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那天早上,许多广场附近的人都目睹了科里亚蒂在圣心教堂的坠亡,这个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很快就传遍了全城。当所有人为这位昔日新贵的死议论纷纷时,没人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巡查所在调查这位前任财政官的死因时,从他的书房里搜出了许多匿名信件,这些信件表明了他曾参与三年前那桩教堂刺杀案。通过信中的内容,巡查所确定了那场刺杀案的真正目标是成人礼当天即将被认定为继承人的泽尔文殿下。
公爵为此震怒,他命令审判庭与巡查所联合调查这件事情,找出这些匿名信件的主人是谁。凡是在信中提到的家族都受到了波及,而那个幕后的主使虽然被抹去了姓名,但整件事背后最大的受益人是谁一目了然,于是乔希里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长达半个月的时间,整个杜德都处于某种阴云之下。
每天都有人被推上绞刑架,每天都有人受到流放,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期盼着这场大清洗结束的那天,但是没有人知道,那一天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到来,要到什么程度才能平息那位殿下的怒火。
人们去公爵面前哀求,渴望得到他的原谅,但是公爵病倒了,因为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使他的头疼又加重了。疾病折磨着他,使他变得虚弱而暴躁。当温芙再一次在花园见到他的时候,觉得他仿佛忽然间苍老了十岁。
她回想起夏天结束时见到他的样子,那时候他还是那样神采焕发,他的朋友们围绕着他,一起谈论着天文和艺术。但现在,温芙站在门外,隔着帘幕窥见屋内的景象。那几个大臣跪在他的脚边痛哭流涕,扎克罗恹恹地用手扶着头,孤独地坐在房间里,一言不发。
“公爵现在恐怕无法接见你。”站在门口的仆人对她说。
温芙今天来这儿,是为了将那幅已经完成的画送给塔西亚。既然公爵无法接见她,那么温芙准备先去找这幅画的主人。
而三楼顶层的露天凉亭里,塔西亚正在招待她不期而至的客人。泽尔文坐在她的对面,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尤其是不久之前的那些传闻,也令塔西亚在今天面对泽尔文时的脸色显得有些冷淡。
“难得您今天竟然有空来见我。”塔西亚不冷不热地说道。
泽尔文对她阴阳怪气的态度并不感到意外,相反,他十分平静地说:“我这段时间的确十分忙碌,不过我听说乔希里经常陪您一块儿出席各种聚会,但愿没有使您感觉受到了冷落。”
塔西亚涨红了脸,她以为他是故意来指责自己在他们俩兄弟之间摇摆的态度:“您知道我来这儿的目的一直很明确。”
“当然,”泽尔文安抚似的对她说,“这也正是我今天想要对您说的,我想我们之间可以达成某种合作。”
塔西亚听见这话,心中不免生出一些隐秘的期待:“您是指什么?”
泽尔文用他那双深邃的银灰色眼睛注视着她,温和地说道:“我认为您将是一位很好的盟友。”
塔西亚的一颗心砰砰跳了起来,脸颊也不由染上红晕:“我可以理解为这是您的求婚吗?”
泽尔文一愣,随后他笑了笑:“不,不是以婚姻的形式。”
塔西亚瞬间羞红了脸,她气恼地说:“您认为这样戏耍我很有趣吗?”她气冲冲地站了起来,似乎不能再在这里多待上一秒。
“请不要误会,我绝没有戏耍您的意思。”泽尔文起身将她拦了下来,并且诚恳地向她道歉。
塔西亚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口气生硬地说道:“所以您到底想说什么?”
“相比于一位出身高贵的妻子……”泽尔文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他抬眼直截了当地问道,“您有过要成为阿卡维斯大公的野心吗?”
塔西亚一怔,她似乎被他这个大胆的提议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你现在是阿卡维斯有力的爵位继承人,我想再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
塔西亚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她大约认为他疯了:“我如果有这种野心,那么我一开始就不会离开阿卡维斯。”
泽尔文坦言道:“我并不缺少妻子,我缺少的是一位真正手握权力的盟友。”
他的话的确充满了煽动性,每一位丽佳博特的后裔都是天生的野心家,泽尔文相信尤里卡如此,塔西亚也不例外,她所需要的只是一张准许上场搏杀的入场券。
果然,塔西亚的脸上露出了片刻挣扎的神色,但是很快,她就重新恢复了冷静:“大臣们不会支持我,除了我的母亲,我的背后空无一人。”
“当初我来到阿卡维斯的时候也是如此。”泽尔文说,“如果你愿意回到阿卡维斯夺取爵位,那么你也将拥有一位可靠的盟友。”
塔西亚并不受到他的鼓动,她冷冷地说:“这对你来说当然没有什么损失,对我来说却有可能要赔上性命。”
泽尔文:“若非如此,你也不配成为我的盟友。”
塔西亚被他的话哽住了,她不死心地问:“你知道我也可以选择你的弟弟成为我的丈夫。”
泽尔文听见这话,不由嗤笑道:“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么你的确应该放弃野心,尽快为自己找个丈夫。”
他的意思很明显,她可以选择和乔希里结婚,那么他将成为她的敌人;她也可以选择回到阿卡维斯继承爵位,那么他将成为她的盟友。而任何一个聪明人,在见识到最近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之后,都该很容易就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他的态度看起来十分坚定,塔西亚咬了下嘴唇,终于鼓起勇气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结婚呢?”
这一回,泽尔文沉默了许久,他终于收起了先前略带戏谑的态度,平静地回答道:“我追求权力的其中一个理由就是我要能够自主选择我的妻子。”
“这很重要吗?”塔西亚并不理解,“你可以有无数个情人。”
“我想她不会愿意成为谁的情人。”泽尔文说。
塔西亚错愕地看着他,欲言又止,可是眼前的男人那么平静,像是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在那一刻,塔西亚突然想起了许多事情。那些她过去从没放在心上的细节:三年前的舞会上那幅不了了之的《情人》,花园餐桌上的碳笔画,花房里长久地凝望……
塔西亚觉得可笑,她故意朝他凑近了低声问道:“那么她愿意成为你的妻子吗?”
泽尔文的神情一沉,望向她的目光也变得冰冷凌厉起来。
塔西亚终于感到痛快,像是出了一口恶气,她提起裙摆,趾高气扬地走下了楼顶的凉亭。
温芙站在庭院外的草坪上,正赶上塔西亚气冲冲地从楼梯上下来。一见到她,塔西亚立即语气不善地问道:“你来干什么?”
温芙以为她还在为不久之前的传言感到生气:“我来为您送那幅已经完成的画。”
那幅画刚送到庭院,仆人们还没来得及将它搬进塔西亚的寝殿。塔西亚瞪了她一眼,转头看了眼一旁的画。当她看到那幅画后,她的目光便再也不能从画板上移开了。
那幅画很完美,画面中少女安静地坐在花架下,一只手靠在一旁的小桌上,撑着下颌目视前方,脸上流露出一丝温婉的笑。这幅画最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它的色彩非常梦幻,背景大朵的粉色玫瑰在绿色的枝叶中绽开,少女细腻的皮肤纹理和纱裙层层叠叠的碎光,使整幅画有种梦境般的瑰丽。
塔西亚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接受了艺术的熏陶,她当然一眼就能看出这幅画有多好。
“真是不可思议,”她惊叹道,“你画得比我所能预想的还要好。”
温芙微笑着接受了她的赞美。事实上,她自己对这幅画也很满意,这样丰富的用色对她来说是一次全新的尝试,因为这幅画的订购者是公爵夫人,因此她从一开始就得到了一笔十分丰厚的定金,这使她可以奢侈地用上大量的颜料,充分调试出她所想要的颜色。
这一刻塔西亚的心情忽然变得十分复杂,她定定地看着面前的温芙,忽然有些嫉妒地问:“你知道泽尔文的心上人是谁吗?”
温芙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话题会变成这个。
“就在刚才,我拒绝了他的求婚。”塔西亚赌气地说,“因为他告诉我,他已经有了心上人,即使和我结婚,他也不会放弃和她之间的关系。我不能和另一个女人共享我的丈夫,你怎么想?”
“您说的对。”温芙说。
她的反应并不叫塔西亚满意,塔西亚轻讽道:“那可不一定,毕竟谁会拒绝成为公爵的情人,你说呢?”
温芙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最后她干巴巴地说道:“我很庆幸没有在一开始把泽尔文殿下一块画进这幅画里。”
这一定是她的真心话,毕竟那会儿如果她在画上画了两个人,后面改画还得花上不少功夫。
塔西亚在短暂地愣神后,简直叫她气笑了:“你……”
不过她还没说完,温芙又突然说:“但我很高兴为您画了这幅画,虽然您失去了来自泽尔文殿下的玫瑰,但杜德的玫瑰花永远为您盛开。”
第52章
塔西亚在夏天来到杜德,那时候人人都猜测她将在杜德为自己找一个丈夫,但是几个月过去,她似乎没有看中公爵的任何一个儿子。
秋天快要过去时,塔西亚终于准备离开这里,据说是因为国内已经传出阿卡维斯大公病危的消息,这位从未对外彰显过野心的丽佳博特看样子也准备加入争夺王位的厮杀。
这桩联姻的破灭令公爵感到十分失望,不过对杜德的上流交际圈来说,这是个好消息,最有可能成为公爵夫人的塔西亚离开了,意味着剩下的人机会均等。
各家贵族小姐开始盛装打扮,听说花园准备举行一场小规模的舞会为塔西亚送行。
温芙也受到了邀请。塔西亚在杜德并没有结识什么密友,不知是否出于对那幅画的欣赏,她给温芙也发了一份请柬。
当晚的舞会特意选在孔雀宫举行,那曾是公爵的母亲——另一位丽佳博特的住处。
许久没有露面的乔希里也出席了舞会,先前有不少传言说他被公爵下令禁足,现在看来这只是谣言。不过他看起来的确清瘦了许多,不久之前因为科里亚蒂而翻起来的教堂刺杀案对他显然并不是毫无影响。
与之相反的是他器宇轩昂的哥哥,凭藉着这次机会,许多原先亲近乔希里的旧臣受到了打压,站错队的家族不约而同的选择在这个时刻保持沉默。听说这段时间,泽尔文一口气撤除了宫廷中数十个重要大臣的职务,即使对政治再不敏感的人也应当感受到,这场兄弟间的斗争几乎已经被全然地摆在了台面上。
最叫人难以揣度的依然是公爵的心思,他似乎偏向他的长子,却又并没有将代表继承人身份的王戒交给他,这使得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舞会上众人心事重重,暗中观察着周遭的一举一动,既要想尽办法讨好泽尔文,同时又不能得罪公爵夫人与乔希里,并且最好能窥测到公爵心中的天平究竟倾向哪端,整场舞会暗流涌动。
相比之下,温芙或许是今晚最轻松的人。
作为参加舞会的女性,她既不是谁的女儿,也不是谁的夫人,这意味着她几乎完全不需要应付任何社交。
当塔西亚来到她的身边时,她正躲在角落里品尝厨房准备的蛋糕。
塔西亚:“你为什么不去跳舞?”
温芙:“因为我不会跳舞。”
“没有人可以在这个场合不跳舞。”塔西亚霸道地对她说,“即使是泽尔文也不行。”
温芙听了她的话转头朝大厅看去,如果说今晚男人们的任务是来结交新贵,夫人们的任务是来交换消息,那么女孩们的任务就是来捕获这位殿下的心。
可惜,泽尔文几乎不和任何人跳舞,黛莉是他最忠诚的舞伴。
直到公爵也开始不满:“就算你不想和其他人跳舞,你的妹妹也需要通过舞会来结识一些合适的结婚对象。”
泽尔文对此不以为然:“她今年才十三岁。”
“马上就十四岁了。”公爵严肃地说,“她应该为即将成为某人的新娘做好准备。”
自从被头疼折磨以来,泽尔文发现他的父亲变得敏感而脆弱,他对未来开始变得忧心忡忡,这也体现在他对待黛莉的态度上。自从知道泽尔文与阿卡维斯的联姻告吹,他又将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小女儿,仿佛生怕自己没有多少时间可以为她安排好一切。
黛莉无忧无虑地坐在母亲的身边,听见自己的名字时,抬起头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却像是并不能听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于是又很快转开脸。
泽尔文不动声色地说:“她不需要为成为什么人而做准备,她可以永远只是她自己。”
“你太过天真了,”扎克罗望着这金碧辉煌的宫殿,语气中却带着一丝力不从心的暮气,“即使我是公爵,也没有办法永远保护你们。”
“我可以保护她。”泽尔文这样说。
可是扎克罗认为他这完全是孩子气的说法:“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坐在了这个位置上,你会理解我的。”
另一头的塔西亚看起来心情也并不愉快,虽然她已经决定要离开杜德,但温芙觉得她似乎并没有完全放下对泽尔文的感情。因为她整晚都怒气冲冲地看着那些试图接近他的女孩,并且鼓动温芙:“你为什么不像她们一样去找泽尔文说话?我相信你只要勾勾手指,他就会来主动邀请你一块儿跳舞。”
温芙不知道她是怎么得出这个推论的,她冷静地说:“大概是因为我不希望在跳舞时被您用这种不友善的目光怒视着。”
塔西亚听了这句话后仿佛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这使她感到十分沮丧。她从一旁的侍者手上拿起两杯酒,将其中的一杯顺手递给温芙,随后向她抱怨道:“这世界真不公平,大家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人,却只有我一个人像个怨妇。”
她喝光了手里的酒,并且止不住地向温芙说起了泽尔文的坏话,她认为他除了有一副过人的长相之外,性格糟糕透顶,傲慢冷漠,毫无风度且艺术品味极差……
温芙认为她的评价虽然有所夸大但总体还算中肯,事实上,她现在还是对手里的酒更有兴趣。杯子里浅红色的酒液与之前路边售卖的啤酒相比,颜色看起来更加鲜艳,气味也更加好闻。温芙低头小心地抿了一口,发现口感十分奇特,酒味很淡,并不苦涩,反而有浓厚的果香,像是樱桃的口感,舌尖上蔓延出清新的甜味。
等塔西亚注意到的时候,温芙的手边已经不知不觉中多了好几个空酒杯。
“这些都是你喝的?”塔西亚吃惊地问道。
温芙舔了舔还沾着酒渍的唇角,欲盖弥彰地将杯子往一旁的桌上推了推。
“你酒量这么好吗?”塔西亚狐疑地看着她,今晚舞会上的酒水是混了白兰地的樱桃酒,口感清淡但是后劲足,多饮几杯就很容易喝醉。不过目前看来温芙神色如常,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
在下一首舞曲开始前,很快有人上前邀请塔西亚跳舞,于是她重新回到了大厅。而温芙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很快感到身体有些发热,她看了眼大厅里沉浸在舞曲中的人们,决定去外面的庭院吹吹风。
外面月色很好,她独自一人走到孔雀宫的后湖边,那附近有一条爬满藤蔓的露天长廊。不过秋天已经快要过去,长廊上遮荫的藤蔓也早已掉光了树叶,月光肆意地洒在走廊上,投下斑驳的树影。
而不远处,有个人影正独自站在湖边。
听见脚步声,奥利普转过身,当他看见出现在湖边的温芙时有些意外地挑眉:“晚上好,温芙小姐。”
“我来透透气。”温芙解释说,“我打扰到您了吗?”
