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阿米利亚没有忘记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
大恶魔与他定下了契约,说会实现他的愿望,而他需要付出的代价,是毁灭这个世界。
他在这个世界待了这么久,冬去春来,历经了种种困难,除了最开始的交谈,再也没有听见大恶魔的声音。
原先阿米利亚以为是大恶魔不想提供帮助,要看他笑话,故意为之。
毕竟恶魔们的秉性恶劣,对契约者也可能设下圈套。
所以他没多在意这件事,并认为只有完成任务的时候,大恶魔才会从暗处现身,大摇大摆来收获最后的成果。
可如今,打破设想的事出现了。
他竟然在隐蔽漆黑的皇宫地牢深处,听见了再也没听见过的大恶魔的声音!
为什么会这样?
这声音是陷阱吗?还是不为人知的真相?
各种揣测在脑海中徘徊,许多疑问也随之不断涌出,密密麻麻占满了所有思绪,前方未知的道路也好像在猜想中变得更加危险,一时让人连迈腿的勇气都快丧失了。
不行,不能再继续被问题困住了!
阿米利亚猛地抬手,狠狠拍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在隔壁亚尔维斯的砸墙声对比下,显得分外微弱,皮肤也仅仅变得稍红。
但不大的力气带来清晰的刺痛感,像是一块石头砸入晃动的水面,成功创造出了一片不同的纹路。
阿米利亚不再纠结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转身靠近隔壁还在发疯的白发少年。
这里的地牢与皇宫的古典风格不同,科技感鲜明,关押的牢房四面都是透明的墙面,框架处嵌入许多漆黑矿石。
他在学院时学过,那是专门用来抑制能力者的矿石,被关押进来的能力者都会仿佛失去能力,无法逃脱。
所以无论亚尔维斯有多愤恨,都无法发挥出一丝一毫的力量。
阿米利亚敲了敲墙面,发出邦邦的声响,如同一个温和的问候。
亚尔维斯仍在在恶毒地咒骂着不知名的叛徒,一会痛哭流涕一会张狂大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
对方对他的行为仿佛漠不关心,又仿佛一无所知。
阿米利亚不在意亚尔维斯怎么想,他语气平静,吐字清晰,只说了两句话。
“你想从这里解放吗?我能帮你。”
亚尔维斯身体一僵,竟真的停下了神经质的举动。
白发少年缓缓抬起头,撞击导致的鲜血染红了他半个额头,又顺着脸颊轮廓,一路滴落到衣服裤子上。
这副格外凄惨的样子,配上浅红凶戾的眼瞳与夸张扬起的嘴角,一时有种说不出的疯狂气质。
但阿米利亚却听见这看似全无理智的人问他:“你想要什么?”
没有问他能不能做到,也没有问凭什么相信他,而是问他想要什么。
证明对方完全理解,这段对话背后的交易本质了。
小魅魔轻笑一声,用指尖点了点外面巡视的守卫,“你想要毁了这个地方,报复背叛者,而我需要你带来的混乱,仅此而已。”
亚尔维斯看都没看那些守卫,盯着阿米利亚,目光一寸不移,如同最尖锐的审视,要剥开说话者的层层外皮,看到内里。
“你知道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那些家伙都能听见吗?”
“我知道。”
阿米利亚毫不意外,不然亚尔维斯独自在这里装疯卖傻总不可能是给外面的守卫看的。多半是为了让真正的监视者放松警惕。
白发少年眼底略过一丝惊讶,“你就不怕那些人立刻杀了你?”
“来不及了。”
阿米利亚勾起唇角,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一句。
亚尔维斯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红发青年一只手按在了他们相隔的墙面上。
而随着对方手掌用力,蛛网状的裂痕顿时以那只手为中心,向外蔓延!
“……你!”
亚尔维斯惊讶的情绪刚刚诞生,下一个眨眼就见证了那面所谓绝不可能被普通人打破的特质玻璃墙,骤然在眼前碎裂一地的场面。
整个牢房区域顿时警铃大作,刺目的红色灯光来回闪烁,带起了其他被关押者嘈杂的呼叫。
巡逻的守卫们即将赶来,由远及近的脚步整齐而充满压迫。
亚尔维斯却顾不得那些,稀里哗啦的碎片堆叠声中,他呆呆地看向造成眼前的局面的人,心头茫然与震撼交织一片,话都说不出来。
“那么,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阿米利亚拍拍手上沾到了碎屑,对一脸呆滞的白发少年吩咐完,转身就要向更深处去。
“等,等等!”
亚尔维斯看他要走,就像是曾经看过类似的画面,焦躁一瞬间涌了上来,在,他不管不顾地喊道,“你就这么走了,你不怕我骗你吗?!”
阿米利亚颇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会?我所知道的你,可绝不是个受了欺负不还回去的性格。比起我,你当然更想在这里大闹一场。”就像在废弃区那样。
亚尔维斯瞪大了眼。
很快他忍不住眉头一挑,高高扬起了唇角。
刺目的红光下,半脸是血的白发少年宛如回到了他们相识的那一天,笑意纯粹,满含欣喜。
“哈哈,现在我相信你了,你果然认识之前的我。而且……我一定很喜欢你。”
小魅魔不甚在意地答了,“当然。”
“那希望在死之前,我能再见到你。我的小月亮。”
亚尔维斯噙着笑,张开手臂,一个个月光般的光团突然浮现在他的身后。
——对准了集结来的守卫们。
守卫们前仆后继,各式武器在这封闭的空间中炸响,烟雾升腾,火光四溅。
一场复仇即将在阴暗深邃的地下监牢中打响,遥不可及的“月亮”们听从仁慈主教的呼唤,要射穿这憎恶的永恒黑夜。
阿米利亚没有多看,他知晓此刻一分一秒的珍贵,否则他也不会冒险将亚尔维斯解放出来拖延时间。
他避开战斗区域,用催眠模糊了自己的存在感,甚至用魔力加速,全力往听见大恶魔声音的深处跑去。
螺旋状的监牢层层盘旋,他不断向下。
更深,更深。
直到触及魔力的波动,直到确认那声音的真面目。
在重新被抓回去之前,在勉强争取的时间耗尽之前,他要知道——皇宫地牢的最深处,究竟隐藏着什么。
“那里究竟隐藏着什么?”
东都的江家旧宅,谈话室中。
江怀风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面前不怒自威的男人。
即使对方现在没有穿代表身份的军装,也没有佩戴那些象征其荣誉的勋章,江怀风在面对这个人时,还是下意识用了较为尊敬的语气。
“虞元帅,你说皇宫下方的土地有异常波动,可迟迟不肯说清到底隐藏着什么,也没有给出相应的证据。抱歉,虽然我个人愿意相信元帅的品行,但不能因一个模糊不清的说辞就带着我身后的所有人一起送死。”
江怀风为了阿米利亚的事滞留在东都,带来的人手都在想尽办法潜入皇宫深处。
但他没想到,这一举动没引来皇宫的反击,反倒引来了另一个原本应该待在能力者学院的大人物——虞仞。而且说是为了寻求合作而来。
虞仞没有因江怀风的怀疑动怒,他只是给了旁边静立的下属一个眼神。
对方立刻会意上前,在两人中间的桌上,摆了一个收音机样式的仪器,和一叠资料。
虞仞示意江怀风去翻看那些资料,语气平稳,“这是近二十年来皇宫地下区域能量波动的活跃曲线,很遗憾,我不知道这股能量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直到二十年前那股原本还算平稳的能量骤然攀升,突破了峰值,才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江怀风皱着眉翻看资料,看到相关数据时才忍不住开口:“这段时间皇室成员的死亡率与出生率过分异常了。”
“是。”虞仞颔首,双手平放在膝盖上,似是回忆起什么,不自觉微微用力,“而如今那位三皇子,正是在峰值的那段时间里诞生的。”
“三皇子?”江怀风没理解专门提出这个人有什么意义。他的情报网没有深入皇宫的秘辛。
“在回答你之前,我需要确认我们的合作关系。”虞仞话锋一转,目光凌厉,“我已经将我关注皇室的理由告诉你,那么江家这一代的反叛者,作为现任废弃区唯一掌权者的你,又为了什么忽然之间千方百计想要渗入皇宫?”
