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看那个人是不是生病了?看上去好可怜,要不咱们去跟他说说,今天菩月寺有贵客上香,散客进不去的,让他别费劲往山上走了...”

    “别多管闲事,万一被他传染了什么不干净的病怎么办?快走快走...”

    菩月寺的香火很旺,可今天游客居然全都往山下去,只有宋昭清一个人逆着人潮向山上走。

    昭清现在消瘦得厉害,这具破败的身体根本没法支撑他走那么远的山路,只是爬几级台阶他的心口就难受地像是有火在烧。

    谁也不会相信,这样一个形销骨立的青年,曾经也像一棵葳蕤挺拔的松柏,拥有蓬勃的生命力和一张明媚俊秀的脸。

    昭清打开手机点击午间新闻页面,新闻里播放的正是昨天那场全国瞩目的发布会。

    【dk公司已完成对宋氏集团全面收购工作,dk亚太区负责人mr.francis、宋氏前ceo宋知远先生列席此次发布会。】

    【会上,宋知远先生就记者提出”dk公司使用不正当竞争手段吞并宋氏”的质疑予以驳斥,并称其与mr.francis私交颇深,未来将留在dk担任要职...】

    虽然早有准备,但新闻里闪过那人熟悉的面孔时,昭清还是怔了怔,但也仅仅是几秒,他的表情就再度恢复平静。

    他想起刚刚出租车司机跟自己有一搭没一搭聊天时也聊到了这场轰动c国的收购案。

    “您说说,这些有钱人虚伪到家了,要不是被那个dk公司挤兑得快要破产,一向手眼通天的宋氏能这么乖乖任人宰割吗?结果谁能想到人家宋大少爷转过头来就跟那什么fran...啧,就那个假洋鬼子亲热得不行...宋氏这丧事喜办的嘴脸真让人佩服。”当时,司机撇撇嘴有些不屑地说道。

    丧事喜办。这个词倒真是精准,毕竟宋家人就喜欢干这种事,昭清心想。

    这时他的手机再次闪了几下,发出嗡嗡声来。

    昭清往屏幕上看了一眼,上面赫然写着主治医生的名字,他突然有些困扰地捏了捏眉心然后果断按下关机键,重新把手机放回兜里,专心走起了山路。

    *

    来到菩月寺门前,昭清毫无意外被保镖拦住去路,他也不恼,只点名要见林启。

    保镖虽然犹豫,但最终还是替他通传了。

    很快,昭清就看见了急匆匆赶来的林启。

    印象里宋家这位八面玲珑的宋家特助从没有这么失态过。

    看来自己这个不速之客,确实给他带来了不小的烦恼。

    “哎呀,昭清总,您怎么来了!”

    “我来祝贺宋氏和dk‘合作’成功...你瞧,我还带了礼物。”昭清抬抬手,林启见他手中果然提着个礼盒。

    昭清自始至终神色不变,可林启只觉得他满目都是嘲意。

    林启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怎么?不请我进去吗?”见林启不说话,昭清又上前一步。

    林启赶紧用身子挡住他。

    “昭清总,您别为难我了!您这又是何苦呢?”

    “现在宋先生和大少爷都在里面,还有傅家、谢家也来了不少人,最重要的是越宁少爷他回来了,他如今执掌dk公司,正是圈子里风头无两的人物,您两位之前就多有不睦,他现在未必想要见到您啊...”

    林启暗自忖度,一会儿宋昭清要是硬闯他该怎么让保镖把他架走。

    “francis...宋越宁...你在宋家真正的主子。”提起这个名字,昭清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他笑个不停,笑弯了身子,笑到眼泪都要流下来。