“不,我只是想来湖边散散心。”奥利普回答道。
“您有什么心事吗?”温芙问。
“我想来看一看这儿的湖水,”奥利普说道,“阿卡维斯的冬天很冷,湖面经常结冰,每到这时附近的水鸟便会飞往南方过冬,要等来年春天才会重新回来。有人告诉我说这儿的湖水冬天也不结冰,湖水是绿色的,我一直很好奇。”
“那要在山谷里,”温芙严谨地说,“杜德的冬天暖和一些,山谷不下雪的时候,即使冬天,湖水也是翠绿的。”
“原来要去山谷里。”奥利普笑了笑,他重新回过头凝望着今晚月色下平静的湖面。
温芙在距离他不远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湖面上的夜风吹散了身上的热气,叫她感觉好受了一些。
两人彼此没有说话,直到温芙注意到奥利普拄着手杖的左手食指上戴着一枚翡翠戒指,那枚戒指——温芙记得自己曾在泽尔文的手上看见过。
“您手上的戒指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湖畔的夜风中,温芙忽然开口问道。
奥利普低头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手上的戒指,目光中依稀带着一丝复杂的情愫,他柔声道:“我原本打算买一枚钻戒送给我的爱人,不过她已经有了婚约,因此我只好把上面的钻石换成了翡翠。”
温芙:“您没有将它送出去吗?”
“我将它作为新婚礼物送给了她。”
“既然如此,它现在又为什么回到了您的手里?”
奥利普沉默了片刻:“因为我将这枚戒指送给她的时候,向她许诺:如果有一天,她带着这枚戒指来找我,我会答应她说的任何事情。”
他自嘲地笑道:“当我把这枚戒指送给她的时候,在内心深处或许还期待着她会带着戒指回来找我。如果她对我说,她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带她离开。”
“可我等了近四十年,最后等到一个年轻人带着戒指来到我的面前,同时带来的还有她已经离世的消息。”老人的声音在夜风中渐渐低沉下去。
她在冬天离开了阿卡维斯去往温暖的南方,但他再没有在第二年的春天等到她回来。
“我很抱歉。”过了许久之后,温芙说。
“没什么好抱歉的,”奥利普笑了笑说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她的选择,她一直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温芙很遗憾听到这个故事,她在今晚听到的遗憾已经够多了。换做平时,这个话题就该到此结束,但今晚她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她是那位您去教堂的墓地探望的朋友吗?”
奥利普转过身,他慈祥地注视着她,像是终于察觉到她今晚异常的状态:“您今晚喝了很多酒?”
温芙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回答道:“或许吧,所以我明天应该就会忘记今晚和您说过的话了。”
奥利普微微笑了笑:“我想我已经离开的够久了,湖边风大,您也不应该在这儿逗留太久。”
奥利普离开之后,温芙独自一人坐在长廊上,她的额头被夜风吹得冰凉,但是身体却因为早先饮下的几杯樱桃酒而感到微微发热。她将头靠在一旁的廊柱上,隐隐听见身后的大厅传来钢琴声。
没一会儿,又有人来到了草坪上。温芙以为是奥利普去而复返,她头也不回地问道:“您是忘记了什么吗?”
“你问的是谁?”意外的是,回应她的是另一道熟悉的男声。
温芙转过头,发现泽尔文站在身后。她严肃且认真地看着他,像是不确定是不是自己今晚的确醉得太过厉害,以至于出现了幻影。
见她迟迟没有反应,泽尔文又朝她走近了几步:“奥利普说你喝醉了坐在湖边,你喝了什么?”
这个问题倒是很好回答,温芙抬起手用两根手指朝他比划了一下:“一点儿樱桃酒。”
这下泽尔文确定她是喝醉了,尽管她对答如流,但是她清醒的时候不会做出这么幼稚的举动。他嗤笑了一声:“谁让你喝的?”
温芙皱着眉头不说话,她直觉不该告诉他。
于是泽尔文转头看了看附近,他考虑要不要找人带她回去:“需要我为你找一辆马车吗?”
“去哪儿?”温芙问。
“你想去哪儿?”
温芙以为他要自己回到大厅里去,于是她皱着眉头拒绝道:“我不会跳舞。”
泽尔文盯着她:“你希望我邀请你跳舞吗?”
温芙像是不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不过她倒是想起之前塔西亚对她说的“我相信你只要勾勾手指,他就会主动来邀请你一块儿跳舞”。
于是她缓缓抬起手,朝他招了招手,泽尔文以为她要自己走近一些,因此他走上了台阶,站在她的面前低头看着她。
温芙也同样抬起头看着他,她的目光中带着一点儿无辜:“你不是要邀请我跳舞吗?”
泽尔文的目光变得有些晦暗,他低声说:“是你希望我邀请你跳舞。”
“我不会跳舞。”温芙又重复了一遍,她执拗地看着他,像是不服输似的坚持道。
泽尔文暗暗咬了咬牙,他僵持着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他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头顶的月光,见他不说话,温芙像是有些无趣地扶着廊柱站了起来,准备回到大厅。
正在这时,泽尔文像是终于认输似的朝她伸出了手。
温芙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泽尔文静静地注视着她,月光落在他银灰色的瞳孔里:“你想和我跳舞吗?”
温芙看着面前那只素净的手,他修长的手指上没有佩戴任何配饰,没有象征爱情的婚戒,也没有代表身份的王戒,素净的仿佛只等待着一个人握住它。
于是,片刻之后,温芙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在她的手指落在掌心的那一刻,泽尔文立即握住了她的手。温芙不知道舞会上的男士们是怎样对待他们的舞伴的,但是她想:如果人人都像他这样用力,那恐怕没有哪个小姐会愿意和他一起跳舞。
不过泽尔文可听不见她心里的腹诽,他将她拉上台阶。
“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他低声说。
温芙怔怔地照他说的做,随后感到他的另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腰上。他掌心的温度很高,温芙原以为自己身上在发热,但他的手掌贴上她的身体,她才发现正好相反,她几乎被他掌心的温度烫得微微一颤,这令她下意识想要躲开,可刚刚还带着些克制的手掌立即握住了她的腰。
“别动。”泽尔文的声音显得有些喑哑。他低着头,正迎上她的目光,月光将她的脸庞照得雪白,那双柔媚而又灵动的眼睛毫不设防地看着他,几乎叫他生出一点儿罪恶感。
身后的大厅传来音乐声,乐队开始演奏新的舞曲。
泽尔文缓缓移动他的脚尖,带着她在月光下踩着他们影子跳舞。舞曲的节奏舒缓绵长,他的鼻尖似乎能隐约嗅到她身上樱桃酒的气息,甜腻中又带着一丝迷醉。
温芙维持了一整晚的意识终于逐渐昏沉,她的头渐渐垂落下去,在缓慢移动的舞步中一下一下地磕在舞伴的肩头,最终依靠着他身上那件柔软的丝质外衣不动了。
泽尔文停下了脚步,他还握着她的手抬在半空,一动不动地站在长廊上,甚至不敢低头看一眼靠在肩膀上的女孩是否睡着了。直到耳边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他才终于缓缓地放下了抬在半空中的手臂。
他的目光盯着脚下被月光拉长的影子,那倒影仿佛一对恋人亲密地依偎在一起。
孔雀宫临湖的窗台,扎克罗坐在窗边,隔窗注视着长廊上的身影。
“您在看什么?”他身旁的客人注意到他的目光也不禁好奇地朝窗外看去。
可是公爵侧身挡住了对方的视线,他不动声色地从桌上拿起酒杯,回答道:“没什么,今晚的月色很好。”
第53章
杜德公爵是位热情好客的主人,因此花园常年准备着客房,经常有客人在蔷薇花园留宿。温芙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在花园的客房,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
她有些头疼地试图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但有关昨晚的记忆只停留在奥利普离开之后,她后来似乎见到了泽尔文,但是他们之间说了什么,她几乎完全不记得了。
温芙看了眼房间里的挂钟,发现她这一觉睡得远比自己想像中要久,一睁眼竟然已经快要中午了。仆人们为她送来了换洗的衣服,并且告诉她公爵请她留在花园用过一顿午餐再走。
蔷薇花园的餐厅一直都很热闹,温芙在花园生活的那段时间几乎每天都能在餐桌上遇见各种各样的客人。不过,大约是因为昨天的舞会直到深夜才结束,许多人还没来得及晨起,因此今天的餐厅十分冷清。
当温芙走进餐厅时,发现餐桌旁只坐了三个人。
扎克罗向同桌的客人介绍道:“莫雷先生,我务必要为你介绍一下这位年轻的小姐,她是里昂·卡普特列尔的学生,一位出色的女画家,之前你曾称赞过的那幅长廊壁画,其中某个人物就是出自她的画笔。”
温芙因为这样郑重其事的介绍而不好意思地站在原地停下了脚步。
那个名叫莫雷的男人回过头,他看起来大约二十六七岁的样子,黑色短发,长相周正,气质温和。
听说他是来自希里维亚的著名画商,虽然出身没落的贵族家庭,但也因此结识了许多大人物。他在世界各地寻找有才华的画家,为他们推荐合适的投资人,并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承办画展。
餐桌旁的另一位客人是麦尔斯男爵,温芙听说他年轻时就是个风流的浪荡子,尽管才三十多岁,但糜烂的生活使他看起来精神萎靡,以至于从表面上看比实际年龄几乎老了十岁。不久之前,他刚结束了他的第三段婚姻。
男爵似乎也是刚刚早起,看起来有些没精打采的模样,因此整个午餐的时间,基本上都是莫雷在与温芙对话。
他和她讨论了那幅长廊上的壁画,又谈到了她为塔西亚画的那幅肖像画:“我有幸看了那幅画,画的好极了!坦白说,我一开始简直不敢相信画家是一位这样年轻的小姐。”
温芙感谢了他的赞美,莫雷又说:“事实上,我第一次来到杜德,在这之前我一直听说杜德是艺术家的天堂,如果您有时间带我在城里参观一下,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说完这句话后,温芙有些意外,因为他们今天算得上是第一次见面。不过莫雷作为公爵的客人,她抬起头注意到公爵坐在一旁似乎默许了这样的发展,而一旁的麦尔斯男爵也似笑非笑地像是在观察她的反应。
温芙顿了顿,还是回答道:“如果有我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我想我很乐意。”
她说完这句话后,莫雷愉快地举起手边的酒杯向她致意,而麦尔斯男爵则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又重新垂下眼将注意力转去了别处。
温芙感到这场午餐的气氛有些古怪,不过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正在这时,泽尔文走进了餐厅。
他一进门先瞥了眼坐在长桌另一头的温芙,不过温芙故意低头盯着桌上的餐盘没挪眼,于是他在公爵的身旁坐了下来。
昨晚他被人群簇拥,莫雷没有机会上前结识,现在在这样私下的场合,他的出现对莫雷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从泽尔文落座开始,话题很快围绕着他来展开。令人意外的是,整个用餐途中,泽尔文表现的也很健谈,于是温芙后半程只安静地坐在一旁享用她的午餐,再没有加入过他们的话题。
用餐结束之后,公爵吩咐仆人准备马车送温芙离开。她独自下楼穿过走廊正要前往庭院,这时身后的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温芙回过头便看见泽尔文走出了餐厅。
温芙放慢了脚步,很快那道脚步声就出现在了身侧,两人并肩朝长廊尽头的庭院走去。
温芙直觉他有话要对自己说,不过正好她也有事情想要问他,于是也不扭捏,开门见山地问道:“昨晚您来过湖边吗?”
泽尔文听见这话,果然低头瞥她一眼,语气凉凉地说:“你想说有关昨晚的事情,你完全不记得了?”