江怀风不惊讶虞仞了解他在江家的底细,但废弃区的事他自认做得还算不错。
没想到远在能力者学院的元帅大人,竟然知道表面上仍保持各区独立的废弃区,已经完全归他掌握。
这一点内幕既是合作的邀请,也是暗藏的威胁。
但江怀风不讨厌这种光明正大的威胁,更何况皇宫的事平时他可以无视,此刻那里却有他不得不慎重对待的人,他必须做出选择。
所以他没太犹豫,爽快说了实话:“我认下的弟弟被带入了皇宫,至今没有出来。皇帝却告诉我他死了。”
虞仞一愣,像是没想到竟然是这方面的理由。
“原来如此。”他颔首,“我们的目标或许具有一致性。”
“元帅另有说法?”江怀风不觉得自己的目标与这位元帅有什么相似。
虞仞唇线抿直,眼神透出些冰冷:“我认下的弟子几个月前失踪了,从种种线索来看,大抵和皇宫地下波动有关。”
第92章
虞仞这么一说,江怀风这才理解这其中的关联。
虽然没有听说虞仞收了哪位人才作为弟子,但以北境元帅的高眼光来看,想必是能力极强的人物。
如此人物,竟然也在虞仞眼皮子底下失踪了。
想到这里,江怀风心中对皇族的忌惮更添一分。
当敌人的底细尚未暴露,这份未知就会变成最恐怖的武器。
他沉默了会,在短暂的权衡中做出了决定,“我明白了,我们来聊聊关于合作的细节吧。”
虞仞并无意外地颔首。
因目的一致,他们很快在合作事宜上达成一致,决定齐心协力探明皇室的秘密,救出可能被皇室带走的人。
等屏退其他人,单独与江怀风交谈时,虞仞这才说出三皇子的身份关键。
“三皇子司寇鹤轩,是神之容器,是皇族倾尽一切制造出来的神之容器。”
“什么?!”
尽管有所猜测,江怀风也没有往这样离谱的方向思考。
可这样一来,特地提起皇宫地下的波动就意味着……
他惊疑不定地开口:“二十年前,那股异常的能量波动,难道就是司寇鹤轩……”
话未说尽,面对江怀风惊疑不定的眼神,虞仞沉声应了,“如你所想,尽管没有直接证据,但那极有可能是司寇鹤轩诞生时的波动,又或者,司寇鹤轩就是借由那股能量诞生的。如今这样类似的波动再次出现了。”
元帅先生眉目严肃,坐姿端正得像被镌刻的石像,语气不疾不徐:“我之所以从学院秘密脱身,赶来这里,就是为了以防万一。你应该猜得到,那个万一是什么。”
“万一,”江怀风缓缓呼出口气,翠绿的眼眸晦暗几分,将那个可怕的猜测说了出来,“他们要制造第二个神之容器。”
是了,这才是虞仞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任的原因。
拥有一个神之容器的皇室已经有不少的暗处动作,如果拥有了两个,他们一定会倾覆如今的一切,夺回皇室曾经的荣耀。
话说到此,仍有一个问题没有得到解答。
江怀风质疑道:“他们为什么要带那么多无关者进入皇宫?如果要制造第二个神之容器,知道的人肯定是越少越好,在这种需要小心谨慎的时候,让这些无关者进入皇宫,只会带来更大的风险。”
虞仞没有立刻回答。
他敲了敲桌子,此前隐没在暗处的一人慢慢走上前来。
江怀风没来得及惊讶有人藏在这么近的地方,而他居然没有发现,就听见了那算得上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如沉潭静石,不用过多情绪起伏,便能激起震荡。
“能力者是必要的。他们要使许多能力者融合,才能堆砌出一个神之容器。那些人都是试验的材料,也是备用的素材。”
江怀风目露惊愕,他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对方,更没想到对方居然知道这种程度的内幕。
“你是怎么知道的?”
比起这人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更在意另一件事,语气都带上了尖锐的质问,“难道你曾经是皇室的人,郁衡?”
“不。”黑发灰绿眸的男人对上江怀风充满怀疑的眼神,声音平淡如常,却默不作声攥紧了拳,“因为那个人——司寇鹤轩,在我面前说过了。”
就在他不得不离开阿米利亚的那天,那个男人亲口说的。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那天的一切如同定格的画面,一幕幕在他睡梦中重演。
于是不得安宁,亦不得解脱,他成了被困过去的恶鬼,要找这世的神佛才得拯救。
“原来如此。”
阿米利亚喘着气,额上渗出了汗珠。
他顾不得擦去,站在最下层的平台边,望着脚下光滑的玻璃地板,神色一时极为复杂。
这玻璃地板不是普通的玻璃,应该与关押他们的玻璃墙一样,混入了抑制能力者的矿石。
视线越过地板,再往下的最底部不是凹凸不平的岩层,而是被特意凿出的半径十米的圆形水池。
令人惊讶的是,水池里翻涌的不是水,不是岩浆,而是一种更为粘稠的深红色液体。
阿米利亚只能确定这不是血。
魔族对血液的灵敏远超常人,即使隔着玻璃,他也不会认错。
可……
“你怎么会在这里啊。”他低声呢喃,目光一错不错看向水池。
或者说,是水池中的一个人。
——那些宛如拥有生命的液体翻滚着,涌动着,簇拥着最中心的一个人。
宛如月光的长发在水中飘散,男人大半身体浸入其中,漂浮不定的姿态像是一叶即将翻倒的小舟。殷红粘稠的池水衬托中,他脸色愈发惨白,不知生死地闭着眼,嘴唇也紧紧抿着,手脚耷拉着垂落。
“司寇鹤轩。”阿米利亚轻声呼唤了对方的名字,意料之中没有得到回应。
如果不是司寇鹤轩信誓旦旦地说过其他的实验品全都死了,或许他会以为这是一个长得和司寇鹤轩很像的实验品。
但他知道面前就是司寇鹤轩本人。
这实在充满谜团。
下令将他关押到皇宫地牢的人明明是司寇鹤轩,可到头来,被关在最深最暗最可怕的地方的,居然是这个关押他的人。
阿米利亚试着从已知的线索里寻找联系。
按照之前司寇鹤轩曾经提过的只言片语,这怪异的一池水,或许是保持神之容器稳定的一环?
可那池水给他的感觉实在有些熟悉,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没等进一步推论,上方传来的轰响就打断了思绪。
崩裂的石块与粉末,伴随着淅淅沥沥的液体掉了下来。
有人在痛呼,有人在大笑,声音快速飘远,仿佛被人为拉长。
不好!