    林启就这样看着他,心想他怕是真的疯了。

    不过也难怪,这么多年来,宋昭清这个真少爷活得可谓是窝囊至极,宋家就没人把他当成人看,更别提能跟越宁少爷相提并论了。

    先生就曾经不止一次可惜如果越宁少爷才是宋家的亲骨肉就好了。

    宋昭清为人笨拙、粗鄙、愚昧,他那个赌徒养父早就把他养废了,宋家给他个养子名头已经够宽容的了,现在越宁少爷回来了,他这个废物被宋家丢弃简直是意料之中的事。

    昭清笑着笑着突然伸手摸了摸额头上那道淡淡的伤疤。

    这道疤是他十六岁那年落下的。

    那时的昭清刚入宋家,正努力笨拙讨好体弱多病却备受宠爱的宋越宁,于是某天他在厨房忙活了一上午,亲自熬出一碗药给宋越宁端了过去。

    可不过片刻功夫,宋越宁突然就犯了病,等家庭医生赶来的时候,宋家全员都已经严阵以待地守在宋越宁床前了。

    医生面色凝重告知宋父,刚刚宋越宁喝下的药里被人加了一勺花生粉,宋越宁本就对花生过敏,这是宋家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包括昭清。

    当宋父得知那药是昭清送来的时候,他不分青红皂白站起身来狠狠扇了昭清一耳光。

    十六岁的昭清常年营养不良,被这含着十足怒气的耳光扇得身形不稳一下撞到了屋里的青花瓷瓶,瓷瓶飞溅的碎片把这道疤痕永远烙印在了他的额上。

    过了很久,昭清才知道,原来那天药里的东西本就是宋越宁自己亲手加的,不过一场苦肉计却让昭清在他面前愧疚了好久。

    宋越宁用无数个这样的方式巩固了自己在宋家的位置,也让昭清终于明白,所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是他自己这辈子永远不会得到的奢侈品。

    即使十多年后,昭清闭上眼时,那日宋家人带着仇视和恨意的眼神依旧鲜明不已。

    他们不会因为自己身上流着宋家的血就爱他,却会因为他可能伤害到宋越宁而恨他。

    这点昭清明白。

    他不想争在宋家人心中的位置,他知道自己永远比不上宋越宁,但他只是想不通,为什么宋越宁一出现,自己总是要让路。

    自己手里的项目明明是他和方漾辛苦三年做出来的,可他那一向冷静理智的大哥宋知远却因为想要和dk公司合作,转手就将项目计划全部暂停;明明自己这么多年努力工作、拼命应酬,为宋氏殚精竭虑、兢兢业业,可只因为宋越宁状似无意的一句话,宋知远就把他在宋氏的职务完全架空。

    方漾是昭清最好的朋友,他知道昭清为了宋氏付出了多少心血,可那个雨夜,当他带着被宋氏废弃的计划书去见新投资人时,却被一辆逆行的跑车撞出了护栏,然后当场死亡。

    方漾生前很爱笑,死后却连头都是瘪的,嘴角处裂开个缝也没法缝的大口子,四肢全是残缺,就这样血肉淋漓粘在防护栏上,收也没法收齐。

    到那时昭清已经哭也哭不出了。

    还不到三十岁的他头发已经灰白如暮年老人。

    方漾曾说自己是私生子,这一辈子没人看得起,也没人疼,只有昭清这么一个好兄弟陪着,也算不枉此生。

    可昭清却始终没能给他报仇,因为那个肇事逃逸的无牌跑车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任凭昭清如何努力也没能找到。

    他对不起方漾。

    不过没关系。

    反正他很快就要见到他了,再见到他时,他会向他赔罪。

    胃癌晚期。

    这是两个月前医生给昭清下的诊断。

    昭清知道方漾会一直等他,当他躺进安静的墓园时,他们还能共饮一杯,彻夜长谈。

    想到这儿,昭清止住了脸上的有些癫狂的笑,就这么定定直视林启的眼睛,他虽容颜已改,但那双眼睛却还像辽阔天际最亮的晚星一样闪耀,昭清一字一句说道:

    “我只是来说声恭喜而已,你何必像是防贼似的怕我?”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林启却还是不敢把昭清放进去,也不敢看他那双明亮如初的眼睛。

    正在两人对峙之时,一道清脆悦耳如同小黄莺的声音轻轻巧巧打破了僵局。

    “啊,林特助在这儿做什么?宋总正到处找你呢!”