听这语气,看来记忆里一些有关昨晚的片段并不是凭空捏造的梦境。温芙皱眉沉思,努力想要多回想起一些事情,但是似乎并没有什么成效。
泽尔文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果然全忘了,不由发出一声冷笑。
温芙从来没喝醉过,也不知道自己喝醉之后是什么样子,原本如果只是酒后失态,那只当厚着脸皮忘了也没什么,可今天餐桌上公爵的态度总让她有些不安。
“我做了什么冒犯您的事情吗?”温芙试探着问道。
泽尔文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确定她是真不记得了,这才缓缓地说:“你逼我跟你跳舞。”
温芙不禁愣了一下,随即想也不想地反驳道:“不可能,我不会跳舞。”
泽尔文却不慌不忙地说:“事实就是如此,或许就是因为你不会跳舞,才会逼我请你跳一次舞。”
温芙哑口无言,因为有关昨晚模糊的回忆里,她好像真的和面前的人跳了一支舞。泽尔文悄悄垂眼注意到她的脸上流露出纠结而又懊恼的神情,不禁微微翘起了唇角,他突然觉得她忘记了昨晚的事情好像也不算全无好处。
过了半晌,温芙终于说服自己保持镇定,冷静地问道:“我做了什么?”
“我认为你还是不知道的好。”泽尔文故意冷酷地说。
他暧昧不明的态度让人更加不安。
温芙小心地猜测道:“我在湖边大喊大叫了吗?”
泽尔文不说话。
温芙有些艰难地开口道:“我拽着你不肯松手吗?”
泽尔文依然不说话。
温芙深吸一口气,闭了下眼睛,绝望地问:“我试图……冒犯亲吻你吗?”
泽尔文的脚步一乱,他这回终于停下了下来,黑沉着脸转过头,温芙注意到他的耳廓悄悄红了,这叫她一颗心沉了沉,以为自己猜对了。
“如果我告诉你确实如此,你打算怎么办?”泽尔文一脸复杂的神情看着她问道。
温芙麻木而又面无表情与他对视了片刻,随后诚恳地保证:“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就这样?”泽尔文不满地皱起眉头。
“……”
他们两个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对峙良久之后,温芙抿了下嘴唇,自暴自弃地说:“你打算因为这个把我送上绞刑架吗?”
泽尔文叫她这破罐破摔的态度气笑了:“你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
“如果它已经发生了的话。”
温芙注视着他,尽量真诚地说:“我很抱歉。”
泽尔文又回想起那种感觉,她就像是岸边的礁石,能够平静地接受生活给予的一切冲击,无论是好是坏。在他不断坍缩的人生里,她是唯一不变的锚点。
“你没有冒犯我,”泽尔文避开她的目光,沉默了一会儿,又掉过头继续朝前走,终于向她坦白道,“你只是在跳舞的时候睡着了,我找人把你送了回去。”
温芙不禁松了口气,没来得及追问先前的问题。
他们一起走出了大门,花园已经准备好了马车,此刻正停在庭院里。因为刚才短暂的插曲,温芙几乎已经忘了刚才在餐厅里发生的事情。
之后的几天,莫雷先生果然主动来到书店拜访她。
温芙带他参观了杜德有名的几座教堂,两人还去了议会厅和城里正在举办的画展。几次之后,就连冉宁都看出了一些端倪,他狐疑地问:“那位莫雷先生是正在追求你吗?”
温芙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的回答,尽管莫雷先生在最近频繁地向她发出邀约,不过仅有的几次同行里,他又表现的十分得体,言行举止并不过分亲昵,也并没有要追求她的意思。
联想起那天中午,餐厅里公爵的态度,温芙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对于温芙来说,莫雷先生绝对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理想结婚对象,他作为一名画商,能够欣赏她的画作,可以想见如果两人结婚,婚后也绝不会劝阻她放弃绘画,同时又能为她带来更加优渥的生活。
而莫雷要在杜德发展他的事业,自然也不愿意直接开罪公爵。他主动邀请她出游,是为了应和公爵的好意,但同时他又并不打算真的和她谈婚论嫁,因此在相处中又表现得十分进退得体。
想通这点之后,温芙对他的邀约倒是变得爽快了起来。莫雷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这倒是叫他对温芙多了几分好感。两人默契地“约会”几次,直到不久后莫雷准备离开杜德,两人友好地结束了这段友谊。
可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温芙这两天总在思考这个问题。公爵突然间想要为她挑选一个丈夫,这绝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难道是因为前一阵子城里那些有关她和泽尔文的传言吗?
这件事情实在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而这段时间以来,几乎已经接受了温芙或许正在和那位画商约会的冉宁在得知莫雷离开的消息后,十分愤愤不平。他安慰温芙不要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早在一个月前我就想说,他绝不是一位适合你的丈夫。”
温芙见他这副愤懑的神情不禁觉得有些好笑:“那么你认为什么样的人才是适合我的丈夫?”
“起码他应该要意识到你可贵的才华,并且愿意支持你成为独一无二的自己。”冉宁难得换了副严肃的神情看着她说道。
“那太难了。”温芙说。
冉宁沉默了一会儿:“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的身边……”
“对了,”他话没说完,温芙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她从楼上拿来一封信交给他,“这几天我一直没有机会给你。”
“这是什么?”冉宁狐疑地问。
温芙面带微笑地示意他打开信封。
冉宁低头拆开信封,当他看到里面的内容时,不由久久地怔住了几乎说不出话来。
温芙:“我请莫雷先生为你写了一封推荐信,他认识西利伯蒂医学院的凯恩斯教授,我想这封推荐信对于你来说,或许会有帮助。”
冉宁哑然,他似乎到了这时才意识到她这段时间为什么会频繁地与那位莫雷先生来往:“……他为什么会答应写这封推荐信?”
“或许是为了感谢我与他这段时间短暂的友谊。”温芙开了个玩笑,她想起上楼前他没说完的那句话,“你刚才想说什么?”
冉宁握着那封梦寐以求的推荐信,脸上流露出几分复杂而又挣扎的神情,过了许久,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将那封信折好重新放进信封里。他抬起头看着她,勉力扯了扯唇角,最终没有将那句话说完。
第54章
莫雷先生的事件之后,温芙意识到自己最近这段时间或许应该减少在蔷薇花园露面的次数,这令她感到沮丧。她发自内心地尊敬那位大人,但同时也完全能够理解他的做法。
就当她以为这一阵的风波很快就会过去,一切又会变得和原来一样时,发生了一件叫所有人大吃一惊的事情——某一次聚会上,麦尔斯男爵突然向她提出了求婚。
这件事情的发生,就连温芙自己也没有料到。她仔细回忆了那天花园餐厅里的情景,确定自己那天没有跟这位男爵说过一句话,那甚至算是他们两个的第一次见面。但在怀特夫人的私人聚会上,麦尔斯在看见她后径直朝她走来,随后当众向她提出了求婚。
“我记得你,温芙小姐。”他似乎喝了些酒,语气带着些许的轻慢,“我听说那位画商离开了杜德?”
温芙对于他的主动搭话有些惊讶,不过她还是保持了基本的礼貌,告诉他确实如此。
“那对你来说想必是一件遗憾的事情。”男爵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温芙对他语气间流露出的傲慢带着点儿不适,正当她打算迅速结束这个话题主动离开时,男爵又忽然说道:“不过,有时候上帝为你关上了一扇门的同时,也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我想你很快就可以忘记那件事了,因为我想请你成为我的第四任妻子。”
他的求婚既高傲又无礼,仿佛只是一个通知。温芙怔忪了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而男爵显然将她的惊讶当成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因此他又继续洋洋自得地说:“说实话,您的出身的确与我并不相符,不过我并不看重这些。公爵似乎想要为你找个丈夫。而我呢,我刚结束自己的第三段婚姻,正好也想为自己找个妻子。您年轻漂亮,而我富裕高贵,我想这会是一段美满的婚姻的。”
麦尔斯男爵名声在外,要说他对感情忠贞,他的情人一茬接着一茬,从来没有停下来过的时候;要说他滥情花心,他和每一位情人相处之始都是明确许诺将会和她们走入婚姻的殿堂,尽管最后的收尾都不尽如人意。
三段草草收场的婚姻注定了上流圈层不可能再有人会愿意将女儿嫁给他了,而因为那天餐桌上的谈话,他似乎认定了温芙是个急于出嫁又为人轻浮的小姐,对他来说她年轻貌美,又得到过公爵的赏识,娶回家当个美丽的花瓶也并无不可。
他们之间的谈话已经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在周遭好奇的目光中,温芙很快冷静了下来,她立即转头对身旁的侍者说道:“男爵看样子已经喝醉了,请你们立刻将他带出去清醒一下吧。”
男爵听见这话,拧着眉头,正欲说些什么,好在这场宴会的主人听见议论及时赶到。她立即高声命令仆人们将男爵带去准备好的客房,及时制止了这场闹剧。
“看来您还需要时间考虑,但愿那不会太久。”麦尔斯离开前微笑着朝温芙举起了手里的杯子,随后一口气喝完了里面的酒,像是已经预见了这件事情的结局。
温芙面色冰冷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将微微颤抖的手指背在了身后。那晚她感到大厅里无数若有似无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她相信很快这则绯闻就将传遍杜德的上流圈子。
从温芙刚开始学画的时候她就知道,很少有女性学习绘画并不是因为她们没有天赋,而是相比于男性她们往往面临着更为严苛的社会环境,很少有家庭愿意出钱支持女孩学画,很少有画室愿意接纳女性学徒,很少有女性在婚后能够抛开那些家务琐事继续坚持绘画……人生中的任何一点波折都有可能中断女画家的艺术生命,更不要说那当中必将要经历的流言蜚语的攻击。
从她进入里昂的画室开始,那些有关她的流言就没有中断过。起初人们推测她和公爵的关系并不一般,后来又猜测她是里昂的情人,以及不久之前在城里流传出她与泽尔文的暧昧关系……
但和先前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不同,这是一场许多人亲眼所见的求婚,发起求婚的一方还是一位男爵,这也意味着对于平民出身的温芙来说,她几乎没有可以拒绝的余地。
拒绝一位男爵的求婚并不能抬高她的身价,倒是很有可能使她因此遭到麦尔斯男爵的报复。温芙不喜欢那些贵族,但这些人又恰恰是她画作的最大订购来源,除非她不准备继续在杜德画画了。
人人都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想知道这件事情究竟会如何落幕。
另一边的蔷薇花园,当泽尔文走进书房时,几个宫廷大臣正在与公爵商议事情。当看见泽尔文沉着脸径直推门走进来时,几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很快就知情识趣地提前告退了。
公爵对于他的出现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他只是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淡漠地说:“看起来我需要为你重新找一位礼仪老师。”
泽尔文对此置若罔闻,他开门见山地问:“是您授意麦尔斯男爵那么做的吗?”
比他想像中好的是,扎克罗并没有假装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并且很快就做出了否认:“不,我从没那么想过。”
他的回答令泽尔文的脸色变得好看了一些:“但那位莫雷先生的确是出自您的授意?”
这一回,公爵没有表示反对。
泽尔文:“为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公爵幽幽地抬眼朝他看了过来。
泽尔文语塞,他想起了在餐厅遇见莫雷先生与男爵的前一天晚上,在月光下依偎的影子,他以为那是他与月亮之间的秘密,但原来并不是那样。
“那和她无关……”过了许久,泽尔文才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和她之间并没有其他可能。”
公爵低声叹了口气:“你真的这么想吗?”
泽尔文抿紧了唇线,他意识到这是一场诱导性的谈话,他应当将话语的主动权重新拿回自己手里:“既然麦尔斯的求婚不是出自您的授意,那么您应当阻止他。”
公爵:“我没有理由阻止他。”
泽尔文冷冷道:“那就由我出面。”
听他这样说,公爵果然变了脸色,他的神情迅速沉了下来:“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你确定要将自己卷入这场舆论的风波当中去?”
“那么您呢?”泽尔文立即回呛道,“您明明可以向男爵施压使他放弃这个念头,但您什么都没有做!如果我最后真的这么做了,那也是因为我的父亲利用了一个无辜的女人,用她的名声来换取我的名声!”
扎克罗感到他太阳穴的神经跳动得更加厉害,那针扎般的疼痛叫他再难以维持表面上的平静,他也不禁冲着泽尔文大喊道:“你以为造成这一切的人是谁?”
他将书桌上的东西扫落一地,泽尔文注意到最上面有一封瑟尔特尼亚的来信。杜德与瑟尔特尼亚的关系十分微妙,瑟尔特尼亚是个封建的宗教国家,国王只是国家的傀儡,人人都知道,掌握着国家政权的是背后的红衣主教。
自从卢索帝国分崩离析,许多年来苏里大陆纷争不断,王权与共和政体之间的摩擦,宗教与王权之间的抗衡持续了许多年。瑟尔特尼亚曾多次打着消除异教徒的名号讨伐对抗自己的敌人,杜德因为地理位置较远而很少与其有过正面冲突,但是随着瑟尔特尼亚的势力扩大,这种平衡在被逐渐打破。
扎克罗疲惫地扶着自己的额头:“红衣主教发来信函,他们希望与杜德联姻,将黛莉嫁给他们的国王。”
泽尔文蓦地抬头,想也不想地说:“绝不可能!”
公爵冷硬着神情说道:“这不是你说了算的,我问过黛莉的意见,她已经同意前往瑟尔特尼亚联姻。”
室内忽然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泽尔文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父亲,目光中的震惊逐渐被愤怒与失望所取代:“为什么,你还记得她是你的女儿?她才十三岁!”
“因为你已经拒绝了和阿卡维斯的联姻!”扎克罗怒喝道。
父子两人如同两只困兽气喘吁吁地被困在这间不大的书房里,他们彼此敌视,相互埋怨。
公爵说道:“因为你的自私和任性,我们失去了阿卡维斯这道屏障!你不会不知道你的母亲更中意乔希里继承爵位,一旦爆发战争,她就会以此作为要挟,维尔不会站在我们这边!而剩下的那些昔日的盟友,你敢说谁一定会出手帮助杜德?”
“这就是你三十年来维持和平的方法?”泽尔文讥诮道,“委曲求全,利用联姻来讨好敌人?”
