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允和进入五十岁后,眼神就不太好使,幸在裴沐珩是位励精图治的君主,大多邦/国政务均由他做主,荀允和身上担子要轻一些,饶是如此,每日依然有不少折子需他过目。
裴沐珩给他安排了几位得力属官,帮他读阅奏章,又给他购置一副老花镜,可荀允和不爱戴老花镜,小吏读折效率不高,荀允和为这一双眼愁白了头,一贯温和的他竟罕见发起脾气。
云栖岂能看着爹爹受罪,为此不断尝试药方,帮他洗眼按摩,试图恢复视力。
好不容易研制出一个方子,每隔两日荀允和需来医馆诊治。
两个月后,方子效果是显著的,荀允和能看清晰了些,不仅如此,人也精神不少。
荀允和乐得借此机会与女儿相处,云栖不叫停,他便按部就班准时抵达医馆。
这日午后天气闷热,荀允和双眼覆过药液后,便在藤椅上睡着了,云栖去楼下各科查房,七楼的雅室静若无人,赶巧晴娘今日蒸了一只乳鸽送来医馆给云栖和老爷子吃,与往常那般径直来到七楼。
过去老爷子常在七楼走廊尽头的敞阁看书,晴娘寻过去没见人影,便来到云栖的值房,云栖平日不回东宫都在此处安歇,夏日天闷,门口敞开只挂了一副纱帘,晴娘轻轻掀帘而入,便瞧见藤椅上躺着一人。
他穿着一身洗旧的白衫,身形清矍修长,脸朝内侧歪着瞧不清,只依稀辨出消瘦的轮廓。
晴娘心微的一哽,打算转身,忽然瞥见搭在他胸口的薄巾滑落在地,晴娘犹豫再二,轻手轻脚迈过去,将薄巾拾起,随后准备盖上去,殊不知荀允和警觉极敏,察觉到陌生的气息逼近,猛地睁开眼,抬手便朝她抓了来。
晴娘猝不及防,手腕被他拽了个正着,身子也由着顺势往前一扑,人就这么摔在他怀里,二人目光在半空撞了个正着,急促的呼吸相互交缠,荀允和看清是她,整个人愣住了。
自从秀水村一别,他何时这么近距离看过她,当年那俏生生躲在溪边浣洗的姑娘,眼角已生了皱纹,甚至鬓发也隐约犯了白,荀允和心口一阵剧痛袭来,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
晴娘木了一瞬,胡乱借力起身,连忙理了理褶皱的衣摆,退开两步,干巴巴解释道,“我是见你薄巾落了,帮你拾起罢了...”
心里万分懊悔不该多此一举。
晴娘面颊泛红,眼神却尽量保持平静。
荀允和咳了一阵,阴沉的目光牢牢锁住她,没有说话。
晴娘察觉到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不自在地转过身,才迈出两步,荀允和瞧见她紧握着那处手腕,忍不住问,“伤着了吗?”
晴娘头也没回,脚步轻快离开,只淡声回他,“没有。”
出了云栖的值房,晴娘吩咐侍女在此地等候云栖,飞快下了医馆,登车赶回徐府。
回到府上贴身伺候的老嬷嬷察觉她脸色不大对,担忧道,
“夫人,您是不舒服吗?”
晴娘露出个虚弱的笑容,慢慢往屋子走,“没有呢,日头晒,我着了些暑气,歇一会儿便好。”
徐若六年前远嫁荆州一官宦大族,徐府现在只有大少爷徐鹤与二少爷徐京。
徐鹤早年娶了一房妻子,没多久妻子过世,成了鳏夫,徐鹤花名在外,又兼徐科与荀允和那层恩怨,京城官宦无人敢嫁女给徐家,比徐家门楣低的,徐鹤又看不上,徐鹤无房里人约束,时常流连花场,夜不归宿。
倒是徐京有乃父之风,刻苦习读,六年前中了举,第一次考进士不过,眼下正在为明年春闱做准备,虽说云栖与徐京并无多少姐弟情分,国子监看着这层身份,还是给了徐京优待,徐京也不想给姐姐丢脸,私下十分用功,考上进士指日可待。
徐京今年二十又四,四年前娶了通州守备府的二小姐为妻,这位守备府的小姐干练聪慧,比起内敛温吞的徐京便活络多了,不仅殷勤伺候晴娘,甚至东宫那边也时常走动,以期得到长姐青睐。
自儿媳妇进门,晴娘日子便舒服多了,她很痛快交给媳妇掌家,倒是将心思更多的放在云栖和老爷子身上。
要说府上唯一一件叫她头疼的事,便是那徐鹤时不时闹些动静。
徐鹤好赌,每每输了钱便回府闹事,吵着寻徐科要银子。
这一日晴娘从医馆回来,恹恹躺在塌上歇着,不多时管事嬷嬷匆匆奔进来,面露苦涩,
“夫人,大少爷回了府,正在书房跟老爷吵架呢?”