阿米利亚一惊,顿时转身就要往隐蔽处躲。
可是来不及了。
“咚——”
一个身影一手掐着什么,竟直接从几十米高的上方跳了下来。
坚韧的玻璃地板顿时龟裂,破开了一个大洞。
掉落的玻璃碎片滚入池水中,很快被吞没了。
“嗯?”
轻松跳下来的男人一点也不在意造成了怎样的破坏。
他随手一扔,将带下来的东西扔垃圾似的丢到了一边。
随后目光一转,直直看向了正欲逃走的阿米利亚。
小魅魔心头一跳,魔力一瞬翻涌。
来者的速度比他想象中快得多,也敏锐得多,即使他特意用了屏蔽魔法减弱存在感,也没能彻底避开视线。
“居然有只小老鼠混到这里来了。”
那人身形高大,一身白袍,宽大的兜帽遮挡住了大半脸庞,却没有掩饰语气里的傲慢不屑。
对方手一伸,像是提起什么破旧玩偶,就掐住住倒在地上半死不活的人的脖颈,一面叹气,一边抱怨,“看看你惹了多少麻烦,害得别人还要和你一起去死。”
看见被掐住的人的白发时,阿米利亚隐隐有了预感。
那是亚尔维斯。
理智告诉他,应该趁着白袍人轻敌的这一小会赶紧逃走。
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对方杀了亚尔维斯后,一定会来处理他。
那白袍人满身暴戾狂躁的杀意,根本不是看似平和的语气能够掩盖的。
要快走,要一刻不停地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
可他往后退的那一步,余光还是瞥见了那张狼狈不堪的脸。
沾染血污的白发粘在嘴角,发青胀紫的脸颊馒头般可笑,痛得揪成一团的眉毛下,那双肿成大小眼的浅红眼睛费力睁开,不断溢出生理性的泪水。
然后,仿佛心有所感地,望向了他,蠕动了两下嘴唇。
他在说话。
微不可见的音量,生死一线的距离,濒临死亡的危机,在这样的情况下,阿米利亚本该分不出半点心思辨别亚尔维斯说了什么。
这种时候无论是什么都不重要,比不过他性命重要。
按照最常见的情形,面对强大到无法打败的敌人,能对喜欢的人说的,也无非是一句“快逃”、“别管我”。
那该是无需在意的一句遗言,再俗套不过的告别语句。
无数种解释都能阻止他继续浪费时间,可那一刻,鬼使神差的,阿米利亚无比清晰地,仿佛近在耳边,听见了亚尔维斯说的那个词。
他说——“月亮。”
小魅魔骤然瞪大了眼睛。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不由自主地向前了一步。
但也仅有这一步了。
“真无趣。”
下一刻,一直掐着亚尔维斯的白袍人像是已经腻味,将人提到了破了个大洞的地板上方,直接松开了手!
重伤的白发少年刹那坠入赤红一片的池中。
翻腾的池水来者不拒,一个浪头打过,就将所有被抛弃者吞噬。于是一点白色都不见,只余下猩红依旧的液体宛如张开的血口。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
快得阿米利亚只看清,亚尔维斯被淹没时试图举起的手,以及痛苦呛咳的表情。
而后他的生息就消失了。
可既然不想死的话,既然还想活的话,为什么……
阿米利亚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觉得胸口一瞬间闷闷的,陌生的情绪好像在改变他的想法。
“你在为他难过?”
怔愣间,白袍人已经将目标对准他,说出的话却让他不太理解。
我在难过吗?
阿米利亚不自觉重复这句话,又很快将这情绪压下。
他不再往后退,直面这实力可怖的敌人,指了指下方的水池,“那是什么地方?”
阿米利亚漆黑的眼瞳中映出白袍人的身形。
正常情况下,没有与他对视的敌人很难受到魔法影响,何况是这样昏暗的环境。
除非——足够强大的魔力驱动。
阿米利亚在这个世界积攒了很久的魔力。
魅魔的情绪来源于正面情绪,正面情绪在这个世界又总是难得。
所以他珍惜地使用每一点魔力,仔细度量维持日常生活的量,又时不时用各种方式进补。
从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每一日、每一日持之以恒地、始终如一地,积攒着魔力。
魅魔那么弱,为什么人类要驱逐他们?在老家曾经有人类提出这样的问题。
提问者被嘲笑了一通。
答案人尽皆知。
即使是魅魔也是魔族。
而魔族一旦拥有强大的魔力,就会变得强大。
最后强大到,即使是神。
——也能杀!
红发魅魔缓缓举起右手,指向了白袍的敌人。
他的头发一瞬疯长,瞳色转为鲜亮的红,庞大的魔力自呼吸间奔涌,隐约形成飘散的白雾,唇瓣张合间,每个字都凝成巨大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听者的脑中。
“告诉我,这里的用处。”
白袍人陡然僵住,嘴角肆意的弧度还未平息,就扭曲成了恐惧的颤抖。
他明明拥有碾压一切的力量,明明不该害怕面前的普通人,可这一刻,他无法遏制脑中叫嚣的畏缩。
“这里……”他牙关打颤,字句都弱势,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无法反抗这个人的话语,“这里是为了迎接神而铸成的供奉池。”
供奉池?
这和阿米利亚预想中完全不同。
他眉头微蹙,正要继续问,背后忽然被人拍了一把。
怎么可能?!
居然有人能靠近这个时候的他?
这不可能!
阿米利亚悚然回头,拉开距离的同时,看见一张陌生而普通的男人的脸。
这人的长相是仍在人群里都会消失的那种,唯一出彩的,是一双血红的充满狂气的眼瞳。
“别那么生气。”
陌生男人用一种熟稔的语气对他说,“他也是为了计划顺利进行,供奉池的能量还不够,总需要人类来填补缺口。”
小魅魔一顿,眯了眯眼睛。
这个眼睛和语气……
“你是——大恶魔。”他笃定地喊出了对方的身份,“你附在了这个人类身上。”所以气味才不对。
“哈哈,可爱的小魅魔。”大恶魔笑了笑,没有否认,“我们又见面了,看样子你过得还不错。”
不错?
阿米利亚冷笑一声,抬手一挥。
浑身僵硬的白袍人快速动起来,宛如被牵动的人偶,以极其不自然的姿势,投身进了破开的大洞里。
“救,救救我唔……”
直到被淹没口鼻的最后一刻,他还在试图向上伸手求救,眼神怨毒而惊惶。
与亚尔维斯死前的姿势一样。
大恶魔全程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直到白袍人生息消散也没有动一步。
随后他摇摇头,看向阿米利亚,一副扼腕叹息的模样:“小魅魔,你杀死了我的救赎主教。看来你心情真的很不好,可我们还有正事要做,下次可不能这么任性了。”
阿米利亚望着面前让自己穿越的罪魁祸首,看出对方的不在意。
他抿了抿唇,问出了自己无法不在意的问题:“你到底想做什么?”
第93章
“那是什么?!”