这句话或许戳中了他的软肋,扎克罗暴怒之下抄起手边的笔筒朝他砸了过去。泽尔文不躲不避,依旧原地不动地站在那儿,笔筒在他额头砸开了一道口子,鲜血很快流下来,覆了半张脸。
扎克罗见他这副模样,似乎也被吓了一跳,这叫他终于恢复了些许理智。
“这个决定不会再有改变了。”公爵冷硬地转开脸,“当你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没有什么不可以被牺牲,而第一个被牺牲掉的就是你自己。”
傍晚的时候,温芙去了一趟翠西的花店。那家店现在已经属于她了,温南准备像他之前一直计划的那样开一家颜料店,为此这段时间,他开始四处联系进货商,亲自去石料厂调查,并忙着装修铺面。
温芙有空的时候会去给他送饭,忙碌的一天结束后,兄妹两个坐在店门外的台阶上,看着眼前空荡荡的街道,温南尝试向她描述自己对未来的愿景,他的目光里充满着对新生活的向往。他还不知道麦尔斯男爵向温芙求婚的事情,只是一心想着等一切都准备好以后就将母亲一块接到城里来。
温芙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他这件事,如果她告诉温南自己或许要离开杜德,那么他可能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这儿的一切,带着母亲跟她去另一个国家开始新的生活。
但那太难了,温芙想:凭什么?
凭什么在一切都变得好起来的时候,她却要放弃得到的一切?
凭什么她什么都没做,离开的人却要是她?
她坐在台阶上叹了口气,等温南关上店门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发现门外来了一位客人。
亚恒站在外面,打量着尚未装点过的店门,有些无辜地对她说:“看来我记错了开业的时间。”
太阳还没落山,温芙在书店阁楼的租期还没结束,这段时间她依旧住在那儿。亚恒送她回家的路上和她聊了聊最近花园里发生的事情。他没有提起黛莉的婚事,不过看得出最近花园的气氛很紧张。
温芙有些走神,她这段时间总是这样心事重重,于是他们很快就不再有话聊,只一路默默地走回了书店。
到了门口的时候,温芙才回过神,她为自己一路的心不在焉而感到抱歉,不过亚恒摇摇头,他显然也知道她忧虑的原因。
“我听说了麦尔斯男爵的事情。”他忽然说道。
温芙对此并不意外,想必很多人都知道这件荒唐事了。
亚恒犹豫了片刻:“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温芙问。
“对于他的求婚,”亚恒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嘴唇,“你愿意答应他的求婚吗?”
“不,”温芙一想起这个就不禁有些反感地皱了皱眉头,似乎只是一想到这个可能都令她感到不耐,她冷漠地说,“我对他毫无感情。”
亚恒听到这个答案之后,仿佛松了口气,但紧接着他的神情看上去更紧张了。他将手背到身后,揉搓了一下掌心沁出的汗水,像是下了极大的勇气,终于抬起头看着她说:“那么我呢?”
温芙愣了一下,她这回是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晚霞隐藏了他脸上不自在的红晕,亚恒像是经过许久的措辞之后才说:“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看待我的,我知道在这个时机向你提出这样的请求并不体面,或许会让你认为我是趁人之危……”
他说到这儿时,鼓起勇气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的眼睛,诚恳地说道:“但我希望你能考虑我的求婚,让我成为你的丈夫。”
第55章
温芙感到混乱,对于亚恒的求婚她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好在亚恒并不期待她立刻给出答案,他知道她需要一些时间来理清目前的状况。
温芙独自在书店外站了一会儿,等亚恒离开,她才疲惫地转过身。当她推开身后的店门时,温芙愣了一下,她不确定是不是冉宁忘了锁门,他这段时间正在忙着收拾去希里维亚要准备的东西,按理说,这个时间他不应该还在店里。
书店的门框上挂着的旧风铃响了起来,温芙在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中推开门,夕阳为空无一人的旧家具镀上了一层寂寞的金色,店里空无一人。正在这时,她的余光忽然注意到门边的影子,温芙猛地转过头——泽尔文靠着墙壁站在橱窗前默默地注视着她,刚才有一瞬间,温芙几乎把他当成了店里的装饰人偶。
她默默吐出一口气,还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紧接着目光就在他额头的伤口上顿了一顿:“您的脸怎么了?”
店里的东西已经被清空了大半,看样子,这家店很快就要换一个新的主人。
泽尔文坐在店里的沙发上,温芙去厨房找来了一块热毛巾,递给他的时候看了眼他额头上那道虽然已经不再流血,但显然还没有经过处理的伤口,犹豫地说:“你该找个正经的医生。”
“不处理也可以,”泽尔文不太上心地说,“反正血已经止住了。”
温芙没说什么,她把热毛巾按在他的伤口上,也没问这伤口是怎么来的,毕竟答案显而易见。
泽尔文抬手按住额头上的毛巾时,不经意间压到了她的手。温芙起初没在意,可当她准备将手抽回来时,发现他略微用了点力气。于是她站在沙发前垂眼看着他,发现他也正睁着一只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毛巾上的热气蒸腾出雾气,隔着室内昏暗的光线如水雾氤氲在他眼底。温芙直觉今天应该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情,因为他看起来心情很差,不过自己这边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你是怎么进来的?”她的确很好奇这个问题。
“这家店看起来并没什么好偷的,”泽尔文说,“所以冉宁先生同意我可以坐在店里等你。”
“那你……”温芙犹豫了一下,她似乎准备问些什么,但最终又将那个到嘴边的问题咽了下去。不过泽尔文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替她接着问道:“有没有听见你和亚恒刚才在外面的对话?”
他自问自答似的很快又回答道:“没有。”
温芙的神情稍缓,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听他说:“他向你求婚了吗?”
温芙猛地抬眼,她纤长的眼睫颤动了一下,那双黑色的眼睛又一次望向他,正撞进他银灰色的瞳孔里,暮色中带着一丝难以言明的意味。泽尔文见她这反应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唇角微微一抬,又很快放平,带着点讥诮的情态。回想起刚才隔着玻璃看见的情状,银灰色的瞳孔眸色渐沉,脸上并没有猜对后的得意。
“他向你求婚了。”他垂下眼低声重复了一遍,也不知道说给谁听。
压在额角上的热毛巾很快就没了热气,温芙挣开他的手,将毛巾拿下来,准备去后面再换一遍热水。
她刚转过书架,身后忽然有人追上来拉住她的手腕。温芙没站住,退后几步靠在架子上,一抬头就看见原本还坐在沙发上的泽尔文堵在身前。
黄昏黯淡的光线透过书架上一排排书脊的缝隙透进来,泽尔文将她困在最后的一点暮色里,低下头盯着她,声音像是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来那样对她说:“别答应他。”
温芙从他威胁似的语气里莫名的,却听出了一丝恳求的意味。
她仰头长久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她还记得第一次在店里见到这双眼睛时他的模样,那个英俊冷漠的年轻人低下了他高傲的头颅,他眼里的愤怒逐渐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痛苦迷茫的神色。
“再给我一点时间吧。”他低声说,声音微微颤抖着像是在向神祈愿,“只需要一点点时间……”
像是被他语气中的脆弱与痛苦所打动,温芙目光中的冷漠和疏离也渐渐褪去了,她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怜悯、温柔的目光看向他。泽尔文注意到了她的视线,他感到胸腔里的一颗心正受到黄昏的炙烤而剧烈地跳动。他抬起右手,微微颤抖的指尖抚上她的脸颊。
眼前的女孩如同一朵洁白的茉莉花,静静地开在黄昏的书架上。泽尔文不可自控地低下头,温芙渐渐能够感觉到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脸庞,她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挣扎,就在他的嘴唇快要吻上她的唇角时,温芙忽然轻声问道:“您希望我成为您的情人吗?”
触碰着她的手指僵住了,时间如同被施了停止符,前一瞬唇间还温热的吐纳好像在下一瞬就已经变得冰冷起来。
温芙闭上了眼睛,冷冷地说道:“还是说您也想像麦尔斯男爵那样向我求婚?”
当她说完这句话后,四周的一切像是都消失了几秒钟,温芙感到扶着她肩膀的手指微微用力,捏得她肩胛骨一阵刺痛。很快身前的人缓缓退开,书架后的空气重新流通起来,温芙睁开眼睛,泽尔文已经重新站直了身子,他挺直了腰低头注视着她,眼底的痛楚几乎令她下意识想要躲避他的目光。
他们在黄昏的余烬中彼此对望,直到黑暗彻底吞噬了对方脸上最后一丝光芒。太阳彻底落山,四周陷入了黑暗。可即使在足以掩盖一切的黑暗中,她依旧连一瞬间的沉沦都不愿给他。
我或许将用一生来后悔自己没有在那晚的月色下吻你,如果我知道我们之间甚至不能拥有一个吻。
冉宁第二天来到店里的时候大吃一惊。
书店的大门似乎一晚没锁,门缝虚掩着,留着一道缝隙。温芙一向十分细心,这样的情况叫他差点以为店里遭了贼。
好在等他推开门,发现店里没有像他想像中那样已经被洗劫一空。沙发上面躺着一个人,冉宁走近了才发现是温芙昨晚裹着沙发上的毯子在漏风的大堂睡了一夜。
“发生了什么?”他把人从沙发上叫醒。温芙昏昏沉沉地坐起来,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昨晚为什么会在楼下过夜。她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带着一丝病态的红潮,冉宁一看她的样子就知道不对,果然一摸她的额头,就发现已经发起了高烧。
他看见了那块放在桌上的毛巾,那上面似乎还有血迹。冉宁吓了一跳:“你受伤了?”
温芙愣了一下,她看向那块早已冰冷的毛巾,像是终于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情,那原来并不是她在做梦。她裹着毯子在沙发上坐着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对他说:“我只是病了。”
温芙很少承认自己生病,从小到大,生病意味着麻烦。家里负担不了一个病人的医药费,也没人有时间能够照顾她。但是就像她说的那样,她突然感觉累极了。温芙转头看向窗外,早晨刺眼的阳光从外面照进来,刺得人眼睛发酸,几乎想要流泪。
大约是因为很久没有生过病了,这场来势汹汹的高热使温芙在店躺了半个月。直到冉宁离开杜德的日子临近,她从书店的阁楼里搬出来那天,她的身体依然还很虚弱。
颜料店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温南在附近找了一间房子,又添置了一些家具,很快他们一家人就能搬进去。温芙从书店的阁楼搬出来的那天,当她拎着沉重的箱子下楼时,回忆起自己进城时带的那个小皮箱,她没有想到她会在这儿住这么长时间,久到搬出去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多了这么多东西。
正当她走神的时候,有人从她手里接过箱子。温芙回过神才发现亚恒站在楼梯的拐角下,他听说了搬家的事情,今天是跟着温南一块过来帮忙的。
温芙这才想起她已经半个月没有见过他了,她感到有些不自在,因为她想起半个月前他的求婚,她还没有来得及给他一个明确的答覆。
不过亚恒并没有催促她,他像以前那样,只是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默默地和她待在一起。
温南显然很喜欢这位他在城里认识的朋友,他似乎也看出了亚恒对温芙有些格外的不同,因此这次搬家他特意为他们两个留出了独处的时间。
走在杜德冬天的街道上,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的时候,温芙感觉到好多了,她相信等春天到来的时候,她就会完全好了。
她甚至主动向身旁的人提问:“你为什么萌生和我结婚的想法?”
亚恒猜她大约不会想听她在自己眼里是一个如何美丽聪明又勇敢的姑娘,于是他思考了好一会儿之后,对她说:“你还记得你加入画室的第一年冬天吗?你总是一大早在天亮前就一个人从书店出发去公馆。”
随着他的回忆,温芙很快就记起了那段日子。杜德的冬天黑夜很长,每天天没亮她就从书店出发去公馆。那时候,因为泽尔文离开杜德,亚恒又从花园回到了巡查所,她常常在周五的广场上遇见刚刚结束夜巡的他。
冬天的早晨很冷,天色又暗,尽管刚结束一整晚的工作,但亚恒依然每次都坚持把她送到公馆门外才离开。于是后来为了表示感谢,温芙每周五都会在出门前多带一份早餐给他。
“我母亲还在的时候,每次父亲外出工作,她总会早起亲自为他准备早餐,那是我对家庭最初的理解。”亚恒简短地对她说。
温芙没有想过是这个原因,她感到有些理解,同时又有些不理解。于是她又将头转过去,一路上像是都在想着他说的话。
亚恒看着她沉思的模样,不禁微微笑了笑。他们将书店里的东西一路搬回了新家,快到温南租的小屋时,温芙停下了脚步。她从亚恒手里接过箱子,并没有马上离开,反而抬起头看着他,迟疑了一下才说:“早餐薄饼的做法是我妈妈教我的,我不确定我做的好不好。”
亚恒有些意外她会突然间和自己说这个,不过他还是很认真地点评道:“我觉得很好,尤其是涂上苹果酱一块烘烤的时候。”
温芙默默接受了他的称赞,片刻之后又说:“再过一阵,我们要回乡下把妈妈一块儿接来,你想见见她吗?”