徐鹤性情乖张狠厉,晴娘压根拿捏不住他,平日见了他绕道走,徐鹤也没少寻晴娘的麻烦,直到徐云栖嫁去王府,知道有人给晴娘撑腰,徐鹤方收敛了些。
晴娘一听徐鹤二字便头疼,“他又怎么了?”
嬷嬷回道,“还能怎么,铁定是输了钱又寻老爷要银子呗!”
晴娘不想管他们父子俩的官司,闭目不语。
少顷徐科回了后院,晴娘闻得他身上带着酒气,立即皱了眉,
“怎么喝了酒回来?”
徐科面露潮红,已有六七分醉,他刚与徐鹤吵完,嗓子干痒得很,大口灌了几杯茶,闷闷不乐与晴娘道,
“一个同僚升迁,喝了几杯酒,并无大碍。”
晴娘听了这话,面露晦涩。
徐科才能平平,又因与荀允和那层尴尬的关系,朝中官吏对着他几乎是敬而远之,十年来高不成低不就,在工部主事的位置上熬了好些年,五年前迁往太常寺任少卿,虽说官职是升了,可油水远不如工部,这些年徐家的进帐越来越少,徐若出嫁,徐京娶妻,两笔大开支算是挖空了徐科的老底,偏生徐鹤时不时寻他要银子花,徐科心力交瘁,捉襟见肘。
赌博便是一个无底洞,徐科光想一想就发愁。
恰在这时,正院穿堂外传来徐鹤的骂声,
“父亲,您老也太偏心了,两个小的,一个嫁去荆州官宦当少奶奶,一个娶了高门小姐做媳妇,唯独我您便是睁一眼闭一眼,恨不得没我这个
儿子,儿子都当了好几年鳏夫了,您怎么不上上心?这会儿我若死了,您是不是要烧高香!”()
徐科气得拍案而起,回身立在窗棂,隔着门院跟他对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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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不给你娶妻吗?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性,家世好的不愿意嫁你,愿意嫁来徐家的,你又嫌人家长得不如意,整日喝酒斗风,没个正形,但凡你踏实稳重,爹爹我豁去老脸,也要给你谋个前程!”
徐鹤大约也灌了不少黄酒,酒劲上头,逮着徐科的痛处踩,
“得了,您老别放大话,只要有荀允和在一日,您就没有出头之日!”
徐科一听这话,面色铁青,气势汹汹夺门而出,顺手操起搁在长廊角落里的扫帚,就要出去揍人,幸在管家小厮一拥向前抱住他,另一边又好说歹劝将徐鹤给劝走,这场父子纷争方才消弭。
徐科神色难看进了屋子来。
屋内点了一盏银釭,晴娘端然坐在桌案旁,面颊甚至含着笑。
徐科被她看得十分不自在,稍稍收整心情迈了过去,
“晴娘,那混账说的话你别在意。”
晴娘失笑,“我早就不在意了,我更希望老爷您别在意。”
徐科面色一僵,漠然喝了几口茶没吭声。
有人劝徐科外放,却为徐科拒绝。
他着实不想外放,其缘由有二,一是他喜欢京城的繁华与热闹,喜欢这里的纸醉金迷,不愿离开。
二则,此地是京城,天子脚下,即便有官员知晓他与荀允和之间的恩怨,却碍着云栖,也不会对他怎么样,荀允和此人甚有君子之风,更不屑对他做什么,一旦外放却不然,底下的官员行事肆无忌惮,为了讨好荀允和,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所以他留在京城,反而是稳妥且安虞的。
只是,安虞归安虞,他每每在官署区瞧见那风采斐然的男人,难免有些自行惭秽。
不知不觉,他已活在荀允和的阴影下。
夜里徐科去了书房,徐京的媳妇过来伺候晴娘安寝,
晴娘倒是不习惯儿媳妇伺候,劝着她道,“你回去吧,我这儿无需你伺候。”
徐京媳妇笑了笑道,“娘,儿媳今日来实则是有事与您商议。”
晴娘倚在塌上问她,“何事?”