五分钟前,东都江家旧宅之中,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到。
偌大的皇宫偏东南角,冒出了一缕灰色的烟雾,映在傍晚的晚霞中,宛如漫天火焰燃出的狼烟。
江怀风心下一惊,转头扫过面色阴沉的郁衡,和虞仞交换了个眼神。
“皇宫出事了,这应该是他们意料之外的情况。”他沉声道,“现在来不及徐徐图之,我们马上行动。”
虞仞短暂思考了几秒,严肃地点了头:“迟则生变,主动权不能一直任由皇族掌握,走吧。”
郁衡没有意见,如果不是虞仞的劝说,他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打算潜入皇宫找阿米利亚。
江怀风点头,立刻重新联络下属,下达新命令。
虞仞则率先推开门走了出去。他的人手不多,仍在周围戒备,不必像江怀风一样再次布置。
江怀风紧随其后,郁衡却走了两步就停下脚步。
“怎么?”江怀风察觉到了他的动向,也停住了,“有什么不对?”
鉴于神之容器的身份,他姑且相信郁衡的异常有所缘由。
黑发男人望向窗外,灰绿眼眸中倒映出毁坏的皇宫一角,眉头紧皱,“那里给我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仿佛有什么……”
他只说了半截,便收了声。
江怀风知道这人爱隐瞒的老毛病犯了,在废弃区那时就是这样,对方如果认为是不能说的,怎么也不会开口。
或许郁衡认为这是事关救援行动的事。
可现在是争分夺秒的时候,他也不想再浪费时间从对方嘴里撬东西,便说:“是足以杀死我们的东西吗?”
郁衡沉默与他对视。
于是,区长先生得到了答案。
金发碧眼的男人嘴角一扯,露出个张狂的,属于一级能力者的笑容:“那我们更该去了,我倒是想见识见识,能轻易杀死我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郁衡顿了顿,瞥他一眼,若无其事越过他,留下一句。
“或许是比想象中更可怕的东西。”
江怀风懒得和对方争论,现在有什么能比失去阿米利亚更可怕的事?
他根本想象不出来。
“哦?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可怕的事吗?”
皇宫地牢的最深处,光芒都无法渗入的地方,久未见面的两人对峙着。
听见阿米利亚的问题,披着平平无奇男人皮的大恶魔挑眉,反倒露出困惑的表情,“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了,当然是——毁灭世界。”
说到最后四个字,他的周身涌出刻骨的恨意,语气也变得咬牙切齿。
正是因为能够清晰分辨出这样的情绪,阿米利亚才不能理解。
“你自诩是能够实现一切愿望的大恶魔,你理应强大到了不用理会这个世界上一切事物的程度。可你对这个世界饱含仇恨,这并不合理。万千世界于你不该有特殊之处。”
面对他的质疑,男人眸色沉了沉,“你说得对,我不该对任何一个世界拥有这样过深的感情。”
他三两步越过阿米利亚,径直走向玻璃地板破洞的地方,又看向阿米利亚:“来,作为我的契约者,你有权得知这份真相。”
阿米利亚犹豫了下,还是跟了过去。
大恶魔笑了两声,仿佛安抚地开了口:“别紧张,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你是同一边的,我们可是一起谋害世界的共犯,还有什么能击垮比这更坚固的联盟呢?”
阿米利亚垂眸,没做声。
大恶魔眯了眯眼睛,将他这一瞬间的表情看在眼里。
等红发青年与他并肩而立,大恶魔指了指下方的池水,“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那些深红液体在那位白袍人,也就是救赎主教掉下去后,仿佛沸腾,不断掀起小波浪,击打到池壁上泛起细碎的泡沫,又被无形的屏障挡回。
汹涌的程度,让连漂浮在其中的司寇鹤轩都若隐若现,难以看见了。
阿米利亚原先不认为司寇鹤轩会死,现在看见这一幕却无法确定了。
面对大恶魔的问题,他微微摇头。
“你不知道也正常,对你来说,那种东西恐怕还没有一个情感充沛的人类有用。”大恶魔依旧在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但对这个世界的人类来说,那是供给整个时代的重要能源。”
“你是说……”阿米利亚从这话里听出了暗示的意思,他忽然意识到了那股熟悉感的来源,“那是能源石的液体!”或许也可以叫做能源液。
“哦?现在是叫这个名字了?能源啊,倒是个恰如其分的归类。”
不需要阿米利亚解释,大恶魔注视那些能源石液体,继续说,“最初的时候,人类给那些开采出来的石头取名神之石,意为神明赐予的石头。相比之下,我还是比较喜欢这个名字。”
神之石?神……神之容器……
阿米利亚几乎条件反射地将两者联系了起来。
这个世界没有神,起码现在没有。但他记得有个传说与神明有关。
而大恶魔说他比较喜欢神之石的名字,对这个世界抱有厌恶仇恨的情绪,难不成……
“这些石头是你赐予他们的?”阿米利亚盯着大恶魔,细细端详他每一寸表情。
“赐予?”大恶魔仿佛没有察觉,仍然注视着那片池水,语气自然,“哈,我倒是想承认,可惜这是连足够糟糕的交易都算不上。小魅魔,你喜欢听故事吗?”
阿米利亚没有回答,默认了。
他确实好奇传说中的大恶魔会讲一个怎样的故事,又为什么对这个世界抱有如此极端的情绪。
“可惜这故事不够有趣。”大恶魔以此为开端叙说,一开始就为这一切下了定论。
穿梭世界的大恶魔捡到了一个破碎的世界。正巧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漫长的世界旅行,便将这世界作为短暂的休憩处,睡了一觉。
可大恶魔拥有的时间太漫长,对时间的感知也变得迟钝。
等他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这破碎的世界以他为核心重构了。
濒临毁灭的存在总会想办法延续生命,世界也是一样。
但大恶魔没想到自己因力量强大,被迫成为了延续的一环。
他被纳入星球核心,包裹在了星球深处。
他的血肉骨骼,都成了供给星球的养分。
于是,本该破碎的星球焕发了新的生机,一种如血殷红的矿石也诞生了。
不久后,受到地底血红矿石蕴含的能量影响,人类中出现了所谓的能力者。
“恶魔的力量流淌在骨血之中。”大恶魔冷冷一笑,“这个世界窃取了我的力量,我失去大部分力量,身体被困在世界最深处,动弹不得。如今你所见的我,只不过是抛弃了肉/身,才勉强附着在人类身上的灵魂罢了。”
正如大恶魔所说,确实是个无聊又常见的复仇故事。
阿米利亚终于理解了大恶魔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目标,“你没法靠自己脱困,所以要毁掉这个世界,才能重获自由。”
“这只是一点利息罢了。”大恶魔哈哈一笑,“这个世界如果没有被彻底粉碎,偿还我的每一滴血、每一寸肉、每一根骨,我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它!”
轻描淡写的话语里,满是恨不得生啖其肉的狠戾。
阿米利亚对此不置可否。
他不是亲历者,无法想象被关押在一整个世界深处,无光无亮无法动弹,还要成为供给整个星球的祭品是什么感觉。
“既然你被困在这个世界,又是怎么来我的世界,找到我的?”
阿米利亚想起了最初的相见,如果大恶魔真的被关押了这么久,怎么还有力量穿越世界?
大恶魔纠正道:“不是我来找你,是我曾经留在那个世界的残影,被你找上了。拥有愿望的人会找上拥有力量的恶魔,不是吗?”
这确实是恶魔们宣扬过的信条。
是了,阿米利亚已经明白,一开始他去到那处人迹罕见的地方见到大恶魔,是因为他有想要实现的愿望。
即使如此,还有一笔账没有算清。
“穿越到这个世界后,我的魔力为什么都消失了?”这才是他最初艰苦求生的根源。
“那不是消失,而是被消耗掉了。”大恶魔一脸无辜,“穿越世界这样的壮举,可不是能轻易完成的。我留下的残影能为你打开通道,至于这期间保护你顺利到达目的地的能量,自然只能由你供给了。毕竟你不能指望一个力量都被夺走的恶魔。”
阿米利亚捕捉到了某个关键,目的地这个词,听上去像是早有规划,他立刻追问,“所以我到废弃区也是你安排的?”