亚恒像是过了好一会儿才理解她话里的意思,他脸上的神情从讶然渐渐转为欢悦,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他低头温柔地看着她说:“当然,我很期待见到她。”
第56章
黛莉与瑟尔特尼亚国王的婚期定在了第二年三月,春天的时候她就要离开杜德前往瑟尔特尼亚,为适应那里的生活提前做准备。
作为公爵最为疼爱的小女儿,黛莉这次远嫁再回到杜德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因此公爵想要在她离开前,找人为她画一幅肖像画。
大约是因为那幅《花房中的少女》令人印象深刻,最后公爵选择温芙来完成这幅画。
一个冬天没见,温芙看起来又消瘦了许多。公爵问起了她的身体状况,得知她刚刚从一场病中恢复之后,他又细心地让仆人往壁炉里多加了一些炭火,好让整个房间变得更暖和一些。
他坐在壁炉旁的沙发上对她说:“我听说了麦尔斯男爵向你求婚的事情,不过看样子你已经拒绝了他。”
温芙没有否认。在男爵向她求婚后不久,她就病了半个月,随后她再一次出现在社交圈时,身旁总有亚恒的身影。人们纷纷猜测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快有关加西亚家的儿子向这位女画家求婚的消息也不胫而走。这样一来,男爵的求婚便一下显得有些尴尬起来。
人们无法不将男爵与那位年轻的护卫长相比较,虽然从财富和地位上来说,亚恒的身份并不如男爵显赫,但无论是年纪还是外貌,再加上一眼可以预料的光明前途,任何一位适婚的小姐恐怕都会选择更为年轻的亚恒·加西亚作为自己的丈夫。
一个平民拒绝贵族的求婚是不知好歹,但一个平民在两个贵族之间选择了更加优秀的那个就是情有可原了。
麦尔斯男爵显然也不愿被人拉出来做这样的比较,在鸢尾公馆举行的某次私人聚会中,男爵再一次高傲地出现在温芙面前,问候了她的身体,并且当着众人的面为他上次醉酒后的失态道歉,表示那场求婚不过是一次酒醉后的胡言乱语,希望她不要放在心上。
一桩困扰了她一个冬天的求婚就这样轻易地过去了。温芙觉得这一切荒诞又可笑: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连拒绝婚姻的权力都没有,可尽管如此,她也并没有得到所谓的自由,不过是将捆住自己的绳索交到了另一个人手里。
虽然温芙不想这样猜测,但她不得不这么想:如果不是因为在所有人眼里,她现在是亚恒的未婚妻,或许公爵不会选择她来为黛莉画画。
婚姻真是一桩好的通行证,她不无嘲讽地想,难怪人人都要结婚。
温南原本打算在冬天结束前接温格太太来到城里,但是因为温芙临时接到了蔷薇花园的委托,考虑到她后面这段时间将会变得非常忙碌,因此计划不得不往后拖延了一段时间,正好温芙也认为在天气更加暖和的春天搬家更为合适。
在黛莉的卧室,温芙再一次见到了这位沉默寡言的小公主。
她马上就要十四岁了,和温芙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相比,她已经长成了一位美丽的少女。当温芙告诉她自己将为她画一幅画的时候,黛莉从她的衣柜里翻出一条绿色的纱巾,随后跑到温芙的面前,将那块纱巾戴在头上,朝她转了一圈。
温芙起初不明白她在做什么,站在一旁的女仆微笑着向她解释道:“这是泽尔文殿下送的纱巾,黛莉小姐很喜欢,她希望你能把它画进你的画里。”
温芙哑然,黛莉扑闪着她天真而无辜的眼睛,像是在等待她的答覆。
“当然,”温芙对她说,“它美极了。”
因为那块绿色的纱巾,温芙最后将这幅画的色调定为青绿色。和《花房中的少女》不同,她这次抛弃了复杂的画面背景,将人物放置于素净的画布中央。她打算模仿圣母像的造型,为黛莉画一张低头垂眼的正面像。
黛莉并不是一个十分配合的模特,她总是很容易因为其他事情分心。有一次天气好的时候,她们将画架搬到了楼下的庭院里,黛莉坐在铺满阳光的草坪上,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之后,很快就被一只落在手上的蝴蝶吸引了注意。为了不惊动那只蝴蝶,她小心地将手臂放在一旁的小桌上,屏息凝神地看着手上的蝴蝶,就这样乖乖地坐了一下午。
温芙将这一幕快速地记录下来,最后将这只蝴蝶添加到了她的画稿上,美丽的少女披着绿色的纱巾,黑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她穿着一条绿色的长裙,微微侧着脸,垂眼看着画面的左下角,而她的肩膀上停着一只振翅欲飞的蓝色蝴蝶。
这幅画后来被人们称为《蝴蝶少女》,画面中的黛莉如同圣母那样纯洁美丽,细腻的面部神情混杂着一种悲天悯人的神圣高洁。那条绿色的薄纱巾如同蝉翼般盖在她的头发上,使那头微微蜷曲的黑色长发形成了一种朦胧的光感,令人惊叹于画家出色的技巧。
在为黛莉画画的这段时间,温芙从没有在花园遇见过泽尔文。听说因为黛莉的婚事,他与公爵大吵了一架,之后干脆搬去了港口附近的行会大楼,没日没夜地将自己埋进了工作里。
温芙想起那天在昏暗的书架后,他用微微颤抖的声音恳求她再给他一点时间。但他所欠缺的并不是时间,三年过去了,他依然在等待权力。他无法阻止黛莉远嫁,就像他也无法阻止温芙和其他人走在一起。
有一天下午,温芙在结束一天的工作后本该在晚饭前离开,可白天她在花园遇见了亚恒,他请温芙在休息室等他一会儿,这样他们就可以一起从花园离开。
公爵书房楼下的休息室里挂满了各种颜色的彩色长布,那是不久前圣灵节留下的装饰还没有来得及拆除。
当温芙站在休息室层层叠叠的垂幕后欣赏墙上的挂画时,她注意到空旷的休息室那头传来脚步声。起初她以为来人是亚恒,可是等对方绕过帷幕,她才发现那是泽尔文。
对于这猝不及防的碰面,泽尔文显然也很意外。他停下脚步的时候,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惊讶,温芙注意到他脚尖一动似乎下意识想要避让,但又很快克制住身形,若无其事地朝她走来。
“你在这儿干什么?”泽尔文问。
温芙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他看了眼另一头通往二楼的大门,很快就意识到她在这儿等谁。这叫他的目光微微一黯,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原样。他是来找他的父亲的,既然书房有人,看样子现在他也只能留在这里暂时等候。
空旷的房间里没人说话,温芙很少感到四周这么安静,有一段时间她看着墙上的画,眼前都是一团团模糊的色块。和她的局促不同,泽尔文似乎很快就调整了过来,他闲散地走到她的身旁,跟她一块看着墙上的画,随口问道:“看来你已经答应了他的求婚?”
温芙没说是或者不是,她像没听见似的,所有心思都被墙上的画吸引。
于是泽尔文不冷不热地说:“你们开始商量结婚的日期了吗?上一回求婚,我没有看见他送你戒指,我想就算没有戒指也该有一束花吧。你如果就这样答应了他,这场婚姻也未免太过仓促。”
他话语里讥诮的意味很重,连珠带炮似的一口气说了一长串,温芙终于没办法再装聋作哑,只好转过头叹了口气说:“我们没有商量那些,但我想先带他见一见妈妈。”
她的前半句话叫他面色稍霁,后半句话又让他迅速黑了脸:“如果你的母亲并不喜欢他,你会考虑放弃和他结婚吗?”
温芙无语地看着他:“我想她不会不喜欢他。”
“为什么?”泽尔文问。
“她连你都不讨厌。”温芙说。
泽尔文一顿,好一会儿被噎得没说出话来,过了半天才冲她露出一个假笑,故意说:“你说的对,相反她还很喜欢我。”
温芙原本是有些生气的,不过不知怎么就被他这话逗笑了。她必须承认,泽尔文的感觉并没有错,温格太太的确很喜欢他,大约因为他是温芙第一个带回家的朋友,以及这个朋友出众的相貌令人印象深刻,因此温格太太在之后的几年里还经常向温芙问起泽尔文的情况。
不过温芙不希望他太过得意,所以她并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他。她好脾气地问道:“您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泽尔文挺起腰,和上回相比,他看起来又重拾了早先的高傲,居高临下地对她说,“我只是想提醒你,不要太过冲动做出决定,那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
“谢谢您的忠告。”温芙敷衍道。
泽尔文却还是不依不饶:“你不相信吗?不如问问你自己吧,你真的了解亚恒吗?他或许并不像你想像中那样。”
“看来您不会在我的婚礼上送出祝福了。”温芙终于被他的态度所惹恼,不由冷冷地说道。
“婚礼?”泽尔文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他垂下眼看着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正在这时,另一头传来开门声,看来亚恒已经来到了休息室。
温芙移开目光,她正要从帷幕后走出去,谁知泽尔文却忽然间握住了她的手,温芙吓了一跳,她不敢挣扎得太过用力,怕惊动其他人,于是只好转过身怒视着他。
泽尔文却似乎被她的反应所取悦,他缓缓地俯身靠近她,在她耳边轻声道:“相信我,不会有这场婚礼的,我保证。”
温芙愣了一下,他笃定的话叫她一时间忘了挣扎,抬起眼直愣愣地看着他,泽尔文也同样直视着她的眼睛。
“温芙?”帷幕后传来亚恒的声音,他像是终于注意到了帷幕后的裙角,几步走到她的身后撩开了帷幕。温芙立即转过身,亚恒注意到她有些僵硬的反应,奇怪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温芙摇摇头。
亚恒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不过并没有细究她的异常,温芙临走前看了眼身后空荡荡的帷幕,仿佛刚才站在这里的只有她一个人。
第57章
丁香镇的春天如一幅布面油画那样美丽。田间的花开了,嫩黄色的鲜花点缀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小路旁,一群野鸭子摇摇摆摆地上了岸,一头钻进路边的草丛里啄食。
一阵马蹄声从远处经过,一辆马车停在三岔路口,温芙从车上跳下来,双脚刚踩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她望着眼前熟悉的乡间风景,忽然就有种莫名的安心。
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到丁香镇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依旧叫她感到亲切。
亚恒跟着她跳下了马车,临别前温南对他们叮嘱道:“不要回来太晚,我已经告诉了妈妈你将带一位朋友回来做客的消息。”
马车重新行驶起来,很快就消失在小路的尽头,温芙转过头对身旁的男人说道:“走吧。”
他们朝着岔道的另一边走去,那条路通往山坡上的圣母教堂。来之前温芙带了一束紫色鸢尾,她打算先去修道院后面的旧墓地看望洛拉。
亚恒陪她朝教堂走去,他一路观赏着沿途的景色,一边对她说道:“我好像来过这儿。”
温芙听见这话,好奇地问道:“什么时候?”
亚恒回忆了一会儿,最后无奈地放弃:“我也记不清了,可能是因为乡间的小镇都长得差不多。”
上午的教堂正在举行集会,每个周末的早上,镇上的居民几乎都会来教堂做祷告。温芙药先去寻找接替霍尔神父看管墓地的负责人,于是亚恒站在教堂外的大树下等她回来。
他们到的时候,集会已经接近尾声,很快人们陆续从教堂中走出来。每一个镇上的居民在经过亚恒身旁时几乎都会忍不住朝他投去好奇的目光,毕竟丁香镇是一个人口不多的小镇,很少有陌生人来这儿,而像亚恒这样高大英俊的年轻人则更加少见。
亚恒对于这些目光并不在意,直到有位穿着格子大衣的女人引起了他的注意。莫莉太太是生活在这镇上的家庭主妇,一位虔诚的信徒,她每周总是准时参加集会,今天她也按照惯例带着她的两个孩子一块来教堂做祷告。
和其他人相比,她注视着他的时间实在是过于久了,久到连亚恒都无法装作没有注意到她的视线。
很快,莫莉太太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她将孩子交给了身旁的同伴,然后径直朝他走来:“你好。”
亚恒在树下站直了身体,礼貌而又困惑地向她回以致意。
莫莉太太有些羞涩地开口问道:“实在不好意思,或许有些冒昧,但我想知道您是加西亚先生吗?”
听见这话,亚恒微微一愣,那位太太见他没有否认,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不由高兴地松了口气:“我就说我不会记错,毕竟镇上可没有像您这样的年轻人。您还记得我吗?三年前您来到镇上,正好我的孩子病了,您好心地替我将他送到了医院,我一直记得这件事情。”
她这样一说,亚恒倒是突然对这件事情隐隐约约有了些印象:“那是一对双胞胎?”
“没错!那次分别我没来得及向您道谢。”莫莉太太高兴地说,“我还记得您上次找我问路,打听过洛拉小姐的住处。我猜您是她的亲人或是朋友,她去世的时候,我还以为能在她的葬礼上再一次见到您。”
亚恒其实已经不记得那一次来拜访的女人叫什么名字了,不过他倒是立即就抓住了“葬礼”这个词:“您说那位小姐已经去世了?”
“您不知道吗?”莫莉太太也感到有些意外,“怪不得,您离开后的当天夜里她就去世了,医生说她死于心梗。”
她有些唏嘘地说道:“不过她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她去世之后,镇上的人为她举行了葬礼,可惜我们没法联系上她的家人,我以为您或许知道一点有关她的身世,还和霍尔神父说起了这件事情。不过谁知道没多久,霍尔神父也死了……”
亚恒感到有些混乱,他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张模糊的长发女人的脸。她在他离开的当晚就去世了?这未免也太过巧合。
莫莉太太喋喋不休地说着,突然间她注意到了站在亚恒身后的人,不由惊喜地喊道:“咦,温芙,你回来了?”