徐京媳妇道,“依儿媳看,您不如说服父亲,将大哥送回荆州,否则以他的德性,迟早闹出事端。”
徐京媳妇心思也明了,只消徐鹤这个刺头一走,徐家便清净了,也不至于在外头落下不好的名声,徐家剩下的都是与太子妃有血缘的弟弟妹妹,任谁都要高看徐家一眼,徐京媳妇私下是替自个儿和丈夫谋算的。
晴娘何尝不想,只是徐科一直未松口,“我回头试着劝一劝吧。”
晴娘年纪大了后,徐科几乎已不歇在她屋子里,晴娘乐得睡个安稳觉。
只是这一日到半夜,徐科忽然回了正院,晴娘听到外间传来磕磕绊绊的响动,赶忙开腔问,“怎么回事?”
昏暗中徐科的身影绕进内室,不一会帘帐一掀,他裹着炙热的气息朝晴娘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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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娘已许久不曾经历这样的亲热,稍稍往里侧一躲,微有些不适应,“你怎么了?怎么半夜回来了。”
徐科抱着她含糊不清说道,“我心里想你。”
晴娘微微一愣,默了片刻笑着回,“我不是在这儿吗,我又没走...”
徐科半醉半醒,埋首在她怀里低喃,
“晴娘,晴娘,我总是忍不住想,你有没有后悔当年跟了我....”
晴娘满脸错愕,“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个...”不等徐科回答,她又失笑道,“我若真后悔,早在他认出我时,我不就弃你离去了么?”
时势使然,她不后悔当初的选择,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若事事患得患失,日子真没法过了。
这就是命吧。
她与荀允和有缘无分。
徐科不知怎么,兴许是喝多了酒,兴许是被徐鹤刺激了,这一夜话格外的多,他抱着晴娘怎么都不肯撒手,“你若是跟了他,就不会受这么多苦。”
晴娘压根不想提这些,拍了拍他肩头,温声道,“你喝多了,睡吧...”
晴娘身子往下一缩,打算安寝,偏生徐科不想饶了她,忽然就往她怀里蹭来,晴娘整张脸都红了,她越想拒绝,徐科越不肯。
过了一会儿,徐科得了逞,于昏暗的光线中,搂着汗涔涔的她问,“晴娘,我比他如何?”
晴娘面色一僵,久久没有吭声。
翌日天明,徐科也知自己昨夜闹得过分,与晴娘赔罪,晴娘面色淡淡没说什么,只是待他离开,晴娘看着他背影露出几分茫然和怔忡。
徐科决心狠狠整顿徐鹤,这一回没能拿钱给他,徐鹤一路从徐府骂去南城的销金窟。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徐鹤就不信拿不到银子,徐科的底细他倒也清楚几分,下赌注时便拿徐科的铺子做抵押,就这样他连输了几场,赌场的人拿着凭据来铺子收房,消息传到徐科处,徐科雷霆震怒。
白纸黑字,做不得假,徐科又好面子,恐对方将事情闹大,忍气吞声将铺子折了出去,着人将徐鹤绑回了府。
这一回徐科将徐鹤痛打了一顿,把他关在屋子里,不许他出门,可惜好景不长,半月后,徐鹤溜出了府,这一次他隐约听说徐科打算让徐京继承家业,要将他打发回荆州,徐鹤怀恨在心,暗自琢磨决不能让他们得逞。
他一心想利用赌博翻身,起先他运气好,赢了几把,拿着银子调//戏良家女子,去画舫寻欢作乐,尝到了甜头,他赌注越下越大,最狠的一次干脆将徐家家宅给抵了。
殊不知,早有人暗中做局算计他,徐鹤最终连输一夜,将徐家宅子给输了。
那赌场的人摸准了徐科好面子的毛病,悄悄将徐鹤亲手所书的抵押凭证送给徐科,况且还是青/天/白/日在徐科当值的时候送过去,徐科
