,俱是默契一静。
转即,坐在主位的那名美貌妇人忙起身相迎,笑声飘来:“燕王妃到了,是我怠慢,在这儿与姐妹们说上话竟忘了时辰!”
她忙拥上前来,随即留意到跟在聂姝儿身后进门的林初微,她神色微异,却已福身朝王妃行礼。
也正是这一会儿的功夫,桌上女眷皆起身相迎问安。
那美妇走到二人跟前,面上揣着鲜明的笑,“这位妹妹很是面生,恕我眼拙竟没认出来。”
聂姝儿拉过林初微的手,笑道:“咱们陆小侯爷谨慎得很,藏了这位天仙儿不给外人见呢!”
话音才落,席间众人当即明了林初微的身份,面上神色可谓千差万别。
除了燕王妃,这屋里就属林初微身份高,可众女眷一时互相窥看,没人主动,最后还是那为首的妇人带头做了规矩,面向林初微再次福身行礼。
林初微一时局促,忙要将她扶起,只听聂姝儿道:“我就说康夫人最是好相与。”
林初微这便知晓,这位美妇便是沈家二公子的正妻罗氏。
聂姝儿一路拉着林初微的手,引她往上坐。
这会子贵客到临,主座变了面孔,燕王妃端坐上首,左侧坐了林初微,右侧是东家女眷罗氏。
罗氏替林初微逐一介绍而过,才知这间偏厅都是年轻新妇和未婚女郎,长辈与她们说不到一处,便另坐了一桌,彼此互不干预。
林初微只大概记住了这些人的出身,无不出身高贵,又或与夫家门当户对。
她们礼貌相待,面上带着笑,林初微逐渐摆下忐忑。
这些世家女眷从做姑娘时便已时常来往,有几位更称得上是闺中密友。
聂姝儿一边关照着她,一边加入众人的谈话,林初微插不上嘴,但也认真在听,少说便少错,不问不不开口总不会失礼。
她默默饮茶,无意间抬眸,却见坐在罗氏身旁的那位年轻姑娘正盯着她打量。
两人视线相逢,她旋即挪开眼,虽不显慌乱,可林初微察觉得到她目光中的探究和好奇。
她甫一回想,方才听罗氏称呼她为施姑娘,却未听得全名,也未特地说明她的出身。
林初微正暗自好奇,忽听见沈家表姑娘贾惠云笑道:“妙因姐姐方才来得早,怕是没见着小侯爷。待会儿可得好好与他说道一番,那本《小相山记》到底看出什么名堂没?”
贾惠云还未及笄,又是心直口快的性子,与旁人聊得一时兴起,全然不林场合时机。
席间霎时一静,林初微怔然望向二人,而其他人的视线却无可避免地落到了她的身上。
只是对着陆今安不能把话说得那样直白,初微想了想,道:“我还是第一次出门见到这样多的公主王妃,在席上不免有些紧张,便想要回来沐浴松缓一下,现在已经觉得好多了。”
陆今安眸色渐深,身上似有若无的冷调木质香味侵略着她的感官,初微越发有些局促起来。
紧接着,便看他换了一个更加随意的姿势,语调当中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暧昧,“可我看夫人怎么还是紧张?”
初微:……
被你用这种眼神一直注视着,是个人都会紧张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