    林启身后出现了一张清纯如小鹿的脸。

    “哦,原来昭清也在呀...”姜以竹转过身来好像才看到昭清一样瞪圆了杏眼,这样的他在阳光下显得特别无辜。

    “林特助,你先去找宋总吧,反正我和昭清也是朋友,有什么话我来跟他说也是一样。”姜以竹笑得温暖和煦,林启巴不得甩掉这块烫手山芋,匆忙向他道了谢,然后头也不敢回地逃走了。

    昭清目光顺着姜以竹的脖子向下移,一直移到他刻意敞开的领口前。

    那上面星星点点全是暧昧的红痕,是谁留下的痕迹简直昭然若揭。

    姜以竹见昭清不动声色盯着他领口看,索性又拉了拉领子露出雪白肌肤,笑容更加张扬。

    “你看到了?这些都是阿宣留下的,你应该知道,对吧?”讲到这儿,他语气有些嘲讽。

    ”前天新闻看了吗?我跟阿宣订婚了,半年后我们就结婚,到时候给你发请柬你可千万得来啊。”

    “毕竟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姜以竹看着昭清,眼中满是恶意。

    “谁是你的朋友,姜以竹你这是装出心理问题来了吧?这里又没有谢承宣看你表演。”

    昭清看见这张脸只觉得相当晦气。

    姜以竹被昭清这样的态度深深刺激到,他不明白宋昭清现在明明已经一无所有了,为什么还敢这么趾高气昂。

    于是他今天索性就把这么多年隐藏的怨气一股脑全都抛了出来,反正现在他已经把宋昭清的男朋友搞到手了。

    姜以竹露出招牌假笑挑衅:

    “你一个失败者懂什么?我看有心理问题的应该是你吧?阿宣早就跟我说过,你俩在一起的这些年里,你跟个贞洁烈男似的碰也不让他碰,要说会装,谁能有你会装啊?”

    实话告诉你,你们一周年纪念日那天他没跟你一起庆祝是因为我们正在床上快活呢,那时候我俩早就在一起了,还有我们上学的时候,他就亲过我、摸过我,说永远也不会抛下我,这么多年你猜我们背着你偷情了多少回?”

    姜以竹出生在最乱的红灯区,所以他虽然张了长清纯面孔,但床笫之事依旧张口就来,脸都不带红一下。

    “他早就跟我说你一点情趣没也有,乏味又假正经,他看你这张脸看得都快烦死了。”

    “那他喜欢你什么呢?”这些话对昭清没什么杀伤力,早在他亲眼看见自己的好友和男友偷情的那一天,他就已经对谢承宣死心了。

    不过这不代表他会站在这里任姜以竹羞辱。

    “他喜欢你这张跟宋越宁有五分像的脸难道不是吗?”

    “你以为是你抢走他,可他也不过是利用你的脸缓解对宋越宁的单恋,饮鸩止渴不过如此。”

    昭清从商经年,早已练就一副伶牙俐齿,就算重病之下姜以竹也没法跟他打几轮口舌官司。

    姜以竹被他这一番话彻底激怒了。

    他生平最恨别人说他长得像宋越宁。

    姜以竹怒极反笑,冷哼一声,居高临下对昭清说:

    “对啊我就是像他又怎么样?起码阿宣真的疼我,你呢?阿宣当时接近你就是因为宋越宁讨厌你,所以他故意跟那群大少爷打赌忍着恶心接近你、让你爱上他然后再狠狠甩了你,好让宋越宁出口气,你多可怜,宋昭清,你到现在是不是都不知道撞死方漾的人是谁。”

    “呵呵,是阿宣的堂哥谢谦泽!谁叫方漾这么倒霉偏偏遇上他这个煞星呢?”

    “其实阿宣早就知道了,他明明讨厌谢谦泽,可却还是瞒住你保下谢谦泽,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当时谢谦泽和dk还有个合作项目没结束,那可是价值十几亿的合作,阿宣害怕谢谦泽被抓后宋越宁的项目就完了,所以他就这么看你像个没头苍蝇一样疯狂寻找凶手却不肯告诉你。”

    “怎么样,你该谢谢我的,要不是我你下辈子也不知道真相!”