()
一瞧那凭证,两眼一黑,他急火攻心,亲自纵马往南城奔去。
大约是气狠了,午膳又喝了几口小酒,徐科下马时,脚步轻浮,一个不慎,一头栽在赌场前的狮子处,人当场昏了过去,赌场的人唬了一跳,赶忙将徐科和徐鹤一同送回徐府,晴娘方寸大乱,着人去请老爷子,老爷子来徐府救人,中途徐科醒了几回,却呕吐不止,老爷子便知脑部有淤血,立即施针帮着排淤。
如此治了半月,命是救了回来,徐科却元气大伤,几乎下不来床。
眼看父亲不行了,徐鹤变本加厉,嚷嚷着叫徐科将管家权交给他,徐科又被他气昏了过去,怒火攻心,无力乏天,四日后,徐科溘然长逝,徐府塌了天,徐京性子软糯,奈何不了徐鹤,徐鹤雷厉风行握住了徐府的掌家权,意图跟徐京和晴娘分家。
徐科一走,晴娘五内空空,也跟着病下了,云栖亲自过府探望。
得知徐府乱成一锅粥,她决定出面与徐鹤商议分家一事,徐鹤已不记得多少年没见过云栖,看着那冰姿雪魄般的少妇楚楚立在屋檐下,徐鹤看失了神,如今的云栖可不是当年无依无靠的孤女,这一幕被银杏瞧见,她气狠了,当夜回去便跟荀允和告了状。
荀允和哪里能忍,他这段时日,本就从老爷子嘴里听说了晴娘处境,如今得知徐鹤觊觎过云栖,他气得额尖青筋暴跳,连夜着人去徐府,把徐鹤引了出来,将他双腿打断,整个人被揍得不成人形。
裴沐珩手段比荀允和更狠,寻了个滋事赌博的罪名,将徐鹤问罪发配边疆,徐鹤就这么拖着病体残躯在边关的风沙中凄惨死去。
徐鹤出事前,已将徐府家当败尽,晴娘变卖徐宅,一部分还了徐鹤赌债,剩余部分用来打发下人,给徐科办丧事,事后她带着小儿子一家扶灵柩回荆州,待安葬了徐科,又折返京城,徐京立志科考,因守丧耽搁,得再等二年,晴娘遂掏出体己置办了一个宅院,带着小儿子一家住在胡同里。
春去秋来,此时离着徐科过世已一年有余。
晴娘这一生坎坷多灾,少时跟着老爷子颠沛流离,好不容易在秀水村定居,方过了几年好日子,她性子天真烂漫,生得又好看,邻里街坊无人不喜,后来得遇荀允和,本以为嫁了个如意郎君,任劳任怨跟着荀允和过苦日子,哪知夫君为人觊觎,她与女儿差点命丧黄泉,这辈子也算命途多舛。
这一生她所求不过安稳二字,却始终事与愿违。
嫁给徐科后,前有婆母苛刻,继子刁难,后又顾念女儿和父亲,整日忧心忡忡,谨小慎微,跟着徐科来到京城,父亲骤然出事,女儿无依无靠,她无一日不悬心,总算将父亲寻到,女儿也寻了可靠夫婿,偏生又有荀允和这桩旧事横亘在夫妻之间,那十年徐科待她虽好,却总时不时要问她几句,会不会后悔跟她,担心她哪日跟着荀允和跑了,她在徐科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紧张荀允和的影子。
熬到近五十,徐科突然没了,她这一生就像是镜花雪月,兜兜转转,不过一场空。
罢了,如
今儿女皆有着落_[,经此一事,晴娘心静如水,有时抄抄经书,有时拜拜佛,一日就过去了。
自徐科出事,晴娘来往荆州京城,云栖皆着护卫跟从,待母亲回了京,云栖来探望,见宅院十分逼仄,要给她置办大一些的地儿,被晴娘拒绝。
“娘一把年纪了,住在这佛堂就很好。”晴娘笑容寡淡。
这一年徐京媳妇跟着吃了不少苦,脾性也不如过去那么贤惠和气,晴娘不想受儿媳妇的气,便将正院让给了他们,自个儿寡居佛堂。
云栖默默陪了她半日,折回东宫。
二月十六是晴娘生辰,前一日云栖早早来到徐府,筹划着要给晴娘过寿,晴娘摇头拒绝,“你徐伯伯过世方一年,我就不办寿了,明日我去庙里给他上注香,求个平安符便罢。”
云栖道,“女儿没想着给您大办,就太子和女儿,外祖父,二弟夫妇陪您吃个家常便饭,太子的意思是想给您封个诰命...”