亚恒回过头,才发现温芙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后。她的神情有些凝重,像是叫人抽空了灵魂那样站在不远处的草地上。亚恒下意识地想要朝她走去,却在注意到她蓦然间抬起的目光时,停住了脚步。她黑色的瞳孔里透着一股阴霾,那阴霾下仿佛埋藏着什么叫人看不清的情绪。
莫莉太太却对此一无所觉,她以为两人是第一次见面,于是热情地向亚恒介绍道:“温芙是洛拉小姐的学生,您如果想知道有关洛拉小姐的事情,我想她会愿意告诉您的。”
亚恒的脑子里突然间“嗡”的一下,闪过瞬间的空白。上午的太阳猛烈地照在教堂外的草坪上,亚恒像是这时才想起他原来从未问过温芙的老师是谁。
莫莉太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当亚恒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正朝着修道院后的墓地走去。这里荒草丛生,留下的几乎都是些无人探视的旧坟墓。在路上,亚恒慢慢回想起三年前他来到这儿时发生的一切。
他记得他还在巡查队的时候,某一天他的叔叔赛里奥尔·加西亚将一个盒子交给他,让他去一趟距离杜德不远的名叫丁香镇的地方。那个盒子很轻,亚恒曾好奇过里面放着什么东西,不过他的叔叔告诉他:“出于老公爵夫人的命令,这是一趟秘密的差事,这件事情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亚恒不解地问:“既然是一件重要的任务,为什么老公爵夫人会选择让我去?”
赛里奥尔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还记得那块你从小偷身上找到的怀表吗?相信我,对你来说,这是上天赐予你的机遇。”
亚恒当然记得那块金色的怀表,他记得上面有艾尔吉诺家族的蔷薇花标志,或许那真是蔷薇花园的东西?但他还是不明白,这和他要去见的那个女人有什么关系。
在某个早上,他独自一人出城前往乡下,并且很顺利地在中午前就抵达了丁香镇。洛拉独自一人生活在镇上偏僻的小屋里,亚恒辗转问了几个镇上的居民,终于在太阳下山前找到了那个女人。
时隔三年,亚恒模糊地记得她瘦弱且一脸病容的模样。在对方打开门后,他将那个木盒交给她,并且告诉她这个盒子来自那位住在蔷薇花园的老夫人。
洛拉在听完他的话后怔怔的看着他手里的盒子,在意识到他口中的老夫人是谁之后,有一瞬间她的面容有些苍白,仿佛面前的盒子里关着一个魔鬼。
她缓慢地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接过盒子,心事重重地当着他的面打开了那个木盒。
亚恒没有忍住自己的好奇心,他往盒子里瞧了一眼,发现里面是一封信以及一瓶药水。女人沉默着读完了那封信,亚恒注意到她的神情从一开始的不安到逐渐变得平静,等读到信的结尾时,她甚至缓缓吐出一口气,仿佛一切尘埃落定后目光中有一种诡异到近乎麻木的安宁。
“是个坏消息吗?”大约因为她的脸色实在太差,亚恒忍不住开口问道。
女人像是这时才注意到他还等在门外,她极为勉强地向他抬了抬唇角:“谢谢您大老远为我送来这个。”
她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沉默片刻之后对他说:“辛苦了。”
说完这句话后,她失魂落魄地关上了门。亚恒在门外踌躇了片刻,到最后也并不知道那封信里写了什么。这似乎只是一趟十分普通的差事,他在当天下午就回到了杜德,不久之后,他的叔叔告诉他,老公爵夫人将他调到蔷薇花园成为泽尔文殿下的亲卫。
巡查所的其他同伴都羡慕他的好运,不过没人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毕竟他的各项考核成绩一直都是所有人中最优秀的。
安娜要他每过一段时间就向她汇报泽尔文的一举一动,因为这个泽尔文并不喜欢这个祖母为自己挑选的护卫,亚恒也感到十分苦恼。
在泽尔文成人礼前夕,在某天半夜,亚恒突然被叫到了孔雀宫。当他赶到花园的时候,老管家巴洛一脸严肃地从老公爵夫人的房间出来。卧室的房门被打开时,他看见叔叔赛里奥尔正跪在老公爵夫人的脚边,房间里传来他分辩的声音:“您太过仁慈……”
“不要为你愚蠢的自作主张找借口!”安娜怒喝道,她的吼声叫屋里屋外的所有人一时间都噤若寒蝉。
很快房门就被重新关上,房间里的声音消失了,亚恒愣愣地站在门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过了许久之后,他的叔叔面如死灰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们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面对他的茫然不安,赛里奥尔颤动着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不过没等他说话,巴洛已经先一步挡住了亚恒的视线。管家抬手一脸严肃地请亚恒走进房间,老公爵夫人正在里面等他。
亚恒只好转身走进了老夫人的卧室,已经很晚了,早已过了她一惯的休息时间。安娜疲惫地靠在椅背上,但是亚恒注意到,等她回过头来的时候,她的目光那样明亮,仿佛深夜不熄的烛火,与她平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亚恒走到她的面前下跪亲吻她的手背。
安娜没有说话,亚恒能够感觉到她沉默地注视着自己,这种沉默地打量叫人感到不安。好在许久之后,她终于用一种沙哑的声音开口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择让你来保护泽尔文的安全吗?”
亚恒低着头,半晌才用干涩的嗓音回答道:“因为我的忠诚。”
“你的确是个好孩子。”安娜用她枯瘦的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告诉我,你的叔叔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亚恒不知道她指的是哪一件事情,他略带不安地抬起头,对上她深邃的目光,随后又低下头:“您是指什么?”
“那块怀表,”安娜那双枯瘦的手指掐住了他的下颌,逼迫他抬起头直视着自己的眼睛,“你知道了什么?”
亚恒有些紧张无措地看着她,他感到呼吸有些困难,很难想像那只掐住他的手来自一位病中的老人。但他不敢挣扎,只好继续诚实地回答道:“他说那是上天赐予我的机遇。”
安娜在听见这句话后,露出了一个极为短暂的冷笑。她审视着他同样也在审视他的话,大约因为他的目光如此澄澈坦然,终于她很快又松开了手。
“那的确是你的机遇,你的叔叔应该感谢你,因为你的诚实和忠心,我愿意再给加西亚一次机会。”
她疲惫地转过身看着窗外浓重的夜色:“从明天开始你不必再跟在泽尔文身边了,我会将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如果你能够成功,那或许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救下你的家族。”
第58章
春日的鸢尾花静静地躺在墓碑前,今天是个阳光晴好的天气。
因为是旧墓区,连带着附近看守墓地的小屋也年久失修早已无人居住,爬着藤蔓的旧墙上有一幅尚未完工的壁画,那是教堂交给洛拉的委托。不过随着新墓区的搬迁,很快就无人在意这幅画的进展,而壁画的主人最终也没能完成这幅作品。
不知道为什么,听亚恒说着三年前他来送信的那个下午,温芙不自觉地就想起了这桩事情。她记得洛拉画画时总担心天气,天气好的时候担心颜料干得太快,天气差的时候又担心颜料会被雨水晕染开。
不知道她在那天夜里决定结束生命时,有没有想起这幅未完成的壁画,有没有下意识地关心过明天是否会是个好天气。
可惜这些问题不会再有答案了。
中午的太阳太过刺眼,两人并排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看着不远处的墓地。很快亚恒就回忆完了那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午后,即使他想要尽力回忆起有关那个下午的一切细节,也不能将它描述得多么跌宕起伏。
不过那已经足够了——足够温芙将她所发现的一切串联起来,还原出整件事情的始末。
“我很抱歉。”最后亚恒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艰难地说,他大约也已经猜到了什么,这使他的脸色显得苍白且沉重。
温芙理智上明白自己不应当将洛拉的死亡归咎于他,但情感上也很清楚只要他姓加西亚,那么他就无法和这件事情划清关系。
“谢谢你愿意诚实地告诉我这些。”温芙说。
亚恒苦笑了一声,他大约会觉得她在讽刺自己,但那的确是她的真心话。
当温芙发现那个滚落到床底下的药瓶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接连梦见洛拉在临死前向自己求救。温芙无法不去想她是否遭遇了和霍尔神父同样的事情:有杀手潜入她的家里,往她嘴里灌下了毒药,使她在痛苦中闭上了眼睛。
“因为来的人是你,才使我相信她起码没有被人逼迫着灌下那瓶弗敏尼。”温芙轻声说道。
那封信里写了什么呢?他们有没有以那个即将成人的孩子威胁她,使她自愿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又或者她是否知道了那块怀表的事情,为了保护一无所知的自己不被牵扯到这件事情里,而最终做出了这个决定?
在亚恒离开之后,温芙独自坐在墓地反覆地思考着这些问题。但这些问题,也不会再有答案了。
快要天黑的时候,温芙终于离开了山坡上的教堂,只身朝着林场旁的小木屋走去。
当她回到家时,温南从里面打开门,迫不及待地低声问道:“你一下午都去了哪儿?是在外面发生了什么吗?”
温芙感到很疲惫了,因此并没有注意到他略显古怪的神情。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人回来,于是只好搪塞道:“进去再说吧,妈妈在里面吗?”
温南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不过没等他说什么,厨房里的温格太太已经听见了外面的声音,木地板上传来一阵忙碌的脚步声,他们的母亲不高兴地冲着外面喊道:“是温芙回来了吗?让她进来,我得找她问个清楚,为什么让我们连同客人一块在家等了她一个下午!”
温南冲着站在门外的妹妹露出一个好自为之的表情,随后领着她走进客厅。
温芙还没来得及理解那句话里“客人”的意思,随即一抬眼就看见了坐在餐桌旁的男人。
泽尔文从餐桌旁抬起头,冲她露出一个极具欺骗性的彬彬有礼的微笑。
温芙怔住了,她下意识看向一旁的温南,想要从他那里寻求答案,温南僵笑着对温芙解释道:“泽尔文先生是下午来的,他说他在附近打猎,顺路来拜访我们。”
“这真是一个巨大的惊喜。”温格太太骄矜地对温芙说,“尽管早从一开始我就猜过你今天要带来的那位朋友可能就是泽尔文先生。”
温芙无言以对地站在客厅,默默地和餐桌旁的黑发男人短暂地对视了几秒,见他似乎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只好顺势默认道:“我没想到你还记得他。”
“当然,”温格太太温柔地看着泽尔文说,“我可不会忘记这双漂亮的眼睛。”
“谢谢,您也还是像我第一次见到您时那样美丽。”泽尔文温和地说道,相比于三年前,他无疑变得更加进退有度,面对温格太太的赞美也显得更加游刃有余。
他的恭维极大地取悦了这位可爱的夫人,她弯着眼角甚至忘记诘问温芙下午晚归的原因。
因为提前得知今天会有客人,所以温格太太准备了非常丰盛的晚餐。
温芙在泽尔文身旁的位置落座,趁着温南在厨房帮忙的工夫,她压低了声音故意问道:“在附近打猎?”
泽尔文面不改色地说:“如果你不相信,奥利普现在就住在镇上的旅馆,一会儿你可以跟我一块儿去拜访他。”
听说奥利普也来了镇上,温芙倒是并不感到意外,毕竟和三年前的私自出行不同,即使出于安全考虑,花园也不可能让他们的殿下独自一人来到这样的乡下小镇。
泽尔文为自己铺好餐巾,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不过我倒是听说了我的侍卫长提前回城的消息,猜想你或许需要一位可以顶替他的客人不至于使你的母亲太过失望。”
温芙瞥了他一眼,准备说些什么,但温南和温格太太很快重新回到了餐桌旁,于是这个话题只能暂时被按了下去。
餐桌上的氛围比想像中融洽,尽管温芙始终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但好在当温南谈到城里的颜料店时几乎有说不完的话,因此晚餐的气氛不算沉闷。
晚餐结束后,泽尔文自然不可能像上次那样再在小屋留宿,于是送他回镇上旅馆的任务顺理成章地落在了温芙的身上。
两人披着夜色出发,温芙拎着一盏煤油灯,带着他走向屋后的山坡,她准备穿过林场走小路送他去镇上。
泽尔文还记得上回来到这儿时的情景,从山坡上几乎可以俯瞰整个丁香镇,坡下的林场如沉睡中的巨兽,而它的周围是一条如银色缎带般静静流淌的小河。
他们两个在山坡上站了一会儿,温芙忽然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比你早一点儿。”虽然她没有明说,但泽尔文很快就意识到她指的是什么,“奥利普为了确保加西亚家族对我的忠诚,私下调查了亚恒,没想到查出了点儿出人意料的事情。”
他的语气并不沉重,或许是因为经过这段时间他早已经接受了这个消息:“加西亚或许是担心世人发现洛拉的存在,从而毁掉我父亲的名声。”
温芙听见这话讥诮地扯了下唇角:“他们担心的可不是这个。”
泽尔文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笃定,不由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你已经知道了真相,接下去你准备怎么做?”
这也是温芙思考了一下午的事情,她准备怎么做?报复加西亚家族吗?他们逼死了她的老师,但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守住了一个秘密。而事实上,真正做出了这个选择的是洛拉自己。
温芙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她低头继续朝着山坡下走去。泽尔文跟在她的身后,自从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他就明确地预料到她和亚恒之间再不会有其他的可能性。他并不希望她贸然地选择报复加西亚家族,可当他发现她似乎并不准备这样做时,又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嫉妒。
“因为他你宁愿放弃报仇?”他快步跟上去抓住了她的手,“还记得三年前你在这里怎样质问我吗?只因为我说她是个……”
“闭嘴!”在他说出那个词之前,温芙厉声打断了他。她像是缺氧那样剧烈地呼吸,看着他的目光也带着冷意。
泽尔文有些后悔,但他的高傲使他不愿意低头,温芙并没有捕捉到他眼底的懊悔,她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他:“如果我真的要报复某些人,那么我首先应该报复你的祖母。”
泽尔文握着她的手一紧,温芙已经继续一口气说道:“她骗了我,她说她不知道是谁杀害了洛拉,但事实上她一直知道。如果三年前我就知道了真相,我不会在杜德留到现在!”
泽尔文沉默了片刻:“所以现在你准备离开?”