亏他想过是不是穿越出差错了,才到了那种荒芜的地方。
“那里有一位神之容器,对吧?”大恶魔语出惊人,侧头看来的血红眼眸仿佛已经看透一切。
阿米利亚沉默下来。
这是在说郁衡。
大恶魔竟然从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盯上郁衡了。
也对,大恶魔的力量强大,感知敏锐,即使郁衡刻意隐瞒,也难以瞒过这样的存在。
“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神之容器的位置?”
“灵魂挣脱□□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俯身到人类身上也需要重新积蓄力量。”
大恶魔望着他,笑意闲散,略带探究,“而且你不是做得很好吗?你帮我找到了神之容器,对吧?”
阿米利亚顿了顿,偏头避开大恶魔的视线,盯着下面翻滚的能源液,提起了另一件事。
“我来这里是因为听见了你的呼唤,你在叫我吗?”
“那不是我。”
大恶魔出乎意料否定了,“虽然我确实打算和你见一面,但叫你的并不是我,而是我被困在地核里的肉/体。那具躯壳日日夜夜被绝望浸透,即使我离开,也用混沌的神志呼唤着求救。”
他语气平淡,仿佛不是在谈论自己的身体,而是一具不相干的身体。
阿米利亚将他没有一刻停息的狂乱情绪看入眼里。
无论表面上多冷静,内里的大恶魔时时刻刻都在思考,如何毁掉着令人憎恶的世界。
这澎湃极端的情绪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同样被大量负面情绪笼罩,无法挣脱的人。
红发青年身侧的指尖动了动,目光却停留在玻璃下方,“你那位救赎主教告诉我,这里是为了迎接神明的供奉池。既然是你的供奉池,司寇鹤轩为什么在里面?”
大恶魔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抬头看了眼上方,因上方露出的光线微微眯了眼,忽然说:“时间差不多了。”
话音刚落,地动山摇。
阿米利亚靠魔力才维持住平衡。
他惊疑不定往上看。
爆破似的巨响从上方传递过来,滚落的石屑伴随影影绰绰的惊叫,降落在他们面前。
有什么发生了,周围的力量很紊乱,阿米利亚转头看身边毫不惊讶且极有可能是操纵者的人。
“我们该走了。”大恶魔眼底仿佛盈着光,没有解释什么,带着难言的兴奋,对阿米利亚伸出手,“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将迎来既定的终局。”
阿米利亚没看那只手,直视着面前相似又不同的血红眼眸:“恶魔的契约同样需要诚信,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打算做什么,你不认为自己需要交代清楚吗?”
“当然,当然。”大恶魔邀请的姿态没有变化,“时间不等人,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会告诉你。现在,我们必须得出发了。”
阿米利亚自然没有遗漏对方语气里的命令意味。
他沉默了一会,握住了那只手,“你准备好了什么?”
“通往我们都想要的结局的道路。”大恶魔满意地笑了笑,抓紧了阿米利亚,脚下一点,就轻松越过了几十米高的距离,跳回了地牢最上层。
阿米利亚紧跟在旁,很快收起惊愕,想起了大恶魔所说的积蓄力量。
这是强大魔力的效果。
大恶魔没有停留,也没给那些躺在地上的尸体一个眼神,径直带着他略过声息全无的牢房,继续往上走。
残留的能量飘散在这片寂静的土地上。
阿米利亚扫了眼地上尸体的伤势和周围斑驳的墙面。很明显导致这里所有人死去的袭击非常突然,突然到没有人来得及逃走,连哀嚎都短暂。
没有袭击者的踪迹。没有来时的痕迹,也没有逃走的痕迹。
阿米利亚思忖着,无意瞥见一块碎石。
他打量了两眼那些原先以为是装饰的花纹,笃定开口:“这是魔纹。你牺牲了这里所有人,成为供给你的魔力。”
人类建造的地牢却满是魔纹,大恶魔对这里的渗透恐怕早就开始了。
大恶魔不以为意地应了,步伐匆匆,似乎迫不及待,“人类也只有这点用处了。能力者?所谓的能力是我赋予的,我自然能够收回。”
“这座皇宫里的人都是用来做这个的?”
“不。”大恶魔诡异地弯了弯眼眸,指了指上空,“区区皇宫可不够啊。东都的所有,包括浮空岛上的那些,都是我的食粮。等我恢复了一定力量,哈哈……”他舔了舔唇。
他没有说完,但恶魔向来残酷,收割人类灵魂也从不会犹豫。
更何况恶魔获得魔力的方式就是收割灵魂,越多的灵魂,力量越强。
到时候大恶魔会怎么做不言而喻。
阿米利亚没有纠结这个问题,他明白了这座地牢的真正作用——为了填补大恶魔的魔力。既然如此,那么供奉池呢?
从见到大恶魔后就存在的不好预感愈盛,他再度问道:“所以司寇鹤轩为什么在那里?”
供奉池在恶魔一族里代表某种契约,他不认为司寇鹤轩的出现是偶然。
“你还真是好奇心旺盛。”
大恶魔瞥他一眼,拽着他从破开的屋顶一跃而出。
高速移动的啸声中,阿米利亚稍稍阖眼,耳边风声停下,才睁开了眼。
这瞬间霞光万丈,残阳如血,云层上叠渐变的鲜红,似一场即将掀起腥风血雨的巨浪,一点点波及了整个世界。
他们站在皇宫的高空之上,将一切清晰收入眼底。
混乱一片的皇宫内部,不知从何处出现的教团成员,浮空岛上逃窜的贵族们。
也包括不远处匆匆赶来的那些人影。
脚步声,喊叫声,哀嚎声,怒骂声,狂笑声,痛苦声……风将各种声音混在一起,送入耳中。原本安静如一片死水的东都,被生死之际的滚烫热油泼上,噼里啪啦热闹起来了。
阿米利亚已经不觉得教团的人出现在这里奇怪了。仔细想想,教团的教义是复活传说中的神明,与大恶魔的主张不谋而合,大恶魔在那个白袍人死掉的时候还说了“我的救赎主教”这个词,怎么看大恶魔都不可能和教团没有关系。进一步推测,教团极有可能就是大恶魔私下建立的组织。
但……那家伙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阿米利亚辨认出在这危机时刻,仍然奔向皇宫的那些人的身份时,微微收紧了指尖。
大恶魔的解释声恰好在此时响起,回答了那个关于司寇鹤轩的问题,“你没有怀疑过吗?神之容器,为什么偏偏要取这个名字来称呼那些拥有超越一般人力量的人。”
红发青年抿了抿唇,“你是那位神,就意味着……”
心跳声加快,某个答案从翻涌的思绪间被卷出,露出惊惧的一角。
大恶魔弯了眼眸,夸张地咧开嘴,语气满含恶意:“你明白的吧,神之容器——是指给专门给我准备的容器。”
果然如此……阿米利亚听见了另一只靴子落下的声音。
没等他说什么,大恶魔忽然伸手,从后背推了他一把。
阿米利亚惊讶回望。
却得到了一个平静中暗含杀意的眼神。
大恶魔目光审视:“你记得你的使命吗?找到神之容器,引导他们的情绪,帮助我毁灭世界。可惜你完成得太慢。慢到我会怀疑到底是你作为魅魔的能耐不够,还是说……你对这里的人类产生感情了?”