    昭清只觉耳边一阵轰鸣,姜以竹后面说的话他都已经听不清了。

    直到姜以竹伸出手来恶狠狠推了他一把,他的目光才越过姜以竹看到了一群急匆匆朝他这边赶来的人。

    那群人里有怒气冲冲的宋父、尴尬不已的林启、冷着脸的宋知远,又愧又羞的谢承宣还有他们簇拥着的、让昭清最害怕也最心有余悸的那个人——宋越宁。

    他依旧优雅高贵,清冷俊美犹如神祇,可在昭清眼中却像修罗般可怕。

    他、还有他身边这些人都是厉鬼。

    他的血肉在不知不觉中被这群人联手蚕食殆尽。

    他错了,他不该来的,他早就应该逃得远远的,他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此时宋越宁有心快些赶过来,可身边那群人却依旧不识时务地阻拦着他的脚步。

    他西装笔挺、表情依旧冷静自持,像是没有丝毫温度,但当他的目光看向昭清的时候却如同一个掠食者,专注又势在必得。

    这样的眼神让昭清浑身一震,莫名想起那一夜自己被醉酒的宋越宁强压在大床上肆意羞辱的情景。

    “该死。”

    这么多年,昭清为了所谓的家族名声不得已改掉了许多恶习,并试着去学习怎么做一个合格的豪门继承人,但此时此刻他还是狠狠骂了句脏话。

    “宋昭清!”

    宋越宁看着昭清狼狈逃离的背影,不耐烦地一把推开当着他路的谢承宣,然后试图让昭清停下。

    可昭清听到他的声音后只觉得更像是索命的恶鬼发出的吼叫。

    他一刻不停往山下狂奔,直到跌坐在台阶上也要按住狂跳的心口努力爬起来去公路上拦车。

    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绝对不能被宋越宁抓住。

    他不要回去了。

    他这一生都是一场笑话,他真的不想回到那个恐怖的、视人命如草芥的地方。

    从前他总是想融入宋家,融入那个圈子,可在生命即将走向终点时却又拼命想要逃离。

    他要去找谢谦泽,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但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要谢谦泽给方漾偿命。

    昭清看到山路上远远有辆出租车打着双闪、挂着空车的牌子向他冲来,慌乱之际他赶紧招手试图拦停那辆车。

    可那辆车却突然调转方向加速直冲他撞过来。

    昭清根本躲闪不及,一阵剧痛过后他痛苦倒在血泊之中,而出租车却尤嫌不够,再度后退然后狠狠碾过昭清的身体。

    有大汩鲜血从昭清全身崩出,他拼尽最后的力气微微转头看向血泊里自己的样子。他真的好累,他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可最后还是把一切都搞砸了。

    他知道自己在宋越宁眼里根本算不上敌人,充其量只是个不入流的小角色。

    如果当年他没回宋家,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其实他根本没想同月亮争辉,只不过他这一生总是进退维谷,永远活在宋越宁的阴影底下。可没办法,他也是第一次活着,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粗鄙没人教,却总是圣人似的想要阻止大厦倾覆。

    出租车上的人终于停止了碾压,在昭清即将合眼的瞬间,他依稀看见了自己养父陈万走到了自己跟前,他用那双冒着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昭清骂道:

    “妈的,小野种,当了大少爷就不肯给老子一分钱了?亏老子把你养大!”

    “有人要买你的命,拿你换这些钱真是太值了,等你死了老子就拿钱出国逍遥去!”

    “反正你和那个方漾关系这么好,安排你俩同一个死法,你也能瞑目了吧?”

    据说人死的时候听力是最后消亡的,所以生命的最后一刻,昭清好像听见有人疯了似的凄厉地喊着他的名字。

    可他看不见那人是谁,或者说那人是谁都无关紧要了。

    他终于陷入无尽的黑暗里。

    宋昭清短暂的一生满是失败与欺骗,至死时,也不过是在一个肮脏的烂水坑边永远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