温芙不说话,她伸手试图拂开他握着自己的手。可泽尔文并不松手,他坚持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于是温芙也抬起头看着他说:“是的,我会离开杜德。”
“为什么?”泽尔文沉着脸问,“就因为你不能和亚恒结婚?”
温芙突然感到疲惫,那些怒气慢慢消失了,就像一个漏了气的皮球,她意识到了这场对话的可笑。她听见自己冷静地说:“我不觉得得罪麦尔斯男爵和得罪加西亚家族有什么不同。”
“你如果可以为了拒绝麦尔斯男爵的求婚而选择加西亚,为什么不能为了拒绝加西亚而选择其他人?”泽尔文用银灰色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缓缓说道。
他握着她腕骨的手微微发热,拇指放在她的手腕上,仿佛正好能够触摸到她的脉搏。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当他说完这句话后,他似乎能够感到她手腕上传递来的心跳有了一阵剧烈地震颤。
漆黑一片的山坡上,唯一的光源是温芙右手的提灯。那些沉默的心事都藏在黑暗中,唯有火光隐隐绰绰地映照出两人的一小面侧脸,仿佛泄露出难以掩饰的情绪。
温芙好一会儿没说话,汹涌的情绪如潮汐渐渐退去。
“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次。”温芙说。
她曾经想过借由亚恒的求婚来摆脱麦尔斯男爵,但事实上逃避从来都无法真正解决问题。
说完这句话后,她感觉到握在手腕上的力气渐渐消失,夜风穿过指缝,带来一阵凉意。温芙尝试冷漠地抽回手,可紧接着那双手又迅速地握了上来,并且用了比之前更大的力气,使她几乎跌进了对方的怀里。
泽尔文低下头,当他的呼吸靠近的时候,温芙仓促地微微转开脸,于是那个吻落在了她的唇角上。
夜风拂动发丝,萦绕在两人的鼻尖旁,温芙感觉到自己吐出的呼吸如同高热复发那样滚烫,又或者那呼吸并不是她的。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您还记得……”
“记得。”泽尔文冷酷地打断了她没说完的话。
他一手握住她的脸,用不容抗拒的力气将她的侧脸转了过来,于是温芙不得不正视着夜色中他近在咫尺的眼睛,但泽尔文的视线却落在她嫣红的唇瓣上:“就像你说的,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次。”
温芙的心口猛地一跳,随即滚烫的呼吸贴了上来,泽尔文不容回避的坚持在黑暗中吻上了她的嘴唇。
第59章
那是一个很短暂的吻。
尽管当泽尔文的呼吸靠近时,那种压迫感叫人感到无所遁形,可是当那个吻真正落下来时,依旧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小心翼翼。温芙起初想要挣扎,不过泽尔文的手指紧紧握住了她的下颌,于是她渐渐安静下来,任由他的嘴唇一动不动地贴着自己。
夜风略带凉意,有好一会儿,四周的一切好像都消失了,她唯一能够感知到的只有泽尔文压抑的呼吸。他们静静地站在无人的山坡上,像是一对相爱的男女。温芙能够感觉到他的呼吸渐渐变得的平静,就像这个短暂而又冲动的吻终于抚平了他的情绪,但这个吻显然激怒了温芙。
“您想证明什么?”当贴在嘴唇上的温度离开之后,她冷冷地注视着他并且说道,“一个掠夺来的吻不能证明任何东西,它只证明了您的傲慢。”
她将手里的提灯举起来,像是想要看清他的脸,同时泽尔文也从她的眼底看到映照出的火光:“但是殿下,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吗?你高高在上地掌握着这座城市最高的权柄,因此认为像我这样的人渺小如蝼蚁……”
“我没有这样想过。”泽尔文用异常沙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是吗?”温芙毫不留情地说道,“你敢说你从没有轻视过我的工作?你喜欢那些住在花园的客人?你不觉得那些艺术的创作不过是无病呻吟?”
泽尔文哑然,他狼狈地说:“那不能代表我对你的看法……”
“但是那些你所轻视的东西构成了我。”温芙打断了他的话,“想想你的父亲吧,你以为百年之后的人将如何回忆杜德?他们将从诗人的口中听闻那些传奇,从学者的笔下得知这段历史,从画家的画布上窥见这座城市……”
温芙在黑暗中抬眼朝他看去,用倔强地尚带一丝颤抖的声线说道:“我敢说,百年之后历史可能会忘记你,但是这个时代或许都将以我为名。”
似乎被温芙这番大胆的宣言所震慑,泽尔文久久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他确信那是她心里的声音,因为即使是她自己,似乎也在说完这番话后,发出一阵后知后觉的颤栗。
许久之后,温芙感到那双握住她下颌的手缓缓松开,泽尔文将自己的额头抵住她的额头,相互取暖一般贴近了她的身体,喟叹般说道:“那很好,那样我们将出现在这段历史的同一页。”
夜风卷起山坡上的草叶,沉默的森林能够守住所有的秘密。
第二天早起的时候,温芙告诉温南和母亲自己打算留在镇上住一段时间。
温格太太虽然感到意外,但温芙从小就是一个很有主意的姑娘,因此她也没有表示反对。倒是温南在离开前悄悄将她拉到了一边,担忧地问道:“是因为昨天发生了什么吗?”
温芙的脸色看起来很差,温南甚至不记得她昨天晚上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了。但是温芙否认道:“我厌倦了肖像画,我想待在没人的地方试试看画些别的。”
这个理由成功地说服了温南,尽管他依然有些不放心,但他还是迟疑地对她说:“好吧,但我希望你知道,我和妈妈永远支持你,就像你支持我们一样。”
“谢谢。”温芙伸手拥抱了他。虽然温南对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一无所知,但是他的话对于温芙来说依然是莫大的慰藉。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温芙为自己放了一个长假。她住在乡下的小木屋里,白天去林场附近散步,晚上则留在房间画画。就像她对温南说的那样,最开始的时候,她发现面对画布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这个发现起初令她感到恐慌,她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厌倦画画,但好在丁香镇的乡间风景治愈了她,她很快意识到她只是厌倦了画人像,于是她开始在家尝试进行一些风景画的创作。
林场是她画得最多的场景,她画了林场清晨的雾气和夜晚的河流,那些画使她感到平静。
这段时间,除了每周到镇上来送信的信差,她几乎不和任何人接触。温南会在信里详细地告诉她这段时间在城里的发生的事情,颜料店已经正式开始营业了,他变得十分忙碌。温南的来信中有一次提到了亚恒,他来过一次店里,看起来有些消沉。温南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因此小心翼翼地询问温芙是否可以告诉他有关她的近况。
思考如何回信花了温芙很长时间,最后在那个星期她也没把回信如期寄出去。好在下一周,温南的信还是准时寄到了,他没再提起上一封信里提到的事情,兄妹两个默契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温芙有时候也会想起泽尔文,自从那天之后,他仿佛一下子就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以至于再想起那天夜里的那个吻,温芙有时会恍然间误以为那只是一场梦境。
夏天快要到来的时候,温南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公爵的头疼并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了。全城的医生都汇聚到蔷薇花园,但是迟迟没有好消息传来,每一个从宫里出来的人都面色凝重,人们都在猜测,或许上帝很快就要带走他了。
据说导致公爵的病情突然加重的主要原因是瑟尔特尼亚那边传来的消息。
瑟尔特尼在苏里大陆的最北端,与杜德几乎阻隔了一整个大陆,轮船要在海面上航行将近一个月。春天的时候,黛莉坐上了前往瑟尔特尼亚的船,在那之前,她从未出过远门。听说她在船上就开始出现了身体不适,抵达瑟尔特尼亚之后更是直接病倒了。她病得很重,医生诊断她活不过上半年。
这个消息的传来令所有人感到揪心,蔷薇花园的仆人们都是看着这位小公主长大的,公爵更是在听闻这个噩耗之后,也跟着一病不起,作为一个父亲的愧疚感压垮了他。
事实上,当黛莉离开之后,他没有一天不在后悔。他打心眼里希望他可爱纯真的小女儿在这桩冰冷的联姻中得到属于她的幸福,哪怕他也知道这可能性及其渺茫。她还只是一个孩子,不懂婚姻和爱情,她只是全然地信任着她的父亲,因此愿意去一个那么远的地方和一个陌生人结婚。
泽尔文从镇上回来去看望他的时候,扎克罗正躺在床上盯着挂在房间里的一幅画,那是温芙为黛莉画的《蝴蝶少女》。他躺在床上久久地注视着那幅画,画中的少女如圣母一般纯洁,但是没人想到,她或许也将要如同圣母一般为了这座城市献祭自己的生命。
“她看起来这么悲伤,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注意到过呢?”公爵在病床上喃喃地说道。
“去把她带回来吧,泽尔文。”扎克罗几乎如同恳求般说道,“我不希望杜德的玫瑰凋零在瑟尔尼亚的土地上。”
奥利普并不赞同泽尔文在这个时候离开杜德。
医生们都说公爵病得很重,如果他去世的时候泽尔文不在杜德,那么在扎克罗死后,柏莎或许就会趁机将乔希里扶持上公爵的位置。
泽尔文知道他的担心不无道理,甚至宫廷的大臣们在得知公爵决定将黛莉接回来的消息后也纷纷表示反对。不过他们反对的理由是担心瑟尔特尼亚的红衣主教为此发难,将杜德卷入战火之中。
可尽管如此,泽尔文依旧出发了。
“黛莉一定在等着她的哥哥接她回来。”他这样对奥利普说道,“如果我不这么做,我将终生活在愧疚中。”
在泽尔文离开之后,公爵的身体倒是渐渐有了一些起色,仿佛每一天又重新有了希望。人们都祈祷着他能挺过这段时间,对杜德的人民来说,这位“和平者”已经为他们带来了太久的平静生活,而他的离去仿佛也将预示着和平的结束。
得知公爵病危的消息,温芙从乡下回到了杜德,她想要再去花园探望他一次。对温芙来说,她很早就失去了父亲,公爵接纳了一无所有的她,让她在鸢尾公馆学习,允许她坐在花园的餐桌旁,聆听那些学者们的对话,他曾给过她父亲般的关照。
可是当她来到蔷薇花园的时候,这座始终向任何人开放的庄园却冷冰冰地关上了它的大门。大门外的守卫刚刚冷漠地拦下了一辆试图进入花园的马车,告诉马车上的客人公爵病重,不想见任何人。
于是当温芙走到大门外时,她并没有提出要见公爵,她问讯亚恒·加西亚先生是否在这里。
正好这时,花园里有一队巡逻的护卫经过,领头的正是亚恒。门外的动静也惊动了他们,亚恒注意到站在铁门外的温芙,脸上意外的神情一闪而过,他很快朝大门的方向走来。
他先和那两个守卫打了声招呼,假装轻松地拍了拍其中一个人的肩膀,对他低声耳语了几句。那名守卫听完他的话后,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温芙,最后不太情愿的将铁门拉开了一道小缝,放亚恒出去。
温芙站在角落的灌木丛旁,当亚恒朝她走来时,温芙注意到他异常严肃的神情,意识到可能出了什么事。
果然,他们刚一碰面,温芙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亚恒就急切地低声对她说道:“公爵夫人将公爵带走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大多数人都以为公爵还在花园。”
温芙愕然:“为什么?”
亚恒:“显然她不希望在公爵去世时有人在他身边。”
这个消息细想之下简直叫人感到害怕,温芙竭力保持镇定不希望叫不远处的守卫从她脸上看出什么不对劲来。亚恒无法跟她说得再多,他快速地低声对她说道:“这段时间我无法离开这儿,泽尔文殿下或许会在最近回到杜德,如果可以的话,请你拦下他,阻止他回到花园。”
温芙心中一沉,她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泽尔文真的回到杜德,一定会第一时间回到蔷薇花园,可他一旦这么做,那么在公爵去世之前,他或许都无法再见他的父亲一面。
可她怎么会知道泽尔文什么时候回到杜德呢?如果柏莎夫人已经有了计划,那么港口也一定都已经布满了她的人,泽尔文回到杜德,她立即就会得到消息。
温芙紧锁住眉头,仿佛在内心经历了一番挣扎。
亚恒注意到她的神情,其实他也知道这件事情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对她来说要承担起这样的责任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抱歉。”他突然向她再一次道歉。
温芙抬起头,发现亚恒脸上带着一丝伤感的微笑,正深深地看着她:“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够保护你,但事实上,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姑娘,你可以保护所有人。”
温芙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答覆,离开前她含糊地表示自己会尽力试试看。尽管老公爵夫人骗了她,但泽尔文是洛拉的孩子,这一点无论如何都不会发生改变。
之后的几天,温芙开始去港口附近画画,她在酒馆门外支起画架,这样就可以随时留意抵达杜德的航船。她时常留意着港口的汽笛声,因为照常理推断,泽尔文应该会搭乘出发时的那艘轮船回来,听说那是一艘大船,他出发前带了不少护卫,显然杜德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可是接连几天,港口都没有任何大船抵达的踪影,她又开始怀疑或许亚恒的推断是错的,瑟尔特尼亚距离杜德太远,公爵或许等不到他的长子顺利回来了。
事实上,泽尔文并没有乘坐出发的那艘船与其他人一起回来,在见到黛莉之后,他就立刻与瑟尔特尼亚的国王见面,提出他这次来是要带回自己的妹妹。而对瑟尔特尼亚来说,一位还未来得及成婚或许就要先病死在床上的王后也不是他们所愿意看见的,因此谈判很顺利。在确认了黛莉的身体状况之后,国王答应他们将黛莉接回去。
在得知这个好消息之后,泽尔文立刻安排好一切事宜,在奥利普的建议下,泽尔文将剩下的一切交给其他人,自己则悄悄坐上了一艘不起眼的货轮,在日夜不停的航行中,终于提前返回了杜德。
这天当货轮终于在港口靠岸,泽尔文低调地下了船。他穿着一件浅棕色带兜帽的风衣,拎着一个轻便的箱子,像是个第一次到杜德的旅行者那样,准备在这附近找个旅馆落脚。
已经是下午了,港口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人们忙着在船上运货,没人注意到这个经过身旁的陌生人。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冒失地撞上了他的肩膀。泽尔文警惕地侧开身,可是紧接着对方又立即拉住了他的手腕。
泽尔文皱起了眉头,等他低下头看清面前撞上来的人时却又不由得一愣。距离上一回丁香镇的分别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一件接着一件的事情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当他感到疲惫不堪的时候,偶尔会想起那天晚上温芙对他说过的话。
命运对他似乎格外吝啬,它总在拿走而从不肯轻易赠予,逼迫他用尽全力去追逐。
而在当下这一刻,当温芙踮起脚替他拉上了外袍的兜帽,故作镇定地替他理了理衣领时,泽尔文竟然产生了她或许是专程来港口迎接他的错觉。以至于当面前的人低声对他说“跟我来”的时候,他默不作声地便跟着她走到了一条无人的小巷。
自从温芙开始怀疑泽尔文或许不会如所有人所猜测的那样乘坐大船回来之后,她开始留意所有从瑟尔特尼亚来的小船。事实上,货船是一种很好的选择,没人相信他们尊贵的殿下会挤在一艘逼仄潮湿的货船闪提前回来。但只有温芙知道,泽尔文并不是一个在这方面格外讲究的人,要知道三年前他甚至在裹尸袋里待过。
果然在这趟货船上,她很快就找到了泽尔文的身影。她克制住紧张慌乱的心情,在引起其他人注意之前将他带到无人的角落,并且飞快地将最近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
泽尔文的神情很快变得沉重且冷峻起来:“你是说亚恒也不知道我的父亲现在在哪儿?”