阿米利亚瞳孔一缩,绷紧了身体,辩解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拦下,“我……”
大恶魔仿佛没有注意他的不自然,继续说:“为了提高效率,我不得不使用备用的方案,用供奉池的力量先为我塑造身体,再毁了世界。幸好你确实将他们聚集过来了,皇宫里的那一个已经在供奉池里,教团的那一个也马上会来,如今只差最后一个。”
最后一个……阿米利亚心下一沉。
对方一抬手,果然指向正奔过来的黑发男人的身影:“他在那。恶魔的契约同样需要诚信,我已经知无不言,你需要向我证明你的诚信,小魅魔。”
相似的红瞳里,溢满不同的思绪。
阿米利亚先一步收回目光,转头看向距离越来越近的那些人。
他知道,这不仅是大恶魔确定他们合作关系的步骤,也是明晃晃的威胁。即使不为他实现愿望,没有大恶魔,他就无法回到原本的世界。
如果没有完成契约,他会被丢在这个世界。被丢在一个即将毁灭的世界会发生什么?
……所以,他到底在犹豫什么?
一切都朝着最好的方向走,作为这个世界的外来者,他本就满怀恶意。
魔族无法被人类所爱。
无论在哪个世界,都是一样的。
“阿米利亚!”
交叠的,熟悉的呼唤自下方传来。
他们闯入了皇宫,大概是经历了一场拼杀才到达这里,带着不同程度的伤势,齐齐看向他。
小魅魔望向那些期盼的、欣喜的、略带疑惑的目光,缓缓笑了。
那笑是轻慢的、无谓的、危险的,似一缕捉摸不透的风。
一瞬间就让见者的心都紧绷了起来。
“利亚!你……”江怀风犹豫了下,还是说出了口,“这里很危险,我带你离开!”
虞仞眉头紧锁,细细打量着阿米利亚的面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没有立刻开口。
郁衡没说话,他背后窜出巨大的触须向地面施力。借助弹跳力腾空而起,下一秒就要往上抱住高处的阿米利亚。
“危险?”
轻飘飘的话语,仿佛困惑的表情。
立于天际的小魅魔不闪不避,笑意不明。
下一秒,黑影闪过,郁衡如遭重击,直直下坠。
“砰——”
已经无瑕顾虑坠落的郁衡,江怀风、虞仞,还有更远处的那些人,都惊愕地仰视着上空的红发青年。
森白的骨翅一瞬间展开,在太阳残余光辉中,投射下漆黑深邃的阴影,如阴云密布。
——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
“那是……”江怀风嗓音艰涩,几乎带了颤抖,“什么?”
即使是他,一时也不能为如此场景辩驳,冥冥之中的恐惧不断告知他,那绝非人类能拥有的东西,本能叫嚣的畏惧甚至有一瞬间压过了理智。
虞仞眼神晦暗了几分,“或许……我们都错了。”看错了他,也看轻了他。
郁衡从尘土中抬头,望见这一幕,不甘地捏紧了拳,低声喊他:“利亚……”
高空之上,红发披散的秀美青年,顶着漆黑花纹诡异的角,抬起猩红的眼眸,白皙的皮肤上若隐若现奇秒纹路,背后的骨翅森白而引人战栗。
宛如一个危险到极致的美梦。
小魅魔语气慵懒地,坦然地开口。
“我才是你们的危险。”
“——毕竟,从一开始,我就是来毁灭世界的呀。”
第94章
毁灭世界。
所有人都被这过分疯狂的话惊住。
但凡说出这个词的人弱一些,没有带给他们本能上的压力与恐惧,恐怕没人会当真,还会捧腹大笑,再三嘲讽。
可皇宫的惨状在场的人都有目共睹,东都的混乱更是毫不掩饰甩到面前的事实。那些理应被通缉的狂教徒裹着漆黑的袍子,在街上烧杀抢掠,却无人阻止。
更敏锐一点的,已经察觉到皇宫地下有股庞大而汹涌的未知力量正在积蓄。
再加上有门道的人听说过神之容器的强大,以及其失控后造成的可怖后果,难免会将形容怪异的阿米利亚和神之容器联系上。
这一切汇聚在一起,竟让高空之上的那人说出的“毁灭世界”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妄想,反而成了可以伸手碰一碰的事实。
当血与泪流尽,哭喊与痛呼沉寂,世界是否真的会毁灭?
正因为意识到这一点,大部分人都心下惴惴。他们不全是江怀风和虞仞带来的人,除了他们俩,也有别人注意到了皇室的异常,他们各怀目的,或主动或被动,来到这里。
“你这怪物!”
“敢口出狂言,老子先杀了你!”
“喂,你们帮哪边的,怎么……啊!”
此刻听见这惊天言论,有的忍不住大声质问,有的想要往楼上爬抓住阿米利亚,有的静观其态。现场吵吵嚷嚷,混乱一片,比清晨的集市还要嘈杂。
阿米利亚无视那些质问,想要往上来的半路就被窜出的狂教徒杀了,他也不在意。
小魅魔的目光定定看向曾与他有关的那些人。
“毁灭世界?”
江怀风喃喃重复了这个词,仰视着上空忽然陌生的红发青年,压下沉甸甸的不安,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用与往日相仿的语气哄道,“利亚,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东都乱起来了,这里很危险,无论你想说什么,想抱怨什么,等我们离开这里之后再说,好吗?”
阿米利亚静静看向他,漂亮的红眸里没有多余的情绪,冷漠得惊人。
与江怀风的温声细语相比,他的口吻平淡得宛如和陌生人交谈,清晰地戳中弱点,“我以为,区长先生不会是这种自欺欺人的人。”
原本还能维持笑意的金发男人僵住了。
那丝残留的笑意凝固在嘴角,与蕴含着不解惶恐的眼睛一同,构成了一张复杂过分的脸。
自欺欺人?
江怀风从前也认为自己不会有沦落到如此境地的一天,可自从遇上阿米利亚,遇上他捉不住的飞鸟,他又能怎么不骗自己?
即使是现在,他也难免抱着一丝希望。
一丝这里的事结束后一切都会回归原状的希望。
虞仞可没有旁边的贵族少爷的纠结心绪。
他是统治北境数年之久的元帅,无论作为需要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元帅,还是决断发展的统治者,他都不会被情绪影响,此刻也是如此。
高大威严的男人注视着阿米利亚,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问了一句话:“你知道说出这句话,你会付出什么代价吗?”