晴娘提不起兴致,再次摇头。
云栖也不好强求。
二月十六这一日,天还没亮晴娘便登车赶往城外的青山寺,早年陪伴她的嬷嬷已故去,身边几个大丫鬟嫁得嫁人,遣散的遣散,就连最忠心的含烟也被她咬牙给嫁出去了,只留原先两个粗使丫头在身边伺候。
这一日出门,跟随她的是小丫头翠儿,翠儿自上车便与她喋喋不休,
“夫人,奴婢清晨吩咐人套马车时,便听得二少奶奶与二少爷在吵架。”
这事晴娘已屡见不鲜,最先守备刘家肯嫁女过来是相中徐京的前途,及他与云栖这一层血缘,可惜徐家突遭大难,徐京春闱被耽搁,久而久之,媳妇心里多少生了怨气,若不是有云栖镇着,恐要欺负到她这个婆母身上来。
只是晴娘这一生经历了太多风浪,压根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们去吧。”
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晴娘插不上手,她已尽己所能给他们置办了宅邸,其余的要靠徐京自己争气,徐京唯有科考及第,方能一雪前耻,重新光耀徐家门楣......想到此处,晴娘忽然掀唇一笑,
眼看着徐家高歌载舞,一路从商户跃至京城二等门第,又眼看着它大厦倾颓毁于一旦,世事无常,功名利禄不过过眼云烟,有甚意思?
晴娘来到青山寺,先在往生堂给徐科上了一炷香,又去观音庙求了平安符,最后带着翠儿来到青山寺西面一座避雨亭歇着。
她放空思绪眺望群山,山下雨雾空濛,闲云似腰带缠在半山,晴娘望着望着,便有些出神。
眼前的景象与秀水村极为相似,脑海不知怎的便想起当年囡囡蹲在泥坑里蹦跳的身影,囡囡顽皮,不是将衣裳弄湿了,便沾了污泥,每日衣裳都要换上几身,她忙活不赢,总总要揪一揪那小脸蛋。
囡囡不高兴,鼓着腮囊子委屈巴巴瞪着她,不敢吱声,只等荀允和回来,囡囡二话不说扑过去指着她跟荀允和告状。
()
那时她气得咬牙切齿,如今回想颇觉有趣。
就在这时,耳畔忽然响起一道暗哑的嗓音,
“晴娘。”
晴娘心神一震,这嗓音她当然辨认得出,正是荀允和。
怎么会想起他来,晴娘失笑摇头,
下一瞬,那道嗓音越近,仿佛从记忆里钻出来,飘到她身后。
“晴娘....”
晴娘猛打了个激灵,扭头看过去。
只见荀允和还穿着那件洗旧的茶白长衫,负手立在望柱旁,他身形挺拔,形容消瘦,眉宇间是饱含岁月沉淀的渊渟风采。
晴娘霎时失声,几度想开腔如寻常般自然地跟他打招呼,喉咙却黏住了,就这么定定看着他,心底忽然涌现无法言说的委屈来,泪花已在眼眶里闪烁,她却犹自克制住,露出破碎的笑容,
“你怎么在这?真是好巧...”
仿佛久别重逢的故友,她磕绊问好。
荀允和眸眼深眯,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凝望着她半晌没有说话。
面前的故人,形容苍老了许多,一件素裳,通身无饰,颇有几分洗尽铅华的落寞,荀允和这一刻心狠狠揪起,脑海划过这一生的坎坷斑驳,栉风沐雨。
雨无声地下,渐渐从雾汇成苍茫之势,他在这时伸出手,喃喃开口,
“晴娘,我来接你回家。”
践行新婚夜给她的诺言,许她晨钟暮鼓,与她携手终老。
晴娘蓦地怔住,回家二字跟针似的狠狠刺入她的心,那蓄在眼眶里的泪骤然抖落,化成两行小溪潺潺而流。
这场苍茫的雨忽然从亭外,浇在她心头,浇在那漫漫无涯的风霜岁月里。
“羽哥!”
她毫不犹豫朝他扑过去,扑向那颗初心,扑向这飘零一世最终的依傍。
荀允和张开双臂,含泪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少年夫妻惊天变,生死茫茫两离别。
纵使春花秋月逝,此生好歹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