温芙默认了他的说法,并且忍不住问道:“您能猜到公爵夫人会将他带去哪里吗?”
杜德太大了,不光是城内,在城外还有好几座属于艾尔吉诺的避暑庄园,公爵现在有可能在其中的任何一座庄园内。但现在有关泽尔文的回归还是一个秘密,他不能大张旗鼓地去派人去每个地方搜寻,那或许会惊动他的母亲。
“你的运气怎么样?”泽尔文忽然问道。
温芙不明所以地瞥了他一眼,随后坦白地说:“还不错。”
泽尔文为她的诚实微微勾了下唇角:“我正好相反。”
不过他说:“但我们可以试着赌一下。”
第60章
自从里昂离开杜德,温芙的学徒合同到期之后,她就很少再回到鸢尾公馆。随着公爵的病重,这间昔日热闹非凡的学院似乎也蒙上了一层阴云。住在这里的客人大多是公爵请来的艺术家,失去这位慷慨友善的投资人后,他们不得不为接下来的生活寻找新的去处。
天黑的时候,温芙和泽尔文来到公馆北边僻静的铁门外。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儿,作为这座公馆的前任主人及名义上的继承人,他们一定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们会一起站在墙外,需要翻墙才能进去。
泽尔文不认为柏莎已经将扎克罗带出了城,毕竟这段时间公爵虽然没有在众人面前出现,她依然还是时不时出现在众人面前,这样一来在城里剩下的地点中筛选,公爵目前最有可能被安置在鸢尾公馆。
因为两人都在公馆生活过,对这里的每个角落都很熟悉,也基本上摸清了夜里巡逻的守卫会在哪里出现,因此这次潜入还算顺利。当两人进入公馆之后,立刻就感觉到了这里的守卫似乎换了一批人,这仿佛也印证了他们的猜测:公爵应该就在公馆的某一个房间。
排除那些学徒和老师聚集的住处,公馆的西边有一片茂密的葡萄园。
夏天的葡萄藤已经长出了茂密的叶子,温芙和泽尔文悄悄穿过葡萄架,隐约能够看到别墅楼下好几个守卫站在门口,而每个进出那座别墅的仆人都脚步匆匆,神情严肃,几乎没有一点儿交流。
泽尔文确信他的父亲就在那栋别墅里,他观察了一下二楼透着光的几扇窗户,大致确定了位置,随后带着温芙从后门的厨房溜进了别墅。两人顺着台阶蹑手蹑脚地来到二楼,发现走廊尽头的房间外守着几个仆人。
两人躲进了拐角的房间,随后泽尔文推开阳台的玻璃门,悄无声息地翻到了隔壁的阳台上。温芙很快就意识到他打算做什么,好在每个房间的阳台相隔不远,藉着夜色的掩护,两人很快就到了走廊尽头的阳台。值得庆幸的是大约为了使房间内的空气保持流通,在这种闷热的天气,阳台的玻璃门并没有反锁。
泽尔文轻轻把门推开一道缝隙,隔着厚重的帷幔,他终于看清了房间里的情形。
扎克罗靠坐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背后塞着高高的枕头。医生坐在他的身边,他检查了公爵的舌苔和眼睛,一边与身旁的助手低声说着什么。柏莎抱着手臂站在房间另一头的壁炉旁,神情看起来有些冷漠。
很快医生站起来,他示意公爵夫人与他一同走出房间,从医生的神情来看,公爵的情况并不乐观。没多久,柏莎又重新回到了房间,这一次房间里剩下的仆人们都离开了,于是卧室只剩下了柏莎与扎克罗两个人。
“泽尔文依然没有回来吗?”躲在阳台上的泽尔文听见他的父亲这样问道。
“没有。”柏莎则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她走到壁炉旁为自己倒了一杯红酒,随后转过身看着斜靠在床上的公爵,迟疑片刻之后说道:“医生和我谈到了你的病情,我想你应该考虑一下,如果泽尔文无法顺利回来的话,杜德的未来应该如何。”
公爵闭上眼睛不说话,他显然依旧抗拒谈到这个话题。
这样的对话在这几天重复上演,柏莎终于变得有些急躁起来。她一口饮尽了杯子里的红酒,走到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握住他的手,强迫自己耐心地劝说道:“你知道,这段时间都是乔希里在处理宫里宫外的事情,大臣们都认为他做得很好。相比于他的哥哥,他更像你。如果泽尔文继承爵位,他会为杜德带来什么?我不相信你不知道他在背后做的那些事情,前一段时间,无论是处理那伙海上大盗还是推行新例,这些行动已经触及到了许多人的利益,就连黛莉会变成现在这样也是因为他……”
“好了。”扎克罗虚弱地打断她,“泽尔文确实和我不太一样,但没人规定一个好的君主应该是怎样的,我相信他会给杜德带来不一样的未来。”
柏莎听见这话,脸上流露出些许不忿,她忍不住还要再说什么,可是扎克罗已经下定决心,他提醒道:“无论是乔希里还是泽尔文继承爵位,你别忘了他们最终都是你的孩子。”
“不,他不是我的孩子!”柏莎终于坐不住了,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声说道。
注意到她失控的情绪,扎克罗放缓了语调,他试图握住她的手:“别这样柏莎,我知道你不喜欢泽尔文,因为他从小不在你的身边长大,但他依然是你的孩子,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我说过不是!”柏莎甩开他的手,目光中带着一丝恨意,“我受够了,我已经沉默了二十多年,我还要忍受到什么时候?他不是我的孩子,他是你跟那个女人的贱种!是你的母亲放在我身边恶心了我二十多年的恶魔!”
温芙躲在泽尔文身后,在听见柏莎说出那句话后下意识看向身前的泽尔文。她察觉到他的身体应激似的颤动了一下,就像下一秒,他就要推开那扇阳台的玻璃门冲进那个房间里去。于是她不得不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从背后抱住了他。
“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房间里传出公爵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是的,我知道我在说些什么。”柏莎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冷冷地说道,“泽尔文不是我的孩子,他是我为了回到你的身边而不得不忍受的耻辱,他时刻提醒着我走到今天付出了怎样的屈辱和代价。”
扎克罗像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呆了,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阳台上,温芙感觉到泽尔文的背脊如同一张拉满的弓,从尾椎骨开始每一节脊椎都在细微的颤抖,她曾在林场看见过濒死的动物,他此时就像那些动物一样,用尽全力挤压着肺部的空气想要保持呼吸。温芙有些后悔,如果他注定有一天要知道真相,也不该是以这种方式。
“你疯了。”房间里,扎克罗本就苍白的面容彻底失去了血色,他感到一阵眩晕,“这不可能。”
面对他的崩溃般的错愕,柏莎反而冷静了下来。她冷笑着说道:“你知道什么才是疯了吗?是一个私生子继承了爵位,他卑贱的出身将玷污他的姓氏,你觉得人民会支持一个私生子成为统治他们的领主吗?”
她同情地看着他说:“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扎克罗,你和我都很清楚这一点。只要你在遗嘱上修改继承人的名字,那么你和我的孩子,一个身上同时流着艾尔吉诺、丽佳博特和柏氏血脉的孩子将成为这座城市的主人。他会受到无数人的拥戴,有牢不可破的盟友,延续这座城市的传奇,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温芙的心砰砰地跳着,许久之后,她听见房间里传来公爵的声音,他疲惫地对她的妻子说:“去把安德鲁和其他人叫到这儿来。”
柏莎目光瞬间亮了起来,脸上流露出胜利的喜悦,这段时间以来她所等待的不过就是这个,现在她的目的终于达成了。柏莎弯腰亲吻了一下丈夫的额头,温柔地说道:“我保证,你不会后悔今天做出的决定。”
阳台上的风都停止了。泽尔文已经不再颤抖,温芙感觉自己仿佛从背后抱着一座雕像。今晚发生的一切对泽尔文来说太过残忍,他刚刚发现自己这二十多年一直生活在一场编织的谎言里。他想起了他的祖母在临终前对他说的话,她说等她死后,这座宫殿里的每一个人或许都将会是他的敌人,包括他的父母。
现在预言成真了。
没多久,安德鲁与几个遗嘱公证人匆匆走进了别墅。看样子他们就住在这附近,柏莎对今天早已做好了准备。房间外传来敲门声,柏莎亲自为他们开门,迎接他们的到来。
安德鲁先走到床前亲吻了公爵的手背,他悲伤地凝视着病床上的人,察觉到这或许已经是最后的诀别时刻了。他这一生见证过太多次这样的时刻,可每一次都叫他感到悲伤。
“听说您准备最后确认一次您的遗嘱?”安德鲁俯身在公爵耳边向他确认道。
“是的。”扎克罗虚弱地说。
于是安德鲁拿出了他随身带来的早就拟定好的遗嘱,在这个房间里当着众人的面将那份遗嘱念了一遍。
遗嘱中扎克罗将代表权力的王戒传给他的长子,确认泽尔文为他的爵位继承人,而他的弟弟乔希里将分得一笔不菲的遗产。这份遗嘱合情合理,可现在这个时刻,公爵将他们叫来绝不是为了再确认一遍里面的内容。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站在一旁,宫廷秘书官拿出了纸笔准备在这最后的时刻记录下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您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吗?”安德鲁问道。
扎克罗沉默了许久,他的反应变得有些迟缓。头疼折磨着他,在经过刚才那样大的情绪起伏之后,这种疼痛更加强烈。但他还是尽力听清了最重要的那几句话,最后虚弱地睁开眼回答道:“没有。”
他的话音虽然微弱但是十分清晰,足够叫房间里的所有人听见,温芙察觉到许久没有动过的泽尔文终于微微有了一些反应。
房间里的秘书官愣了一下,诚实地将这句话记录下来。柏莎则不可思议地快步走到床边,她笑得有些难看:“亲爱的,我想安德鲁先生问的是有关这份遗嘱你还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吗?”
“是的,”扎克罗歪着头靠在枕头上,又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没有什么要修改的,泽尔文是个好孩子,我相信他会担负起杜德的未来。”
这个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温芙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濡湿了她的手背,她过了许久才意识到那是泽尔文的眼泪。温芙认为以他的骄傲,或许不会愿意叫人察觉这一点,于是她微微松开了从背后抱住他的手臂。可没等她缩回手,泽尔文却反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紧紧抓着她,像是只有这样才能压制住这一刻黑暗中无声的饮泣。
卧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温芙看不见柏莎夫人的脸,想必她此刻的神情一定十分精彩。安德鲁倒是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他收起了手里的卷轴,彬彬有礼地说道:“好的,我将在您的葬礼上如实公布这份遗嘱。”
可就在这时,柏莎也终于反应过来,她刚刚经历了来自丈夫的背叛,这份怒火使得她终于完全卸下了伪装,她拦住了准备离开的公证人,冷冷道:“不,我想我丈夫的意识已经陷入了混乱,我们不应该听从一个疯子的决定。”
靠近门边的女仆打开房门,没一会儿房间里冲进来一队士兵,他们披坚执锐,看起来早有准备。
“您在干什么?”安德鲁皱眉问道,“等泽尔文殿下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柏莎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
士兵将房间包围起来,柏莎看着他说:“但是我可以再给您一次机会,只要您承认我的丈夫在立下这份遗嘱的时候神志不清,您就可以从这个房间走出去。”
“我不能这么做。”安德鲁傲然地回答道,“我不会将灵魂出卖给魔鬼,那样即便我今天离开了这个房间,许多年后我也将在地狱忏悔我今天的所作所为。”
扎克罗像是对房间里发生的一切都已经没了反应,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要将肺都一块咳出来那样。
忽然间外面突然吹起了一阵大风,阳台的玻璃门被风吹开了,深红色的帷幔在风中鼓动着发出巨大的声响,等那阵风停下来后,所有人转头朝阳台看去,夜色中出现了男子的身影,柏莎瞳孔猛的一缩,泽尔文站在深红色的帷幔后,如一位深夜造访的幽灵。