阿米利亚笑意淡了两分,语气倒带了几分调侃:“如果我说这是个玩笑能让你开心点的话,你可以这么认为,老师。”
出乎意料的称呼似乎没有让虞仞惊讶。
除了跟着他身后的下属,恐怕没人能注意到那一瞬间,元帅背着的手动了动。
元帅大人端着严肃的态度,收回了目光。
他言简意赅:“动手。”
待命已久的下属们立刻行动起来,分散到这座混乱的皇宫中。
他们是特地挑选出来的精英,虽然仅有几十人,但个个都是二级以上的能力者,经历过残酷严苛的训练,绝不会质疑元帅的命令,也早有了舍生取义的觉悟。
有三人配合着,杀死了拦路的狂教徒,往高楼的方向而来。
其中一人恰好拥有能够短暂飞上天空的能力,他们便以此为基础,试图狙击阿米利亚。
但无论是枪支射出子弹,还是精神力攻击,还未近前,就被红发青年轻描淡写的一抬手挥开了。
短短三分钟,用尽所有手段也没有见到成果,他们彼此环顾,在对方眼里看见相似的畏惧于惊骇。
“他果然不是普通人……”一人小声嘀咕。
另一人沉默,再度发出攻击,依旧被轻松打回。
最后一人啐了一口,“什么玩意,就算是神之容器,我们也得上。”他们元帅下达的命令是能活捉就活捉,可意识到这种程度的实力差距,他们都清楚,想要活捉几乎不可能。
要知道即使是元帅,也不能如此随意地应对他们的攻击。
在空中的带翅膀的这家伙,绝对是个货真价实的怪物。
这些人行动的时候,江怀风他们所在的地方也遭到了一众狂教徒的袭击。或者说,整座皇宫都被这些狂教徒入侵了个彻底,根本没有个安生地方。
虞仞身手没有退步,三两下解决了几个狂教徒,理所当然没能从他们口中逼问出有用的消息,最多从那些疯狂的言语中得知,狂教徒们信仰的神明已经在今日降临。
“神明……”元帅大人低低念了一遍这个词,又将目光投向高处的红发青年,眼底终于出现不明显的波澜,“是你吗?”
他丢开在疯狂中自尽的狂信徒,精神力快速扫空周围的碍事者,往阿米利亚的方向走了一步。
还没更进一步,虞仞就被拦住了。
他看着面前这人,并不感到意外,“你要拦我?”
“我只想问你要去做什么?元帅大人。”江怀风神色戒备地看向他,缓缓浮现的精神力刃已经显出战意,“你的目标,是利亚?”
虞仞盯着他:“教育不听话的弟子是老师的职责。”
江怀风不知道虞仞什么时候和阿米利亚有了这层师生关系,但他猜测出来,恐怕就是他与利亚没有联系的那段时间里,利亚认识了虞仞。
一想到这件事,他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即便如此,江怀风也不觉得该退让:“可惜,保护喜欢的人,也是我的职责。”
虞仞目光犀利,精神力直接刺出,话语也不留情,“看来我们的合作关系只能到此为止了。”
“同感。”江怀风一笑,复又收敛,余光瞥了眼正将偷袭者都扔开的阿米利亚,心下稍安。
“你还有时间看向别处吗?”虞仞的攻击接连不断。
江怀风下手也凶狠起来。
当世曾被其他能力者认为最强者候选的两人,战到了一起。
原本想偷袭他们的其他人都被波及,死的死伤的伤,最后竟给他们硬生生留出了战斗的一片空间,不敢再靠近了。
阿米利亚处理完那些扰人的攻击者,一转头就看见这一幕。
虞仞要杀他,这不奇怪。他那位老师心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他统治下的所有子民,某种意义上,虞仞可以算是个理想主义者。面对他那充满挑衅的发言,没有第一时间冲过来攻击他,说不定还有以前的几分师生情影响。
江怀风要救他,也不奇怪。毕竟他这位义兄,在面对他的事情上,总是容易糊涂想不清,直到现在或许都抱着阻止他教化他的心思,才会阻拦虞仞杀他。
但他一扫而过,立刻注意到了另一个问题。
郁衡在哪?
计划中的目标,要被献祭的神之容器,总是不知死心的那人,在哪?
混乱的人群之中要找一个人不容易,阿米利亚是靠情绪分辨人类的小魅魔,本该轻易在人群中找到那个拥有庞大负面情绪的人。
可此刻身处皇宫的每个人都被杀意恐惧疯狂战栗等情绪覆盖,看上去乌泱泱一片,完全没法分辨出那家伙在哪。
如果郁衡趁机逃走了……
阿米利亚抿唇,不知道自己这一瞬间为什么要提出这样的设想,又为什么不因这个设想生气。
“利亚!”
下一秒打破设想的声音就冲了过来。
阿米利亚一惊,几只触须从背后袭来,不到一秒就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又马上递送到主人身边。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算准了他的视线死角,也算准了他滞空的动作间隔,才如此顺利地一击成功。
“抓到你了。”
黑发灰绿眸的男人看向他,眉眼便带出了一点笑意。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人看见自己总是会露出这种庆幸又欣喜的神情?
阿米利亚静静回望,一言不发。
郁衡见他沉默,神色微黯,环顾远处的同时操控触须,要带他走。
小魅魔指尖微动,一眨眼的时间,所有的触须便喝醉了酒般,软塌塌蔫吧了下来。
他随手一扯,就从这对他人来说致命的包围中脱身。
郁衡连阻止的时间都没有,只能急急收回那些触须,“利亚,你……”
阿米利亚打断了他的惊讶,“你怎么做到的?你怎么突破了我的魔法,找到这里的?”
不对,不用问这些,他没有必要问一个将死之人这种问题。
郁衡沉默了片刻,才答了:“我不知道你所说的魔法是什么。我听过许多不属于我的恶语,它们催促我毁掉这个世界。我离开你的那一天,听见了新的声音,它像是我自己的,可在说不像是我的话。它让我离开你,再也不要靠近你。”
“即使如此,你为什么不照做,为什么要来?”话一出口,阿米利亚才发现自己有些情绪不稳。
这实在异常,事到如今,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对他到底有什么意义?
郁衡直直望着他,眉头微微蹙起,灰绿色的眼眸专注而深邃,唇瓣带了点向下的弧度,似无奈,似悲伤。
某种过分澄澈明显的情绪沉淀在他的神情里,一时竟让阿米利亚想起在北境放手的那一刻。
他下意识偏过头,却听见对方缓慢而郑重的话语。
“可我爱你,胜过了一切正确的理智的。”
阿米利亚听见自己呼吸放缓了,他攥紧拳,压下不合时宜的反应,冷漠地,不含一丝感情地讽刺道。
“郁衡,你真以为你的爱伟大到了这种地步?你迷恋的,你喜欢的,你理解的,都是我为了获得食物表现出的样子,你不过是为了一个幻影来到这里,而且即将丢掉性命,真是愚蠢。”
“我见过你很多样子,讨厌我的,冷漠的,开心的,生气的,悲伤的,无措的,害怕的,担忧的……如果这是为了食物献出的表现,因此贪食的人是我才对。”
“哦?即使你要为此而死,你的爱也还存在?”小魅魔嗤笑一声,“爱不过是这样的东西,你如何标榜,也不过如此。”
黑发灰绿眸的男人没有被这话打击到,看过来的目光包容而平和,话语却相反地一针见血。
“你在不断否定我的爱,否定其他人的爱,否定你得到爱的可能。利亚,你在害怕什么?”
阿米利亚嘴角的弧度一顿,他面无表情,吐字冰冷:“郁衡,别惹我生气了。”
郁衡一字一顿,没有停下:“我知道的,利亚,你是个胆小鬼。”
“你……”阿米利亚的魔力沸腾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真的因此生气,各种魔法在脑中过了一遍,却没来得及发出。
对方还在说,每一句话都像在刀剖他的外壳,痛苦与战栗顺着每一刀落下。
“你说爱是食物,是情绪的碎屑,是不值一提的短暂昏沉。可如果爱对你来说这般无谓,你为什么连承认它的存在都不敢?”
那一刻,阿米利亚有些难以直视郁衡的眼睛。
灰绿色的眼眸宛如黑暗中潜伏已久的猎手,将猎物不自觉暴露出的破绽牢牢攫取。
“因为你明白,”那个肆意揭开外壳的人还在说,“一旦承认了爱的存在,爱的珍贵,一旦承认了你需要爱意,什么都没有的你,无法爱人的你,什么都留不住的你,就变得太可怜了。”
可怜?
魅魔的岁月如此漫长,将人类玩弄于鼓掌,吃尽喜爱的情绪,肆意妄为,游戏人间。
只不过是所爱者都会死去,只不过是无法留住任何感情,到底哪里、哪里……可怜。
他们不该可怜的。
魅魔一族,如果不理解爱,就不会可怜了。
阿米利亚嘴唇动了动,呼吸急促了几分,指尖掐进了手心,语气却维持着刻意的淡漠,“对我们来说,无论如何,爱意只是消耗品。”
“不是对你们。”郁衡不让他有一丝逃避的机会,“对你来说,爱意仅此而已吗?利亚。”
“……当然。”
这两个字含在嘴里,本该用毫不犹豫,绝不后悔的语气大声说出,可吐出口时,却轻得像是一句呢喃。
“当然。我不需要。”阿米利亚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却没了开始的笃定。
“不,你需要。”郁衡说,“因为利亚,如果没有人爱你,你会很难过的。”
阿米利亚沉默了一会,再开口时,话语间情绪起伏变大到自己都惊讶。
“你才是什么都不懂的那个!我需要的不是一时的爱意,是直到死亡,直到时间停滞,直到世界毁灭,都能填饱我的爱。可你没有,谁也不会有!明白了吗?你做什么都是徒劳的。”
他撕破了最后一层伪装,连质问都尖锐,像是拿着刀锋对准脖颈,等待一个能够杀死对方的答案。
被锋锐的刀尖抵着脖颈的黑发男人向他张开手,宛如敞开一片狭小包容的天空。也像是任由屠刀落下的羔羊,主动将所有弱点暴露在他面前。
羔羊说:“我有。它在这里。”
阿米利亚眼神冷厉:“这样的谎话没有意义。”
“利亚,我确实对你说了一个谎,我不觉得你可怜。”
郁衡声音低低的,“我觉得你可爱。比任何一朵花,任何一片云,任何一道晚霞可爱,比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可爱,所以我只想爱你。我不在乎你毁灭世界,可如果世界毁灭,我又该去哪里见你。”
“……”红发青年脸上出现了一瞬的迷茫神色。
“我要回我的世界去。”他喃喃道。这本该是他告诉自己的话
郁衡却接了话,自然地抱上了他,在不算温暖的怀抱里轻语,“带上我吧,即使你要毁掉这里也无妨。”
可你是毁灭世界的一环,你要死在这里,你不能跟我回去。
或许这个世界很多人都可以和我走,但你不行。
阿米利亚想要将这话说出口,但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有发出。
他平稳的安静的心跳,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加快,加快,仿佛要大声地,宣告某种奇异的情绪要跳出来了。
“唉……真让我失望。”
大恶魔冰冷的残酷的声音,越过了重重距离,传递到了耳边。
阿米利亚顿时惊醒。
他想要推开郁衡,但已经来不及了。
深不见底的地牢中,俯身在人类身上的大恶魔从变得清澈的能量液池中起身,旁边躺着失去呼吸的司寇鹤轩和另一个人。
他一步便踏出地牢,立于天空之上。
随后伸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
大恶魔脸上显出猖狂而快意的表情,哈哈大笑着宣布:“从此刻开始,毁灭吧!”
仅仅一句话。
自皇宫为中心,无数被狂教徒暗中刻下的魔法纹路亮了起来。
整个东都都被以供奉为基调的魔法阵笼罩。
短暂的光芒闪过,整个东都裂开了,数条裂痕横亘大地之上,随后涌出赤黑的岩浆,带着可怖的热气,开始往外蔓延。
像是一场迟来许久的鞭笞,让世界流出了悲痛的血。
狂教徒们纷纷欢呼,热泪盈眶地亲吻着脚下的大地,他们期待着神明带来崭新的美好的未来。
其余人开始逃生,尖叫,哭喊。
世界在下坠,崩溃。
失重的恐惧,手脚发凉,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本能呼唤着郁衡松开手。
他却更加用力地、更加强烈地,抱紧了怀里的人。
阿米利亚挣了两下,没能挣开。
不,真的挣不开吗?
他拥有一半恶魔血统,无论如何都不该被区区人类困住。
那是为什么呢?
小魅魔漠然抬头,鲜红的眼眸中倒映着天地近乎毁灭的场景。
无数人类的声音都远去,无数情绪都浑浊成一团,如阴云沉甸甸压在天空之上,连带着崩坏破碎的建筑碎片一起,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人间地狱。
说实话,那景色一点也不好看。
对魔族来说明明该是理想中的场景,他却感受不到半点美感。
大概从一开始他就是异类。
阿米利亚不喜欢血腥,不喜欢痛苦,也不喜欢阴沉沉的情绪。他喜欢的不是那些。
他喜欢温暖的炉火,喜欢每一次用力的拥抱,喜欢有人直到死也爱着他。
就像面前这个人给他的那些。
妈妈希望他得到永恒的灵魂,妈妈也是不懂爱的魅魔。
她以为最好的东西,就是永恒的灵魂,她想给他最好的东西,她觉得除此之外没有意义,所以她为了这其实不重要的东西抛下了他,再也不回来,让他变成了一个人。
可对我来说,真正想要实现的愿望是永恒的灵魂吗?
那是妈妈的愿望,不是我的愿望。
阿米利亚的愿望,不该是魅魔的愿望,也不该是魔族的愿望,而是仅作为阿米利亚这个个体的愿望。
“原来如此。”阿米利亚忍不住笑了声,声音低得几乎叫人听不见,“人类吃下食物,食物变成养分,于是他们长得茁壮。魅魔吃下情绪,情绪变成养分,滋养的……原来是心啊。”
郁衡耳中被风灌满,他只看见阿米利亚嘴唇动了几下,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便大声发问:“利亚,你说什么?”
“我说……”
阿米利亚哗啦张开了翅膀,骨翅扇动间魔法发动,稳稳托住了他们坠落的身体。
郁衡一惊,一时间不知道对方这出到底是想做什么。
小魅魔用含着笑意的声音大声说:“郁衡,活下去吧,然后爱我,直到死亡——直到世界毁灭。”
“什么?”黑发男人仿佛没有反应过来,难得露出了呆呆的表情。
“我说,别死了,笨蛋。”
阿米利亚已经不打算等他反应,反手就将人推向了远离魔法阵的方向。
“不,等等,利亚!”
郁衡伸手想要抓住阿米利亚,一抬头却对上了鲜红的眼眸,魅惑的魔法在一眼之间传递。
阿米利亚凑上去,在对方略显茫然的目光里,低头轻轻吻了他的嘴角。
“你赢不了我的。”
他略显温柔地,又有些陌生地,碰了碰郁衡眼角下的那颗痣。他一直觉得,那像是一颗将落未落的眼泪。
“因为——你爱我。”
说罢,小魅魔将这世界毁灭的最后一块拼图放开,独自奔向一切的开端。
他要实现真正的愿望。
——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